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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装载机在高速公路上突然掉头

2015-04-18

百花洲 2015年6期
关键词:英俊老婆

赵 卡

一台装载机在高速公路上突然掉头

赵 卡

1

风是在后半夜起的,遮天的黄尘细雨般从天而降,洒在了屋顶、电线杆、路上,索英俊的鼻孔里香水味儿没了,呛人的空气仿佛掺和了辣椒面,他掩住了鼻子。

索英俊是叶芝啤酒公司董事长叶智宝最倚重的得力干将,玩了一晚上,回来的有点迟,和老婆吵了一架。吵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索英俊回来的迟了,他经常回来的迟,这回,是他歪歪斜斜徒劳地企图接近他老婆的下半身,以掩饰自己的慌乱,就像天蓬元帅喝多了企图调戏嫦娥一样,结果他没得逞,手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怎么咬人呐!”索英俊倏地抽回了手。

“滚滚滚,”他老婆头也不回,不耐烦地说,“滚远点,满嘴酒腥味儿。”

索英俊第二天一想起来和老婆吵架就头痛欲裂,他本想滔滔不绝给他老婆上一堂思想政治课,哪怕上得把自个儿憋死也行,最后他又放弃了。大半夜的,他们吵了四个小时不止,他俩像钻进野兽笼子里厮混的一对儿野兽,正是互相的不信任和极度的恐惧反倒使他们变得无所畏惧了。他老婆的嗓门实在太尖利了,就像碎玻璃洒在地板砖上,直到隔壁的单身女邻居忍无可忍地过来敲了四次门,索英俊才住了嘴。索英俊说,“我是男人,发扬个风格,不和你吵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妈的!”他这么一说,他老婆才算略微收敛了一些,问他,“为什么不早表态?”索英俊说,“我嫌你麻烦了。”

夜里,实际上就快天明了,他们两口子分开了睡,索英俊睡沙发,老婆睡床,索英俊一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四点,索英俊发现时针根本不像时针,而是一只瘦削的蟑螂。

张处长是早上六点钟给索英俊打电话的,问他起床没,赶快吃口早点赶路。索英俊这才想起,他昨天是答应了张处长的,要去一趟包头,不是张处长的公事,张处长老婆的娘家私事。索英俊明白,名义上张处长老婆的个人私事,其实就是张处长的个人私事,张处长的个人私事,在他们叶芝啤酒公司看来,比公事还紧要。为什么呢,因为张处长是银行的人,分管贷款业务的。那阵子,叶芝啤酒公司缺钱缺得厉害,借贷无门,通过关系结识了银行的张处长。张处长和行长是铁杆兄弟,这下,借贷的事就有眉目了。索英俊是公司的副董事长,董事长叶智宝让他啥也别干,只干一件事,融资,融不回资来,啥也干不成。融资并不是个好差事,但搭上了张处长的关系,叶智宝吩咐索英俊,张处长那儿,你要贴身服务,所有费用不要发票,切记,要不惜一切代价。所以,索英俊就和张处长贴上身了,吃饭洗澡几乎寸步不离,张处长说了,“索总啊,咱俩现在的关系,除了没有一起扛过枪,其他的都干了,一起下过乡,一起嫖过娼,哈哈!”说起嫖娼,索英俊一下脸红了。张处长问索总怎么红了,索英俊说,“张处你看那贷款的事儿……”

“400万,你放心吧,就差老大签字了,要不是你们手续有问题,早下来了。”张处长胸有成竹地说。

“那晚上咱们还继续……”

“今天晚上不能太晚了,明天陪老婆去一趟包头,他妈那儿有点事,让我陪她走呢,哎,对了,明天用一下你们公司的车,我的车去修理厂修了,进口车,配不上件,说还得两天才好,没办法。”

索英俊当时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巧的是,回到家里,他碰了碰老婆的奶子,刚要和老婆说去包头这事,他老婆就先发制人,说明天要他和她去一趟实验中学的校长家,她找人联系好了,儿子转学的事已有眉目了,实验中学是市重点,多少人打破头都挤进不去,咱们是不是去给校长送点礼。索英俊说,“我明天去趟包头,都答应人家张处长了。”他老婆说,“你们一起上嫖的那个处长?”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怎么说话呢?”

一听上嫖这次(个)词,索英俊仿佛光脚踩了蒺藜,疼得气不打一处来。他老婆说,“我怎么说话呢,我怎么说话了?”索英俊每次和老婆吵架,就觉得心里憋屈,老婆不理解他,董事长叶智宝也不理解他,他不止一次和叶智宝说,董事长,融资这事儿最好派别人,自己干不了,可叶智宝说,手里没有合适的人手,你还是坚持一下吧。

要说上嫖,索英俊还真不是那种人。比如就说刘璐璐吧,索英俊第一次爬在刘璐璐的肚上时,心里紧张得几乎哆嗦了,浑身发抖,刘璐璐问他怎么了,索英俊心不在焉地说我喝口水。喝了一口后,索英俊说我还得喝口水。那次,索英俊无论怎么努力,老二软得不行,干脆勃起不了,啥也没干成。但那张处长算是玩儿爽了,张处长玩的是双飞,玩完了,张处长问索英俊,你那头怎么样,索英俊窘得脸红了,要不是桑拿里灯光昏暗,那回他可出糗了。还是刘璐璐给他圆了场,说索英俊像饿狼,让她都快受不了。

每次玩儿完后,穿起了衣服,人五人六了,张处长才给索英俊传递人生哲理,他说英俊啊,勃起这种功能,除了寻欢作乐,再就没什么用了。

2

本来说好了索英俊去张处长那儿接张处长和他老婆,因为吵了一夜的架,索英俊精神萎靡,起晚了。

关于吵架这种事儿,索英俊一般情况下总是处于下风,倒不是他吵不过老婆,是他打不过老婆,所以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不敢触碰吵架的底线的,“你赢了,好吧,你赢了!”索英俊每次都是这样给自己下台,显得自己挺大度,老婆也就不再理睬他,给他一个没有回头的背影,索英俊也就是在老婆的背影后面做几个下流的小动作,以图自慰。

索英俊一看表,指针不像蟑螂了,和蜻蜓一个模样了,他就给张处长打电话,说不好意思,睡得迟了,起得晚了,马上去接你。张处长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说,“接个屁啊,他妈的打你电话老是关机状态,我和你嫂子快到你楼下了,从你这儿直接走吧。”

索英俊是和他老婆一起下楼的,下楼的时候,索英俊叮嘱他老婆,一会儿见了张处长要有笑头脸,别一副哭丧相,让张处长不高兴,张处长不高兴了,我们的贷款就悬了。他老婆没言语,不说配合他也不说不配合他,总之,满脸的不高兴是肯定的。索英俊的确很犯难,他本想临时再给他老婆讲一讲做人的基本礼仪,后来放弃了,没用,他知道,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老婆,自从他专跑银行贷款事项以来,家里的事他几乎不管了。这个家和你有什么关系,有一次他老婆问他,而他的回答总是乱七八糟的,全无章法。

“终于等下你了,哎呀,下个楼都这么困难。”张处长笑嘻嘻地埋怨索英俊。

“咳,你看,让你等我,多不好意思啊,”索英俊握着张处长的手,却把头扭向了张处长他老婆,说,“让嫂子也久等了。”

索英俊也许是太过热情了,不,简直就是舔人屁沟子的嘴脸,让索英俊的老婆突然爆发了。本来,索英俊想把自己的老婆介绍给张处长,只要老婆不成心闹事,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然后万事大吉,他和张处长两口子去包头了,老婆这边儿她就是狗屎脸,谁也看不着了。偏偏索英俊老婆有点成心,重重地哼了一声,嘴里蹦出了两个字,“球相。”

谁是球相,索英俊的老婆既没点名也没示意,这就让索英俊的汗水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往出渗,直至瞬间浇湿了他的白衬衫。球相,索英俊咂了几秒钟这个词,惊讶地半张着嘴,唾液从舌底直往出冒,“呸,”索英俊一口唾沫星子砸在了他老婆脸上,骂道,“我看你他妈才球相呢。”

两口子打起来了。偶有围观者在拍了几下手后跑了,这场面让张处长和他老婆始料未及。多少还是有点尴尬,张处长就让他老婆去劝解,拉开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这有点太像一对野兽在铁笼子里面表演了,这两口子简直旁若无人,以为除了铁笼子没有整个世界。张处长的老婆就上前劝解,索英俊的老婆虽说粗鲁,但不至于没有边界地冒犯,不管怎么说,张处长也是个张处长,不是一般人,所以,她眼睛里流着泪,像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扭头走了。

“不好意思哈,”索英俊的样子有点狼狈,“她他妈的老是这样,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

“唉,”张处长尴尬地说,“没事了,走吧。”

张处长是坐了副驾驶的,张处长的老婆坐在了后大座,驾驶员位子后面,索英俊哆嗦着手打着了车,挂了挡,一踩油门冲了一截,猛地踩了刹车,把张处长给闪了一下。张处长的老婆哎哟了一声,张处长扭头问他老婆怎么了,他老婆回答说没事,不行就别走了,改天吧。张处长就问索英俊行不行,索英俊说没问题。

桑塔纳车子出了城,张处长就问索英俊,走高速还是走低速。索英俊说走高速算了,低速尽是拉煤车,呛人。张处长说,“那就走高速,不过听说高速还没完全竣工。”索英俊说,“不怕。”张处长的老婆也说,“高速快,低速慢。”

3

野草和隔离树都主动地嗖嗖而过,黑油路面像一条脏了吧唧的地毯铺向看不见的地方,空气比较潮湿,不用看就知道早上的白霜刚散了,残留在公路两旁的矮草上仿佛没擦拭干净的眼泪。

“我就不该穿这双新皮鞋,硌脚。”索英俊的脸上还是不服气的样子。

“下回你出门的时候就有经验了,要不到了包头我给你买双布鞋,”张处长笑眯眯地说,“换鞋如换脚。”

说是高速快低速慢,其实并不见得。一路上,索英俊不住埋怨交通管理部门,说他从来没见过内蒙古的高速公路,修建的时候不是一鼓作气,而是东戳一个洞,西砸一榔头,各个标段瞎逼承包出去,好走一截,不好走一截,又是换挡又是踩刹车,忙得不亦乐乎,操他妈的。

索英俊还真没冤枉交通管理部门,呼包高速公路得确修建的太不像话了,烂得像个筛子,但收费站却没少收下一分钱。“到底是边疆地区,太落后,不像南方。”索英俊说。张处长接了索英俊的话茬,“主要是银行贷款没到位,修建高速说白了就是铺钱,一公里一百万,你算吧,从呼市到包头一百五十公里,需要多少亿?”他俩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骂着,张处长的老婆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包头那边催呢,张处长的老婆说,“我们在高速上呢,等着,等着啊。”张处长的老婆挂了电话,说她妈让快点。话对着张处长说,其实是给索英俊听的,索英俊没吭声,一步挂到了五挡,开始轰了油跑,哪里还管它路好走不好走呢。张处长说没必要这么快。索英俊没理睬他,几乎一言不发像匹豹子,疾驰在黑油铺了的高速上。

张处长的老婆的意见肯定是张处长的意见,虽说张处长说了没必要这么快,其实那是假装客气。索英俊心里明白,不顾新皮鞋硌脚不硌脚了,右脚就硬了一些,汽车的速度骤然提起来了。

毒辣辣的太阳仿佛一个巨大的白炽灯照射着毛毯般的路面,反出了黑色的光。天热得要命,还没到五一呢,季节越来越乱了。索英俊摇下了一截玻璃,露了一道窄缝,“热得要命,这还没到五一呢。”索英俊说。

“嗯,就是,热得要命。”张处长附和道,“往年不这样,今年有点怪。”

张处长的老婆看了一眼张处长,“是不是给儿子该汇点生活费了?”

“嗯,就是,该汇了,汇多少?”张处长说。

“美国挺费钱吧,万恶的资本主义,呵呵!”索英俊插了一句。

张处长大笑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老婆,“哈哈,你听,万恶的资本主义。”

“美国肯定没有这种破路,就算是万恶的资本主义,也没有这种破路。”索英俊又插了一句。

“还不收过路费,走多远也不收过路费,”张处长说,“全世界90%的收费公路在中国,别的地方不知道,反正山西我去过,那个鬼地方就是阎王开车去了也得剥层皮,几乎一公里一个收费站。”

对于高速公路收费,索英俊认为收也行,但让人不爽的是破路也收,比方呼包高速这一截路,根本算不上正经高速,砂石沥青和油铺得一点也不匀,而且还在施工,属于未完工工程就开始收上费了,简直是不要脸。

“正常,”张处长说,“他们都是银行贷款修路,能多收尽量多收,一收就最少25年,其实不止25年,一辈子,哈哈!”张处长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烟,拆出一根,问索英俊抽不,索英俊盯着前方说,来一根,张处长就又拆出一根,递给了索英俊。

离包头还有不到五十公里的时候,公路像一床平直的毯子铺向远方,索英俊接过了烟,说“这段路好多了,火,我自己点吧!”张处长先点了烟,又把打火机递给了索英俊,索英俊嘎巴一声打着了,眼睛瞅着前方低头把烟点着了,狠吸了一口,蓦地,发现隔离栏跑出了一台装载机,在高速公路上突然掉头,本能使得索英俊急打方向加猛踩刹车,轰隆一声,他觉得他的一双脚汗湿津津的,车后拖起一道惨叫的烟尘。

4

索英俊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包头市第二医院的病房里了。

之前发生了什么,索英俊还是懵懵懂懂,他头晕脑胀,一条腿被石膏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会儿,他隐约听到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说,“死了一个,晕过去两个,正在想方设法通知单位和家属。”然后,他就听到细声细气的哼歌,又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说,“那个女的醒了。”

车祸是无疑的,索英俊慢慢回忆起了过程,在他点烟的那一刹那,一台装载机从隔离栏鬼鬼祟祟地钻了出来,然后突然掉头,他打方向盘和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但他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避开了装载机,栽到了路基下面。索英俊记得车子翻滚了三周半,那会儿他的身体里又燥又热,几棵干枯瘦弱的柏树稀稀拉拉给他遮着阴,张处长交叉着两腿,血流不止,一对大眼珠子仿佛乌龟伸出的头。

病房是在二层楼上,窗外一片树荫,那棵老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门开了,来的是董事长叶智宝派的助理小赵,小赵说叶董已经把押金给医院交了,银行那边也通知了,说是很快派人来。索英俊点点头,说他腰疼得厉害,小赵说万幸人没事,张处长死了,他老婆受了点轻伤,她包头这边的亲戚已经来了。“操她妈的。”索英俊骂了一句,露出石膏的一只光脚肿得出奇,像一片没有胡子的蜂蜇过的脸。腰部的剧烈疼痛大于腿部的疼痛,他让小赵给喊喊医生,“我腰疼得厉害,是不是腰也断了。”小赵疑惑地看索英俊一眼。“没听医生说你腰啊,没说过,我给你问问。”小赵出去了。

索英俊像背靠着树干坐在了地头,他从村里出来之前跟着父亲春种秋收,那会儿人只要累了,都会找棵树背靠着歇歇,现在,他算是歇下了,全身有种散架的感觉,一只光脚翘得比头还高,看样子比卓别林还幽默。不知道董事长叶智宝现在什么心情,这款刚有了眉目,张处长就死了,看来贷款一事暂时甭有什么想法了,“唉,都难呐。”索英俊轻轻叹息了一下。他已经两年多没回老家了,甚至最近半年竟然没有给父亲打个电话,母亲的结核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每天拉风箱似的拉了十几年,好不了也坏不到哪,妹妹呢,大学刚毕业,工作一下安排不了,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弟弟跟一个醉鬼打架,失手把醉鬼戳了一刀,戳成了植物人,判了十一年,老婆又是个暴脾气,索英俊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惨白的墙,嘴巴微微张着,让进来查房的大夫吓了一大跳,以为死了。

大夫是个皮包骨头的年轻人,嘴唇却很丰满,头发看上去刺猬般又硬又尖,他翻了翻索英俊的眼皮,索英俊一激灵,大夫说,“有个事想问下你。”索英俊问什么事,大夫说,“算了,不问了。”

过了几天,董事长叶智宝和副总唐欣亲自来看望索英俊,并且带来了索英俊的老婆。索英俊老婆平时挺凶悍的,见了病床上的索英俊,心软了,流了一会儿泪。索英俊叹口气说,“我也没想到,这事儿,你说高速公路上怎么就会突然跑出来个装载机,咳,张处长也是,咱属于咸吃萝卜淡操心,太热心了有时也有害处呢。”叶智宝漫不经心地说,“张处长那里银行已经安排后事了,他老婆也出院回去了,我听大夫说你还得观察一阵子,我的建议是,尽量回家休养,家里和这里差不多,让唐欣给你安排吧,至于费用,你不用担心。”索英俊说,“我明白。”然后,屋里的几个人又都沉默了。

叶智宝和唐欣还有别的事,先走了。在索英俊住院时期,原先索英俊手里的融资事宜,唐欣临时接起来了,叶芝啤酒公司的三期10万吨技改如果没有大资金进来,那就算泡汤了,泡汤的后果是,这个啤酒公司可能从此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因产能严重不足而被无情淘汰。

索英俊的同室病友是个小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和索英俊一样,也是腿部打了石膏,高高吊着。他倒是不寂寞,不是亲人便是同学,来来往往的,送了很多礼物,有吃的有玩的,很热闹,不像索英俊这边,冷冷清清,没几个人看他。索英俊发现小男孩的礼物当中有个小乌龟,高高地昂起头,只是鼓起的甲壳使它驼着爬行时看起来很吃力,小乌龟在地上爬到墙边,似乎看出了墙顶遥不可及,但它前脚抓住墙壁,拼了命要往上爬,小男孩看到小乌龟滑稽的样子笑了起来,索英俊也跟着笑起来,只是,他的眼角里噙着泪,而小男孩没有。

5

一个月后,索英俊回到了家中,为排遣寂寞,他也让老婆给他买了一只小乌龟,这只小乌龟胆子忒小,只要轻轻咳嗽一声,它的头和腿就都缩进了硬壳里,直到确信安全时,才小心翼翼探出四条腿,索英俊看着它这个胆小样,笑了。

给叶芝啤酒公司融资贷款的老行当算是告一段落,索英俊虽说养病在家,靠拄拐才能挪动地方,但他还是急公司所急,忧公司所忧,他和唐欣一样,几乎同一时间跟了叶智宝的,打拼了五六年吧,吃了多少苦头就不说了,关键时刻才拿下濒临破产的国企叶芝啤酒公司,在这之前,叶芝啤酒公司的原名是市第二啤酒厂,人员负担重,设备老化,负债多到人都不敢想的地步,他被委以融资重任,曙光就在前面时,出了这档子事。唐欣接管了融资事务,索英俊不放心,每天给唐欣打个电话,告诉他今天该拜访这个银行的行长,明天得去和那个典当行的老板谈,唐欣一开始还听听,后来索性告诉他,这事不用他操心了。

“什么道理?”索英俊闷闷不乐,以前唐欣对他可是客客气气的。

盛夏的到来让索英俊实在待不到屋子里了,他需要出去透透气,庆幸的是楼层不算高,没有老婆的帮助,他自己勉强能扶着楼道里的楼梯独立下楼。他走到小区的一堵低矮的围墙前,缓口气,几个小孩闹腾得不行,从墙头上爬过来爬过去的,像是给他演示。索英俊置之不理,他站着看小区里的景色,感觉很丑陋。一会儿,其中的一条腿仿佛把疼痛传染给了另一条,疼得竟然不听使唤,索英俊即使坐下来,也是麻木不堪。如此连续几天,索英俊发觉了一个问题,他身体的虚弱不是来自腿,腿在一天天好起来,腰部却一天天坏起来,没劲,几乎撑不起他的上半身了。有一天,他在打一个电话的时候,小区里突然潮水般泼了一场大雨,他行动不便,小区里的其他人纷纷往自家赶,谁也没管他,他就在一片沼泽地翻滚了半个小时,直至昏迷过去,雨停了,有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发现了他,给110打了一个电话,来接他的是120,鸣着凄惨的笛声把他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董事长叶智宝的助理小赵,闻讯给索英俊拿了两千块钱,说是董事长的个人心意,公司最近已经紧得揭不开锅了,而且,小赵以公司的名义向索英俊宣布了一个决定,从下个月起,所有的中层以上干部均暂缓开资,什么时候融回资了什么时候再开。索英俊的老婆说,“老索是病人,为公司出生入死,停发别人的行,老索在病中,等着工资救命呢。”小赵很客气也很冷漠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通知到了。”小赵一走,一个年轻的大夫进来了,面色严峻,和索英俊老婆说,病人腰部受损严重,需要手术,否则会终身瘫痪,索英俊老婆一听这话,当时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但手术最终还是没做,这倒不是说索英俊老婆不想给索英俊掏这个钱,一来他们家的确没钱,最值钱的也就那套78平方米的房子,还是按揭的;二来,是一个教授给他们说了,索英俊腰部这病,做手术要冒极大的风险,可能终身瘫痪。到底该听年轻的大夫还是听教授的,索英俊和他老婆合计了一通,最后,还是信赖老教授,回家采取保守疗法,也就是养着,看有没有奇迹出现,但重活儿是绝对不能做的,包括夫妻房事,毕竟做爱也属于重活儿。

“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啊!”索英俊和他老婆都在肚里说,但脸上一点恐怖的迹象也没有。

6

“一台桑塔纳,不,是一台桑塔纳2000接走了我嫂子,我亲眼看见的,我不是故意看见的,我是无意之中看见的,真的,绝对没骗你。”

索英俊躺在床上,刚把小乌龟给翻了个身子,妹妹推门进来了,显得惊慌失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道了,我让朋友去接的,你看你,疑神疑鬼的。”索英俊又把小乌龟给翻正了身子,面露不悦。

实际上疑神疑鬼的是索英俊。自从卧病以来,他一开始感觉像做了一件有理的事,再也不用发愁怎么应付老婆的盘问了,以前他为了陪好银行的大爷们,吃喝玩乐,要么醉醺醺回家,要么夜不归宿,一天变着法儿得撒谎,和老婆用过的避孕套,算了一下,一年加起来没五只,现在,他不用给自己编什么鬼都不信的故事了,但是他却生出了另一种隐忧,老婆会不会给他编故事。很明显,自从他翻到沟里以来,他老婆对他和从前判若两人,虽说他老婆也为他的车祸后遗症跑前跑后,但他仍感到哪里不对劲,“应该是嫌弃我了”,索英俊和妹妹说。

妹妹穿的是超市的工装裤绿T恤衫,戴着一顶晃眼的绿帽子,索英俊越看越刺眼,不想看了,闹心,转过脸,看窗子外面,这时窗外的天空上已堆起了旧棉花似的云,“应该要下雨了。”他喃喃自语,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和妹妹说,“我的事千万别让妈知道,千万。”妹妹说知道了,索英俊把胸部松松垮垮地用两条臂膀裹抱着,看了妹妹一会儿,说“你们这个地方好奇怪啊,工装怎么是绿色的。”

妹妹没理他这茬,喝了一杯水后,又上班去了,说最近很多商家搞促销,忙得很,有什么事打电话吧。

屋子里一下子又空了,屋外的云团越压越低,又厚又黑,仿佛幽灵在怒气冲冲地翻来滚去,使索英俊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的眉头皱成了一块烧麦皮,老婆此刻在哪里呢,干什么呢,和谁在一起,难道真的和桑塔纳2000的朋友……这可怕的想象竟然把索英俊给惊了起来,他艰难地走到窗户边,雨已经下起来了,汇成了万千小溪流,也有汹涌的河流,一对热恋中的男女合披着一块塑料布顶着雨走着,河流太宽,男的冒雨捡了几块石头扔在了河流中间,他们踩着过去了,索英俊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自己有点像那块最大的垫脚石。

“要不是张处长,我哪能落到这步田地?”索英俊环视四周,砰的一声,他突然想到这么一个问题。

索英俊手里抓着一根一尺多长的挠痒痒棍,棍头刻的像只婴儿的手,这根挠痒痒棍他经常自助在他身上挠,磨得光溜溜的。可以这么说,没有他张处长,不,是张处长老婆的回娘家逼事儿,张处长就不会喊他走,张处长不喊他走,他索英俊就不可能出这么档子事,妈个逼的,这个张处长的丧门星老婆,索英俊突然来了气,使劲用挠痒痒棍抓了几把后背。

“看看狗日的张处长老婆去,”索英俊瞅了瞅墙上挂着的船舵手式的自鸣钟,时针分针指向了十点十三分,他心里骂道,“这个丧门星,催命鬼,讨吃货。”

索英俊猛地把屋门推开,好像那门不是他们家的,刚伸出一条腿,就被人踩了脚,“哎哟,我操,谁这是……”索英俊咝咝倒吸了两口冷气,突然感到愕然,一双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他,那是一双鲤鱼眼。“你怎么了?”鲤鱼眼声音中带着刻薄问他,原来是属曹操的张处长老婆到了。

屋子里的人都感到了惊诧的气氛。张处长老婆问,“怎么样了,现在?”

索英俊把手中的茶杯给张处长老婆递了,张处长老婆接了然后放在了茶几上。索英俊顺手摸了挠痒痒棍,抬起手,挠痒痒棍舒服地插入了后背,先是试探性地挠挠,接着用劲划拉了几下,“就这般模样,你瞧见了,”索英俊拍拍腿又揉揉腰说,“腿利索了点,腰不行,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每逢天阴下雨,疼得不行,就像缝衣针乱扎。”

“呀,”张处长老婆露出了两排牙齿,“要注意保养啊,多看医生。”

“哼哼!”索英俊无奈地冷笑了一下,把挠痒痒棍随手扔到了茶几上,“没钱啊,医院的费用太高了。”

“你们公司不给报吗?”张处长老婆连连摇着头,非常严肃地对索英俊说,“你们究竟怎么回事啊?我去找了好几次,那个什么董事长叫什么叶智宝的总是不在,后来,下面有个什么唐副总说让找你,我就来了。”

“你找董事长什么事,什么事又找我?”索英俊盯着自己的大腿问,其实他的眼神儿一直在偷偷地瞅着张处长老婆,从张处长老婆一进门那一刻起,他担心的事终于来了,毕竟是他开车翻了,把人家张处长给摔死了,仿佛这事儿是他预谋已久似的。索英俊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和张处长老婆过招,计算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说起来,他妈的我们是一对难兄难弟啊,他坐在那里,抚摸着自己的双腿,一只手还时不时腾出来揉一下腰,意思给张处长老婆看,瞧,我这不也残废了么?

“要钱呗,还能有什么事?”张处长老婆说着。

“哦,”索英俊用规劝的口吻低低地说,“董事长也难,你也知道,我们一直在贷款,公司没钱啊,估计公司好起来的时候会处理这事的,你要不等等……”

“咦,你咋替你们那个什么董事长说话呐,他不是把你开除了么,你没找他给赔偿?我找过律师了,老张那事儿,最终是你们公司有责任,得赔钱。”

一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算是掉进了肚子里,张处长老婆不是来找索英俊麻烦的,索英俊的险恶形势一时有了巨大的转机,他马上起身给张处长老婆收拾茶具去了,看起来手脚比刚进屋那会儿麻利敏捷多了。

啜了几口茶,张处长老婆给索英俊讲了一些她接下来的步骤,就是先和叶芝啤酒公司董事长叶智宝接触,实在谈不拢价格,就走法律程序,到时候需要索英俊配合一下作证。索英俊哼哼哈哈,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含含混混地说到时候尽自己的力。

“那我先走了,今天的事谁也别和说。”张处长老婆出了门,回头又郑重地叮嘱了索英俊一遍,索英俊觉得自己跳进了一潭污水中,浑身不舒服,但还是点了点头。

张处长老婆是坐了桑塔纳2000离开的,索英俊看见开车的是个胖胖的秃顶,一副干部模样,他突然想起了妹妹来他家时给他提过的一台桑塔纳2000接走了她嫂子,“不会这么巧吧?”索英俊感到无精打采,躺回了床上,发现那只小乌龟一直在枕头边趴着,动作一成不变。

7

索英俊思前虑后,决定亲自去找一趟董事长叶智宝。晚上睡觉的时候,索英俊把他的想法和老婆说了,征求一下老婆的意见。以前,他可没有和老婆商量事的这个习惯。他老婆话还没听完,就坚决地支持他去找叶智宝。“你为公司出生入死,差点把命要了,结果还停了工资,这叫人干的事儿吗,我早就说了,那个叶智宝不是东西。”老婆这番话,句句说在了索英俊的心上,是啊,要不是为公司融资贷款,我和那个张处长没有二毛钱的关系,也不至于去包头的路上差点把命要了,哼!

一夜无事,索英俊还曾想和老婆做个爱,结果腰部力不从心,只好罢了这个念头。这就像刚点着了火又被一盆凉水给浇灭了,老婆失望地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仿佛千钧重锤砸在了床上,让索英俊有点心惊肉跳。

早上起来,老婆给索英俊打回来一袋豆浆,切了面包,涂了奶油,看起来老婆的动作十分轻快,索英俊的心情也放松多了。他从面包上切下薄薄的一排面包片,几块给了老婆,另几块给自己,给老婆的那几块他特意做了一次精心涂抹,稀糊的奶油均匀地抹在面包上,那手的运用自如程度,给了他老婆极大的信心。

“不要怕,都到这个程度了,没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他老婆说。

“我知道,我知道,”索英俊抹抹嘴,“没有决心是达不到目的的,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也不能顾及兄弟情面了。”

“好吧,”他老婆说,“我相信你。”

事情就这么定了。索英俊出了家门,等到了叶芝啤酒公司的大门口,被一个保安拦住了,问他事先有约没,索英俊说约了,保安让他登记,索英俊眼一瞪,“连我也不认识了?”那保安说,“认识,认识也得登记,这是公司的制度。”保安的确认识索英俊,但公司制度也不是吃素的,没有任何人有豁免权,他索英俊不例外,这让索英俊非常不爽,过去这帮孙子可都是点头哈腰啊,难道世道变了?索英俊刹那间觉得自己是条可怜的毛毛虫,而那保安却像一条凶神恶煞的藏獒。

“臭狗屎!”索英俊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径直朝公司的办公大楼走去,保安在他身后目瞪口呆,不住地结结巴巴喊,“索总,索总,你这不合适啊……”

董事长叶智宝在他的办公室开会,索英俊被门口的助理小赵给拦了,说有什么事等开完会再说。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他的喉管里咕咚响了一下,然后落到了胃里,索英俊单手捂了胸口,像个落魄的秀才凄凉地坐在了门口,他的体内仿佛装了一架自鸣钟,过一会儿就报个时。

快十二点的时候,叶智宝这会算是开完了,里面出来的同事们都和索英俊不阴不阳地打招呼,问他身体恢复得怎样啊家里有什么困难啊什么的,然后三三两两走了。小赵过来和索英俊说,叶总让你进去呢,说完,小赵也跟着那些开完会的人走了,索英俊听见其中一个同事嗓门很大,对,应该是唐欣,大概在打电话,“哪里,哪里,西贝莜面村,哦,就是武川路上那个,操他妈,太远了吧,好好,马上,马上,还有谁呢……”

叶智宝看起来一副内心十分同情的样子,索英俊用半新不旧的西服衣袖擦了一下他的眼睛,发现叶智宝瘦了,面色蜡黄,老板台上摆了七八个空烟盒,凭索英俊对叶智宝的了解,他的确是遇上过不去的坎了,这一刻,反倒让索英俊对叶智宝产生了同情心,都是这个房间里的沦落人啊,他感慨。

“英俊你先坐下,”叶智宝说,“我先泡碗面。”

“嗯嗯,你现在还是这样,”索英俊坐了下来,“老吃方便面身体不行啊,这东西没营养。”

叶智宝扯开了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盖子,边往里浇开水边说:“其他的我胃口不好不想吃,泡面还行,吃起来得劲。”一分钟后,叶智宝撕了一袋榨菜,撕了一根火腿肠,开始用塑料叉子搅拌泡软了的面,心思沉重地从碗里挑了一叉子,吸溜了一小口,呲着牙细磨慢嚼。索英俊注视着叶智宝,发现他吃面的时间比以前要长得多,边嚼榨菜边像思考问题。

“和吃药一样。”叶智宝吃完了面,抹抹嘴说。

索英俊笑笑,壮着胆子说,“叶总,有个事我想向您汇报一下。”

说完“您”这个字索英俊就后悔了,以前他从没有和叶智宝用过“您”这个字眼,用了这个字,他明显比叶智宝不止矮了一头,接下来他的底气就不足了。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他就是站在地上抬头说话了,而叶智宝就像站在了很高的房顶,只要叶智宝不跳下来,他就得仰着酸疼的脖子。

“说吧”,叶智宝并没有显出盛气凌人的表情。

“这个事吧,我发现说出来很难……”索英俊本来想说他的停止工资的事和公司怎么给他一个补偿,哪怕是象征性的,结果话到嘴边他硬生生给咽进肚里了,“张处长他老婆找我了,说是要和你打官司,找我配合,我没答应他,所以赶快跑过来告诉你一声,要小心点,说是她已经找好律师了。”

话说完了,索英俊觉得自己才像是站在了很高的房顶,而且闭着眼睛跳了下来,他下意识揉揉腰,又不自然低头卷了卷裤脚管。

“那个娘儿们?”叶智宝很不屑地撇了撇嘴,从桌子上一个烟盒里夹出两支烟来,一支甩给了索英俊,一支安在了自己嘴上。索英俊伸手去接烟,竟然没接住,烟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出了半尺,索英俊赶忙把屁股从沙发上抬起,弯腰捡了起来,也安在了嘴上。“她的事儿不是银行给安抚了么,属于私人行为,又不是公差,单位已经仁至义尽了,再说了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派你去。”叶智宝说着,把手里的打火机劈头给索英俊扔过来,索英俊一愣神,正待伸手去接,打火机啪唧摔到了他的眉毛上,又落在了他怀里。

“我是说,你,您还是小心点?”索英俊手里抓着打火机,没点烟。

从叶智宝的办公室出来,索英俊手里还捏着一直没点的那支烟,他走到厂区大门口时,一个劲儿谴责自己的懦弱,那个让他登记的保安还在,这回,保安倒是客气了几分,满脸堆着讪笑,“索总,你的裤腿儿……”索英俊低头一瞧,裤脚管卷着,像卷心菜叶子围了脚踝骨,看上去比演戏还滑稽,但他无视这个无关痛痒的存在,一声没吭走了。

8

回到家里,索英俊的心里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老婆交代,明明是向叶智宝交涉赔偿或补偿事宜去了,结果却给叶智宝通风报信去了,于老婆或于张处长老婆而言,他都是叛徒。庆幸的是,老婆不在家,索英俊思忖,要在老婆回家之前,无论如何要把谎话编圆了,不至于两人又吵一架,引发其他不好的后果。

但到了晚上9点钟,老婆还没回家,索英俊心里越发不安了,他倒不在乎怎么编谎话了,而是老婆到底去哪里了,打了几个电话,都说不在服务区,这个不在服务区意味着死角,比关机还让人心慌。一直到夜里十二点,老婆的电话还打不通,电话里一个毫无表情的腔调反复说,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这个夜晚太难熬了,索英俊只要一闭上眼,仿佛投身于修了半幅的呼包高速路上,那就不是路,是直溜溜的海洋,他开着桑塔纳,那车就是一条小舢板,漂荡在黑黢黢的汹涌澎湃的波涛之上,迷迷瞪瞪地向地狱疾驰而去;巧了,路上又遇见了那台装载机,索英俊走进了才发现装载机上的司机有两个,一个是张处长,另一个是他老婆,如同两个阴森森的幽灵,手握绞刑架般的方向盘向他冲过来,那分明是要他上绞架去受刑,索英俊惊叫一声,醒了。

老婆是半夜三点钟回来的,没上床,蜷缩在沙发里,搭了一条毛毯睡了,看起来很疲倦。索英俊没敢惊动她,盯着老婆坐了一会儿,又倒头便睡,但当时想睡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挨到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他穿起衣服,下楼买了油条豆浆茶叶蛋榨菜,又烧了一壶开水。开水壶有个哨子,水一开哨子就吱吱响,索英俊从煤气灶上取下水壶的时候,老婆醒了,索英俊说,“快去上床再睡会儿觉吧!”老婆揉揉眼,问他,“事儿问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儿?”索英俊问。

这句话一下子惹恼了他老婆,她立马火冒三丈地跳出了沙发,“什么事儿,什么什么事儿?叶智宝给你赔偿的事儿,还有什么事儿。”

“哦,哦,”索英俊把油条和豆浆端到了茶几上,“说了,叶总说他会给我考虑的,最近公司困难,贷款一时下不来,手里没钱,只要贷款到了位,先给我解决,放心吧,叶总这人和我多少年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给你讲过多少遍了,这种人靠不住,鬼得很,他杀了人,最后关监狱当替罪羊的是你,你总是把我的话逗着玩。是不是嫌我烦啊,唉,他妈逼的,谁还会说我好呢。我说的话,你懂了吧?”

老婆骂骂咧咧,索英俊竖立在老婆面前,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任由老师训斥似的。

“不是说了嘛,公司贷款一下来就给我解决点。”索英俊又像一个行窃未遂的小偷,嘴里嘟嘟囔囔,声音却像蚊子吹喇叭。

事情干成这样,索英俊自己也不满意,好在老婆喝了一口渐渐凉下来的豆浆,撕了一块油条塞进了嘴巴,脸上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平静下来。这时,窗外忽然泛起一大片灰色的光,仿佛一块破毯子从天而降,索英俊瞧了一眼窗子,刚想说变天了,楼下就有人大声喊,“有个贼,哎,老王小马,快抓住他!”

索英俊挨着老婆探出头看,小区里很多人聚集在楼下,杂七杂八的声调在议论那个贼,很显然,贼跑了,抓贼的人没抓住。“手里有刀呢,谁敢上!”一个壮汉对两个老头说。这个壮汉说话的姿态洋洋得意,仿佛他很聪明没有上前抓贼防止了一场恶性案件似的。

一片黑缎子般的天空下,人们三三两两走散了,看来要有一场雨,索英俊觉得腰又开始疼痒不止,他问老婆,“昨晚干什么去了,回来的这么晚?”老婆转过半边身子,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去偷东西,妈逼的。”

索英俊刚想问个究竟,咔喇喇,天上一道剧烈的闪电伴随着一串惨叫般的炸雷。

9

停电了,索英俊是摸着黑上楼梯进家门的,很多人也是摸着黑上楼梯的,手里都握了蜡烛。

到处漆黑一片,习惯了夜里光明的人都感到压抑,和地狱差不多。索英俊上床前点了一支蜡烛,那点光线太弱,他躺在床上,感到腰部钻心般的疼,而且头也一阵阵的转着圈痛,这让他非常害怕。他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问她啥时候回家,老婆那头含含混混地说一会儿就回去,索英俊还想说什么,老婆那头就啪嚓一下挂了。

“莫非真的有桑塔纳2000接她?”索英俊满肚狐疑起来。

屋子外面寂静极了,雨后的小区泥泞不堪,开发商只管收钱,物业换了好几拨,楼房还在一栋一栋地起,大概谁也顾不上整治一下小区。说起来开发商索英俊还认识,一个东北来的女人,有点姿色,据说干过几年小姐,傍上了一个市里的什么二把手,摇身一变成了房地产的老板,和叶智宝关系不错。索英俊倒从来没想过叶智宝和那个女人有一腿,叶智宝这人他了解,好像性功能不怎么样,对女人兴趣不大,不像张处长和他,叶智宝在他结婚那年,让他付了两成的首付,余款叶智宝一直给还着,想一想,叶智宝还是把他索英俊当兄弟的。

半夜里,索英俊起床撒了一泡尿,老婆还没有回来,他本想给老婆打个电话,一想还是算了,别让老婆破口大骂一顿,图个省事。回到床上,索英俊再也合不上眼,夜幕沉沉,他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而且这种不近情理的恐惧感又那么强烈,他甚至想到白天那个跑了的贼,他会不会趁黑返回来啊,应该不会,索英俊分析贼在这么黑的夜里没法下手偷什么东西,但不偷东西贼就不会光顾其他什么吗,他要是偷小孩呢?索英俊一个劲儿胡思乱想,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他竟然吓得要死,小孩在学校住宿,学校不知道安全不,别他妈贼跑到学校行窃对小孩造成损害。索英俊越想越睡不着觉,决定半夜去一趟学校,他腾一下从床上跳起,顿时吓了一大跳,脚底踩着了什么,又硬又软,急忙打着了打火机,一照,原来是那只小乌龟,接着一线火光,那只小乌龟正朝他眨巴着眼呢。

“算了,学校里比家里安全。”索英俊一脚踢开小乌龟,坐回了床上。

肚子里咕咕直叫,索英俊才想起晚饭没吃,他重新点起了蜡烛,走进了厨房,准备烧一壶水泡方便面吃。煤气的焰火照得厨房红彤彤的,索英俊用手背捶了捶腰,抹了一下鼻子,水烧开了,他撕了一袋华龙方便面,又撕了一根双汇火腿肠,连同榨菜一股脑烩了一锅,稀里哗啦就吃了精光。

煤气灶一直开着,火光映得屋里暖烘烘的,索英俊坐在沙发上,后背是他的巨大的影子,仿佛两个人和平共处的情景。

“喂,”墙上的影子问,“瓶子里装的是不是烧酒?”

“不是,”索英俊答,“是水。”

索英俊把瓶子里的白酒狠狠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塞入了喉管,然后顺流而下胃里有了反应。

墙上的影子打了一个手势,以表明它很生气。其实索英俊也在气头上,他一生气,他的腰部就跟着生气,索英俊只好像个战士叉着腰站起,在影影幢幢的火光中,他仿佛一个怒气冲冲的醉汉,恨不得把酒瓶子一咬几块。

10

张处长老婆给索英俊来电话,约他到公园东路的长青湖茶舍见个面,张处长老婆在电话里说,她找过叶智宝了,叶智宝死硬硬的,撩都不撩她。“那会儿他贷款的时候,见了我像条狗,现在一看用不着了,忘恩负义。”张处长老婆愤愤地说。

索英俊本不想去,他嫌麻烦,毕竟这事儿不能怪到叶智宝头上,说他张处长要借车出门的,事故纯属偶然,要怪得怪那台神出鬼没的装载机。一想到装载机,索英俊就气得要命,从头至尾,他们出事后,那台装载机仿佛人间蒸发了,他去高速公路公司项目部找过他们的领导,那地方的领导个个蛮横得不可理喻,说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往那截路上派什么装载机,你要说压路机还差不多。

长青湖茶舍面积很大,连喝茶的人加服务员却不超过5个,一股霉味充斥了整个茶舍的角角落落。索英俊到的时候,张处长老婆和一个大背头男人正在靠墙角的一张桌子上嘀嘀咕咕呢,看见索英俊,张处长老婆招了招手,“这里,这里。”索英俊坐了,张处长老婆给他介绍大背头,“四方律师事务所的主任,李庄。”大背头站起来,和索英俊握了握手,点了点头,说,“知道你,知道你。”

服务生过来,问索英俊,“先生喝点什么,有龙井碧螺春普洱滇红铁观音……”

“菊花吧”,张处长老婆替索英俊作了主,其实索英俊想喝普洱。

茶舍的背景音乐一直放着,是周杰伦的咬字不清的《菊花台》,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服务生给索英俊端上来茶具和茶壶时,周杰伦正唱到了“菊花残,满地伤……”让索英俊无端生出了一丝伤感。张处长老婆大概没吃过饭,茶桌上摆了几样糕点肠子类吃的,她吃东西的姿态比较妖娆,动作也是夸张而奇特的,与其说她在吃东西,不如说她在表演吃东西,像个秃鹫咂腐肉,不管别人,狂暴而自私。

“这个案子,张太太给我说了。”大背头点了一支烟说。

“这茶舍有股什么味?”索英俊皱了皱眉,揉了揉鼻子,“嗯嗯,你说,你说。”

“不要担心,我敢保证,我能打赢这案子,这种案子我们以前代理过,经验丰富。”大背头吐了一口烟说。

“嗯嗯。”

“到时你配合一下。”大背头看了一眼索英俊的鼻子,“车是你们公司的户吧,你出车请示过你们的叶智宝董事长吧?”

“唔,”索英俊警觉起来,“没,没有,这个不用请示,我能做主用车,车上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户,那人抵债抵给我们的。”

“我不管这些,这车要了我那口子的命,把我也扭伤了,”张处长老婆吃完了,口气坚决地说,“李律师的意思是,出庭时你得证明说你们董事长派的车,这样就与你没关系了,属于单位行为了,我们直接和你们公司说话,不用你操心。”

“我觉得这么做不妥”,索英俊感到一阵不舒服,脸上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

沏好的茶都凉了,索英俊一口也没喝。这时候茶舍里又进来一个人,这个人块头很大,留着浓黑的八字胡,头发根根直立,穿的是户外休闲服,手里拎着一顶低顶宽边皮帽,腿上别着一把镶了宝石的蒙古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说话粗声粗气。服务生迎了上去,礼貌地问,“先生喝点什么,有龙井碧螺春普洱滇红铁观音……”大块头瞧了一眼索英俊,说,“他喝的是什么?”大块头说话十分刺耳,就像那种原始的一擦就溅出火的火石在嘎啦嘎啦地碰撞,索英俊不敢正视大块头,端起杯抿了一口,又皱了皱眉,“茶凉了。”

服务生转身给大块头取茶去了,索英俊和张处长老婆低低地说,“我去趟洗手间。”张处长老婆没作声,她的眼光一直在偷偷地打量这个大块头,仿佛他也能当食物吃似的。

卫生间挨着茶舍的厨房,厨房里有一扇门通向一间杂物间,索英俊撒完尿,系好了裤带,没有进大厅,直接进了厨房,拉开杂物间的门闩,上了公园东路,头也不回,便向前面的民族商场走去。民族商场人头攒动,犹如一片无边的沼泽地,索英俊拐来拐去,似乎在寻觅着什么。突然,人群中有个尖嗓子喊叫着:

“就是他,这个小子,偷了我的钱包,抓住他!”

11

三天后,老婆回家了,索英俊问她干什么去了,一个女人家家怎么彻夜不归,电话也不接。老婆一头扎进沙发里,眼窝深陷,神情憔悴,两只手紧紧交叉在一起,一直没抬头也没回答他,原先的那股凶悍劲儿似乎像被狂风刮走了似的。

“你怎么了,病了是不?”索英俊突然提高了嗓门儿,“问你呢,这三天你去哪了?

他老婆像被追杀的野鸡一样,两只快要掉出眶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索英俊这么大声一问,他老婆吓得哆嗦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似乎鼓了鼓勇气,哭了,“我们被骗了!”

“什么被骗了,说什么呐?”索英俊觉得自己浑身在战栗着。

“就那个电视广告里的千里大造林,他们每天搞讲座,请的专家和明星,我们都被骗了,好几百,不,上千人都被骗了,公安局的来了说这是非法集资。”索英俊被老婆的逆天之举惊呆了,话都说不完整了,“非法集资,你,你哪来的钱啊,咱们家不是没钱了么,钱哪儿去了,桑塔纳2000怎么回事?”

“什么桑塔纳2000,是非法集资2个亿,根本不是2000万。”他老婆吐出的每一个字,就像一顿过于丰盛的大餐,索英俊不得不狼吞虎咽地吃进了肚里。

“那你入了多少?”索英俊的声音就像从每一块地砖缝里冒出来的。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

索英俊看着他老婆,一点都没错,就是他老婆,蜷缩在沙发里,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屋子里安装了一台制冷机,搞得索英俊也感到了寒气袭人,身子冷得直发抖,他心说,太他妈冷了。

午饭两个人都没胃口,枯坐了一下午。到了晚上的时候,索英俊毕竟是男人,和老婆说,“该发生的发生了,算了,我们等政府的处理结果吧,不一定能挽回一部分损失。”老婆从沙发上起身,蔫了吧唧地点点头,双臂还是紧抱着身体,一瘸一拐地在屋里来回走着,好像是害怕在逼人的寒气中冻僵而死。索英俊主动下厨,做了一桌子菜,比起平时,算是盛况空前的丰富了,但两个人还是没有多吃几口,剩了不少,索英俊归拢了一下,存了冰箱里。然后索英俊洗碗刷锅,老婆又躺了沙发上,索英俊思忖,她应该是被自己的冒险行为吓得要死,他理解她内心的恐惧不安,但无能为力帮她。

家里发生这么多事,索英俊和老婆同时想起了去看看孩子,或许这是个缓解坏情绪的法子。两个人约定,必须通力合作,家里的任何秘密都不能让孩子知道,儿子还小,怕知道了学习分心。实验中学离家不算太远,这是一个半军事化的中学,在全市以管理严格著称,索英俊和老婆去了学校,和门口的保安说了情况,最近要出差,见一下儿子,给备点东西,保安转身给里面打了一个电话,索英俊和老婆进去了。

学校挺大,挨着操场的是一个巨大的水塘,索英俊和老婆惊奇地看见有个人牵着一匹马到水塘边去饮,那匹马通体透亮,像披了一身黑缎子,与荡起鱼鳞般的碧波相映,只是那个牵马的人太佝偻,抓缰绳的手黑糊糊的。过了水塘再往前走200米就是学生宿舍楼,分男生女生两栋,索英俊走得腰疼,但他还是坚持没歇,一口气走到了宿舍门口。让索英俊和老婆又一次吃惊的是,宿舍楼门口拴了一条狼狗,正在左一口右一口不停地拼命吃东西,这让索英俊想起一个人,张处长老婆也是这么个吃相,“咳,人和狗其实也没什么区别的,瞧那狗的吃相,和张处长老婆太像了。”索英俊这么随口一说,老婆瞪了他一眼,“你在胡说什么啊?”索英俊笑笑,又瞧了一眼那狗,那狗也警惕地瞧了一眼他。

儿子的宿舍在三楼,整个楼道安安静静,儿子在他住的那间门口停着,“看见了,还是上回咱们来的那个位置,不用贴条子了,也不用问人了。”老婆从包里掏出一张面巾纸划拉脸上的汗水。

“大热天的,还买这么厚的球鞋呀,”儿子半是埋怨半是嘲讽的口气,“大热天,好心帮倒忙。”

“最近不是雨水多么,”索英俊瞟了一眼宿舍房间,“你好像没睡好觉,这孩子,怎么回事啊?学习行不,在班里排前多少名?”

“你们食堂的饭菜合口不,”索英俊老婆说,“来来,试试这鞋合脚不?”

儿子嘴里嚼着口香糖,对他们的问话爱理不理的样子。从窗口望出去,那个巨大的水塘映闪着电光般的波纹,水塘的一角堆了些砖头,看上去要修建一个什么建筑物,那个饮马人和马都不见了。

12

法院开庭那天,索英俊和老婆都去了,叶智宝没来,被告席位上只有一名女律师,张处长老婆和那个叫李庄的大背头律师坐在原告席上。至于双方如何唇枪舌剑举证辩论,索英俊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脑子一直处于混沌的状态。直到需要他作证的时候,索英俊才站起来,大致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法官问他是否公司派车,索英俊很干脆地说,“没有,我出车一般是不用和公司请示的,这是公司给我的权力。”

庭审结束的时候,索英俊的老婆推了一把,索英俊仿佛如梦初醒,“怎么了?”索英俊揉着眼睛问老婆,他老婆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还打起鼾了?真是的。”索英俊扫了一眼一干二净的法庭,“判决了没有?”他老婆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叶智宝没事,你就等着吃官司吧。”

索英俊想找张处长老婆和那个叫李庄的大背头律师问问情况,哪知道人家早走了。起风了,天像个吝啬鬼,有一滴没一滴地撒着大小不一的雨点,索英俊和老婆出了法院的大门,步行出一截,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走到半路上,出租车司机突然停了车,转过头和索英俊说,“我跑累了,不想跑了,你们就这下吧,钱我也不收了。”

索英俊和老婆面面相觑,“那你早说啊,操他妈的,有你这么开出租的吗,你们投诉电话呢,我要投诉!”索英俊忽然咆哮起来,似乎一肚子的怨气全发泄出来了,他感到舒服多了。

“别发火,我没别的意思,我跑了一天一夜了,不想干了,这就去交车。”司机平静地说。

转眼间,雨就大了,老天爷就像一个暴富起来的大财主,而且宅心仁厚地向穷人施舍钱财一样,雨唰啦啦地泼散,索英俊和老婆只好跑到附近的小商铺躲雨。小商铺是卖名烟名酒的,索英俊为了避免躲雨的尴尬,问老板娘硬苁蓉烟多少钱一包,老板娘说最近没有苁蓉,要黄鹤楼不,索英俊说行,老板娘给取了一包。索英俊一掏兜,没钱,就喊老婆给付一下钱,老婆一回头,那个老板娘惊讶地叫了一声,“是你啊!”

索英俊点了一支烟,在她俩旁边听了一会儿,明白了,那个老板娘和老婆都是千里大造林项目的受害者。“最近我没得到任何音信啊,”老婆说,“你那头呢?”“全怪那个新华社记者给捅的,要不咱们就解套了,最起码本钱能回来。”老板娘接着对千里大造林项目的老板破口大骂,“那个逼养的货,真会包装自己,老在电视剧里扮演有正义有责任心的领导,咱们还当真了。”

雨停了。索英俊看了一眼老婆,意思是该行动了,可老婆和那个老板娘谈得昏天黑地,说已经联系好受骗的人了,大概有300多个,一起到市政府寻求解决,“政府不可能不管,”老板娘胸有成竹地说,索英俊看见他老婆连连点头,表示对这个方案很认可,“我反正是没退路了,一定去,别忘了提醒我哦!”

外面的空气里湿气重重,地面上的积水四处乱流,索英俊和老婆站在路上,招了半天手,好不容易拼了一台车。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女的,四十来岁,白胖白胖的,染了金黄的爆炸头,一直在打电话,“没别的鞋,穿着那双;……找活儿,找什么活儿?……不是出远门么?他就是个农民,越来越混不下去了;……我也这么想,不不,我也是无意的;……谢谢你,真的;……我只能弄到这么多,没法再多弄了,真的真的……”过第五个红灯时,金黄的爆炸头挂了电话,急慌慌地说要下车,司机哀求着说,“这里有监控,过了这个红灯,到前面我给你停了。”金黄的爆炸头抓住车门把要往开拉,司机只好减慢了速度,金黄的爆炸头钱也没付跳下车小跑着消失了。

“神经病!”索英俊骂道。

“骂谁呢?”司机过了红灯,嘎一声停在了路边,涨红着脸回头问索英俊。

“刚才那个女人,还有谁,不是你!”索英俊胆怯地说。

“下去,你妈个逼,那是我老婆。”司机顿时变成了一个狰狞的魔鬼。

13

索英俊拿到法院传票那天,老婆正好和那帮受骗的老头老太太闲汉蠢妇们去市政府上访了。索英俊一头雾水,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给张处长老婆打电话,问是不是搞错了,张处长老婆的回答挺干脆,“没错!”

自己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被告呢,索英俊想不通,张处长老婆不是告叶芝啤酒公司和董事长叶智宝吗,怎么突然调转枪口针对他了呢,又不是他索英俊故意谋杀张处长的,再说了,交警部门已作了最终定性吗,属于意外,如果说他索英俊故意谋杀张处长,总得拿个像样的理由吧?索英俊委屈得不得了,内心似乎在大声号哭,但他强忍着不能让眼睛里喷出愤怒的泪水来。

索英俊坐在家里,腰部越来越黏黏糊糊的疼痛了,透过窗外,他看见隔着的一栋楼刚刚封顶,“按揭租售8888888”,一片巨大的广告布覆盖了半栋楼,他感觉那栋楼和他此时的状况一样,仿佛无处不埋伏着危险,你真的去签了合同,就掉进了万丈深渊。“他妈个逼的这个张处长老婆,”索英俊自言自语,“我杀了人么,好像我是杀人犯,什么意思嘛?”

索英俊又回忆了一遍那天出车时的情景,尽管已过了很久,但事情常缠绕着他的情绪,使他一再别别扭扭回味。“咳,瞧我这事干的!”索英俊自觉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即使和张处长曾吃喝玩乐,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应酬那种逢场作戏的心态他还是有,偏偏出车就出事了,而且怪就怪在本不应该出事的时间地点,关键是死了一个张处长,哪怕死的是张处长老婆也好,“我操!”索英俊抱着头,头痛欲裂,仿佛还在呼包高速的路基下面,昏昏沉沉睡在沼泽地上,肚皮空了,身上发冷,双手抖抖索索,这要是放在战争年代,那台装载机就是包抄而来的敌军,他就是被打败了的兵,除了炮声什么也听不见,“他妈的,我脸上都肿了一大块。”回想当时的被弄得血糊糊的窘况,索英俊不由一阵阵后怕,庆幸死的不是自己。这就是说,张处长被莫名其妙地消灭了,但消灭他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同志,“是不是这样啊?”索英俊大声地质问自己,一抬手,他狠狠地抽了一下自己的右脸。

老婆回来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双脚咔嚓咔嚓地如踩着戈壁滩在屋里乱转,索英俊盯着她,担心一个女人由于内心的焦虑和惊恐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怎么样了?”他问。

“真正的幕后老板是个年轻人,假身份证!”老婆无奈地说,“早跑了,市政府责成公安局经侦支队追逃呢,不仅咱们这个地方,全国好几个地方都暴露了。”

“那怎么办呐?”

“不知道。”

应该说,老婆回答得很正确,这个回答顺便也替索英俊回答了他自己的境况,没有人可以把方向指给他们看,他们现在犹如困在重重迷雾的包围之中,逃犯一样,腿上有老伤口,拖着沉重的脚镣,暂时赢得了喘息,但追兵在后,还不能再耽搁征程。

“我们有办法了!”老婆突然眼放凶光,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手持火炬的战士,“明天叫他们瞧好的吧!”

“什么办法?”

“明天你就知道了!”

仿佛缺食少衣的士兵被火光映照着光明前程,看着老婆疲惫地蜷缩在沙发里睡去,索英俊似乎听到了他们吹起了冲锋号,迎着咔咔哒哒的枪声大踏步前进。

14

夜里睡觉前,索英俊和老婆交换了彼此的信息,一个要处理张处长老婆的起诉,一个要到公安局经侦支队继续上访。“这样,咱们俩明天各就各位,你办你的事,我办我的事。”老婆疲倦得表示同意,索英俊说,“不早了,那就早点睡吧!”

其实两口子一晚上都没合眼,辗转反侧,但谁都没再说话。两个人心中都明白,每人都面临着一场恶仗,举首远望,是一片散发着恶臭龌龊的垃圾场,又潮且湿,每个人的狂躁劲儿简直就像疯子,都不按常理出牌,他们两个只是拿了一把臭牌的人而已。索英俊在心里先预演了一遍到叶芝啤酒公司和董事长叶智宝怎么说,不管怎么说,他叶智宝应该明白,我索英俊没有在法庭上出卖公司的利益,也没有背叛你这个董事长,不说有功劳,苦劳总是有的。索英俊不相信叶智宝会冷血,他相信叶智宝会给他摆平张处长老婆的起诉,让法院把这个案子撤掉。否则,他索英俊也不是吃素的,叶智宝不给他摆平张处长老婆的起诉,他就会和张处长老婆达成同盟,反咬叶芝啤酒公司一口,“既然你举枪瞄准了我,我也不会坐以待毙的,是吧?”索英俊重重地翻了一个身,这件事真是他妈的和捆缚人的镣铐一样真可恨,不由得让他一阵害怕。

早上起来,老婆把冰箱里仅剩下的一点儿残羹剩菜微波炉里热了热,为了给老婆鼓劲儿,索英俊还半开了一下玩笑,说“你这热饭我吃起来还别有一番滋味。”老婆面无表情,大口嚼着,不,不是嚼,准确地说是把饭菜囫囵吞进了肚里,速度快得无法形容。索英俊一面吃着,一面瞅着老婆,心说又没人抢你的,至于这么风风火火嘛,他想起了儿子学校宿舍楼门口的那条狗。

“我先走了!”老婆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和索英俊说。

“嗯嗯,你先,”索英俊心绪不宁地说,“我稍后就走。”

老婆开门向楼下走去,门关了,楼道里咚咚的脚步声很响,她那走之前那锐利的目光让索英俊惊异不已,这要放在战争年代,保不齐就是永别了的神情。“看她的样子,分明要死磕啊?”索英俊思忖着,打量着自己的腿,此时反倒觉得自己的腿脚像上了脚镣,迈不得半步,不是他害怕,而是对受到压抑的良心来说,腿脚本身就是脚镣。

天气不错,阳光显得格外明媚,索英俊走在大街上,一个新开业的饭馆正在挂了几个条幅庆贺,一堆鞭炮盘了几卷,一堆鞭炮摆成了“开业大吉”的字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空气都震动得战栗不止。突然,索英俊发现一个非常面熟的女人在指指划划,一看就是老板娘,哦,这不是刘璐璐么?一个小姐都摇身一变成了老板娘,索英俊有点感慨,他需要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恰好,不知道从哪儿蹦出一台出租车,不,准确地说是黑车,玻璃窗摇下,一个声音从里面冒了出来,“去哪儿啊?”索英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说“去叶芝啤酒公司,光明顶大街。”车开动了,路在车轱辘下面唰唰地向后退去,连续拐了三个弯,又上了一条刚挖开的路,车慢了下来。“再往前一公里就到了,这路,我操!”索英俊骂了一句,司机向路两旁的门脸房望望,一个人都没有,“瞧,他们都没了生意,不过,修好后就好了!”

叶芝啤酒公司的大门前冷冷清清,保安也不见了,原先墙底下稀稀疏疏的草坪上不知被谁扔了七八个酒瓶子,如果不是因为走到了跟前,一般人会误以为一座废弃的工厂,“就这里,到了。”索英俊问司机多少钱,司机说30块,索英俊认为贵了,司机说28块,索英俊给了司机30块,零钱不要了,直接下车。他不解怎么没几天这里就变成了这样,迈动着他的两条不那么利索的腿,直接上了楼,楼道里也是空无一人,只有叶智宝的办公室偶尔传出两声咋咋呼呼的声音,索英俊进了叶智宝的办公室,里面有五六个人光着膀子正在打牌,其中两个人身上都纹了青龙白虎,另外两个脖子里挂着食指粗的金链子。那些人见有人进了屋,都回过头来望着他,其中一个粗鲁地问他找谁,索英俊说,“叶总呢?”那些人互相看了一眼,问“你是谁,找他做什么?”索英俊已经嗅出了不祥的气息,他记得叶智宝曾经从一个典当行高息借过不少钱,估计是那家典当行的打手们来讨债了,所以机智地说,“我是法院的,给他送传票,你们谁是叶智宝?”这么一说,那些人的脸色顿时都缓和下来了,其中一个文身的还穿上了衣服,客客气气地说,“我们是装修公司的,呵呵,装修公司的。”

索英俊立刻头也不回拖着疼痛的双脚朝着叶智宝家里奔去,到了,他拼命地敲门,好一会儿,门开了,叶智宝蓬头垢面的出来了,瞅了一眼是心急冲冲的索英俊,狐疑地问后面有人没,索英俊说没有,叶智宝马上把索英俊拽进了屋。叶智宝的家里一股尿臊气,他老丈母娘抱着一个孩子满地转,孩子在一个劲儿地哭,茶几上乱七八糟,有方便面,有烟盒,烟头拧满了烟灰缸。“怎么了?”索英俊问,叶智宝点了一根烟,给索英俊甩了一根烟,说“典当行的到期了,公司没钱,还不了。”

“那也不至于停产啊?”索英俊狠狠吸了一口。

“关键是咱们的啤酒卖不动,有好几批过了保质期,我让工人们改保质期,不知道被谁给告了,工商局和技术监督局突然来给查封了。”叶智宝垂头丧气地说,“咱们公司你又不是不知道,全凭贷款维持着,张处长那事儿,影响太坏,谁还敢给咱们贷款啊!”

“告诉不告诉他呢!”索英俊心里七上八下,他本来说下了决心的,和叶智宝摊牌,如果他不接手他这摊子棘手的事,他索英俊就翻脸无情了,可此时此刻叶智宝这种状况,让索英俊很为难,他的心像被刀捅了一下很疼痛。

“有什么事找我?”叶智宝问。

“哦,没有,没有什么事,”索英俊随后问了一句,“张处长老婆那儿没事了吧?”

“没事了,”叶智宝又点了一支烟,“想起来了,你后来的医药费票据留着啊,公司哪天好转了给你报了。”

索英俊是狠狠地噙住了眼里的泪水离开叶智宝家的,直到他离开之前,那个婴孩一直在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没有打车,而是一个人步行往前穿行,前面有一条景观河,过去是个排污水的巨大沟渠,他顺着河边孤零零地走着,一头吃草的山羊抬头凝视着他的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想不开了要投河。

15

老婆的事儿就那么搁着,公安局把千里大造林项目的人都抓了,钱几乎挥霍完了,公安局只管抓人,不管要账,这就是说,老婆和那帮子集资入股的人,都变成了光腚。

判决书下来了,法庭判定索英俊赔偿张处长老婆三万七千五百六十四块钱,是老婆去法院取的。索英俊因腰病复发,躺在了医院,那段日子,索英俊几乎万念俱灰,他不止一次地想,假如上次从离开叶智宝的家时投了河,事情索性一了百了,免得生出这么多麻烦,只是他觉得那条浓黑相间的臭水河太脏了,没法投。

“这就等于上了绞刑架,”索英俊和老婆说,“千万不要让老家的人知道。”

“嗯,嗯。”老婆肿着双眼应承他。

生活还得继续,可怎么继续,他们没有头绪。正当索英俊两口子愁眉不展的时候,叶智宝给他来了一个电话,说啤酒公司被北京一家叫元大都的啤酒集团购并了,还清债务后,还余出了一部分,问索英俊缺钱不,索英俊一听,感觉腰立马好了很多,颤抖着说,“这他妈还用说吗,缺,缺啊!”说完,索英俊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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