丰子恺的三次江西之行
2015-02-07云从龙
云从龙
丰子恺的三次江西之行
云从龙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远足旅行从来都是文人的最爱,丰子恺也不例外,他一生中除了长时间的伏案写作、绘画、翻译外,还游历过很多地方,仅江西就踏足过三次,第一次是1937年12月避难时在萍乡暂居,严格意义上这并不算游历,但赣西的风土人情,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二次是1956年7月与家人的庐山之旅。第三次是1961年9月跟随上海政协赴江西参观团游历了南昌、吉安、井冈山、赣州、瑞金、兴国、抚州、景德镇等地。粗略算起来,丰子恺三次江西之行的时间总和不超过两个月,却都因人因事而触发了他的创作灵感,留下了一些重要的散文、诗歌和绘画,由此也能管窥其人生与思想的嬗变过程。
一
1937年7月,日本侵略者策动卢沟桥事变,铁蹄迅疾逼近沪宁杭一带,丰子恺的故乡石门湾很快也传来隆隆炮声,迫不得已,在当年11月21日,丰子恺辞别了安居四年之久的缘缘堂,携家眷及亲友共十六口人,开始了艰辛而漫长的逃难之路。23日,到达杭州,24日,到达桐庐,在此停留将近一月,期间拜访了马一浮,12月21日,别桐庐至兰溪,为了安全起见,丰子恺化名“丰润”住进当地一家旅店。当时一路奔波,身上钱财已基本用尽,无法雇佣车船前行,丰子恺为此颇感懊恼。
正在此际,老同学曹聚仁也前来这家旅店投宿,他从住客登记簿上看到“丰润”二字,揣测此人必是丰子恺,便前往拜会,果不其然。在得知丰氏的窘境后,曹聚仁劝其不要隐名埋姓,只管用“丰子恺”大名行走乱世,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帮助。丰子恺照办后,没想到收效甚佳,当日便在兰溪取出了存在杭州中国银行的二百元钱,居然连保人也不用。丰子恺这才知道自己大名的价值,惊叹之下,此后不管走到哪里,便报上尊名大号,常常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12月24日,丰子恺离开兰溪,继续西行抵达衢州、常山,他计划中的目的地是长沙,原本打算走水路,但到达常山后得知水路不通,只好改走旱道,于1938年1月1日抵达上饶,这是他首次踏入江西。
在上饶,丰子恺再次改走水路,过鄱阳湖抵达南昌,又搭乘运货的火车于1月8日由宜春到萍乡。到萍乡后,火车停住迟迟不开,车站工作人员要求从南昌上来的乘客补票,否则就得下车。这时,与丰子恺一起逃难的章桂年轻气盛,和车站人员争吵了起来,还引来了站长,丰子恺赶忙前去调解,互通姓名后,站长反而表现得毕恭毕敬起来,他告诉丰子恺萍乡有一个叫萧而化的人,曾在上海立达学园读书,是当地望族,经常提到丰氏的名字。丰子恺十分惊讶,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认识他的人——准确地说,是自己的学生。
1906年,萧而化出生于萍乡县赤山乡石洞口东村,其父萧师兆早年曾留学日本东京大学,攻读法律,归国后成为民国政府驻江西省参议员,一度在地方上担任要职。1921年,萧而化前往长沙岳云中学求学,四年后毕业,前往上海,就读于匡互生、丰子恺和朱光潜等人一起创办的立达学园,学习西方美术与音乐,正是在这时候,丰子恺与这位赣西青年建立了师生之谊。
第二天一早,萧而化亲自来到车站探看,果然是自己的老师。大喜过望之后,萧而化极力挽留老师及家人留下来在萍乡过年,一切生活起居都由他来安排,盛情难却,丰子恺遂接受了学生的邀请。此时,距离1938年春节,只剩下二十余天。
萧而化有一位族叔叫萧君绛,是国立武汉大学数学系教授,1937年,萧君绛回到萍乡,在城区凤凰池附近择地修建了一座私人宅邸,取名绛园。1937年下半年落成,建筑精美,成为一时之胜。不久,因策动西安事变而被蒋介石扣押的张学良自黄山转道路过萍乡,为了安全和舒适起见,押解人员便将新修成的绛园内几间房屋租下,供张学良与夫人于凤至居住。十几天后,张学良离开绛园,向下一站走去。此时,丰子恺刚刚抵达萍乡。
1961年,丰子恺在江西吃到地方菜“鱼头鱼尾”后,创作了这幅漫画
萧氏是当地显族,学生为了表示欢迎,自然要带着老师参观一下绛园。在这里,丰子恺看着精美的建筑和开阔的庭院,不禁想到了自己在石门湾的华屋——缘缘堂,随后,他欣然命笔,为主人画了一幅《绛园图》,款题“巨宅镇国土,讴歌致太平。君绛先生惠存,二十七年二月子恺时客萍乡”,画中绛园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松树,树下有一肩背箫袋吹着竹箫的卖箫人,两个孩童则站在一旁,仰望着卖箫人,天真烂漫之态,跃然纸上。
“箫”通“萧”,《绛园图》显然是丰子恺向萧氏表达敬意的作品,而两个仰望着卖箫人的孩童,或许影射了自己的内心:离乱中对恬淡安定生活的向往。不久,萧而化将丰子恺一家安排在萍乡彭家桥暇鸭塘萧氏祠堂居住,此地距离萍乡城区较远,但山清水秀,环境幽静,非常适合客居。当地的乡亲也十分好客,在春节期间,纷纷准备了美味佳肴,邀请丰子恺一家去做客。自两个多月前离家逃难,备尝辛苦,却没想到会在异乡度过一个如此温馨的春节,这对于丰子恺来说,是非常知足和开心的。礼尚往来,在接受了乡亲们的热情款待后,丰子恺也想回赠一点礼物,想了很久,发现自己除了会画画之外一无所长,便决定为每户人家画一幅画,亲自送去。
依照常理,送别人画作,必须进行装裱,这样才显得庄重大方,但时值抗战,又在偏乡僻邑,根本不可能有装裱的条件。丰子恺左思右想,发现当地有一种篾篓,非常便宜,便买了许多,将画装在篾篓里,分送乡邻。他原本以为大家收到他的礼物会笑逐颜开,谁知每个人在看到篾篓中的画时都沉下了脸,笑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呢?经过打听,丰子恺恍然大悟:这篾篓,原来是当地专门用来给死人烧冥币的。
俗话说“入乡随俗”,丰子恺因为不通风俗,好心办成了坏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1948年,当《江西民国日报》的记者前来采访时,他仍旧对此事津津乐道,引为趣谈。不过,对当地乡民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大事情,顶多只是有点尴尬而已。日后,丰子恺总结自己的这些经历,将之称为“艺术的逃难”,大有以苦为乐的精神境界。而对于离乱中的萍乡之行,他从未忘记过。
1956年,当他第二次来到江西后,在《庐山游记》中这样写道:“二十年前我逃难经过江西的时候,有一个逃难伴侣告诉我:‘江西人好客。’当时我扶老携幼在萍乡息足一个多月,深深地感到这句话的正确。这并非由于萍乡的地主(这地主是本地人的意思)夫妇都是我的学生的缘故,也并非由于‘到处儿童识姓名’(马一浮先生赠诗中语)的缘故。不管相识不相识,萍乡人一概殷勤招待。”
赣西醇厚的民风让丰子恺的内心获得了一丝安慰,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心中仍旧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情,比如石门湾的家——缘缘堂,他最担心的是这栋花费了极大心思及财力营建的华屋,会被无情的战火焚毁,果然,2月9日,一位友人自上海寄来明信片,告知丰子恺缘缘堂在一月初已毁于日军轰炸之下。这一消息令丰子恺,极为悲痛,万念俱灰中,他奋笔疾书,写成散文一章,是为名篇《还我缘缘堂》。
十多天后,丰子恺告别萧而化以及盛情款待过他的乡亲们,启程前往长沙,途中,他填词一首,调寄《高阳台》:
千里故乡,六年华屋,匆匆一别俱休。黄发垂髫,飘零常在中流。渌江风物春来好,有垂杨时拂行舟。惹离愁,碧水青山,错认杭州。
而今虽报空前捷,只江南佳丽,已变荒丘。春到西湖,应闻鬼哭啾啾。河山自有重光日,奈离魂欲返无由。恨悠悠,誓扫匈奴,雪此冤仇。
昭萍山水渐行渐远,而国仇家恨,人生困厄,却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
二
离开萍乡后,丰子恺继续“艺术的逃难”,先后在湘潭、长沙、桂林、宜山、遵义、重庆等地漂居,直到1946年才再一次回到上海,安居了下来。这段岁月,十分艰辛,但也磨炼了他的人格与心性。1949年,丰子恺在香港举办完画展,旋即乘坐飞机回到上海,迎接解放军,此后,他的事业和成就得到了新政权认可,生活过得顺风顺水。1954年秋天,他从上海福州路搬迁至陕西南路39弄93号,因二楼室内小阳台的东南、正南、西南及上方都有窗,采光很好,丰子恺便将其作为书房,并命名“日月楼”,又信手拈来一联:“日月楼中日月长”,不久马一浮先生对了一个下联:“星河界里星河转”。从此,丰子恺便在日月楼定居了下来,直至身老。
1956年,丰子恺对外的公开职务是上海文史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虽然身兼数职,但都是些虚名,平日里根本不用点卯坐班,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日月楼中写作、画画以及译介雪舟、柯罗连科等外国文艺家的作品。该年盛夏,上海酷热难当,日月楼被高温烘烤着,丰子恺与女儿丰一吟合作刚刚翻译完成柯罗连科《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第一卷三十余万字,决定带上家人外出消暑,目的地是素有天下第一山之称的庐山,开始了他的第二次江西之行。
七月二十六日,丰子恺与夫人徐力民、女儿丰一吟、丰新枚等一行五人乘坐江轮前往庐山,一路上,新枚用手风琴为大家演奏动人的音乐,丰子恺则坐在船舷上欣赏长江景色,心情十分愉快。三日后,一家人抵达九江,然后乘车上山,下榻在河东路175号的美国圣公会别墅。这栋别墅建于1904年,四周为树木环抱,清幽安静,非常适合修养,丰子恺时年五十九岁,腿脚不便,并没有和家人参观游览每一处匡庐胜景,更多的时候,则是待在别墅中,读书写作,消暑纳凉。
1961年,丰子恺在家中为孩子们讲故事
不过,有两个地方是丰子恺此行庐山的必去之地,一是庐山大林寺,一是松门别墅。之所以要去这两个地方,是因为这里跟丰子恺的恩师李叔同先生关系密切。
1915年,刚满十八岁的丰子恺就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大学,在学习图画与音乐课程的时候,遇到了李叔同,在其教育和影响下,丰子恺不仅确立了自己一生的文学艺术理想,还在三十岁时带发皈依,成为一名佛教徒。1916年,李叔同受日本杂志介绍“断食”以修养身心之方法影响,决定入山断食,两年后,在杭州定慧寺正式出家,法名弘一。1926年,李叔同来到庐山,在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而闻名于世的大林寺挂单修持将近四个月,彼时的丰子恺,在上海的立达学园任教,自己的文学与绘画事业也正是风生水起之时,根本无暇侍奉恩师。该年冬天,李叔同结束了大林寺的挂单生活,从九江返回上海,在丰子恺家中小住。在这里,他用特殊的抓阄方式,为丰子恺的居室取了一个日后闻名遐迩的名号:缘缘堂。
松门别墅是近代著名诗人、国学大师陈三立曾经的居所,陈氏有四子,分别为陈衡恪、陈寅恪、陈方恪和陈登恪,陈衡恪即陈师曾,又称朽道人。1899年,李叔同东渡日本留学,几年以后与同样在日本深造的陈师曾结识,遂成莫逆之交。在二十世纪初期,陈师曾不仅是一位著名诗人、学者,还是美术史上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所著《中国绘画史》《中国美术小史》《中国文人画之研究》等书在当时及后来都产生了深远影响。1917年,陈师曾在北京琉璃厂南纸店发现了齐白石,成就了后者非凡的人生,但不幸的是,1923年,陈师曾便因病早逝,年仅四十八岁,此时,李叔同还没有皈依,丰子恺则处于人生事业起步的阶段,但或许是受恩师的影响,丰子恺很早就知道了陈师曾,并从他那里学习了“漫画之法”。三十年代,丰子恺因创作漫画而名满天下,甚至有“到处儿童识姓名”的美誉,时人也多有评论,认为丰子恺是“中国漫画鼻祖”,但他并不接受这样的说法,而是认为:“我小时候看到《太平洋画报》上发表陈师曾的小幅简笔画《落日放船好》《独树老夫家》等,寥寥数笔,馀趣无穷,给我很深的印象。我认为这真是中国漫画的始源。”
丰子恺与李叔同的师生之谊非常深厚,对大林寺和松门别墅的造访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他对恩师的怀念。此次庐山之行,虽则只有短短的十余天时间,却没有任何工作任务以及迎来送往,只是与家人在一起,无拘无束,可以说是非常惬意的。回到上海不久,丰子恺便写了一篇很长的随笔《庐山游记》,分作三部分发表在了十月份的《文汇报》上。在这篇文章中,他详细叙述了前往庐山途中和抵达庐山后的各种见闻及趣事。在船中,当新枚拉响手风琴时,丰子恺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少年时的儿歌《扬子江歌》;在安庆,当他看到码头上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便想起了久不见面的友人邵力子;在九江,他注意到这座古城“街道清洁,市容整齐……无论群集在甘棠湖边洗衣服的女子,提着筐挑着担在街上赶路的女子,一个个相貌端正,衣衫整洁,其中没有西施,但也没有嫫母”;他又看到当地有很多瓷器店,于是买了一些猫、狗、鸡、鸭、兔、牛、马之类的瓷器玩具带上庐山,放在桌子上仔细观察。上庐山时,他发现一路上温差变化很大,“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了。”住进圣公会别墅之后,他发现山上云海汇集,时有棉花一样的云朵出没。有一次,一朵白云“冉冉而来,攒进了我们的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客。”诙谐之状,跃然纸上。在含鄱口,他遇见一个湖州老乡,两人便用“土白”(即湖州土话)聊天,又因为对方手里拿着一把大芭蕉扇,热了可以扇,下雨可以撑,坐时可以垫,他觉得有趣极了,由此想到了济公和尚,于是称其为“芭蕉活佛”。丰子恺天性如处子,纯善风趣,即使到了花甲之年,这种性格也是一以贯之,没有任何改变。
马一浮与丰子恺
《庐山游记》发表之后,丰子恺又写了《回忆李叔同先生》一文,发表在10月6日的《天津日报》上。是什么勾起了他对这位人生导师深情的怀念呢?或许与这次短暂而惬意的庐山之行有关。不过,匡庐的云朵和烟霞很快就在丰子恺的记忆中消散了,此后的几年,他又忙碌了起来,写作、翻译、出版、绘画、应对各种社会事务及风诡云谲的时局,成为人生常态,直到1961年,才稍作停顿,先在四月份与家人游历了黄山,后于九月份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游历了江西。
三
1961年9月7日,丰子恺致信广洽法师,内称:“弟定于今日晚上火车赴江西游览,所到南昌、井冈山、赣州、瑞金、南丰、上饶等地,须于中秋前一日返沪……弟此次远游,乃政府招待,故一路有地方政府迎送,旅途一定安适。”事实上,这次江西之行是由上海政协组织的,对外称为“上海政协江西参观考察团”,包括丰子恺在内,共有二十余人,历时二十一天,先后参观了南昌、赣州、瑞金、井冈山、抚州、景德镇等地的红色革命遗址、风景及历史名胜。一路上,参观团受到了江西地方政府及民众的热情招待,使他们对革命老区发生的变化深有感触。受此鼓舞,丰子恺一路看一路写一路画,心情极佳,创作和积累了数篇散文、诗歌及绘画作品,分别在参观当时和返回上海后陆续发表,形成了此次江西之行的游历笔记。
根据《丰子恺年谱长编》辑录的信息,这次江西之行一共给丰子恺带来了四篇随笔(《饮水思源——参观江西革命根据地随笔》《化作春泥更护花——参观江西革命根据地随笔》《有头有尾——参观江西革命根据地随笔》《赤栏杆外柳千条——参观景德镇随笔》)、十首诗词(《赣州登八镜台布陈锐韵》、《南昌》、《菩萨蛮·赣州》、《景德镇》二首、《鱼头鱼尾羹》、《和王守仁忘归岩诗》、《瑞金》、《井冈山》、《中秋宿抚州吊汤显祖墓》)和十二幅漫画(《千寻大树从根生》、《双江合处三山艳》、《江西采茶戏》四幅、《江西采茶戏一》、《江西采茶戏二》、《有头有尾》、《饮水思源》、《井冈山瞻观图》、《赤栏杆外柳千条》),这些作品不久后都陆续发表,可谓一次收获之旅,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丰子恺此次的旅行轨迹和心路历程。
丰子恺︽庐山游记︾手稿
和几年前的庐山之行不一样,这次来到江西,主要是参观各处的红色革命遗址。在南昌,丰子恺参观了八一起义纪念馆、朱德军官教导团旧址等地,当看到江西各地的革命烈士名册,“里面记录着烈士的姓名、年岁、籍贯等,各村、各乡分别造册,有的一村牺牲数千名,有的一乡牺牲数万名,都用工整的楷书历历地记载着”时,平生很少流泪的他被感动得流泪了。在瑞金,当地民众送给他一枚“参观瑞金纪念”的金碧徽章,回到上海后,他便将其别在衣服上,念念不忘。因为在这里,他看到了红军在革命年代吃过的各种野草,有人参果、艾子菜、秋鱼菜、野苋菜、车藤草等,而眼前当地政府却用大鱼大肉招待他们,对比起来,使他觉得“惭愧得背上流汗”。在景德镇,他一共参观了六家陶瓷工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条龙的加工。但见一条很长很长的板条上,均匀地排列着许多尚未完成的盆子,这板条慢慢地向一头移行,慢得很,比我走路还要慢些。板条旁边坐着七八个人,每两人相距约一二丈,每人前面有小桌子,桌子上有种种工具……”参观完了工厂,又去集市上选购陶瓷,顺便参观市容市貌,“我对景德镇的市容,同瓷器一样地赞美。”但由于旅途携带不便,他只好买了几只杯盏随身携带,途中,还为景德镇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金风送爽碧天高,赣北秋光分外娇。长忆浮梁风景好,赤栏杆外柳千条。”
在江西各地参观,最有趣的要算赣州。在这里,他吃到了一种叫着“有头有尾羹”的地方名菜:“这是一碗淡黄色的羹,两边露出一个鱼头和一个鱼尾。表面看去,这碗里盛着一个鱼,鱼身淹没在羹中,鱼头鱼尾露出在外面。然而实际上只是一碗羹,里面并没有鱼身,只是一个鱼头和一个鱼尾装饰在碗的两边上。羹是用蛋和鱼肉做成的,味道非常鲜美。吃到碗底,看见一根鱼骨,鱼头鱼尾就长在这鱼骨的两端,这些是看而不吃的。”面对这样有趣的菜,丰子恺也不顾茹素的习惯,破例吃了一顿,还为之写了一首有点打油意味的小诗,表达他的欣喜之情。说来也奇怪,丰子恺一生三次踏足江西,竟然有两次都破例开荤。第一次是在萍乡逃难时,感佩于当地乡亲的热情,而开荤吃肉,第二次便是这次在赣州看到了“鱼头鱼尾羹”后,“非不得已也吃了”。
除了品尝赣州美食,丰子恺还参观了郁孤台下的八境公园。在这里,一位叫陈锐的七旬老丈赋诗欢迎他们:“济济群贤集上游,登临消尽古今愁。江分章贡滩声急,雨洗崆峒景色幽。文化千年留胜迹,物资八方集虔州。烽烟销仗东风力,世界和平不用忧。”随后,便有人拿来笔墨,请丰子恺即兴作画,但“今天这个胜会,草草画几笔不足以纪念;仔细经营描写呢,又为环境和时间不许。”怎么办呢?琢磨一番,丰子恺决定步陈锐韵,也赋诗一首:“负笈迢迢胜地游,关山易越不须愁。双江合处三山绝,八境台前五岭幽。樟木钨砂多特产,英雄战士壮名州。地灵人杰天时好,远大前程永勿忧。”回到住所后,又认真地画了一幅《双江合处三山艳》,送给八境公园留念。
临别前一日,赣州政府安排丰子恺参观了有“江南第一石窟”之称的通天岩,“岩在市外十余里之外,不甚高,但是布置设备都很新颖整洁……岩上有石屋,宽广可容数十人坐卧。石屋外面岩壁上雕刻着无数佛像、神像和明清以来许多游客的题词。其中一处名曰‘忘归岩’,内有两只天然的石床。我试躺一下,觉得很舒服。”此处正是王阳明当年游历过的地方,石床上方还有刻着他的一首诗:“青山随地佳,岂必故园好,但得此身闲,尘寰亦蓬岛。西林日初暮,明月来何早,醉卧石床凉,洞云秋未扫。”丰子恺看了许久,不觉有了兴味,步韵和了一首。次日告别赣州,想起这一行中的所游所见,又填了一首《菩萨蛮》:“郁孤台上秋风袅,虔州圣地双江抱。草木尽生长,山川万里香。崆峒眉样秀,章贡眼波留。沃野绿无边,穰穰大有年。”
1961年的江西之行给丰子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年后,他在《耳目一新》中写道:“江西之游,变化更多。我在二十几天之内游历了八个地方:南昌、吉安、井冈山、赣州、瑞金、兴国、抚州、景德镇。平均每个地方不过耽搁两三天,南去北来,席不暇暖。有时认错了地方,把乙地的旅馆当作甲地的旅馆,有时认错了人,把乙地的主人当作甲地的主人,笑话甚多。但旅行的妙处,即在于此。我最后来到景德镇时,回想过去各地风光,但觉头脑里装满了许多新鲜印象,这二十几天的收获足抵得家居数十年呢!”言谈之中充满了流连和追念。可是,此后的岁月里,丰子恺再也没有机会故地重游,尽情地畅享江右的名山秀水带给他心灵上的愉悦。1966年“文革”爆发,之前在很多政治运动中都平安无事的丰子恺,这一回难以幸免,先被抄家游斗,再被关进牛棚,遭遇重重迫害。1975年,“文革”的阴霾还未消散,丰子恺便溘然长逝,仙游而去。
晚年伏案画画的丰子恺
四
丰子恺三次踏足江西,时间虽然很短,却都留下了一些散文、诗歌及绘画作品,细究起来,这些作品中居然暗含着其人生与思想的嬗变,尤其是到了后期,这种微妙的变化表现得愈发清晰,不禁令人生发出无限感慨。
1937年,丰子恺带着家人在萍乡避难,期间得知缘缘堂被毁,悲愤之中,写下了《还我缘缘堂》,“此文一气呵成,一波三折,底气十足。其结构严谨,却又毫无雕琢之感,是灵感制作,神来之笔。其内容虽细致琐碎,但句句大义凛然,有的段落掷地有声。其语言富于节奏而又简约凝练,抑扬顿挫,上口,有如檄文。可以说,在此之前,丰子恺还未写过此种有力的文章”,因而在其“文学创作中有着转折性的重要意义”。十九年之后,丰子恺第二次踏足江西,游览庐山,回到上海后写下《庐山游记》三章,文中诸如对江行所见、安庆儿童、九江浣衣女郎、芭蕉活佛、庐山天气的描写,所表现出的诙谐、有趣、轻松、自在,都有着浓烈的丰氏散文风格,足以与他之前的游记名篇《蜀道奇遇记》《野外理发处》以及后来的《西湖春游》《天童山忆雪舟》等相媲美,可是,到了1961年,当他第三次来到江西,参观和游览了众多地方后,写起文章来,却完全变了调子。
1961年——只要看到这个时间点,稍稍有些历史常识的人都会懂得,这一年的中国正在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饥荒,无数民众都挣扎在饥饿与贫困的死亡线上,但在丰子恺的笔下,人民的疾苦,社会的凋敝一点也没有,相反,每到一处,他看到的都是祖国江山一片红,社会主义前途无比美好。在《饮水思源》中,他大肆鼓吹毛泽东思想,认为中国能解放,人民能幸福,靠的全是毛泽东的英明领导。在去井冈山的路上,他患病了,“在兴国的招待所里躺了一天,虽然是医生照顾得好,但一半是江西人民的革命精神的感召,使我次日就退热,终于赶上队伍,上井冈山。我平日在家里,一经发烧,就要缠绵床褥至十余天之久:这次立刻复健,显然是受了革命精神的感召了。”在《化作春泥更护花》中,叙述完参观南昌八一起义纪念馆、朱德军官教导团旧址等地后,便开始空泛地歌颂艰苦奋斗的社会主义精神,还填了一首所谓的“词”:“南昌好,八一建奇勋。饮水思源怀烈士,揭竿起义忆群英。青史永留名。”在《有头有尾》中,在他听说当地已经连续遭遇过两次旱灾和七次水灾却没有一点灾荒的痕迹时,并没有质疑这种说法的真实性,而是赞颂了“人民公社的伟力和赣州人民的干劲”。总之,1961年的江西之行中,丰子恺创作的无论是散文、诗歌还是绘画,都很难见上乘之作,相反却频现为当时的政治氛围背书的应景文章,这着实令人大跌眼镜。
丰子恺逃难萍乡时所作的《绛园图》(现藏萍乡市博物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这或许是丰氏本人性格及社会政治双重因素导致的结果。丰子恺天性纯善恬淡,又虔诚信佛,可谓“佛性童心”。关于这一点,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中有过非常透彻的揭示。丰子恺漫画中曾多次有猫咪出现,“文革”时便被污蔑为影射最高领袖,遭到批斗。当时陈巨来与丰子恺在同一个单位(中国画院)中,红卫兵每次批斗陈时,丰氏必来陪斗。一次批斗完毕,众皆散去,只留下陈丰二人,陈斗胆问道:
“丰老,你如何一再提猫,意有所指吗? ”他大笑云:“吾家全体欢喜养猫,性之所爱,故不觉形诸笔墨了呀。”“自那日起余始完全对之了解,乃一醇厚之老人也。”
这样的性格令丰子恺对政治了无兴趣又往往抱以天真草率的想法,而1949年之后的中国,政治恰恰是最复杂和多变的,它恰恰打碎了大部分人的天真和幻想,要想在生活与事业上有所收获,就必须对新政权投以友好与合作的橄榄枝,否则便会玉石俱焚,不得安生。在这一点上,丰子恺是很清醒的,1949年后,他欣然接受了中共给予的上海文史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上海中国画院院长等社会职务,1956年全国批胡风时,也毫不犹豫地响应了党的号召,写了《肃清阴险的反革命分子》和《严惩怙恶不悛的胡风反革命分子》等批判文章。1961年,虽然前所未有的饥荒正在肆虐着中国,但“大跃进”的余风仍未停下来,官方依旧沉醉在“社会主义形势一片大好”的梦幻里。要编织这样的美梦,不仅需要开动党喇叭大肆鼓吹,还需要一班“御用文人”站台背书,丰子恺便充当了这样的角色。如果说《饮水思源》《化作春泥更护花》《有头有尾》等文章写得尚算含蓄的话,那么在1958年他写的一篇《扬州梦》便多少有点令人肉麻了。在这篇文章里,他借助一个梦,将旧时的扬州说得一无是处,犹如人间炼狱,而到了一九四九年后,“人民解除了我的桎梏,医治我的创伤,疗养我的疾病,替我沐浴,给我营养,使我全身正常发育,恢复健康。”谄媚之心,显而易见。
迎合时势,批判胡风,著文应景,鼓噪时势,这些不太恰当的行为,丰子恺本人的态度到底是怎样的?或许,只有陈巨来能告诉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指丰子恺——笔者注)对余殊感谢,乃自述其当院长经过详况云:本人自弃音乐职业之后,戏画漫画,作消遣而已。正业乃专门接受日本人委托将中文小说译成日文,润笔费多。入美协后,不过挂名而已。及六一年画院正式成立,被命兼正院长之职,当时力辞,至半年之久,未履院中一步。后文化局局长徐平羽准其无大事开会,可不到院办公,并硬送了七个月工资,每月只二百二十元耳。不得已,始做了这被斗的院长了云云。
今天,当我们再次回看这段笔记时,心中犹如五味杂陈,默默然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对于丰子恺这样的一代大家,重要的或许不是看他曾经做过什么,而是看他给后来人留下了什么。这样,探究过去的事情,才更有意义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