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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综合征

2015-04-18

百花洲 2015年6期
关键词:爷爷母亲

王 涛

饕餮综合征

王 涛

柳兰芽的风月

在我母亲“从良”之前,我就已经开始记事了。但母亲显然忽略了这点,她一定认为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女孩就是一张白纸,还不可能明白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所以当她热火朝天地干“那些事”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想到要回避我。自然,母亲在那些日子里的行为便记在了我脑子里,至今还深深地影响着我的生活。

没错,我的母亲是一个妓女,而且是在旧政府的某个部门里领过执照的正式妓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出生和成长便是在妓院里度过的。

我对母亲的第一个记忆似乎是,有一天中午,我正搂抱着母亲的乳房睡觉,忽然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拨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正不满地看我。看到我醒了,男人便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想把我从母亲怀里拉开。母亲向那个男人求情说,等一会儿,让她醒明白了我们再来吧?男人不耐烦地说,让她醒那么明白干什么吗?你还想让她看着我们干是怎么的?说着,就毫不客气地把我从母亲怀里扯开了。

我被强行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心里十分不甘,也有些害怕,不禁咧开大嘴哭起来。我以为我一哭闹,母亲会让我再回到她身边去。但没想到,母亲却无动于衷地说,妈妈有事,去外面待一会儿吧。男人越发来劲了,三两下就把我推出门外,咣当一下子关上了门板。我转过身,边哭边推撞门板,但门板从里面插死了,我无论如何推不动,没办法,便只好透过门板的缝隙往里看。我看见那个男人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母亲的乳房,我有些纳闷,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还要抓我母亲的乳房?难道也要像小孩一样吃奶不成?接下来,那个男人却又把母亲扑倒在床上,一副要和母亲打架的凶蛮样子。我更加害怕了,放开声音哭号起来。

我的哭声把母亲的几个“同事”吸引了过来。怎么啦?一个叫庞大英的女人说,谁欺负你了?我赶紧对她说,没人欺负我,是那个人在里面欺负我妈妈。说着,我还往门缝里指了一下。

听到我这么说,这几个人不但没有如我所期盼的那样闯进屋去,帮我把母亲从那个男人手下解救出来,反而摇头晃脑地嘲笑起我来。真是笑死了,庞大英指头点着我的额头说,你这小可怜哪里知道,你妈妈这时候不知该有多么享受呢。说着,庞大英就和她的同事们摇摆着蛇一般的细身子一拧一拧地离去了。我想不明白她们的话,明明母亲在那个男人手下挣扎,怎么她们竟说她在享受呢?

这当然只是我在门外感受到的一点点疑惑,随着门板的打开,也就是说那个男人“欺负”完了我母亲,抚撸着脑袋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急急忙忙地进到屋里,看到母亲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悲痛欲绝,竟然也像那个男人一样心满意足,我在呆怔了一下后,突然明白母亲那几个同事说过的话也许并不是骗我,看来母亲在被那个男人“欺负”的过程当中,的确是得到了不少的享受呢。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个人受欺负的时候怎么会有享受的感觉呢?

也就从那些日子以后,我突然觉得我长大起来了,而且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母亲她们所做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事情,也就真切地明白那些有关享受的话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因为这个时候,我自己的身子具体说是两腿交叉的地方也开始有了需要享受的欲望……没错,我在五岁那一年竟然来月经了。

不要以为我在胡说八道,别忘了,我可是在妓院里长大的,我每天目睹的场景听到的声音甚至闻到的气味都与性有关,就算是耳濡目染,我也应该早于其他人许多年让自己的身子变得成熟了吧?就像是一只瓜果,如果你给它频繁地施肥、浇水、增温,它也肯定会比其他瓜果早成熟许多日子的,有一个形象的说法叫“反季节”,也就是说当它还不该到成熟季节的时候它却成熟起来了,我想我就是那只不该成熟却真的成熟了的瓜果。如果不是接下来的季节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想我的月经一定会继续到来,而不会像稀有的昙花一样在一夜开放后突然闭合,此后便进入到漫长的枯萎期了。

我所说的这个变化便是解放,是的,我所在的这个省城很快便要解放了,那些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街上已经可以听得到从远处传来的轰隆隆的炮声了。城市里的所有人都变得骚动不安起来,一些有钱的人正在想方设法逃跑,或者藏匿在家中不敢出来,只有那些生活困苦的人才有胆子上街来,并做着迎接攻城人马到来的准备。整个城市都处在了人心浮动混乱无序的状态里。在这样的日子里,哪里还有什么人有闲心到这里来嫖妓呢,先前车水马龙的妓院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了。没有了嫖客们的到来,也就没有了妓女们的享受,这还不算,更为严重的是也就没有了她们的生路。往下该怎么办呢?似乎不用老鸨给她们出主意,她们也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时刻的危机了。看来一味地在妓院里傻等是不行的,要变被动为主动,既然嫖客们不到妓院里来,那就干脆上街去,把那些潜在的嫖客挖掘出来。

于是,在那些寒冷的日子里,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妓女们便站到街头上,一边听着愈来愈近的隆隆炮声,一边踮起脚跟寻找可以成为嫖客的目标。混乱加之寒冷,使街上的行人十分稀少,即使是单身的男人经过,也是一副脚步匆匆的样子,母亲她们在街上站了足有半天了,还没有发现一个合适的目标。说起来,那些从她们身边经过的人也并不是没有留意她们,有些人还看出了她们的身份,但却没有和她们搭讪的打算,甚至不想停下来,只是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她们一眼,便急急忙忙走过去了,有些男人似乎还生怕她们纠缠自己,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居然朝一边绕开去,仿佛她们是传染人的瘟疫似的。

看来只是来到了街上还是不行的,要想成功地把那些并无嫖妓欲望的男人发展成嫖客,光是动用目光暗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必须使用语言甚至行动或许才有达到目的的希望。于是,母亲她们索性抹下脸面,只要看到有单身的男人从远处走来,就赶紧地迎上去,用浪声浪气的声音对他们说,先生是不是太无聊了,要不要到楼上去快活一番?如果那些男人不理会她们,或者只是理会了却并不打算响应她们的提议,母亲她们便涌上去,伸出手去扯拽他们,先生还是跟我们走吧,眼下的世道都乱成了这样,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丢了命,再不及时行乐可就要来不及了。

对有些意志不太坚定的男人来说,这一招不能说起不到一点作用。这一天,母亲就碰到了这样一个男人,经她又是扯拽又是动员,最后还撩开胸脯让对方看了一下,终于让那个经受不住诱惑的男人动了心,决定跟着母亲去开一次荤。母亲也很激动,忙乎了快要两天了,终于逮到了这条尽管不大却也还算有肉的鱼,怎么不让她高兴万分呢?但让她想不到的是,就在她要带着这个男人成功而归的时候,忽然看见那个叫庞大英的同事朝他们走来。母亲就知道大事不好,便拽起那个男人,脚步踉跄地朝妓院里跑去。母亲以为只要跑进了妓院,把那个男人带到了自己屋内,准确说是带到了自己床上,别的妓女当然包括庞大英就无法从自己手里夺走了。

母亲这样想,那个有心来和她争夺肥肉的庞大英其实也在这样想,所以她要想把那块肥肉从母亲手里夺下来,就必须在母亲把他带到妓院里之前下手。于是,在那天的街头上就呈现出了这样一番景象,我的妓女母亲带着一个男人在前面跑,另一个叫庞大英的妓女在后面紧紧地追赶。本来母亲是完全能够甩开庞大英的,因为她们之间隔着不算太小的一段距离,但就在她快要跨进妓院大门的时候,却脚下不稳,在台阶上打了一个滑,一下子倒在了地下,从而给庞大英留出了赶上来的机会。庞大英扑上来,一把将那个男人抓住,像老鹰捉到了兔子之类的猎物一般,扯拽着就朝妓院大门里奔去。她的想法与母亲刚才的打算如出一辙,都是要把男人带到自己屋里去,按到自己的床上,一切问题便都解决了。就在她裹挟着男人跨过门槛的刹那间,母亲伸出胳膊,用鹰爪一般的手指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脚脖子。没用她费多少劲儿,那个男人就也像她一样倒在了地下。母亲没容许他再往起爬,便扑上去,将男人压在了身下,也许在她想来,只要把他压在了自己身下,这个男人就真的属于自己所有了,就不会被庞大英或者其他妓女夺走了。庞大英当然不甘心失败,也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把母亲从男人身上推开。

就这样,母亲和庞大英厮打在一起,而且互不相让,你把我压在身下,我随即把你掀翻在地,两个人在妓院门前的地下滚来滚去,搞得尘土飞扬,一片狼藉。等到她们打得头破血流,毛发落地,终于没有再战的力气了,慢慢停住手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她们为之争夺的那个猎物男人已经不见了。于是她们都爬起来,用茫然无措的目光朝四下里看,不知道引发她们大战的那个男人到底是实有其人,还是仅仅出自她们的幻觉。

好在这样的闹剧很快就无法正常上演了,随着城市的解放,也就是说随着解放军的入城,我母亲所在的那家妓院被关闭了,其实说是被查封了才算准确。开始的时候,母亲她们没有太拿着这件事当回事儿,在她们想来,就算是改朝换代,但男人还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男女之事也还是男女之事,也就是说,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男人和女人总还是要做他们之间的事的,并不因为共产党掌权了男女就没有性事了。

在那天欢迎解放军入城的盛大仪式上,看着那一队队从她们身边经过却老也没有尽头的战士们,母亲竟天真地以为自己的下一个好机会又来到了呢,看这些身体强壮却又风尘仆仆的小伙子们光顾打仗了,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沾过女人的边了呢,随着他们源源不断地到来,自己不是也更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了吗?那一刻,母亲激动之余,差点对着那些解放军战士脱口说道,老总们辛苦了,快来让我们慰劳一下吧。

可让母亲她们没想到的是,解放军入城没几天,她们所赖以生存的那家妓院就被查封了。当然,当那些扛着大枪的战士进来的时候,母亲她们不知道他们是来查封妓院的,还以为他们是来嫖妓的。老鸨一见来了这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禁欣喜万分,急忙招呼楼上的妓女,姑娘们,快起来,老总们都来到了,快下来招呼客人呀。这时,母亲她们其实已经睡下了,听到老鸨的吆喝,还以为她在说胡话,深更半夜的哪里来的客人,别是她想客人想疯了瞎说一气吧,说不定是有意拿她们寻开心呢。但当她们爬起来,懒洋洋地走出屋门的时候,不禁一下子呆住了,老天,楼下的天井里竟然真的站满了威风凛凛的解放军战士,一个个像结实的黑木桩似的矗立在灯光里,看上去是那么招人喜欢。

我母亲率先反应过来,趿拉着鞋子从楼梯上跑下来,手忙脚乱地去招揽属于她的客人。其他妓女也都随着她往下跑,一时间,整个妓院里都充满了喜气洋洋的喧闹声,这个沉寂了许多日子的地方似乎又恢复勃勃的生机了。母亲首先牵住一个离她最近的战士的手,忙不迭地对他说,小兄弟,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快跟我去屋里快活一下吧,不瞒你说,从你们进城的那天起,姐姐就想去慰劳你们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战士就把手猛地从她手里抽回去,动作之粗鲁简直把她惊得目瞪口呆。干什么你?那个似乎还没长大的小战士挺了挺胸前的枪支说,老实点儿。

看到战士们都做出了拒绝的架势,老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以为他们是不想这样被妓女们拉扯,而是要自己主动选择,便挥着手里的丝帕对妓女们说,都给我站好了,让老总们自己挑选……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挎短枪的军官推到了一边去。老鸨还想往前凑,那个被母亲牵过手的小战士横过枪来,严厉地朝她喝道,不许动。看到战士们把枪端起来,妓女们都惊慌地把手捂到了头上,就连反应迟钝些的老鸨也终于明白,这些扛着枪进来的战士根本不是来与她做生意的,而是要有意和她当然包括妓女们甚至整个妓院过不去了。

按照战士们的吩咐,母亲她们又回到屋里,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因为战士们留给她们的时间只有半小时,过了这个钟点,他们就要关闭这家妓院了。这是她们决然没有想到的,不仅老鸨紧张起来,包括我母亲在内的所有妓女都感到了不安。离开了这里,母亲急慌地问他们说,我们该到哪里去呢?说着,她还不自觉地攥紧了我的手。这个不用你们担心,那个挎短枪的军官说,政府会给你们安置地方住的。

听了他的话,妓女们突然又有了新的想法,互相间窃窃私语起来。是不是把我们拉到兵营里去,庞大英忽发奇想地说,去陪他们当兵的一起睡觉?听了她的话,许多妓女又高兴起来,说不定关闭妓院只是这些大兵的一个障眼法,最终的目的是让她们去充作劳军女郎呢。军官听到了她们的议论,毫不客气地训斥她们说,你们想什么呢?告诉你们,政府取缔妓院的决心是下定了的,不要再心存什么幻想,赶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庞大英说,我们还要指靠着这个挣饭吃呢,你们把它关闭了,我们以后该怎么活呢?军官再次转向她说,这个你们也不用担心,政府不会不管你们的生活,离开了这里,我们会给你们安排合适工作的。妓女们再次互相看看,对于他这番好听的说辞,一时都有些半信半疑。

母亲当然没有想到那么长远,她最关心的是今天夜里该怎么度过?因为在这个城市里,除了这家妓院外,她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任何一家亲戚,如果光她一个人还好办,身边却还带着我,尽管平时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但在这个前路茫茫的黑夜里,也不能不为我考虑一下了。

妓女们挎着大小不等的包裹,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她们的工作场所,按照战士们的吩咐,上到一辆卡车的车厢里。母亲转过头来,看见那个自己曾经拉过手的小战士把两张写有“封”字的纸条交叉着贴到门板上,她知道,就从这个时刻起,她自己的卖淫生涯就要结束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竟然涌上来一股酸楚的感觉,如果不是极力克制着,泪水就要从眼里流出来。她真的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对过去日月的留恋,还是对未来生活的迷茫。

是的,这个时候的母亲的确没有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喜悦之情,弥漫在心头的除了怅惘之外便是迷茫了。母亲吞咽了一口唾沫,从我头上抬起眼,望着黑魆魆没有尽头的夜色,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妓女们没有被带到兵营里去,而是径直来到一家像是旅馆的临时住所,先被驱赶到一只大浴池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然后回到房间里睡觉。刚离开妓院的时候,母亲以为这一夜不会睡成觉了,但洗过了澡后,却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那个军官又来了,而且还带来了那辆卡车,把妓女们装到卡车上去以后,又来到了一家医院,把她们驱赶到里面去检查身体。妓女们不知道为什么要为她们查体,不禁又互相议论起来,自然她们想到的还是去兵营当劳军女郎的事。母亲被叫到名字时,我也随在她身后走进去了。一照我的面,那个负责检查的医生就“嗷”地叫了一声,怎么?这么小的孩子就……虽然她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母亲却知道她的意思了,止不住也笑起来。我倒是愿意让我女儿去接客,母亲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可她现在还是太小了,怕是还挣不了那个钱。医生是个年轻的姑娘,兴许还没有结婚呢,听完了母亲如此粗鲁的话,白嫩的脸面不禁涨得通红。你们这些人怎么就好意思说这种话?医生不好意思地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母亲指指她的手,依旧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我还只是动动嘴,你这不连手都早就动上了?医生越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尽管对母亲没有什么好印象,医生还是仔细地给母亲检查了身体。

本来,妓女们被拉到这里来,是检查有没有感染上性病的,但这个医生检查完了母亲的下身还不放她走,又把她拉到一架仪器前,朝她的肚子照起来。母亲以为是医生有意和她过不去,便不想再配合,还没做完检查就从仪器后走出来。医生拦住了她,并和她有了下面这场谈话。

别走,我们还没有给你做完检查……

你们还有完没完?我得没得脏病你们不是已经看见了吗?还照我的肚子干什么?莫非我的脏病得到肚子里去了?

其实我们……实话告诉你吧,之所以检查你的肚子,是因为你的肚子里有一条寄生虫,具体说是在你的肠子里……

什么?寄生虫?该不是说我肚子里有蛔虫吧?

不是蛔虫,这种寄生虫比蛔虫……这么对你说吧,你得的是饕餮综合征。

对于这种名叫“饕餮综合征”的病,母亲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甚至没有把这个名称记在心上,自然也就不知道一条名叫“饕餮”的虫子在她肚子里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在她想来,寄生虫无非就是蛔虫一类的虫子吧,就算它的个头比蛔虫大,但它归根结蒂还不就是寄生虫吗?

我尽管听到了医生和我母亲的谈话,但也没有记住那个奇怪的疾病名称,更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在母亲去世后许多年,当我有一天也被医生告知是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的时候,当年那个医生对我母亲说过的话才重新响彻耳边。

虽然母亲把医生的话当做了耳旁风,但毕竟比别人多检查了一个项目,母亲觉得自己是占了便宜,所以便对那个医生改变了敌视的态度,眉眼间都充满了温和的笑意。当我们离开她的检查室时,那个医生的目光又落在了我身上,等一等,让我也给这个小姑娘检查一下吧。母亲愣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今天的便宜可是占大了,不仅自己多检查了项目,连自己的女儿也跟着检查了一遍,岂不更是意料之外的收获?母亲又把我推回来,再次觍起脸来对医生微笑。

在医生给我检查的时候,母亲也又上赶着和医生没话找话地聊天。聊着聊着,母亲突然问她说,妹子能不能对我说句实话,等我们检查完了,真的要去兵营里犒劳你们的士兵吗?医生再次涨红了脸,什么话?她从我身上停住手,站起身,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着她,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母亲朝她跟前凑近一些说,那你们到底要把我们这些人弄到哪里去?医生纳闷地说,他们没有给你们说吗?政府要给你们分派工作,愿意留下来的可以去工厂做工,不愿意留下来的政府发给路费可以回老家去。母亲点点头说,原来真是这样?她静下来想了一下,突然抬起头把目光转向了窗外。也许就从这个时刻起,母亲就打定了带我离开这个城市的主意。

我没有被检查出性病,也没有被检查出肚子里有虫子。但母亲此时的心思已不在我和她自己的身体上面,整个思绪似乎都被回老家的念头缠绕了,回居住地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直在往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看。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老家并不在这个城市里,而是在遥远山区里的一个名叫乌龙镇的地方。八年前,母亲只身离开乌龙镇,随着她的一个亲戚来到了这个城市里。出发的时候,她的这个所谓亲戚许诺她说,只要来到了这个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里,他就会把她嫁给一个有钱的人家,从此后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过惯了穷苦日子而又爱慕虚荣的母亲听信了他的话,便告别父母,义无反顾地跟他踏上了通往大城市的路途。但直到真的来到了这个城市里,母亲才知道,这个所谓的亲戚是故意欺骗了她,在和她似有乱伦嫌疑地过了一段日子后,突然不辞而别,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始了流浪生活。同样没过多少日子,她就自然而然地成为那家妓院里一个新来的卖淫女,因为除此之外,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路可走。三年后,母亲在妓院里生下了我。此前我一直以为,我就是这个城市里的人,这个城市就应该属于我。但直到母亲决定回到乡下的老家去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的老家是在那个叫乌龙镇的地方。

母亲是个有些好吃懒做的人,常年的卖淫生涯养成了她不良的生活习气,所以当听到政府为妓女们安排的去处是到工厂里做工时,当即便打定主意,离开这个她已经生活了八年多的城市,回到她日思夜想的老家去。

两天后,妓女们换上一身灰色的工作服,被大卡车拉往一家纺织厂去了,母亲便告别了她的同事们,拉起我的手,也踏上了返回老家乌龙镇的路途。

一天前,母亲就从政府那里领取了回家的路费,所以尽管母亲没有在卖淫的生涯中积攒下什么资产,但回家去的路费还是足够的。母亲用这些钱租了辆三轮车,来到车站,买了一张半通往乌龙镇所在县里的汽车票。在车上颠簸了几乎一整天,抵达县城后,天就要黑了,母亲拉着我走进一家客栈,订了两个床铺,美美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上路前,母亲又店铺里买了两瓶烧酒、一只烤鸡和一条围巾,然后用剩下的钱租了一辆马车,直到来到了乌龙镇的村头,那笔钱还没有被我们花完。

望着前面从雾气中露出面目的那个镇子,母亲目光里充满了迷茫的神色,似乎悄声嘟囔了一句,这是乌龙镇吗?我差点笑起来,难道母亲连她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吗?母亲愣怔了一会儿,才拽起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子里走去。

母亲满心以为,她在漫长八年后的回归,会得到父亲和一家人的欢迎,其气氛就是算不上热烈,起码也会弥漫出亲人间的浓浓情意。但出现在她面前的事实是,她不但没有受到接纳,没有得到承认,竟然还被赶了出来。

你是谁?出现在门里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上下打量着她。

爹,我是蛙儿呀,母亲微笑着对他说,是我回来了。说着,就想继续往门里走。

这里不是你的家,老头子急忙用两手牵住门板,只让自己的一颗乌龟头露出来,毫不客气地对母亲说,我没有什么叫蛙儿的女儿。

其实母亲已经看出来,老头子早就认出她来了,他的装模作样不过是为他的拒绝承认寻找一个理由罢了。但母亲不能点破这一点,依旧硬着头皮对他说,爹,您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就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来了?

说谁老糊涂呢?老头子有些恼怒,板起脸来呵斥她说,老子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的女儿根本不叫什么蛙儿,你赶快给我从这里滚走。说着,他就做出了关闭门板的架势。

爹,母亲急忙抢上去一步,用两手撑住越来越小的门板缝隙,您的女儿大老远地回来看您老人家,无论如何您也得让我进家去呀。

这里不是你的家,老头子义无反顾地说,这个家门里没有畜生女人。

这简直是当着母亲的面骂她了,如果是面对别人,我相信母亲会反唇相骂,可现在她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翻脸呀,而且她也从老头子的骂里听出来,或许自己在外面当妓女的那些事他已经知道了,觉得脸上无光,所以才拒绝让她进门去,这就更不能敞开来和他讲道理了,不管怎么说,她在外面干的那些事都不大光彩,在乡下是要被人鄙夷唾弃的。但她又不能就这样转身离去,不要说她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退路好走,就算她能回得去,不是还没有见到家里的其他人吗?她回来一次并不容易,怎么能甘心不进家门就再次踏上离去的路呢?

母亲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把手里的礼物举起来,朝老头子面前晃了晃说,爹,您让我进去,等我把这些东西放下了,您再赶我走行不行?

谁稀罕你的什么礼物?老头子毫不退让地说,带上你这些脏东西,马上从我家门前滚出去。说着,就飞起一脚,将伸到他面前的礼物从母亲手里踢飞了,然后缩回头去,咣当一声合上了门板。

爹,母亲看了飞到远处去的礼物一眼,随即扑到门前,使劲拍打着门板说,爹,您不能不要您的女儿,您也不能让您的女儿不要这个家呀。但无论她怎么用力,那两扇已经闭合的门板却纹丝不动,而且门后也再没有传来任何动静,也就是说,老头子关上门板后便回屋里去了。母亲举不起手来了,身上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便顺势倒在门板下,两手抱住脸,悲痛欲绝地哭起来。

说实话,我没有见过母亲这么伤心地哭过,在妓院里的时候,母亲一天到晚脸上都浮动着笑,从来就没有像模像样地哭过一回,所以乍一看到母亲的哭,我也觉得有些害怕。这时候,我真的怀疑母亲找到的这个家并不是她的家,不然她的家人怎么会不让她进去呢?当然那个老头子就更不是她的父亲了,不然他怎么不承认她是他的女儿呢?妈,我摇晃着她的胳膊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搞错了什么?母亲止住哭,抬起头,抖动着两眼泪水看我。

我们不该到这里来,我告诉她说,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

对我突然说出的这两句大人话,母亲呆怔了一下,竟然也前所未有地表示了赞同。好吧,她忽然站起来,拉了一下我的手说,那我们就走吧。

我也随着她站起来,做出了要离开这里的架势。

但母亲还没有迈出脚去,就又摇起了头。离开了这里,她像是问我又像是问她自己似的说,我们该到哪里去呢?

这我还真的不能告诉她,因为这个问题我也解答不了。

可这样待在这个地方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但不能为自己找到归宿,而且还可能加重这种处境的严重程度,我已经发现一些人正从远处走来,用不怀好意甚至充满敌意的目光朝我们看。没有等他们来到身边,母亲就果断地拉住我的手,磕磕绊绊地朝街上走去。经过那包被老头子踢飞的礼物时,我伸了一下手,想把它抓到手里。但我的手还没有抓到它,母亲就也抬起脚来,像老头子那样把它再次踢飞了。

接下去,我和母亲就在乌龙镇大街上转悠起来,那些从远处走来看热闹的人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后面。母亲不知道到底该往哪里走,所以除了无目的地转悠还是转悠。

母亲一边往前走一边往两边看,看那些在我们身边移向后去的房屋和树木,也就是所谓的街景,她一边看一边在嘴里嘟囔,这是乌龙镇的街道吗?怎么再也没有过去的影子了?母亲的嘟囔又使我想到了她在镇边说过的话,所以也便又一次感到了疑惑,莫非母亲真的找错了地方?也就是说,刚才那个她称作“父亲”的老头子真的是一个与她没有一点关系的人?母亲嘟囔完了又摇着头叹息,变了,全变了,变得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我想象不出母亲记忆中的乌龙镇该是什么样子,对于她所说的变化也便没有任何概念,所以也便无法接她的话。我只是随在她身边,紧紧地拉住她的手,生怕在这个让我感到陌生的地方走丢了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还有,我看到那些跟在我们后面的人已经越来越近了。

天快要黑了,我们还没有找到该去的地方。看着那些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投入到树林里去的鸟儿们,母亲终于下定决心,领着我朝镇边的一座破庙走去。其实说是庙,也就是几间快坍塌的老屋子而已。我以为庙里会有和尚,但走进去了以后才发现里面空空荡荡,透过朦胧的光线,我倒是看见里面还有几尊泥胎神,一副既像人又像鬼的样子。好在庙里还有和尚们留下来的一些东西,比如锅灶和柴草什么的。母亲需要的就是这些东西,在把我安顿下来之后,拎起一只瓦罐到河边去打水,打算回来烧些水喝。河道虽然离寺庙不远,但母亲要把水打来,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于是,在母亲去鱼人河边打水的时候,我便一个人坐在庙门前的石头上,看着母亲一步步朝河边走去。

那几个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孩子就是这时候来到我身边的。孩子是惧怕大人的,当母亲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敢到我跟前来,现在母亲到鱼人河边打水去了,他们才不失时机地凑到我面前,并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我说起话来。这几个孩子都比我大,但从他们盯着我看的眼神里,我觉得他们的胆子其实也并不比我大,而且穿在身上的衣服十分破旧,样子也颇为邋遢,这使我在不安了一会儿之后,很快便坦然起来,一种城市里孩子才会有的优越感鼓荡在我身上,让我即使一个人也不惧怕他们的到来。

你是从城市里来的?他们问我说。

是。我点一下头说。

你叫什么?他们继续问我。

我叫柳兰芽。我告诉他们说。

你娘是我们这里的人?

我妈说是。

你们或许搞错了吧?我们这里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的话。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们的话说得有道理,因为我也这样想过,但过了一会儿,我便觉得不对劲儿,什么叫“你们这样的人”?他们的话里肯定不怀好意。

他们没有看出我的不对劲儿,依旧用他们特有的鄙薄口气问我说,你们为什么回来?不在城市里干了?

听他们的意思,他们好像知道我们在城市里干了什么似的,我真想问他们一句,我们在城市里干了什么?但我还没有问出口,就马上意识到了母亲在妓院里的那些事情,脸上不禁热了一下。我实在不好意思再问他们了。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鼓荡在身上的优越感一下子消失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他们上下打量着我,用更加不怀好意的口气问我说,你爹是谁?

这实在是一个让我始料不及的问题,因为在此之前,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件事,当然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似乎从我生下来那一天起,我就跟着我的母亲生活,从来没有看见我的父亲出现过。一度,我甚至以为我根本没有父亲那样一个人呢,后来长大些了,我便觉得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一个人怎么可能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呢?没有父亲我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虽然我的年龄不大,但对于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我却并不陌生,知道要想让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必须由男人和女人共同来完成,缺少了不管哪个人都是不行的。但我偏偏没有往自己身上想,也就是说,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父亲是谁这个问题,对于那些出入在我母亲身边的那些男人也便没有格外留意过。我……我不知道……我只能这样回答他们。

哈哈哈。他们得意地笑起来,好像我的回答在他们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掉入他们话语的陷阱中了。我们早就知道你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他们眼神里的鄙薄表情更加明显了。

我见不得他们那种居高临下的表情,心里便有些不快,甚至有些恼怒,但这样一来,我就越发失去了方寸,说起话来也就更没有了章法。你们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我不该问地问了这句话。

我们怎么不知道?他们果然顺着我的话往下说,我们不但知道你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还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为什么?我更加失控了,竟然也顺着他们的话说,也就是说,我在急快地滑入他们设置的陷阱深处。

因为你的父亲太多了,他们回答得更加露骨了,或许那个城市里的男人都是你父亲也说不定呢。

这当然是在变相地骂我了。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们一上来就是在想方设法地侮辱我,而我还以为他们是来和我聊天,身上还鼓荡着城市人的优越感。你们这些……我站起来,真想也变相地骂他们几句,但我想不出那种有意味的骂来,心里一急,竟然咧开大嘴哭起来。

其实当那几个孩子在我身边出现时,母亲就已经注意到他们了,当她从鱼人河边打完水往回走的时候,也清楚地听到了他们捉弄我的那些话,所以我刚刚哭起来,母亲就跑到了我们身边,把装满水的陶罐往他们脚前一丢,两手叉到腰间,凶神恶煞般地叫骂起来,你们是谁家的野种?到这里来欺负我的女儿,一个个活腻味了咋的?

母亲的突然出现,尤其是她泼妇般的架势,把那几个沉浸在得意情绪里的孩子吓蒙了,在短暂地呆怔了一下后,很快反应过来,掉转过身子,争相往镇子里跑去。

母亲抓起一块石头,朝着他们的影子丢过去。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听着,孩子们跑得没有影儿了,母亲还在跳着脚叫骂,别以为老娘不是乌龙镇人,想把我从这里赶走,还轮不到你们这些狗日的东西。

在此之前,我一直讨厌母亲的骂,但此时此刻,我却像聆听动听的音乐似的听着母亲的骂,觉得实在是解气,实在是痛快,也对母亲实在是佩服,实在是骄傲。是呀,有母亲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在身边,起码我是不会受到欺负的。在母亲的叫骂声里,天真正黑下来了,乌龙镇笼罩在一片黏稠的雾气里,我似乎感觉到,那些在街道里向我们探头探脑的人都随着母亲的骂声隐去了,世界变得出奇地安静下来。

本来母亲打算烧一锅开水,勉强吃点东西,在破庙里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个夜晚去,但由于这几个孩子的出现,更由于他们对我的侮辱,母亲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被严重地破坏了,而且变得比刚回到乌龙镇时更加恶劣,不但不再打算烧水,而且也不再吃东西,饿着肚子便倒在了柴堆里,闭上眼睛不再动弹。我知道她其实已经饿坏了,便把几块饼干举到她嘴边,但被她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并且把脸扭到了一边。我不敢再让她吃东西,只是伏在她身前,心神不安地看着她。

母亲尽管闭着眼,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流出来,从脸颊上掉下去,落在地下的阴影里,发出啪嗒一声响。我真的听到了母亲的泪水落在地下发出的声音,而且极其响亮,像打鼓一般敲击着我的耳膜。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伤心,知道她对乌龙镇,这个她曾经寄托过莫大希望的地方,充满了真正的绝望。我也便隐约地感觉到,度过这个夜晚去以后,我们大概就要离开这里了。

或许母亲真的打定了第二天离开乌龙镇的主意,但这天夜里发生的一件事,还是让她没有等到天亮就开始行动起来。

事情是在半夜时分发生的,这时我正沉浸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叫骂声惊醒了,尽管是在睡梦中,但我却听出来那是母亲的骂声,我不禁感到纳闷,深更半夜母亲怎么又骂起来了?莫非那几个孩子又来找我的麻烦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借着迷蒙的月光,我看见母亲正在和几个人影厮打在一起,从那几个人的喘息声里,我听出来他们都是年轻的男人。你们这些见不得世面的王八蛋,母亲一边和那几个人搏斗一边叫骂,竟然趁着黑夜来打老娘的主意……我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这几个男人在母亲睡觉的时候偷偷摸进来,企图像那些嫖客一样占母亲的便宜。但母亲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是那几个年轻男人的对手,在搏斗中肯定是要吃亏的,也就是说,母亲尽管拼命反抗,但最后的结果一定会被那几个男人制伏,更明确一些说,她要被那几个男人强暴的结局是难以避免的了。

但真正的事实却是,才搏斗了不大会儿,那几个男人就先后叫喊着逃走了,剩下一个跑得慢的被母亲按在了地下。求求你了,这个男人哀哀地叫道,手下留情吧,我身上已经被你刺伤了。听到他求饶的声音,母亲才把举在空中的一只手放下来。我这才注意到,母亲的手里有一道亮光在闪烁,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原来母亲握在手里的是一把剪刀。

你们这些狗男人,母亲鄙夷地对那个人说,想占老娘的便宜就明着来,为什么深更半夜来算计我?

不是我们自己要来的,男人辩解说,是他们、他们非要让我们来……

是谁让你们来的?母亲追问说。

是……你的家人……男人嗫嚅着嘴唇说。

我的家人?母亲惊呆了。

是你哥哥找到了我们,男人坦白说,让我们用这种办法把你们赶走……

母亲瘫倒在了地下,那把剪刀也脱出手去。趁着这个机会,男人爬起来跑走了。母亲没有去追赶他,依旧坐在地下,面对着黑夜发呆。男人说的这件事太出乎她意料了,也太伤害到她的情感了。母亲似乎不再对她的家人怀有任何留恋,决定天不亮就离开这个让她悲痛的地方。

狗日的乌龙镇,母亲爬起来,拉着我的手走出破庙,面对着乌龙镇黑魆魆如鬼魅一般的影子,狠狠地啐了口唾沫,我操你的亲娘。母亲骂了句前所未有的粗话,背过身去,便迎着正在露出鱼肚白的东方天际,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

我没有问母亲朝哪里走,但我似乎知道,我们是在朝着来路上走,也就是说,我们要回到我们来的那个城市里去了,因为除了那个城市之外,我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好去的地方。

与来的时候不同,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去租马车,来到县城后也没有去买车票,而是依靠自己的两只脚板,踏上了通往省城的公路。也许母亲手里没有那么多钱了,也许她有钱而舍不得花,反正当开往省城的汽车经过我们身边时,母亲连看它一眼的动作都没有做出。

通往省城的路途太漫长了,就凭我们的两只脚是不可能走完整个路程的。其实母亲也没有打算这样走下去,当我们都感觉到累了的时候,她就站到公路中间,不管碰到什么车辆,比如货车、马车之类,她都招手让它们停下,向驾车的人求情,希望能让她们搭上一段路程。母亲有的是办法,我是说对那些驾车的男人有办法,往往只是三言两语外加一个含义莫名的眼神问题就解决了,经过驾车人的许可,我们爬上车去,让车辆拉着我们去走下面的路。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七天之后,我们终于又回到了那个曾经生活过的城市里。我不知道,没有了妓院,母亲又不打算进工厂做工,我们到底该往哪里去。显然,这个问题是用不到我操心的,也就是说,在路上的七天时间里,母亲已经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更明确一些说是找到去处了,所以一进城,母亲便领着我直接朝一户人家走去。

我不知道母亲领我去的这户人家是干什么的?都有什么人?母亲与这家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对于它的主人老鲁,一个像他的名字一样粗鲁的男人,我好像没有任何印象。

是的,这户人家的户主叫老鲁。其实,老鲁是这户人家的唯一一个成员,也就是说,这户人家里只有老鲁一个人,更明确一些说,老鲁是个光棍,而且是个年纪不算太小的光棍,或许已经快要五十岁了。这是个长相猥琐、衣着邋遢的人,看上去就像个瘪三。我真是想不明白,母亲怎么会到这个人的家里来,而且要跟他一起住下去,因为她一照老鲁的面,就一屁股坐到地下,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老鲁,从今天起,我就是你老婆了。看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好像她来到老鲁的家,不是她有求于老鲁,而是老鲁有求于她,换句话说,她的到来是对老鲁的恩赐,是老鲁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在他们新结成的关系中,真正吃亏的是她,而老鲁却沾尽了光。

由此我便看出来,母亲和老鲁之间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不光早就熟悉了,而且可能发生过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根据母亲的职业特点,我一下子便判断出来,这个老鲁肯定是母亲的一个嫖客,也就是说,在母亲在妓院里当妓女的时候,老鲁是她常来常往的客人,于是我便恍然大悟,怪不得母亲和他说话如此直接,两个早就来往的老情人还用得着拐弯子吗?只是让我不能确定的是,在母亲提出了她的要求之后,老鲁会答应收留我们吗?

此时的老鲁正坐在门台石上,怀里抱着一件棉衣穿针引线,看到我母亲领着我进来,尤其是听到母亲说过的话,脸上一副迷惑又惊讶的表情。你、你们怎么到我家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窑子被他们关闭了,母亲颓唐地说,我没有地方好去了,所以……说到这里,母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原来是这样。老鲁点点头,又发了一会呆,突然瞪大鼓着肿泡的眼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似乎这才注意到母亲说过的话。

我说我来给你当老婆。母亲揉搓着胀疼的脚板说。

你说的是真的?老鲁一下子站起来,抱在怀里的棉衣掉到了地下。

我都到你家里来了,母亲白他一眼说,我还对你放屁不成?

老鲁举起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下,随即便跑到院子里,跑到母亲身边。你是说,他还要进一步核实她的话,从今以后,我和你睡觉你就不收我的钱了?

你个死鬼,母亲推了他一下说,往后这天下的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了。

老鲁激动起来,弯下腰,一下子把母亲扛到了肩膀上。你都送上门来了,我还等什么劲儿?他喘吁吁地说着,就扛着母亲朝屋门里走。

看你猴急的,母亲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好像八辈子没和女人睡过觉似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老鲁神经质地叨念着,是不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在跨上门台阶时,他脚下一绊,不仅自己摔倒在地下,也把母亲甩了出去。

看着他们狼狈不堪的样子,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好像这才想到了我,脸上浮出了一丝尴尬的神情。闺女,到一边玩去吧,我和你这位叔叔到屋里去说说话……

他们明明是到屋里去干男女之间的事,母亲却说是“说说话”,真是好笑,莫非她还以为我不懂这个?两个人急不可待地进屋“说话”去了,甚至都忘了把门板关上。

我当然不想听他们在屋里弄出的那些“说话”声,朝着门口啐口唾沫,掉转身,快步朝院门外跑去。尽管我身上非常疲惫,但还是尽量拖着沉重的两腿往远处跑,就像在躲避什么可怕的瘟疫似的。

从这天开始,我就正式成为这个院落里的人,成了这个院落里的主人老鲁的女儿,也就是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父亲。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却不大愿意承认老鲁是我的父亲,也就是说,我几乎没有叫过老鲁一声“爸爸”,因为从内心深处讲,我有些看不起老鲁,觉得这样一个人有些不配做我的父亲,所以当我和别人说起老鲁时,我总是以“那个人”来指代,从来不说“我爸爸”。在我眼里,老鲁不仅长得难看,而且是个流氓,一天到晚都琢磨男女之间的事,一回到家来就把我母亲往床上按。

其实老鲁并没有多少力气,又加之在搬运社当搬运工,干的是体力活,消耗非常大,每次回家来都大喘粗气,尽管这样,他却依旧打我母亲的主意,每天不做一回就像损失了什么东西似的。老鲁干活不大在行,做爱却是一把好手,虽然力气越来越少,但却依旧保持着极高的频率。其实我还是挺理解他的,知道这一切都与他长期当光棍的历史有关,也就是说,他的饥渴期并没有因为母亲的到来而马上结束,要想把这个习惯改掉,恐怕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行。

我盼望老鲁尽快歇手,如果这样一如既往地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被累垮的,不是扛不起大包来,就是上不了床去。没过多久,我的预感便应验了,有一天,老鲁没有像往常那样上班去,在母亲的吆喝声里,他勉强从床上爬起来,犹犹豫豫地对母亲说,我、我已经辞职了。听他这样说,母亲竟然还明知故问,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辞职?老鲁羞愧交加地说,我、我实在扛不动了。对他这样的说辞,母亲也并不感到多么意外,却依旧不甘心地问他,你辞了职,我们的日子可怎么往下过?我还指着你的工资买米买菜呢。老鲁把头低到了裆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的话。母亲有些发慌,在责骂了老鲁一通后,突然抱住头哭起来。望着他们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知道这两个人用男女之事建立起来的家庭生活终于快要走到头了。

按照老鲁的打算,辞了职后就专心在家里伺候我母亲,说句明白话,他的所谓伺候也就是与母亲做爱。说起来,他的打算实在是不错,也符合一般的逻辑,也即要想把同样消耗力气的爱做下去,就必须把扛大包的力气节省下来,所以他才选择了辞职。但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一旦失掉了工作,他在家庭里的地位马上发生了变化,先前的主人似乎成了一个心神不定的栖居者,而我的母亲却变成了这个家庭里的真正主人,每天都坐在椅子里吆五喝六,“老鲁你去给我拿什么”,“老鲁你快到那里去”,一天到晚,老鲁耳朵里都是这样的声音,很快便有些晕头转向了。在这样的处境下,可怜的老鲁哪里还有心境去做爱呢?不要说我母亲不再主动启发他了,就是她脱光了衣服躺到床上去,他都没有心思往上爬了。

老鲁觉得很奇怪,自从辞职以后,自己不仅没有恢复力气,反而越加打不起精神了,一连一个星期都没有挨到女人的身子,身上依旧疲乏得要命。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他在前半年里透支了自己身体的缘故,就像我预感到的那样,吃饱了的老鲁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消化他肚子里的积蓄,在此之前,他是不可能再把他想象当中的爱做下去了。

与老鲁不同,我的母亲却是一个没有饥饱的人,常年的卖淫生涯开发了她这种常人无法比拟的潜能,自从来到老鲁家以后,虽然面对的性爱对象只是老鲁一个人,但由于老鲁不要命地忙碌,暂时没有让她感到多么饥饿,可现在老鲁休眠了,她却还没有吃饱呢,时间一长便受不住了。受不住了怎么办?不要说母亲那样的性爱老鬼,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也会找到解决办法的。自然,母亲找到的办法便是出轨了,也就是说,母亲要抛弃老鲁而选择其他男人了。这对母亲来说几乎是手到擒来的事,不要说她在漫长的妓女生涯里积攒了足够多的性爱资源,即使临场发挥,凭借她积攒的同样多的性爱经验,也不会感到有丝毫的难度。

那些天,母亲仅仅到院门口站了一下,很快就把一个男人领回了家来。母亲在和这些男人鬼混的时候,有时是在老鲁外出时进行,但有时她就顾不了那么多了,竟然在老鲁在家的情况下把男人领回来,像支使我那样对老鲁说,你出去一下,我和这位大哥说说话。不要说老鲁这个和母亲“说”过多次“话”的人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就是我这个旁观者也觉得母亲这样对待老鲁未免有些过分。但让我想不到的是,老鲁竟然没有如我所想象的那样火冒三丈,更没有如我期待的那样对母亲施以老拳,而是仅仅翻了翻白眼,顶多在脑袋上使劲拍一下,便急匆匆地走出去,把曾经属于他的床铺腾出来,让母亲和那个陌生的男人使用。

当然,有时老鲁也会赖在屋里不出去,虽然嘴里不说什么,但他一动不动的姿态无疑在告诉母亲,这样做未免欺人太甚了吧?见他这样,母亲便板起脸,毫不客气地向他指出说,有本事把下一星期的米菜钱交到我手里,老娘立刻把×缝上跟你当淑女去。老鲁愣了愣,知道她的话不是说着玩的,更知道自己不能兑现她的话,只好在脑袋上再使劲拍一下,顶多再用力跺一下脚,以更加急快的动作溜出去。

母亲如此放肆的淫荡,很快便让她在我们这一带出了名,几乎整条街道上的人都知道,老鲁家出了一个浪荡的女人,而且他们很快发现,这个浪荡的女人曾经在妓院里当过妓女。原来是这样,人们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她会如此地不要脸面。先前,老鲁尽管在街上没有威信,还不至于受到人们的奚落,但现在不同了,几乎一照他的面,街坊们就纷纷把手指头戳到他的鼻梁上,老鲁呀老鲁,你什么样的日子过不了?怎么会找上那样一个浪荡女人?你一个人甘心当王八倒也算了,搞得我们这个街上的人都要把脸丢到地下了。

在人们的煽动下,本来对母亲心怀不满的老鲁终于忍受不住了,从外面回到家里后,决定要对母亲来一次见血见肉的总清算。此时,屋门又从里面关上了,他的老婆又在他的床上和某个男人“说话”呢。门关上了也挡不住他到屋里去,这里是他的家,还有比他更熟悉这个家的情况的吗?老鲁斜起肩膀,顶住门板,只推撞了三两下,门板就从门框上脱落了,老鲁抄起一根棍子,迈着大步走进屋去。没过十秒钟时间,屋里就传出了鬼哭狼嚎的叫声,随即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像一只被追赶的兔子似的逃出屋来,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便直朝大街上跑去。男人的逃走并没有让屋里安静下来,我和那些来看热闹的人听见,随着一阵砰砰的击打声,一个女人痛苦的哀号声也急快地传出来。听着那如鞭子一般在院子里的空气中抽打的尖厉声音,人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像炎热的夏日里吃了一块冰激凌那样觉得万般的痛快。

对于母亲和老鲁这两个没脸没皮的人来说,如此的闹腾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事情过去了该吃吃,该喝喝,就算人们把唾沫吐到他们的碗里,也阻止不了他们一如既往吃喝下去的欲望。但我就不同了,那时我已经上学,正在接受新中国的教育,知道新社会是容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也可以换一句话说,我已经知道了廉耻,知道了该怎么去当一个社会主义新人。但由于父母的缘故,从我走进校门的那天起,我就在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视,经常听到同学们在远处对我指指点点,而且不止一次地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她的妈妈是个妓女。他们说,有时甚至不说我的名字,而是说那个妓女的女儿。是的,“那个妓女的女儿”几乎就成了我的名字。

我们那个班里一共三十个人,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交往,这倒也没什么,没人和我交往我倒落得清静,上学或者下学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行走,从来不往两边看,所以也就走得特别快。我走这样快并不是急于回家去,而是不想留在同学们中间再被人指点和议论,更有甚者,一些看我不顺眼的人还会在这个时候走过来,随便找一个理由和我过不去。

这一天,我正在埋头急急地往前赶路,一个成心找我碴的男孩子突然跳出来,张开双臂挡在了我面前。嗨,他用挑衅的口气对我说,既然你是妓女的女儿,为什么你不也当妓女呢?这几乎就是公开骂我了,我张了张嘴,也想朝他回骂一句,但又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根本沾不了光,还是不理睬他为好,于是,我只是瞪了他一眼,便越过他的身子,想更快地走掉。

但那个男孩子不想就这么拉倒,把两臂张得更大了。回答我的话,他蛮横地对我说,是不是你也当一回妓女?很快,我们周围就围满了看热闹的学生,一个个眼睛里都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对对,有的还帮着那个男孩子说,她不回答就不让她走。我知道我甩不脱他们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一急,便捂住两眼呜呜地哭起来。

我以为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了,没有想到却听见一个声音说,让她走开。尽管这个声音不大,但我却听得非常清楚,也就是说,那个声音说得非常有力。

我把手从眼前拿开,看见另一个男孩子已经出现在那个男孩子面前,正在对他说“让她走开”这件事。我认出来,这个突然跳出来为我说话的男孩子是我们那条街上的,也是我们那个班里的,名字叫童小星。

你为什么多管闲事?先前那个男孩子说。

不许欺负女同学,童小星回答他说,老师没有教过你们吗?

可她是妓女的女儿。男孩子指了一下我说。

不管她妈是什么,童小星说,可她是我们的同学,既然是同学,我们就应该对她一视同仁。

那孩子还要说什么,想了很久,却没有再找出合适的话。但他不想就这样善罢甘休,便想以武力解决这件事,挥起拳头,对着童小星晃了两下,你还是不要管这种闲事为好。

没想到童小星并不怕他的拳头,没有犹豫,便也把自己的拳头举起来,你想打架,那我们就打一回试试吧。

男孩子有些意外,也自觉得理亏,面对着他越举越高的拳头,还是低下头,并把自己的拳头收了回去。

我在一边看着他们的较量,心里既觉得惊讶,又感到欣喜,终于有人出来为我说话了,但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个在大庭广众面前帮助我的人居然是童小星。其实我早就认识他,却从来没有和他有过语言上的交流,所以当他面对着那么多敌手站出来为我说话时,实在让我大吃了一惊。

就从这一天开始,我便更加注意起童小星来,似乎这才发现,这个人不但学习好,而且长相出众,仅仅用眉清目秀来形容还不够准确,神情中好像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弥漫出来,就是这种被称作“忧郁”的东西在若隐若现地吸引着我,早在我见到童小星的第一眼起,我就受到了他的诱惑,当他义无反顾地站出来帮助我的时候,我越发感受到了这种诱惑的难以抵挡。

按照一般人的逻辑顺序,接下来我们之间恐怕就要发生一些更加吸引读者的事情了。但真正的事实却是,尽管我们对彼此充满了好感和关注,却在以后的日子里依旧如先前那样不说一句话,仅有的一些交流也就是更专注地互相看一眼而已。这样若即若离的日子一直延续了漫长的许多年时间,以至于当我们真正敞开心扉向对方诉说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其实已经没有在一起的机会了……

由于我们真正的故事还在遥远的后面,现在还是放下童小星的事不表,继续说我父母的那些龌龊事吧。其实,我母亲的放荡生活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挨过了老鲁的那顿暴打后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得上了性病,无法再和别的男人鬼混了。奇怪的是,我的家庭并没有因为母亲的中止放荡而过上平静的生活,反而比过去更加充满了不安定的气氛,因为这个时候,我的养父也就是老鲁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歇后,已经再次恢复了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生活状态,也就是说,如今他又可以频繁地与女人做爱了。但不幸的是,此时此刻我的母亲却不能为他提供这种需要了。

这样说其实也不准确,尽管得上了性病,我母亲却并没有失去性的需求,由于长时间过不上性生活,她的性情变得稀奇古怪,就像处于发情期的母狗一样烦躁不安,如果这时候有一条公狗向她求欢,兴许她也会欣然接受。母亲有心和老鲁做上一回,但老鲁却不敢冒这个险,每次一看到她溃烂得像一朵艳丽花朵似的性器官,都惊骇得倒吸一口冷气,就算他有死的勇气,也不敢贸然朝她身上爬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被欲望折腾得四处乱窜的老鲁不禁恼羞成怒,留着你在我家里才真是个祸害。听到老鲁这样说,不仅是母亲,就连我也觉得接下来他或许要驱赶我们出他的家门了。

但老鲁并没有真的这样做,看起来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不过仔细想来,却也符合他的行为逻辑和我们这个奇怪家庭的实际情况。不管怎么说,老鲁在结束他的光棍生涯后,身边毕竟有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虽然得了性病,可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谁又能说她不能好起来呢?况且她一旦恢复了健康,又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情爱高手了,所以他暂时还不想完全放弃她,还对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而其中的另一个也就是我,却是正在成长起来的一个性爱对象,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一样,已经透露出了成为艳丽风景的一些气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老鲁怎么能轻易放过这朵花去,而不把它精心养在自己的瓶子里呢?

正是抱着这样美好的念想,老鲁不但没有驱赶我走的打算,反而变着花样讨好我,就像一只公狗讨好一只小母羊一样。没错,被性爱煎熬的老鲁已经昏头涨脑,开始把主意打到他的女儿头上去了,尽管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我毕竟才刚刚十多岁,还没有长大成人,老鲁一天到晚把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盯在我身上,不能不说他是个没有多少人性的败类,也不能不说我所面对的处境是多么危险了。

母亲也早就看出了这一点,虽然她并不看重女人的贞操,却不想让我就这样随便葬送到老鲁手里,所以在老鲁频繁打我主意的那些日子里,母亲坚定地站在我一边,并为我出谋划策,设想出一些对付老鲁性侵犯的办法。当然,母亲所能设想出来的办法也就是不让我脱衣服了。虽然母亲的这个办法看似简单,看似笨拙,但我却不能不承认的确行之有效。试想一下,当一个女人穿着衣服的时候,男人纵使再有与她做爱的意图也不可能办到,如果他想实现自己的愿望,就必须先把女人的衣服剥下来。也就是说,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看好自己的衣服,尤其是裤子和腰带,不让它们离开我的身子。

于是,我便遵从母亲的教导,一天到晚穿着衣服,白天是这样,特别是到了夜里更是如此。白天自然好过多了,因为不用防范老鲁,我也要穿上衣服去上学,但到了夜里,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我如果再像白日那样睁着眼睛恐怕就做不到了,我要睡觉,但只要睡觉就会疏于防范,就会给老鲁留下袭击我的机会。这样说来,在夜里束紧自己身上的衣服才是我重点要做的一项工作。

于是,我不但不能像平时那样把衣服脱下来,反而在衣服外面又穿上一件衣服,在腰带外面又扎上一条腰带,形成一个衣服裹衣服腰带缠腰带的奇异景象。这一招真的有效,尽管老鲁被欲望折腾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尽管他也在半夜里试图来剥我的衣服,来解我的腰带,但每次都无法把这些动作做完,我就突然醒来了,醒来了我就会叫喊,母亲也会舞着剪刀来帮助我。在我的极力反抗和母亲的有力帮助下,老鲁只能知难而退,摇晃着疲惫的身躯退到一边去。

我成功地保护了自己,但也并不是一点问题没有留下,我这样成年累月地穿着衣服,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其实没过多长时间,我便发现我的身上长满了虱子,瘙痒使我难以忍受,为了不给老鲁留下任何可乘的机会,我只能隔着衣服抓挠,却不敢脱下来捕捉。我痛苦难耐,不知道这样地狱般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以为我会一如既往地把这种生活过下去,但让我想不到的是,这种生活却在接下来的一个日子里突然间中断了,速度之快令我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事情是从我的一个梦境开始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梦,裹在身上的衣服透出了腐烂的迹象,我轻轻一抖身子,它们就像树叶一般乱纷纷地脱落了,随着衣服碎片的脱落,我光洁的身子全部裸露出来,就像一只飞蛾从困扰它的茧子里飞出来,带着一身艳丽的光彩和轻盈的感觉腾跃到高空里。我知道我获得了解放。

正当我要准备庆贺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太好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觉得这应该是我要说的话,但奇怪的是,那个声音的发出者却是一个男人。我掉回头来往下看,天哪,我竟看到了老鲁。老鲁的脸上浮荡着极度开怀的笑容,在又一次重复了那句话之后,晃摆着一只毛茸茸的黑手,直朝我身子上抓来。我大叫一声,折起身子,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梦境。我以为我逃开了老鲁的恶手,但醒来了我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因为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老鲁,这个不论在梦境里还是在现实中都在打我主意的男人。我看见老鲁伏在我身边,把两只黑手都举起来,正在撕扯我身上的衣服。

好在我身上的衣服并没有脱落,但根据他手上力量的程度判断,也许过不了多久,那些衣服就会真的变成碎片,也就是说,到那时我就真的要沦为老鲁手下的一味美食了。妈,我一边挣扎一边大叫,快来帮我。但我一连喊了好几声,母亲也没有发出一点回应。

我感到奇怪,母亲怎么了?如果是在平时,她早就扑过来,挥舞着剪刀来帮我驱赶该死的老鲁了。老鲁似乎知道我的心思,稍稍放缓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得意洋洋地笑着说,你妈再也不能来帮你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听了他的话,我呆怔了一下,随即便意识到,母亲出事了,莫非母亲真的出事了?

没错,老鲁朝一边努一下嘴说,我已经把那个一心坏我事的臭婊子解决了。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你把我妈……我掉过头,借着窗棂间射进来的一点点月光,看见母亲直直地躺在那边的床上,一股暗红的液体正从床沿上流下来,落到地下,在黑暗处像蛇一般默默地游动。

妈,我大叫一声,折起身子,直朝母亲床前扑去。

哪里去?老鲁更为用力地将我按在床上,一边再次撕扯我的衣服,一边狞笑着说,今儿你再也逃不掉了,就好好等着我来让你享受吧。

坏蛋,流氓,我拼命地挣扎,一边抽他的耳光一边破口大骂,你不得好死……

我就是死了,老鲁义不容辞地说,我也要把你吃到肚子里去。

我感到彻底绝望了。完了。我在心里哀叫一声,手脚忽然停止了舞动,身子也一下子瘫软下来。我似乎知道逃不脱他的魔掌了,打算要接受这残酷悲哀的现实了。

但让我想不到的是,就在我即将崩溃的关键时刻,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我先是听见了门板倒地的声音,随即便看见几个人影像疾快的风一般涌进来。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伏在我身上的老鲁被一下子掀到一边去,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一样倒在了地下。

直到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恐惧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知道我已经获救了。老鲁被那几个突然到来的公安人员押走了,屋内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又过了一会儿,当我看见屋门口还站着一个人时,我才准确地明白,正是他带来了那些公安人员,使我脱离了被毁灭的危险境地。

我当然认出他来了。没错,这个带人来解救我的人就是童小星。

自从我在五岁的那一年来过一次月经外,其后的二十多年间,我都没有再来过第二次。我原本以为,像我这样过早接受了男女关系熏陶的人,一定会是一个标准的下贱坯子,何况我在五岁那年就露出“女人”之相了呢,淫荡和堕落怕是我难以逃避的下场和宿命。但让我想不到的是,老天却让我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一条与我母亲的命运截然相反的道路,它不但成功地阻止了我的堕落和毁灭,反让我在远离性别一心一意追求贞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兴许哪一天我就会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石女”也说不定呢。

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就不再是一个女人了,如果仅从外表上看,我是一个标准的女人这一点似乎是毫无异议的,一般女人所具有的体征和韵味我一样也不缺少,比如什么乳房、臀部以及声音之类,至于说到我那个最为根本的问题也就是月经的拒绝到来,如果我不自己说出来谁又会看得出来呢?

再说,我也丝毫没有把我的这一“反常”现象当回事儿,我甚至觉得这样最好不过了,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和爱恋,即使不说我会由此而远离丑恶的男女之事,单说减少了我在生活中不必要的麻烦这一点,我也要衷心感谢它的不肯光顾。你是一个淑女,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说,你要做成一个典型的淑女。

当然,我这样说也并不意味着我对男人不再感兴趣了,不,当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从我面前走过去时,我也会凭着本能悄悄地打量他一眼。许多个夜里,我会在睡梦中看到某个男人,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会在那里与那个男人谈一次风花雪月的恋爱。我看见那个男人从远方的地平线上走来,老天,他不正是我的同学童小星吗?这个发现实在让我大吃了一惊。

我觉得我梦到童小星也不是偶然的一件事,在此之前,还没有一个男人像童小星那样对我的生活具有那么大的影响和意义,他除了在同学们欺负我的时候为我打抱不平外,还在该死的老鲁即将成功强暴我的关键时刻报警,让及时赶来的警察把我从老鲁的魔爪下解救出来。为此,老鲁以杀害我母亲和企图强奸我的罪名被捕入狱,虽然念及他的人格不够健全而免于死刑,但却被判了二十年的徒刑,以老鲁风烛残年的身体状况,我想他怕是没有再到狱外来伤害我的机会了。

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仅仅两年过去,我就接到了老鲁死在监狱里的通知。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老鲁也算是养育了我,可我却更看重他对我造成的伤害,尤其不想让他对我今后的生活继续施加影响,所以我没有去给老鲁收尸,当警察捧着老鲁的骨灰盒找上门来的时候,我也没有承认我和那个盒子里的人有什么关系,更没有同意他们把那个该死的盒子留在院子里。警察无奈何,只好把盒子交到我们所在的街道办事处,由他们送到一个墓地里草草埋葬了了事。

这件事发生了以后,我也不想再继续留在老鲁的家里,好像还继续沾着那个强奸犯的光似的,好在不久我参加工作了,于是我便和众多的青年工人一起住到了工厂里。

还是继续来说童小星。我和童小星一起读到初中毕业,我便下学了,他则继续升上了高中。虽然我们还在一条街上住着,但从此以后却很少见面了。

一度,我甚至以为我和童小星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我们会各走各的路,以后是否还有碰面的机会都不好说了呢,日子一久,这个不知什么时候闯入我生活中来的男孩似乎已经变得与我无关了,就连他曾经对我的帮助也像一道旧风景一样过时淡远了。

但让我始料未及的是,三年过后的某一天,我会在我所在的工厂里看见童小星的影子。刚开始我以为看错了人,因为这个时候的童小星已经不太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他变得那么高大,嘴唇边还有了毛茸茸的胡须,虽然身子还依旧显得单薄,但神情里却透出了一个成熟男子汉的气概。他是童小星吗?我在心里问自己。因为拿不定主意,我便扭过头多看了他两眼。

大概童小星也吃不准这个朝他打量的女人是不是他过去的同学,眼皮急急地眨巴了两下,就在我快要从他身边走过去了时,他果断地跑过来,朝我打招呼说,你是柳兰芽吧?

我知道他果然是童小星了。我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样子看起来有些矜持。

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你了。童小星摸着后脑勺说。

其实这句话也是我想要对他说的。你,我斟酌了一下字句说,怎么在这里?

我来上班……童小星忽然朝我笑了一下,告诉你吧,我也到这个厂子来工作了。

是吗?我有些发愣。原来三年以后我们又要做同事了?我在心里说。我想朝他表示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欢迎我吗?童小星显然想和我开句玩笑,伸出手,好像有和我握一下的意思。

我当然不会握他的手。我注意到,当我们站在一起面对面说话的时候,远处正有几个人朝我们打量。

见我无动于衷的样子,童小星把他那只手放到了脖子里,装作搔痒似的抓挠了几下。

我们都变得有些局促起来。对于三年之后的这次见面,我们似乎都还没有做好准备,不太知道该怎么在一起相处,童小星还好些,或许他在脑子里想过与我见面的情景,因为他毕竟知道我在这个工厂里上班。

而我却就不同了,这样的见面实在出乎我的预料,倒退到一刻钟之前,我都不会相信我会在这里与这个快要被我忘得差不多了的昔日同学见面,更不会想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他成为更为久远的同事,所以我有些不知所措,浑身都感觉到不自在。

童小星一来到厂里,就当上了车间的技术员。虽然我们不在同一个岗位上,但因为是在同一个车间,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其实我这样的表述并不准确,应该说我们每一天都会有见面的机会,事实也正是这样,只要我在班上工作,童小星就会出现在车间里,只要我不那么专心做工,就会在抬头的间歇中看到他的影子。

很多时候,童小星还会走到我身边来,有一搭无一搭地看我干活的样子。我不希望在我忙碌的时候被人盯着看,心里越发有些不自在。虽然我没有把我的心思表现出来,但童小星似乎也已经感觉到了,便在看了我一会之后及时走开了。有时我干得太过专注,没有意识到他在我身后站着看我,他便有意咳嗽一声,以引起我的注意,这使我清楚地知道,童小星时不时地出现在我身边,并不是由于工作的需要,而是故意让我对他施以关注。

事情也果然是这个样子,按照我们车间的工作流程和制度安排,我所在的这个岗位并没有和技术员直接打交道的必要,所以童小星频繁在我身边的出现,便不能不让我产生多余的联想,同时引起别人的议论也在情理之中了。当然,对于别人有关我们“谈恋爱”的传言我并没有及时听到,当我的好友胡晓丽终于忍不住对我学说了时,这种议论已经在厂子里流传多时了。

什么?我又一次大吃了一惊,我和童小星谈恋爱?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胡晓丽又反问我说,就是别人不说,我也会这么觉得……

你怎么会这样觉得?我打断她的话说。

我为什么不这样觉得?胡晓丽继续反问我说,他一天到晚在你身边转悠,不是对你有意思又是什么?她继而又说,对了,听说你们在一起上学的时候,童小星就开始喜欢上你了……

胡说,我也又一次打断她的话,他喜欢上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胡晓丽依旧在反问我,你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我不想再听她对我说这件事了。不管别人怎样,我用坚定的语气对她宣布说,反正我谁也不喜欢。

胡晓丽呆呆地望着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她上下打量着我说,你真是一个怪人。

我耸了耸肩膀,并不觉得她这样的说法有什么不对,在我自己看来,我的确是与其他女人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我的月经不能到来,由此而导致我在男女关系上的不正常表现,都与我那些同事们形成了鲜明的差异,在我这里,根本就不会发生和童小星恋爱这件事,更明确一些说,我或许和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发生这件事的可能性。因为,因为我要当一个贞洁的淑女,没有什么比这件事对我更为重要的了,也没有什么比这件事让我更为义无反顾的了。

我当然并不反对别人恋爱,甚至并不反对童小星恋爱,不要说我这个没有月经的女人还对男人充满一定的幻想,那些一直为月经所困扰所掌控的女人们更是对男人想入非非,比如我的好友胡晓丽,比如我的室友夏美娟。

自从来到这家工厂里后,我便和胡晓丽和夏美娟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大约都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与我相比,胡晓丽和夏美娟都是那种“正常”的女人,每到一个月的固定日子,她们的月经就会按时到来,而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不仅她们要经受那个东西的骚扰,连我这个局外人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如果她们只是因为肚子疼叫喊几声倒也没有什么,最让我忍受不了的是她们会把沾满肮脏血迹的卫生巾丢在门后,每次看到那团该死的东西,我的眼睛就会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刺穿了一般,不但会感到剧烈的疼痛,还会经历短暂的失明。拿开。我会遏制不住心里的愤怒,脱口朝她们叫道。那个时候,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因为她们自己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已经很惊恐了。

胡晓丽因为是我的好友,总算还顾及我的感受,每次听到我愤怒的呵斥,都会拖着虚弱的身子爬起来,把那团脏东西丢到厕所里去。而夏美娟却就不同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和夏美娟住在同一间宿舍里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变成了死敌。怎么说呢,夏美娟除了比大部分女人更像女人之外,我并说不出她有什么另外的缺点,但或许就是“更像女人”这一点,让我从内心里看不服从而拒绝接受她。

说来奇怪,夏美娟的月经比别人来得频繁许多,别人大约一个月来一次,她却二十多天甚至十几天就来一次。这真是一件让我想不明白的事,开始时,我疑心夏美娟是有意和我过不去,因为我们从一上来就看不服对方,就彼此在心里较上了劲,自然便不自觉地把自己的特点加以放大,以让对方更加不能接受。

但很快我便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就像我的月经没有出现是不以我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一样,夏美娟月经的提前到来也应该是她自己做不了主的一件事。尽管我想明白了这个原委,但每次看到她丢在门后的那团脏东西,我还是会感到极度的愤怒。

也许正是月经频繁到来的缘故,夏美娟时常表露出来的浮荡轻贱气息越发浓烈,不论她出现在什么地方,那个地方便会立刻聚拢起一帮不正经的男人,围绕在她身边放肆地说笑,就像一朵艳丽的鲜花盛开了,马上便会有蜂蝶飞过去,朝它卖弄风情地嗡嗡叫上一阵。

别说,像夏美娟这样的女人倒真是一个适合男人追逐的对象,如果她在旧社会如我的母亲那样到妓院里去工作,一定会红极一时名声远扬的。可惜现在是新社会了,没有了供她施展才华的场所,但男女之情还是少不了的,卖淫不可以,谈恋爱总是可以的吧?

于是,夏美娟除了工作之外,每天要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谈恋爱。据我的观察和估算,自从来到这家工厂里以后,夏美娟已经和五个男人谈过恋爱了。开始时,她还在外面和男人们交往,经过短暂的几个回合后,她便把她的恋爱对象带到了宿舍里来。只要我和胡晓丽不在屋内,他们便把门板插死,在里面肆无忌惮地鬼混,那种类似于妓院里的声音很快便从门缝间水似的流出来。

当我和胡晓丽回到屋里时,不但会看到夏美娟的床铺上比过去凌乱了许多的景象,有时还会看到门后丢弃着更加肮脏的卫生纸团之类。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立刻扭转过身子,像逃避可怕的瘟疫一般疯狂地朝外面逃跑,如果我的行动稍稍慢了一些,我就会伸长脖子大张旗鼓地呕吐一番。

我终于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决心离开夏美娟,不再与她及她肮脏的东西和行为相伴,但离开了工厂的宿舍我该到哪里去呢?

说来天无绝人之路,我刚刚产生了离开工厂宿舍的念头,我所在的街道办事处就动员我搬回到老鲁的家里去,因为我离开那里后,那个一直处于闲置状态的屋院便成了小偷小摸利用的场所,一次警察对那里进行检查时,竟然发现了不少藏匿的赃物,其中包括一辆自行车和一台收音机,这才引起了公安部门的警惕,为了减少这一带的犯罪可能,街道办事处还是建议我搬回去住。

于是,我不再犹豫,便把自己的行李搬出工厂宿舍,又像当初离开时那样回到了“家”里。为了不让自己感觉得孤单,我顺便也把在那间宿舍内住够了的胡晓丽一起拉来了。真是便宜了夏美娟那个烂婆娘,胡晓丽愤愤不平地说,我们离开后,不知道夏美娟该怎么和那些臭男人鬼混呢。

我们往工厂外搬东西时,童小星听到消息跑来了,站在一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上前来帮忙。你、你们怎么搬走了?他有些落寞地对我说,在这里住不是更……方便吗?

我觉得他所谓的“方便”并不完全是指工作上的便利,似乎还包括了更多更复杂的一些内容,比如吃饭休息之类,那个时刻我甚至毫无来由地想到了“谈恋爱”这件事。我知道我或许是多想了,脸颊不自觉地热了一下。

我还没有说什么,胡晓丽接过了他的话去,向宿舍内白了一眼说,与其自己方便,不如留给别人更多的方便。

童小星当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不禁也掉过头去,朝我们刚刚走出的宿舍门口看了一眼。

我注意到了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说来不可思议,我觉得他脸上竟然浮动着一丝艳羡的意思。我吃不准我的感觉对不对,但不管怎么说,那一刻我的确觉得童小星是不像我这样讨厌夏美娟的。

大约是由于长得格外出众的缘故吧,当然还有高出别人一截的学识和较为优异的工作岗位,童小星一到工厂里来,就受到了一些女孩子的追捧,但令她们感到失望的是,他却一概进行了回绝,把整个心思都用在了我的身上,几乎每天都到我身边来,若有所思地看上我几眼,然后再慢慢地离开。

我当然不会讨厌童小星,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以来,他是唯一一个进入过我梦境的男人,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对童小星的主动“示好”做出反应,也没有对外面的传言进行过澄清。

于是,当传言在外面肆无忌惮流行的时候,童小星依旧会在众目睽睽下出现在我身边。这似乎已在我们那个车间内形成了一道风景,想一想吧,当一个女孩儿在工作台上专注工作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在一边专注地打量着她,而在远处的周围,会有更多的人专注地朝他们打量……

在许多次迷幻的状态里,我都从那个场景里逃出来,站在更为遥远的距离外,像一个颇有经验的观众一样朝我刚刚逃离的那幅场景打量。我觉得我已经快要沉醉了。是的,沉醉,我在那些日子里的确真切地感觉到了沉醉的滋味是什么。我觉得这应该就是我需要的恋爱情景,我在这里竟然使用了“恋爱”这个词汇,看来我在内心深处或许已经承认了我与童小星在“恋爱”这件事,只是我们的恋爱“故事”依旧止于那个颇为静态的场景而已。

我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场景什么时候被打破,我这样说也并不意味着我就知道我所谓的“打破”是什么意思,只是在几次童小星因为有事而没有及时出现在我身边时,我品尝到了怅然若失的滋味,继而还有一些恐慌的感觉。这时我会在心里想一下他没有出现的原因,在接下来的工作时间内,我甚至会呈现出心不在焉的状态,工作起来难免会出现一点小差错。这样的情况一旦多起来,便引起了车间领导的注意,因为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技术过硬的优秀工人,是不应该出现简单低劣的错误的,因此,接下来我会面临来自他们的批评。他们的批评当然于事无补,只要童小星没有按时出现在我身边,我的错误依旧无法更正。我疑心我已经对童小星形成了依赖,担心一旦他不再出现在我身边,我便无法在我的岗位上工作下去了。这样一想,我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大吃了一惊。

我的担心并不是毫无来由的,记得我和胡晓丽从宿舍往家搬的时候,童小星赶过来帮忙,顺便对我说了一句,不在厂里住多不方便呀。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说得一点不错,每次从家里去工厂上班时,我都体会到了这种不方便给我带来的麻烦,白班尚还不觉得什么,一旦到夜班了,麻烦便自然而然找来了。

我当然指的是路途上的麻烦。从我的家到工厂起码要有五里地路程,中间还有两个街口一条胡同,而其中的一条街道和那条胡同一直没有安装路灯,我只能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这些路段在白日里并不显得怎么难走,但不知怎么回事,一到黑夜里我便走得那么困难了,白日里平坦的地面也变得起伏不定起来,甚至还多了一些平时没有的坑洼。

我和胡晓丽不在一个班上,这段路便只好由我们分别独自行走。光是摸黑走路还不觉得多么可怕,更要命的是路边的黑暗处不知会隐藏着什么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冲出来,裹挟着寒风扑到我身上。

说起来我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可每当我走在黑暗的街道上时,我便心里发紧,很快身子也变得毛骨悚然起来,因为,因为我真切地听到了响在黑暗地带的脚步声,甚至还隐约看到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终于有一天,那个时隐时现的影子从黑暗中浮出来,真真切切地来到了我面前。别说,当我看清了那个影子是一个人的轮廓时,我反倒镇定下来,心脏跳得不那么厉害了,林立的毛发也倒伏下来。是人就好办。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但我刚刚松出一口气,随即便意识到了更大的麻烦,虽然那个影子不是一个神秘的鬼魂,但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高大的男人其实更让我难以对付,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一个柔弱的女子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何况从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看,今天他是注定要和我过不去了,而且我明确地知道,他的所谓“过不去”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你、你想怎么样?或许我已经昏了头,竟然明知故问地对他说了一句。

嘿嘿,那家伙狞笑了两声,哥哥我一直睡不着觉,小妞你今天就好好陪陪我吧。

走开,我跺了一下脚说,再不让我过去我就要喊人了。

喊人?那家伙又笑了一下,深更半夜的哪里会有人?你就是把自己的嗓子喊破也不会有一个人来。

这里有巡逻的警察,我急中生智地说,你就不怕警察吗?

没想到我这一招竟然也不灵。那家伙把手在胸脯上拍了拍说,也不打听一下,哥哥如果怕那几个小瘪子,就别在这条街上混了。

我觉得我没有招数好使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真的喊人了。

喊吧,你越喊哥哥我越高兴,那家伙一边说一边朝我跟前走,等你叫起来了,哥哥我才觉得过瘾哩。

我回头看看,后面竟然是一道墙壁,我想朝一边逃跑,但又知道跑不过那个家伙。怎么办?难道我就这样被他糟蹋了……想到这里,我心里万念俱灰,心疼欲裂。

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居然想到了童小星,虽然我只是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但童小星的形象却在我脑子里像一道亮丽的闪电一样划过去。小星。我甚至在心里朝他叫了一声。

说来奇怪,当我在心里叫了一下童小星的名字时,一个类似童小星的身影竟然飞快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似乎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当然更没有看到那个影子是从哪里冲出来的,童小星已经站在了我面前。

别怕。童小星对我说了一句,随即又推了我一把,便转过身去,面对那个要对我实施强暴的家伙,摆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架势。

这个变故实在是太快了,不仅我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个家伙也有些没有想到。你、你是干什么的?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并瞪大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不许你欺负女孩子。童小星并不理会他的问话,而是径直把自己的态度鲜明地表达出来。

听着他有些熟悉的话语,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童小星在学校为我打抱不平的情景又出现在了我面前。小星。我又在心里叫了一声。虽然我的声音并没有发出来,但我却分明听到了我声音的哽咽。

呵,那家伙也镇静下来,再次狞笑了一声说,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竟然还真的有不识时务的人出来现眼?说着,他就在童小星胸脯上推了一下,我劝你还是别做见义勇为的蠢事,小心我会把你的肋骨打断。

我看出来,与这个身强力壮的亡命徒比起来,身体还稍显稚嫩的童小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童小星却不打算退缩,不仅挺高的胸脯没有收回来,脸上也没有丝毫畏惧的表情。

面对童小星昂昂不动的样子,那家伙感到有些意外,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下说,我明白了,这个女人一定是你的相好,不然你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为她出头的。

童小星依旧没有理睬他的话,继续警告他说,今天只要有我在这里,你就休想让自己的罪恶得逞。

童小星的话尽管有些文气,但听上去却是那么慷慨激昂,我担心这样的话会彻底激怒那个家伙。小星。我又在心里叫了一声,想劝阻他离开,但我只是张了一下嘴,还没有让声音发出来,便发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家伙显然被童小星逼入了绝境。看我不让你领教到我的厉害是不行了。他一边愤怒地吆喝着一边举起粗壮的拳头,像一阵疾风一般扑到了童小星的身上。

快跑,童小星在被那家伙打倒在地的一刻间,还不顾一切地朝我叫喊,快——

……

童小星当然被打坏了。等我把警察们领到事发现场时,童小星倒在地下已经人事不省了。我们把他送进了附近的医院。经过检查,童小星的两根肋骨果然被打断了,身上的软组织多处受伤,需要住院好好治疗。医生说,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怎么样了?当别人告诉他我安然无恙时,他忍受着伤口的疼痛,脸上浮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这样的场景是否很有些“英雄救美”的意思?没错,连我这个身在故事中的人都觉得是这么回事了。按照一般的故事发展逻辑,接下去我应该每天都去医院照顾童小星,并在知恩图报思想意识的支配下,主动向童小星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得到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圆满结局。但我不能不遗憾地告诉大家,我和童小星的故事并不是这样发展下去的,事情的真相远比人们的想象复杂多样,甚至会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人们的意料。

在童小星住院治疗的八天时间内,我的确在工作之余到病房中看望过他三次,为了让他受伤的身子早日恢复健康,我还真的做了一罐鸡汤送过去。回想这三次探望的情景,每一次我们都没有什么动人的事情发生。

第一次去探望时,童小星还没有从昏迷中醒过来,尽管我在他病床边待了很长时间,甚至还用衣袖为他擦了一下脸边的血迹,但由于他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沟通。

第二次探望是在第一次探望三天之后,这时童小星早就处在了清醒状态中,那两根被打断的肋骨也在手术中被成功接上了。与上一次相比,童小星显得精神多了,脸上不见了血迹,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乍一看上去,他的样子和平时好像并没有多少差别。但当他尝试着活动一下身子时,脸上的表情才显出了虚弱,气息也喘得不是那么均匀。就是在这一次探望中,我为他带去了那罐我精心熬制的鸡汤。

第三次探望距离他出院只剩下两天了,也许那天中午我去的不太是时候,我走进病房时,童小星正好在午睡。此时,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医生和护士大概也都开始午休了,整个病区都没有多少动静。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童小星在病床上闭拢着眼睛,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已经睡了多久,此时是否应该醒来了。那个时刻,我没有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把他唤醒,只是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便退出来,转身向护士站走去。

我有些放心不下童小星,便把一个坐在椅子里打瞌睡的护士叫醒,向她询问有关童小星的情况。大约是我打扰了她的睡眠的缘故,护士翻起沉重的眼皮,颇为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好着呢,她懒洋洋地说,大约后天就出院了。说罢,她就继续闭上了眼睛。听她这样说,我才算彻底放心了,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病区,朝医院大门外走去。

忘记说了,我第二次到病房里去探望童小星,也就是我给他去送鸡汤的时候,我是和胡晓丽一起去的。

说起来,我给童小星送去的那罐鸡汤差不多都是胡晓丽的功劳,鸡料是她买回家来的,熬制的方法也是她提供给我的。当时,我只是向她吐露了一下做鸡汤的打算,没想到她便立刻行动起来,很快便把一只肥胖的母鸡和几味调料买回来了。我没有熬制过鸡汤,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她便又跑到工厂的图书馆里,终于查到了熬制鸡汤的方法,抄在一张纸上带回家来。熬制鸡汤的时候,她还来给我打下手,尽管忙碌得一头汗水,她的脸上却浮动着快乐的微笑。胡晓丽对这件事如此上心,并没有让我产生不快的想法,相反,恰恰是由于她的主动帮助,我第一次熬制鸡汤的尝试才算取得了成功,当我眯起眼睛沉浸在鸡汤醉人的香气中时,我心里还对她充满了感激。也正是因为胡晓丽在熬制鸡汤的过程中付出了那么大的努力,我才在到医院给童小星送去时让她随我一起去了。

以后的事实证明,我的这个决定显然是错误的,也许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和胡晓丽的关系便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那天,我提着那罐我们刚刚熬制的鸡汤,和胡晓丽一起来到了童小星的病房里。虽然童小星早就脱离了危险,但还是不断有医护人员来到他的病床前,此外还有几个从工厂里赶来看望他的领导和工友。看见我和胡晓丽提着鸡汤进来了,他们既感到惊讶又觉得欣喜。

还是阶级姐妹的情谊深呀。工会主席不无感慨地说。

当我把鸡汤罐放在童小星面前的时候,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中似乎含有某种期待。童小星显然还不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来喝鸡汤,他的两只手都缠着绷带,无法抓握勺子之类的东西,这样,人们的目光便自然都盯在了我的手上,虽然嘴里没有说什么,但他们的表情告诉我,应该由我手持勺子来喂一喂童小星。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童小星也一定产生了这个念头,尽管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但他目光里的期待却像火苗一般扑出来,直燎到了我的脸上。那一刻,我真的像被火烧到了一般,整张脸都变得燥热起来。难道我真的要去喂他吗?我在心里问自己。我觉得我应该那样去做,因为童小星毕竟是因为救我而受了伤,就算是我为了报答他,我也应该为他尽一下心意。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我不应该那样去做,毕竟我和童小星之间除了男人和女人的身份之外,并不存在另外的什么关系,虽然童小星一直在向我示好,从内心深处说我也对他充满了好感,但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么能做出超越一般同事关系之外的事情来呢?

其实,这样的想法也仅仅是在我脑子里急速地过了一遍,并没有来得及形成清晰而有逻辑的念头,事情就发生了严重的变故,以至于当这个尴尬的局面得以改观时,我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在我是否为童小星喂食鸡汤而犹豫不决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胡晓丽已经从我身后走出来,走到童小星面前,从瓦罐里抓起勺子,开始往外舀鸡汤。我霍地反应过来,瞪大眼,直直地往她身上看。胡晓丽从瓦罐里舀出一勺鸡汤,径直把汤勺送到了童小星的嘴边。

看到这个情景,不但我惊住了,几乎屋内所有的人都惊住了,包括童小星自己,所以当胡晓丽的勺子抵达了他嘴边时,他竟有些转不过弯来,一时忘记了张嘴。

工会主席忍不住提醒他说,小星,张嘴。

童小星明白过来,在稍稍犹豫了一下后,猛然把嘴张开,而且感到张得不够大,继续使劲往开里张,以至于把整个勺子都吞到了嘴里,几乎连胡晓丽的手都快咬住了。

我当然看出来,童小星之所以把张嘴的动作搞得如此夸张,完全是为了做给我看,因为我看见他一边费力做这个动作,一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也许在他看来,我这个被他如此爱恋而又如此保护的人是那么的不近人情,还不如一个与他并无多少关联的人更为关心他呢,所以我这个被他如此爱恋而又如此保护的人是那么的让他感到失望,甚至愤怒。那一刻,我似乎真的听到了在他含满鸡汤的嘴里发出来的咆哮声。

胡晓丽知道抢了我的风头是一件不算多么妥当的事,可能还意识到她这样做了后我们的关系会发生根本的转折,所以一从童小星的病房里走出来,她便赶紧拉住我的手,神色不安地向我解释她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看来她还不想就这样结束掉我们长达好几年的友谊。

其实我是在帮你那样做,胡晓丽不断地对我说,你没觉察到人们都希望你亲自喂一下童小星吗?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把我的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我不替你那样做,胡晓丽再次申明说,人们就会笑话你,说你对你的救命恩人无情无义……

你这样做了,我指出说,我不更显得无情无义吗?

胡晓丽有些语塞。

我无情无义了,我继续向她指出说,你倒是显得有情有义了。

我可没想那么多,胡晓丽也继续申明说,我只是觉得我们总该有一个人站出来,真心实意地对待童小星一回……

真心实意地对待童小星……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对她提出来,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胡晓丽直直地看着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正面回答我的提问。也许她已经觉察到了,如果沿着这样的思路谈下去,那么就离我们最后摊牌的时间不远了,也就是说,我们维持了好几年的友谊便有可能接近尾声了。但除此之外,她又实在找不到另外的什么话题,便在犹豫了一会儿后,反过来问我说,告诉我,你是不是不爱童小星呢?

我听出来,她的反问其实与我那个问题是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她之所以不回答我的话而是把问题丢给了我,是给我处理这件事提供了最后一个机会,也就是说,只有当她确定了我对这个问题的态度之后才能袒露自己的观点,看来她倒是很好地遵循了那个“先来后到”的程序和惯例。但我并不想买她的账,只是张口说道,我不知道……我的意思不过是说,我爱不爱童小星是我自己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我的回答并不太出乎胡晓丽的意料,所以她没有感到丝毫的诧异和不解。她耸了耸肩膀,用一种突然变得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是的,她的目光明显增加了意味深长的成分,似乎里面藏匿着什么有趣的东西。我相信她一定想到了什么问题,而且那个问题一定是非常好玩的。尽管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把那个问题表露出来,但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朝我脱口而出的,因为她已经忍受了太多太多的时间,不能不抓住这个大好的时机,把快要腐烂在心里的真实想法倾吐出来了。我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善于隐蔽的人。果然,胡晓丽在用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会儿之后,终于颤抖着嘴唇对我说,我怀疑你不太是一个……女人……

对于她这样一个可以说不怀好意的问题,我也没有觉得多么意外,因为在过去长达几年的日子里,我们的关系虽然可以用“相知相投”来表述,但我却总是朦胧地感觉到,迟早有一天胡晓丽是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的,因为恰是由于我们的“相知相投”,那些属于我一个人所有的所谓“隐秘”才会被她窥视到。我当然明白,随着她对我这个问题的提出,我们看起来美好而牢固的朋友关系便要寿终正寝了。但我并没有像她所想象的那样有什么懊恼的表示,依旧用模棱两可的语气说,我不是女人还能是什么呢?

胡晓丽再次耸耸肩,脸上越发浮荡出了一层不阴不阳的表情。我觉得你应该去那里检查一下。说着她还举起手,朝我们刚刚走出的医院大门指了一下。

其实她这句话是一语双关的,我既可以把它看成是对我的嘲讽,也可以理解为是对我的关心,因为与她们比起来,我的确更显得“不正常”,也许在她们看来,我的这种不正常只有通过医院才能得到有效的解决。但问题的关键是,胡晓丽此时真的愿意我的问题得到解决吗?所以我也用听起来更为轻浮的语调对她说,如果是我病了,那就让它病着好了。我这句话当然是有些矛盾的,既然是我病了,怎么又让它病着呢?我当然也不知道我所说的那个“它”到底是指什么,我只是在说完这句话后,便迈着大步朝前走去。

胡晓丽没有跟我回家来,而且这天夜里也没有回来住。第二天我去上班,下午回到家来时,发现她的行李已经搬走了,在她空空如也的床铺上,放置着我给她的那把钥匙。我坐在门台石上,望着重新变得空旷寂寥的院落,似乎这才明确意识到,我和胡晓丽的关系已经彻底完结了,随后我又在脑子里想象着以后我和胡晓丽当然还包括童小星三个人之间关系的演变。是的,我想象得出来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会朝着哪个方向演变,会演变到什么样的程度。

随后发生的事情有些一如我的料想,有些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想到了胡晓丽和我摊牌后会去公开追求童小星,况且这时外面也已经流行开了她和童小星深情相爱的传言,其有力的证据便是她在医院对童小星喂食鸡汤那件事。但我没有想到胡晓丽会回到夏美娟的宿舍去住,而且和她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这样倒好,我在哀伤了短暂的一段时间后,又不失欣慰地宽解自己说,正常的人和正常的人走在一起才显得正常。我坦然接受了胡晓丽和夏美娟结盟的现实,同时也做好了胡晓丽和童小星相好的准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果生活需要胡晓丽和童小星结合,我这个需要看医生的异常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回想那天我对胡晓丽的问题给出的答案,我觉得我并没有虚于应付她的意思,因为我知道对这件事我们已处在了一个接近转折点的关键时刻,如果我们对童小星负责的话,就不会再把这个问题当做儿戏而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我怎么不想给胡晓丽一个清晰明确的答案呢?但更为要命的是,到那个时刻甚至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我到底爱或者不爱童小星,我对我自己到底懂得不懂得爱到底拥有不拥有爱的能力都说不清楚,又哪里能够告诉胡晓丽我是否真的爱童小星呢?但不管我的心思如何,反正胡晓丽的态度已经明朗了,那就是“明火执仗”地追求童小星。

童小星一回到厂里来,胡晓丽就展开了第一波火力很猛的进攻。为了让他尽快恢复健康,胡晓丽隔三差五便做一罐鸡汤,大摇大摆地送到童小星的工作室去,有时竟然当着许多人的面便动手喂给他喝。那些日子里,几乎整个车间内都充斥着胡晓丽和童小星谈恋爱的流言。

这当然都是胡晓丽一个人的作为,那么作为恋爱另一方的童小星到底有何反应呢?人们在议论胡晓丽和童小星谈恋爱的同时,也在饶有趣味地流传胡晓丽在童小星那里碰钉子的话题,说为了躲避胡晓丽的进攻,只要一照她的面,童小星就会夺路而逃,有时躲不及了,当胡晓丽把汤勺凑到他嘴边的时候,童小星竟然举起手来,一下子把她的汤勺打落在地。

你们仔细看好了,传言者神秘兮兮地说,只要胡晓丽从童小星屋里出来了,她的衣襟肯定是湿漉漉的。听到这话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自然也听到了这种传言,对此我是持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半疑是因为在我想来,即使是一个不太喜欢胡晓丽的人,面对她如此咄咄逼人的进攻,最终也会招架不住,大约除了缴械投降外,是很难选择另外一种结局的,所以对于童小星拒绝胡晓丽鸡汤的传言,我并没有全信。

但我之所以半信,还是缘于我对童小星的观察,在我看来,童小星从医院出来后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仍然在我上班的时间内来到我身边,默默地看我一会儿之后,才余兴未尽地离开。尽管我没有回头看他,但我似乎知道他的目光依旧温情而炽热,让我的后背有一种接受阳光照射的感觉。他没有变化。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说。立刻我便好像听到他也对我说,我当然没有变化。这样一如既往的现实怎么又能让我相信童小星会和胡晓丽好上呢?

没过多久,胡晓丽便不能不从一厢情愿的热情中醒悟过来,知道她之所以不能赢得童小星的欢心,其问题的根源还是在我这里。看来要想顺利地把童小星拿下来,首先要把我摆平。于是,恼羞成怒的胡晓丽便把注意力从童小星那里转到了我身上,在一天下班之后,她把我堵在路上,进行了新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柳兰芽,胡晓丽直愣愣地看着我说,眼睛里闪烁着尖利的红光,你给我说句明白话,你到底爱还是不爱童小星?

我不由得耸了一下肩说,我已经对你说过一次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如果你不爱他,就把他给我让出来。胡晓丽急不可待地说,说吧,你需要什么条件?

我瞪大眼,万般惊骇地看着她,真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说到什么条件?我不能不对胡晓丽刮目相看了,这才几天不见,她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说呀,胡晓丽催促我说,只要你把童小星让给我,你让我干什么我都会答应。

面对着她如饥似渴的急切表情,我怀疑胡晓丽此时正处在发烧的状态中,她的话不过是昏厥之前的胡说。我真想伸出手,在她红彤彤的额头上摸一下,然后劝她到医院去看一看。

怎么回事?胡晓丽推了我一下,你快说呀,我快要等不及了。

我不想再折磨她了,便淡淡地对她说,你去找童小星吧。

我找他有什么用?胡晓丽突然蹲到地下,两手抱住了脸,如果找他能解决问题,我又何必来找你呢?她快要哭出来了。

但你找我的确没有用,我向她指出说,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不是,胡晓丽打断了我的话,随即也便站起来,我知道他还爱着你,而且爱得是那么……她不忍心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便继续催促我说,只有你把他让出来,他才能……

可他从来不属于我,我争辩说,他是他,我是我……

别哄弄我了,胡晓丽扑上来,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可怜兮兮地哀求我说,柳兰芽,看在我们过去好过一场的分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已经对你说了,只要你把他让给我,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我想把我的手从她手里抽回来,我也对你说了……

对了,胡晓丽自顾自地说,你不是不喜欢夏美娟吗?我马上就和她断绝关系,只要你说让我和她过不去,我马上就去扇她一个嘴巴。

这真是好笑,问题这么快就转到夏美娟那里去了。别说了,我板起脸正告她说,我要回家去了。说着,我就做出了往前赶路的架势。

不许你走,胡晓丽张开双臂拦住了我的去路,今天你要是不把童小星让给我,你就别想从这里过去。

我觉得她已经不讲道理了,便也不再打算和她说什么,挺起身子,义无反顾地朝前走。

好你个柳兰芽,胡晓丽终于变了脸色,把张开的双臂挥起来,老娘不给你点颜色看是不行了。说着,她便把两手朝我身上打来。

如果是在平时,兴许我还算是胡晓丽的对手,但她此刻处在一种严重的迷乱状态中,身上便显得特别有力量,出手也格外迅猛,只那么三五个来回,我便被她打倒在了地下。

你这个臭婊子,我虽然倒下了,胡晓丽还不肯罢休,依旧抬起脚,一下一下地往我身上踹,老娘打你个落花流水,看你还怎么霸占童小星……

我被打坏了。被人送进了医院后,经过医生检查,我的两根肋骨被胡晓丽踹断了,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我也像童小星那样在医院里住了八天。更为凑巧的是,我住的病房也是童小星住过的病房,负责给我治疗的医生和护士也是那拨人,因为我去看望过童小星,所以对他们都还留有印象。

童小星知道我受了伤,而且是因为他受的伤,便在第一时间内赶到医院来看我。我没有见到他的这次探望,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处在昏迷状态中。一个护士告诉我,童小星来看望我的时候,还用自己的衣襟给我擦去了脸上的血迹。我们的住院竟然有那么多相同点,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人们的故意安排。但也有明显的不同,童小星来探望我的次数达到七次之多,而我探望他的次数却只有三次。

还有一个不小的不同是,他没有像我那样为我熬制鸡汤,而是每次来的时候,都为我带一种水果。在这些年里,我一直保持着严格的素食习惯,在所有可吃的食物中,我最喜欢的便是水果。不能不说童小星为讨好我而煞费了苦心,他每次来只带一种水果,也就是说他先后给我带来过七种水果。

天哪,七种水果呢,我似乎长这么大都没有如此集中地吃过这么多种水果。难怪护士们都用羡慕的目光看我。你好幸福呀,她们吧嗒着嘴对我说,如果我有童小星这样一个男朋友,我这辈子就知足了。在她们眼里,童小星已经成为我的男朋友了。我当然不能承认她们的说法,我觉得还是赶来看望我的工会主席说得好,还是阶级兄弟的情意重呀。起码这样的表述是让我乐于接受的。

童小星每次来探望我,不但带来了水果,还会亲自把水果剥去皮,然后送到我手里。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盯着我的嘴唇看,眼神飘忽那么一小会儿,这使我相信他脑子里在动什么念头,什么念头呢?不用多想我也知道,他一定产生了亲自给我喂水果吃的想法,但这时屋内还有其他人,他不好意思公开这样做,再说没有我的允诺,他也不敢轻易这样做。

一连七天过去了,童小星都没有等到给我喂水果吃的机会,心里一定很有些不甘。他最后一次来探望我的时候是个中午,病房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想午睡一小会儿,便闭上了眼睛。但我还没有睡着,童小星就走了进来,见我在午睡,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在病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来,默默地看我睡觉的样子。

不一会儿,他便有些不安分起来,返回到门边,往外看了一下,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便把门板关上,重新回到床边,没有在凳子上坐下,就那么俯下上半身,更加仔细地朝我脸上看。他一定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紧紧抓住这次大好的机会,将压抑在心里许多年的欲望释放那么一小点儿。于是,他没有再做丝毫的犹豫,便把手伸出来,探到我脸边,颤抖着将我的脸腮捧住,同时伸过他自己的脸,把嘴唇撮成一个鼓凸出来的圆形,准备放到我的嘴唇上去。但他的嘴唇还没有触到我的皮肤,就发现我一直闭拢的眼皮忽然间睁开了。

童小星有些反应不过来,身子停住了不动,也就是说他的嘴唇依旧悬在离我的嘴唇仅仅只有一张薄纸的地方。这样的动作足足停留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还是我率先清醒过来,举起两手,奋力把他推开,同时大喝一声,你要干什么?

童小星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尽管身子离开了我的床铺,但还是保持着一个随时俯下身来的姿势。

我翻身坐起来,再次伸出手,又朝他身上推了一下。离我远点儿。我同时朝他喝道。

我没想到我的力量会变得那么大,只轻轻一用力,他便在倒退了几步之后,竟然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地。童小星似乎惊呆了,两手拄在地下,使劲把上半身仰起来,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刚刚还鼓凸出来的嘴唇瑟瑟地颤抖成一团。

你竟然趁我……我还不想和他拉倒,又回身把枕头抓起来,直朝他身上扔去。

童小星两手抱住枕头,在呆怔了一下后,终于真正明白过来了,丢掉枕头,从地下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拉开门板,像一条被追赶的兔子一样跑出去了。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我便出院了,但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童小星都没有在我面前出现。我知道我那天的举动把他吓住了,是的,我的举动肯定超出了他的预想,或者说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我能想象得出,在他的幻想里,他一定认为我尽管有些难以捉摸,但凭着他的执着和耐心,只要他把工夫下到了,就一定能够把我攻克下来的,我想他所谓的“工夫”就包括了那天他的试图“接吻”。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当他尝试这样做的时候,我却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一个只有他能够听得见的响亮耳光。这太让他感到意外了,也太让他觉得失望了,还让他感觉特别的没面子。他似乎这才明白,不管他费尽怎样的周折,最终也不能使我就范,因为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也就是说他不能在我这里收获他的爱情,所以他感到气馁了,决定要收兵了。

看起来,童小星不再在我工作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我的麻烦,好像是如了我的愿,但真正的现实却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感到了严重的失落,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停下干活的手,回过头去,朝童小星经常出现的那个地方张望。当我看到那个地方一如既往空荡着的时候,我会在心里无声地朝童小星发问,童小星,你在哪里呢?童小星当然是在他的工作室里,他的工作室离我的工作台也不多么远,但在我的意识里,他却是在遥远的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地方。

由于我的思绪不断飘向别处,我工作起来便有些心不在焉,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热情,而且不断地出现差错,不但挨了车间主任几次批评,还差点丢掉了“模范工人”的称号。经受着没有童小星的失意和煎熬,我似乎也突然明白过来,尽管我不能从身体上接受童小星,但他早就融入了我的精神世界,成为我工作状态的一部分,如果他真的从我身边走掉了,我将无法正常工作下去。而且我也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即使是一个不正常的女人也需要拥有自己的爱情,虽然这里的“爱情”是发生在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但谁又能说它不是爱情呢?

与我相反,在这段时间内,胡晓丽却大肆高兴起来。据说,她每天都往童小星的工作室里跑,觍着脸主动朝他献媚。人们都又以为童小星会和她好起来,有关他们恋爱的流言也再次传播开来。但事情很快便有了一个不同的结果。

有一天,人们听到从童小星的工作室里传出一声吆喝,据说那声吆喝只有一个“滚”字,随即人们便看到胡晓丽捂着自己的脸跑出来了,从她急迫而凌乱的脚步声中判断,她在屋内一定遭遇了什么令她感到狼狈的场景。后来人们私下里传言,说胡晓丽趁着童小星闭目休息的时刻,竟然冲上去抱住他的脸,想在他嘴唇上吻一下。但童小星挣脱了她的搂抱,没等她真的吻到他的嘴,便举起手,在她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不管事情是真是假,反正从此以后,胡晓丽再也没有进过童小星的工作室。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我便收到了童小星写给我的书信。在此之前,我还没有收到过男人写给我的任何信件。由于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什么亲属,也便没有什么人写信给我,所以当我接到童小星的信时,我感到十分诧异,童小星他是怎么了,怎么想到了给我写信?难道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我感到这样想很可笑,童小星他当然有话要对我说,可他为什么非要选择写信的方式呢?他的工作室就在车间内,有话当面对我说不是更好吗?

我感到这样想更是可笑,前些日子我都把他打跑了,他哪里还敢当面和我说话呢?再说了,男人对女人说的话又怎么适合当面说呢?这样一想,我便意识到了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而是一封所谓的求爱信……天哪,当我意识到我接到了平生第一封求爱信的时候,我感到无比的震惊,捧着那封信的两只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封信。我所说的“处理”并不是指向组织举报之类的方式,而是说我该不该把这封信打开来看一看。按说,既然是书信就应该是写给人看的,就这封信来说,既然是写给我的就应该由我来看。问题的关键是,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件,而是一封求爱信,虽然它是写给我的,而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决定真的去谈情说爱,也就是说,我还没有做好谈情说爱的准备,此时此刻,我又怎么能去读这封与我谈情说爱的信呢?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不把这封信拆开,而是把它放在了我的枕头下。

童小星,我在心里对那个写信给我的人说,虽然我不看你的信或许让你失望了,但我枕着你的信睡觉不也算对得住你了吗?当我睡着的时候,我还梦到了有关这封信的内容。我看见这封信从我的枕头下爬出来,一边打开来一边对我说,既然你不看我,那就只好由我自己念给你听好了。于是,这封信就在我耳边自己念起来。听着听着,我的眼里就涌出了泪水,淌到枕头上,把我的脸腮都泡湿了。我知道我被这封情意绵绵的书信打动了。

我没有想到,这只是童小星写给我的第一封信,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又接连收到了他写给我的十几封信。我这才知道,童小星原来是一个做事如此认真而执着的人。对这些信,我依旧没有拆开来看,而是一如既往地把它们放在我的枕头下,每天夜里都枕着它们进入梦境。尽管我没有把它们拆开看过,但我却似乎知道它们的内容,因为在每天夜里的梦境中,它们都在娓娓动听地读给我听。所以我知道这些书信的内容大同小异,它们都一样地对我充满了绵绵不绝的情意,略有差别的只是表述这种绵绵情意的文字。

我不知道童小星是否知道我没有拆开过他的信,他之所以“绵绵不绝”地把信写下去,我想恐怕与我的没有回复有关。是的,我不但没有拆开过他的信,而且没有给他回复过一封信。也许在童小星想来,只要他把信源源不断地写下去,终有一天他会接到我的回信,因为在我们的社会里还盛行着一个做人的信条,那就是有来无往非礼也。看起来我还不像是一个不守信条的人,所以他才对我没有丧失信心,才把信一封又一封地写下去。没错,我的确还算是一个守信的人,但他显然忘记了我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用正常的逻辑对付一个非正常的人,其结局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这样的局面终于有被打破的那一天。在给我写到第十九封信的时候,童小星的信念开始动摇了,也就是说,我没有收到他写给我的第二十封信。在我的想象中,也许这封信他已经写出来了,但他却没有勇气再寄给我,或者说这封信他根本就没有写,便把手中的纸和笔丢在了地下。

没有收到童小星的信,就像他不再出现在我工作台旁一样,让我觉到了又一种失落,我才恢复不久的工作状态再次受到了影响。我想这样的局面也不会延续多久,肯定会有另外一种情况到来,将这个缺乏颜色的真空期重新打破。

对于那个将要出现的情况,我似乎约略看到了它的模样,明白它对我和童小星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了一个最为关键的时刻,当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摊牌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童小星维持了许多个年头的暧昧关系也就走到了尽头。

正如我的料想,三天过后,那个时刻就到来了。与以前不同的是,童小星这次出现在我身边并没有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是突破了他惯有的立脚地点,径直朝着我的面前走来。

其实从他一在我身边出现,我就看出了这种不同,因为他快速走路的姿势,他肿胀发红的眼睛,尤其是他暴露在外的逼人气度,都让我分明感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甚至是鱼死网破局面的到来。

你终于来了。我在心里这样对他说了一句。我想我之所以念叨这句话,是因为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童小星直通通地走到我面前,在距离我只有不到一尺的地方才停住脚,没有容我做出什么反应,便抬起他的右手,直朝我身上伸来。在我的幻觉中,他的右手探到我身上,抓住了我的衣襟,将我轻轻一拽,便转身朝回走去。因为我的衣襟还在他手上抓着,我只能乖乖地跟在他后面走。于是,我便这样跟在他后面,在其他人目瞪口呆地注视下,离开我的工作台,踉踉跄跄朝车间外走去。

我当然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但我却决心跟他走下去,因为我挣不脱他此时变得像钢钳一般有力的手指。跟他去吧,那时我会在心里对他说,纵使他把我撕烂了,我也只能跟他走下去了,因为这也许就是我的宿命,是我逃不脱的一个劫数。换句明白的话说,那个时刻我恐怕已经做好了摆脱一直以来要做一个贞洁淑女的艰苦努力,决心步我母亲的后尘像她一样“堕落”下去了。

但上面发生的场景其实只是我的幻觉,真实的情况却是,童小星的右手在离我只有一张纸的距离内突然停住了,膨胀的手指在颤抖了几下后,又突然掉转了方向,伸到我身边的工作台上,在上面使劲拍了一下。

童小星拍击工作台的力量依旧很大,以至于发出的响声传遍了整个车间,我甚至看见他的手指因为拍击而瞬间变成了红色。

童小星拍完了这一下,仍然没有等我做出什么反应,便掉转身,迈开大步,又以他走来的那种姿态往回走去。

他没有带走我。我在心里对我自己说。这样的场景似乎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望着他很快离去的身影,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正因为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才感到了迷茫,才有些回不过味儿来。但我坚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也就是说童小星不会仅仅是到我身边走上一趟兼拍一下工作台就离去的,其间肯定还有什么我没有留心到的情况发生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内,我便张大眼睛,尽力朝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和工作台上看。天哪,我真是昏了头了,童小星把一张小纸条留在了工作台上,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我不禁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手在工作台上拍击那么一下,是为了把那张写着字的小纸条留在上面。

因为字条上的字是裸露着的,用不到拆开,甚至用不到拿到手里,仅仅随意地一瞄,我便读出了上面的内容:下班后我在广场等你。原来他要和我约会了?看来他已经不止于和我写信了,干脆来个更直接一些的约会也许更能解决问题。但问题是我会前去赴约吗?

看来童小星还没有把我的心思想透,既然你已经预料到了我不看你的信,又怎么会觉得我会赴你的约会呢?

真是没有想到,童小星思考了三天的时间,想出的竟然还是这样一个不太着调的主意。更可笑的是,他还把这个主意写在纸条上,依旧通过书信的方式传递他需要表达的信息,他自己都走到我面前了,何不用嘴把话说出来,反多此一举往纸条上写呢?

或许每个了解我的人都能想象得出,下班后我没有去广场找他,也就是说,我没有去赴他的约会。如果事情可以返回去重来一次的话,我想童小星完全如我想象的那样,将我不由分说地拽到广场上去,如此一来说不定我会从了他,因为我都在某种程度上做好了妥协甚至堕落的准备。但他却失去了这样一个机会,也便在广场上不会等到我的到来。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到广场上去,只是没有赴他的约会而已。一到下班的时间,我就马不停蹄地朝着广场的方向走,我想知道童小星是否如他在纸条中说的那样等在那里。事实当然不会出错,等我赶到广场上时,童小星果然早就等在那里了。我把身子隐藏在一块石头后,远远地看着他在广场上徒劳地等待。

童小星好像也吃不准我是否会来,所以不断地抬起手腕来看表,随后还踮起脚跟往远处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童小星开始发慌,不再老是站在一个地方,而是在整个广场里到处走动,不断地把头扭来扭去,朝每个我可能出现的地方张望。

一个小时也过去了,童小星终于失去了信心,知道他就是在这里等到天黑也不会看到我的影子。他有些气急败坏,摘下刚戴上不久的手表,举起来,狠狠地摔在石头铺就的地面上。手表摔碎了,他还不拉倒,又抬起脚,在碎表渣上又踩踏了几下。

看着他伤心欲绝的样子,我也心如刀绞,不住在心里对他说,童小星,我对不起你……

我以为我和童小星的关系就这样结束了。回到家后,我便把他写给我的那些信件一起点着,当它们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时候,我又把满满一杯酒浇上去,算是对我们这场爱情的祭奠。

再见了童小星,我呜呜地哭着说,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和你真正好上的。这天夜里,尽管我的枕头下已经没有了那些信件,但我却依旧在梦里听见它们在对我诉说,每一封信都把它绵延不绝的情话对我诉说了一遍。几乎一整夜,我都沉浸在那些信件给我的感动中,等我醒来时,我发现我的整个枕头都被泡湿了。

第二天,轮到我上夜班,所以整整一个白天我依旧在用于睡觉,但我又怎么睡得着呢?我不过是利用睡觉来再次聆听那些信件对我的诉说罢了。天黑以后,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打起精神,踏上了去往工厂里上班的路。就在这天夜里的路上,一件让我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记得不久之前,我曾经在这条路上遭遇过一次拦截,一个歹徒企图趁着黑夜强暴我,幸亏童小星及时赶来,把我从歹徒的魔爪下拯救出来。我想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不会在同一条道路上再遭遇一回拦截了,所以在此后的夜路上我便有些大意。

事实证明我想错了,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看来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这天夜里,我便在那条路上迎来了我又一场祸事。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出现的这个歹徒用一块黑布蒙着面,加之他是出现在没有路灯的地方,所以我看不清他长得什么样子,只是看出来他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歹徒从路边的建筑物后闪出来,也不说话,只是张开两臂,结结实实地拦住了我的去路。

你要干什么?我似乎明知道他拦住我的目的,却还是惊慌地问了他一句。

歹徒犹豫了一下,还是用瓮声瓮气的声音说,夜里睡不着觉,想和你一起……玩玩……他说得好像没有多少底气,也似乎有意在把自己的声音弄得有些走调。

走开,我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让我过去我就喊人了。我硬着头皮说。

听了我这句虚张声势的话,我以为歹徒会发出一声狞笑,说些让我打听他是谁的话,以抬高他做歹徒的知名度。上次那个歹徒就是这样对付我的。但这次显然我想错了,在我还期待着他和我打嘴仗的时候,他却突然失去了耐心,没有再张嘴接我的话,而是径直扑上来,不由分说就抱住了我。

我有些意外,等反应过来时,身子已经被他牢牢地搂住了。这个男人的力量很大,我觉得我就是使出浑身的劲儿,也未必能挣脱出他的搂抱。所以我只是进行了短暂的挣扎,便觉得要放弃努力了。

完了,我在心里悲哀地想,这回我要彻底沦陷了,也就是说,我再也不能做成我执意追求的贞洁淑女了。这使我想到了童小星。

说来奇怪,我此时想到童小星并不是期盼他像上次那样出来救我,而是希望这个蒙面歹徒如果换成童小星就好了,那样我即使真的堕落了,也不会让我觉到像面对整个世界都要沉没了那样的绝望和疼痛。童小星。我甚至还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觉得我肯定只是在心里叫了一声,并没有真的让声音发出来。但说来奇怪,我刚把那三个字叫完了,歹徒似乎就听到了我的声音,紧紧搂住我的手颤抖了一下,随即便像抽筋的草绳一样松软了。让我更想不到的是,他把手从我身上抽回去,举到脸上,抓住蒙着面部的黑布,一下子扯了下来。

是你?直到我看清楚了他的模样,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这个拦截我并对我图谋不轨的人竟然就是童小星。

是我……童小星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说。

你怎么?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我不知道我该对他说些什么,是怪他用这样的方式打劫我,还是怪他将脸上的黑布扯下来。

童小星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垂下两手的同时,他把头颅也垂了下去。

看到童小星这个样子,我实在是失望到了极点。童小星呀童小星,我在心里叨念着说,你怎么这样没出息,竟然连一个像样的歹徒也做不成?

童小星抬起头,看到了我脸上的怨恨表情,不禁又把脸掉开去。柳、柳兰芽,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实、实在不该该……

不该什么?我打断他的话说。

我以为童小星真像我想的那样回答我说,我不该把布从脸上扯下来。如果他真的这样说,也许事情还有最后一线挽救的希望。但事实是,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沿着他自己的思路说,我不该对你来真格的……

我知道一切都完结了。我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滚。我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说完这简单的一个字,我的泪水便扑簌簌地流出来。

童小星失魂落魄地跑走了。

我一个人孤立无援地站在街道上,站在黑魆魆的夜幕下,站在开始刮起来的冷风里。站到快要半夜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年的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在工厂里见到过童小星。后来听人说,童小星参军去了,具体的去处是祖国边陲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

也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我记得是快要过年的时候,我已经告别将近二十年的月经突然间到来了。那一天,我一边把刚刚买来的卫生巾塞到两腿间,一边腾出一只手,将一九七六年的最后一张日历翻过去。

我的月经在那个特殊的年份第二次到来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立刻恢复正常,而是变得更加没有规律可言了。说起来,在以前的二十多年间,月经的拒绝到来其实也已经形成了规律,我不用对它做任何的期待和防范,当胡晓丽尤其是夏美娟为月经的出现手忙脚乱的时候,我则坦然地过我的逍遥日子,从来用不着在这件事上费什么心思。但现在不同了,那种由于不存在而形成的规律被打破了,我不得不拿出一定的精力来应付这个新近出现的情况。

按说这个情况如果形成自己的规律也不太难办,顶多让我也像她们那样在它到来的时候手忙脚乱一阵,反正它们是在大体固定的日子里到来,我还是能够对它们有所准备的。但让我感到烦心的是,它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形成规律,呈现出一种乱七八糟随心所欲的混乱状态,就像一条发了疯的狗一样,想咬谁就咬谁,想什么时候咬就什么时候咬,全凭它的兴之所至,它的突发奇想,让我无法把握,让我防不胜防。

不管怎么说,由于月经的到来,我已经离一个正常的女人不远了,但与此同时,我却正在远离我一心一意要做一个“贞洁淑女”的方向和目标,当然,在接下来的这个时代里,已经没有什么“贞洁淑女”存在的条件和必要了,我把它抛在身后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个举动,也是顺应这个新时代所必须要走出的一步。

但我毕竟对曾经的努力和坚守有所怀恋,所以当我意识到我不得不与过去告别的时候,便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将我一直穿在身上的陈旧衣服脱下来,放在烛火里点着了,算是与它们的告别兼做一下祭奠。当它们在火焰里化为灰烬之后,我穿上了另一身更为鲜艳更为宽松的新衣服,迎着正在激烈燃烧的晚霞,走向一个开始对我显出莫大诱惑力的崭新时代。

说来奇怪,这天夜里,我在梦中见到了我的母亲,我看见母亲从睡眠中醒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朝我伸出一只手说,孩子,快领我到外面去看看。我诧异地望着她说,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母亲白我一眼说,我现在不是又活了吗?说着,她的手就伸到了我面前。我看见她的手白森森的,似乎全是一节节的骨头。我大叫一声,扭头便朝外跑去。我逃出了梦境,望着黑沉沉的夜幕发了一会呆,突然意识到母亲是想我了。

第二天,我便来到母亲的墓前,为她很铺张地烧了一些纸。望着不断燃烧的火焰,望着火焰里不断飞舞的灰屑,我好像真的听到一个声音得意地说,哈哈,好日子就要到来了。我当然知道这只是我的幻听。也就是在这些日子里,我改变了一度保持了二十多年的素食习惯,突然间改吃肉食了。

大概是我的月经差不多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缘故吧,我和胡晓丽甚至夏美娟的关系也逐渐变得正常起来。其实自从童小星离去后,我们之间的敌意就像日头下的雪片一样迅速融化了,不但又像先前那样开始了交往,而且还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我是说我不但和胡晓丽又变成了要好的朋友,而且和夏美娟的关系也发生了质变,搞得也像我和胡晓丽之间那样好了,也就是说我们三个人都成为好朋友。

为了获得更大的凝聚力,在胡晓丽和夏美娟的鼓动下,我还又一次从家里搬出来,重新回到了她们的宿舍内。在我们三个人一起和谐相聚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讨厌过夏美娟和胡晓丽的卫生巾,有时隔上十天半月的时间,我没有在门后看见夏美娟沾满红血的卫生巾,我还会纳闷地问她,怎么回事?你那个别是不来了吧?好像我一直期盼着她的卫生巾出现在我面前似的。当我自己的月经来了的时候,我也会像她们那样理直气壮地把沾满血迹的卫生巾丢到门后,好像这个丢弃卫生巾的过程让我求之不得似的。

但这样美好的日子也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三人宿舍就又一次解体了,与上次的解体不同的是,这次是胡晓丽和夏美娟搬出了宿舍,而我一个人却留了下来。

别误会,我们的这次解体并不是由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问题,而是我们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具体说是胡晓丽和夏美娟要结婚了,她们只好从我们的宿舍里搬出去,和她们各自的老公一起去住。所以当她们分别离开的时候,我都会抱住她们,真心实意地掉几滴眼泪。

别难过了,她们也真心实意地劝慰我说,等你找到了自己的老公,你也会从这里搬出去的。问题是,我什么时候找到自己的老公呢?这还真是一个问题,因为在那些日子里我还没有做好找老公的准备,当然就更不知道我的老公在什么地方了。

不管怎么说,我的月经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也便没有一心一意找老公的欲望和要求。所以当我们那个车间里的女孩子都找到自己的老公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落伍者,一个在那个年代里显得稀有的异类。

还是放下这个话题,先说一说胡晓丽和夏美娟的婚姻生活吧。其实,说到他们的婚姻生活,我在这里主要想说的还是她们的老公。胡晓丽的老公叫李望通,是医院里的外科医生。李望通所在的医院就是我和童小星住过的那家医院,也正是这个缘故,李望通才和胡晓丽走在了一起,我指的是在童小星住院期间,李望通见到过胡晓丽,具体说就是胡晓丽从我手里夺过勺子,给童小星喂食鸡汤的场面,给李望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或许那个时刻,善于想象的李望通就遏制不住地想,一个女孩竟然对一个男同事那么好,如果那个女孩成为我的老婆,也就是说我成为她的丈夫,她岂不是会对我更好吗?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李望通就开始了对胡晓丽的疯狂追求,一来二去,便真的和她走在了一起。回

顾他们的这场婚姻,我觉得与我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但他们却不这样看待,尤其是那个李望通,偏偏对我说他们之所以走在一起,与我在其间扮演了一定的角色分不开。开始我还觉得莫名其妙,以为他们是在和我开玩笑。后来李望通郑重其事地对我分析说,如果我没有引起童小星的好感,童小星就不会在我上下夜班的时候跟踪我,也就不会遭到那个歹徒的暴打,当然就不会住到医院里去了,那样一来,胡晓丽也就不会到医院里去。就算胡晓丽偶然去了一次医院,她要去的科室一定也是妇科之类,顶多是到内科之类去,无论如何不会到外科去,也就不会和外科医生李望通见面了。

再退一步说,就算胡晓丽偶然去了一次外科,还碰到了李望通,两个人也不过是走个照面而已,凭着胡晓丽的姿色,她怕是也引不起李望通的注意,更不会引起他的那番遐想了,当然也就没有了以后他对胡晓丽疯狂的追求,他们也就不可能走到一起去。

如果我还不能信服他的话的话,那么再听他继续往下分析,就算刨除掉童小星的因素,单说我柳兰芽吧,如果我没有去给童小星熬制那罐鸡汤,胡晓丽就算是一个再对同事好的女孩,她又怎么表现出来呢?总不能一上来就和童小星亲嘴吧?当然如果她真这样做了,李望通也就不会打胡晓丽的主意了。所以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感谢我那罐鸡汤?自然更重要的是要感谢我这个人,如果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他李望通是绝不会和胡晓丽走到一起去的,也就是说,没有我的存在就没有他们这场婚姻的存在。

分析到这里,李望通把快要烧到手指的烟蒂丢在地下,对我恭敬而亲切地总结说,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你都是我们的红娘。听了他这番云山雾罩天花乱坠的分析,不但我信了他的说法,连胡晓丽都觉得是那么回事了,执意要我主持他们的婚礼。于是,我便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成了他们婚礼的重要见证人,也便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了他们家的座上宾。

很快,胡晓丽就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在李望通又一次提议下,鉴于我在他们婚姻关系中的重要地位,当孩子过一岁生日的那一天,我又稀里糊涂地成为孩子的干妈。天哪,当我听到李望通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羞愧得差点钻到桌子下去,因为我还是一个姑娘呢,竟然就当起了别人的母亲。

过后反思一下,我觉得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胡晓丽的婚姻中,完全是由于李望通的原因,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李望通的蛊惑,虽然我依旧会和胡晓丽的家庭保持往来,但不会那么深刻地介入进去,也就不会和李望通扯上那么多的关系。

其实当我觉察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和李望通已经勾连到一起了,也就是说,我就是想从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中挣脱出来已经来不及了。我这才看出来,其实从一上来,李望通就打上了我的主意,只是我没有及时察觉罢了,而且连他的妻子胡晓丽都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了,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李望通半公开半隐秘地和我勾连在了一起,等她看清楚这一点时,当然更是没有丝毫的挽回余地了,因为这个时候,我早就落入李望通的陷阱多时了,也就是说,李望通作为狩猎者已经享用他的猎物很久了。事情早就发生了,还有什么阻挡的必要?甚至连阻挡本身都显得那么可笑起来。

如果要准确说一下这件事的话,我觉得我不应该一味地指责李望通,或者反过来说更合适一些,我应该在某种程度上感谢一下李望通才说得过去呢。

当然,我这样说只是停留在我是一个女人这一点上,并不包括诸如堕落、败坏等含有更多道德成分的因素,单说作为女人的本性这个方面,我觉得李望通对我是有着开辟性的意义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在此之前,我还不能说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还处在走向正常的大道上。如果没有李望通这个外力的助推,我不知道单凭我自己的力量,我将什么时候抵达目的地,因为在我努力与这个急速变化的社会相接轨的时候,我遗留在观念中的那个与此相反的作用力会起极大的阻碍作用。尽管它已经不再符合社会潮流了,但让它迅速地离开历史舞台也是没那么容易的,它一定会做一番垂死的挣扎,弄不好就会来一个“倒春寒”也是极有可能的一件事。

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具体的外部力量,让我尽快从那个老旧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彻底卸下沉重的冬装,一身轻松地奔赴人性的春天。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望通及时出现在了我身边,张开他强有力的手臂,似乎仅是轻轻地一推,就让我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前去,走进了人性解放的新天地中。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转向也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毕竟我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待得太久了,以至于完全适应了那里的氛围和条件,对这个急快到来的社会变化有一种恐惧心理,本能地加以抵触也是在所难免合乎情理的。所以当我觉察到李望通在打我主意的时候,我感到很诧异,也感到很愤怒,恨不得打他一巴掌,恨不得到胡晓丽那里去告发他,不仅仅是由于我是他妻子的朋友,主要还是因为我是一个一向严肃的女人。对于这样的女人,男人除了对她保持敬畏以外,是不能顺便对她眉来眼去的,不然便不仅说明那个男人的轻浮,还是对这个女人的故意凌辱。所以在最初的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对我的那些挑逗的。

我之所以没有立刻与他反目,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好的忍耐力,而是我还有些吃不准那到底是不是他对我的挑逗,因为我没有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回顾我苍白而简单的生活,顶多也就是和童小星发生过一定的关联,此外再也没有和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建立过关系,对了,倒是还有一个早就死了许多年的老鲁,不说老鲁还好些,追究我变得不和男人打交道的原因,恐怕和那个狗日的老鲁对我的凌辱分不开,也许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对男人心生恶感而执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了。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都长到了快要三十岁的年龄,还没有和男人真正亲近过,还把那个一直让我放不下的童小星赶到了遥远的边疆去。所以尽管李望通一再对我做出暧昧的表示,我却不能肯定他是否是真的在勾引我,比如说,当我和他们夫妻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会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踩一下我的脚,为了不引起胡晓丽的注意,我只能忍受着疼痛不发出任何声息。开始我以为是李望通无意间踩了我的脚,但后来发现只要我和他坐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脚都会被他踩到,而且他这样做了以后,还会斜过头来看似无意地瞥我一眼,嘴角含着越来越明显的微笑,这使我怀疑他是故意踩我的脚,但由于我的刻意不声张,这种行为便成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而把同样在场的胡晓丽排除在了外面。

如果这样的情况还能够让我忍受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这个场景恐怕就让我觉得的确是对我的侮辱了。由于我的月经不能正常到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胡晓丽都放心不下这件事,几乎一照我的面,就提议我到医院去检查一下,看问题到底是出在了哪里。

如果这个建议放在前几年,我会觉得她是在嘲笑我,我会断然拒绝,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并不存在她和我争抢男人的问题,她已经结婚生子而我依旧孑然一身,她为我心焦着急而给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在我看来是对我的极大关心,我怎么能对她的话心生反感呢?

尽管我没有按她的建议去做,但还是对她的好意满怀感激的。但让我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她的丈夫李望通竟然也像她那样对我提出了同样的建议。这未免使我大吃一惊,我难以想象,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向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女人说出什么包含“月经”内容的话来。当时我便羞红了脸,差点就要与他反目,就要掉头而去。

但回味他说这话的口吻,又是那么的轻松随意,就像把嘴里的烟雾喷吐出来一样脱口而出,我才觉得或许是自己多虑了,要知道说这话的人是个医生,而他说话的对象在他眼里也许仅仅是个病人罢了,况且,况且他说这话时是当着他妻子的面对我说的。

是的,他是当着胡晓丽的面对我说的,如果他在有意和我过不去的话,怎么可以当着我的好朋友的面说呢?难道胡晓丽也参与到对我的侮辱之中来了吗?事情显然不是这样,所以我在涨红了一下脸面之后,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对的表示。

事情的转变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开了头。自从李望通和我说了这件事之后,此后只要一照我的面,他便会提到这事,让我跟他一起到医院去做一下检查,胡晓丽也又像先前那样帮助他说。我听得多了,耳朵里都快要起茧子了,终于招架不住,也真心地以为李望通是为我好,便改变了把他们的话当耳旁风的习惯,第一次跟在李望通身后,朝他所在的那家医院走去。

后来回想这件事,我觉得事情就从这个地方便走上了岔道。按说,我去医院做有关“月经”的检查,我的朋友胡晓丽是应该陪我一起去的,毕竟由一个同性陪伴对我来说是较为方便的,作为异性的李望通如果出现在我身边,顶多是因为他是胡晓丽丈夫的缘故,当然还有他是这家医院的医生的原因。

但事实是,那天胡晓丽并没有陪我一起去,而是由李望通一个人带我去的,也就是说,是我和李望通两个人一起到医院里去检查我的月经情况的,好像那个时候胡晓丽正好有事走不开,或者我们都产生了通过李望通行一下方便的念头,便没有让胡晓丽跟我们一起去。我想事情的错误大概就是这样产生的。

来到医院里后,李望通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领我到妇科去,而是径直把我带到了他的外科办公室。我觉得有些意外,便止不住对他说,别到你的科室去了,你直接把我送到妇科去吧。

李望通头也不回地说,不用到妇科去,在我办公室里检查就行了。

我呆住了,听他话里的意思,我今天的这次检查就由他来进行了?我以为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李望通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怎么会为一个女人检查妇科病呢?我停住了脚,似乎期待着他把自己的话再重说一遍。

李望通也只好站住了,走回到我身边,低下声说,这种事还是不要让那些多嘴的妇科医生知道为好。

我想了一下他的话,好像有些回过点味儿来,他的意思或许是说,我月经不正常的疾病是我的一个隐秘,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那些妇科医生本来就有多嘴多舌的习惯。这样也许对我的生活有利,而这次给我做检查的李望通本人,由于是我的朋友,是不存在泄露我的隐秘这类问题的。也就是说,无形之中他就把他自己摆到了所谓自己人的领域里,而我听了他的话,竟然也真的把他当成了我的“自己人”。我没有再表示什么,便重新跟在他后面,直接进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一进办公室,李望通就关上了门,这样,他的办公室就成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在此之前,我也和他单独在一起过,但一般都是在他家里,他的妻子胡晓丽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个地方,即使李望通抓住这个机会打我的主意也是心有顾忌的,不然我一声叫喊就会把胡晓丽召来,就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但现在不同了,整个一间办公室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虽然外面有人不停地走过,但那些人与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如果李望通执意地骚扰我,就算我把嗓子喊破,也没有人闯进来帮助我的,退一步说就算有人不识时务地进来了,但很可能也是他的熟人,来帮助我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这样一想,我便有些犹豫起来,似乎做好了随时往门外跑的架势。

李望通看出了我的疑惑,慢慢地点起一支烟,一边蹙起眉头吸着一边装模作样地对我说,怎么啦?你不想给自己看病了?

我……望着他那副正人君子的严肃样子,我有些不知所措。莫非他真的是为了我好?我在心里问自己,别是我误会了人家的好意吧?这样一想,我便感到了一些愧意,好像如此怀疑李望通的“好意”怪对不住他似的。

好吧。我故作坦然地在他面前坐下来,决定按照他的要求做好这次检查。

李望通把一面布帘拉起来,这样他的办公室便隔成了狭小的两个空间,我和他所在的这一间有一张用于检查的小床。由于布帘的遮挡,我和他置身的这一间越发显得隐蔽起来,好像我们已经来到了所有其他人都不能随便进入的场所,是专门让我们两个人容身的地方,或者换句话说,是专门供医生和病人工作的地方。正是想到了后一句话所包含的内容,我才觉得我没有从这里逃走的必要,起码现在还没有,因为我还不知道他将怎么对我做这次有关月经不正常的检查。于是,有些懵懂无知的我只好按照李望通的要求,先躺到那张床上去,然后解开自己的腰带。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李望通对我的这次检查是要我将自己的那个隐秘部位裸露在他面前了。这似乎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按照我的理解,月经的正常不正常到底与那个部位有多大的关系呢?

看来你没有做过这类检查?李望通又一次看到了我脸上的疑惑,也又一次装模作样地问我。

我觉得他问得实在有些多余,记得在他家的时候,他还对我从来不做这种检查而批评我,现在他怎么忘记了这回事。我觉得他尽管一直严肃着面目,心里其实却也处在忐忑不安中,好像他对我的这次检查有什么鬼似的。

你怎么不提化验的事?我突然问了他一句。

其实我这句话也是随便问他一下而已,并不意味着我知道这类检查先要做一些化验才合乎程序。但李望通听了我这句话,却一下子紧张起来。

当、当然要做化验,他有些结巴起来,叼在嘴唇上的烟卷差点掉下来,但对生生殖系统的检查,也是很很有必必要的……说着,他便把烟卷在烟灰缸里摁灭,从一个塑料袋里取出两只胶皮手套,轮换着戴到手上,然后急快地伸到我身上,把我的腰带拉开,要朝我肚子下面看。

我本能地抓住了腰带。虽然我的腰带已经松开,又经他的扯拽,肚子下面的一截已经裸露出来,但我最为隐秘的部位还藏在裤腰里面。我已经看出来,李望通对那个即将出现的部位已经有些急不可待了,两只眼睛开始闪出了饥饿的光芒。是的,饥饿,我感觉得出来,他的目光里含满了饥饿的成分,那应该是一只好几天没有吃到过一口食物的狼才会有的目光,而一个以治病救人为目的的医生怎么会有那样的目光呢?正是这两道目光让我一度失去的警惕性立刻回到了脑子的最敏感部位,两只手本能地做出反应,将他快要撩开的裤腰又提了上来。

柳兰芽,李望通再也控制不住了,突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随即便把他的整张脸都伏到了我的肚子上,同时嘴里哀哀地叫道,快让我看看你那个地方,我已经快要受不住了……

我知道我受到了这个狗杂种的欺骗,当然更是受到了他的侮辱。好你个李望通,我翻身爬起来,顾不得把腰带拢好,就抬起一只脚,朝他胸口上狠狠地踹了一下,因为我如果再不出脚,他的身子就扑到我身上来了,那时我再挣脱他的搂抱怕是就来不及了。

李望通没有想到我的出脚会那么有力,身子朝后仰了一下,便要朝地下倒,幸亏他的身后有一张凳子,将他踉跄的身子勉强接住了。

望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这个情景有些似曾相识。在最短的时间内,我想到了童小星,想到了许多年前我把童小星推倒在地的情景。是的,那个时候我用的是手,好像是轻轻一推,童小星就倒在了地下,而现在我用的是脚,我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这个饿狼一般的狗东西跌倒在凳子上。也就是说,李望通可是比童小星有力量多了,也比童小星危险多了。我唯恐他站起来再对我下手,趁他倒在凳子上发怔的片刻间,将身子滚下床的另一侧,撩开布帘子,跑到门后,奋力将门板拉开。

柳兰芽——李望通急忙站起来,绕过床,直朝我身后追来。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他的办公室,跑出走廊,直到跑出了医院大厅,来到外面的开阔地带,我才放缓脚步,弯下腰大喘了几口气。

李望通,我回过头,朝着他办公室的方向啐口唾沫,你就等着吧,老娘和你没完。

李望通没有从我这里占到便宜,却吓得不轻,以为我会在胡晓丽面前告发他。连我自己也觉得我会这么做,因为这的确是惩治李望通最好的一个办法,只要我把这天的遭遇对胡晓丽说上几句,狗日的李望通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那几天里,李望通不敢再像往常那样抛头露面,据说连家都不敢回了,整日在外面躲躲藏藏,简直和一只丧家狗差不多。

但不知怎么回事,好几天过去了,我却还没有到胡晓丽那里去举报他,倒是胡晓丽来找过我几次,问我见到李望通没有?我未免感到有些诧异,李望通消失了,他的妻子却来问我他的行踪,好像我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似的。按说这正是我向胡晓丽告发他的最佳时机,但我张了张嘴,还是又把那些早就准备好的话咽了回去。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在这个时候我来向胡晓丽说有关她丈夫和我之间的一些事,恐怕最有可能的一个结果便是引起胡晓丽的误解,以为我和该死的李望通真有什么关系似的,不然李望通消失了,她为什么要来问我他的去向呢?是不是在她的心目中,已经对我和李望通可能存在的暧昧关系产生了怀疑?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不再对她告发李望通了,因为我怕自己说不清楚这件事,不但惩治不了李望通那个狗杂种,还给自己惹上一身臊,到头来连胡晓丽这个朋友也保不住了。我再次咽口唾沫,决定把这口气压在肚子深处。

其实,促使我不对胡晓丽揭发李望通的原因还不至于这一个,当我从医院里跑出来后,尤其是回到我的宿舍后,我体验到了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独特感受。那个时刻,我关上门板,将腰带解下来,随后又褪下裤子,低下头,想检查一下我刚刚遭受过侵犯的那个隐秘部位,但随即便将注意力转移到对内心感受的体验之中,没有提上裤子就爬上床去,像在医院里的床上那样躺好,闭上眼睛,在内心里更加努力地回想刚刚过去的那个场景。

我似乎又一次感到了一只手在我腹部的撩拨,随着那只手不断地往下深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一股温水一般涌出来,很快便将我的整个身子淹没了。这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美好享受,它的醉人程度足以让我不顾一切地沉沦其间而不想自拔,哪怕什么堕落,哪怕什么毁灭,只要被这种美好的感觉所浸泡,一切就都足够了。我真的难以想象,如果倒退回去几年,当我遭受到别人性侵害的时候,怎么会没有羞耻感反而获得了更多的享受呢?比如当那个叫童小星的男人试图亲吻我的时候,我不但愤怒地将他赶跑了,还真的感觉到了一种屈辱,但现在却不同了,与童小星比起来,李望通的行为可恶得多,虽然我也将他赶离了我的身边,但却没有真切地感觉到他对我的伤害,他戴着胶皮套的黑手岂止是对我的伤害,简直可以说是对我的开辟呢。正是由于他的所谓“冒犯”,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了来自性器官的快乐,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不但不会再怨恨李望通,反而从内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

狗日的李望通,我在心里笑话他说,你藏个什么劲儿?难道老娘还吃了你不成?那些日子里,我甚至盼望李望通快些出来,并且还在心里做着一个假设,如果他再像上次那样骚扰我一回,我会不会不再拒绝而是坦然接受呢?

这样的假设当然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虽然李望通在藏匿了一些日子后又出来了,却不敢再出现在我身边。没有了李望通这样一只饿狼的骚扰,我的生活又很快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中。

这当然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在这层貌似“不正常”的外衣下面,掩盖着的却是我正在急快正常起来的肉体真相。自从经过李望通那次检查以后,尤其是体验了那次强烈的欲望感受以后,我的月经便在我没有多少准备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到来了,也就是说我已经成为一个正常的女人了。这当然只是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尤其是那些对我有看法的人眼里,我却依旧处在不正常的状态中,在那些对我有看法的人嘴里,这种不正常竟然分别由“石女”“假小子”“雄性化”“双性人”甚至“二尾子”等词汇表示的。

随着月经的如期到来,我以为我的不正常作为一个问题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些带有侮辱性质的名称就不会再落到我头上了。但哪里料到,就在我在内心里沾沾自喜的时候,那些该死的词汇却又一次被我听到了,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做出那么激烈的反应,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气温一直升不上来,都过了清明节好多天了,树上的叶片还没有冒出来。尽管天气还冷着,但一些追求时尚和美观的人却急不可待地脱去冬装,冒着寒气换上了简单轻薄的夏衣,女孩子们不但露出了臂膀,还把两条腿都裸出来,如果没有冷风不时地吹刮,她们简直要把整个身子都交给外面的世界也说不定呢。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一直没有追赶这种潮流的习惯,不要说裸露自己的臂膀和腿脚,就连一般女人格外喜欢的裙装也很少往身上穿。

于是,在这年的春天里,我所在的厂里便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景观,所有的女孩子都穿上了夏衣,只有我一个还把冬装留在身上。当发现有人在对我指指点点的时候,我意识到是自己的着装出了问题,决定回到家以后,马上就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

但这已经晚了,在我走出工厂,向通往我家的街道上走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包含着“二尾子”词汇的声音在我身边响了一下。

我想如果声音的发出者不使用那个难听的词,我也就不会那么在乎这件事了,但他在我已经成为一个正常女人的情况下,却还如此看待我,那我就不能不和他们说道说道了。

于是,我果断地停住脚,对着那个传出声音的地方大声喝道,谁他妈的是二尾子?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天下有老娘这样的二尾子吗?

此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许许多多的人都从厂里走出来,踏上这条通往市区的道路。我这一声炸雷一般的叫骂,立即让那些人停住了脚,在短暂地发了一下怔后,便急快地朝我身边围拢来。

其实我早就搞丢了那个说那句话的人,便本能地把火气朝这些看热闹的人身上撒去,既然人们都这样看待我,那老娘今天就好好地给他们证明一回看吧。我觉得有这么多人围观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它在无形中为我提供了证明自己身份的一个好场所,好时机,也省得朝他们一个个去做说明了,干脆来个一勺烩,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让他们知道老娘是什么人,岂不是一件万般痛快的事?

但在短暂的时间内,我实在想不起那句能够说明我身份的一句话是什么,但我却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动作,对,一个动作,只要我做完了这个动作,我想不用我说任何一句话,他们就会真切地相信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了。

想到这里,我便举起两手,在人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飞快地解开身上的所有衣扣,包括我一直没有当着别人解开过的腰带,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不剩地脱下来。

看吧,我拍着自己光溜溜的身子说,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老娘是不是一个标准的女人?

我这一次富有爆炸效果的惊人之举,为我争回了存疑许多年的本色身份,也让我保持许多年的美好声誉毁于一旦,从此以后,虽然没有人再怀疑我是一个女人,但却认定我是一个无法救药的下贱女人。

没想到她竟然……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这样一个不完整的句子,不是说话人表达得不完整,而是我没有勇气把后面的话听下去或者复述出来。一些过去与我要好的朋友也对我有了看法,在对我叹了一通气之后,都有意与我拉开了距离。我才不在乎她们的疏远呢,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已经对这些与我同性的人没有了多大兴趣,现在我最希望交往的人其实已经变成了异性,比如李望通那样的男人。

说到李望通,我真的产生了主动去医院找他的念头。在我与男人的交往史中,李望通或许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能够继续交往的男人,老鲁就不用提了,就算他活着我也对他提不起多少兴趣,童小星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他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思来想去,就剩下一个李望通可供我选择了。

李望通虽然不是我的最佳人选,他有老婆,长相也不怎么样,可他就在我身边,是我看得见摸得着的一个具体的男人,只要我到医院的那间办公室去,做出“回心转意”的表示,他就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于是,在接下来的这一天,我对自己打扮了一番后,便直朝医院走去。李烟鬼,我在心里叫着他的绰号说,你准备好了吗?

一看到我的到来,李望通便慌张起来,夹在手指间的烟卷不觉掉在了地下。他也许没有想到我会主动来医院找他,或者还以为我是找他的麻烦来了,神情便有些不安,我都在那张床上坐下了,他还一直站在我面前,两只泛黄的手在胯边瑟瑟抖动着,脸上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怎么了?我冷冷地看着他说,不认识我了?

你,李望通朝门外看了一眼,马上又回过头来,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我故意给他打马虎眼说,我们的事还没完呢。

李望通果然害怕起来,急忙关上门板,回过身,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呀,我不过是好心好意地给你做检查……

这个狗东西,我在心里骂他,还在对我装模作样?我不想真的把他吓住,便索性把身子躺下来。

好吧,我顺着他的话说,那天没有检查完,今儿你就继续给我做检查吧。

李望通呆呆地看着我,吃不准我是否在和他开玩笑,所以好长时间不敢做出反应。

来呀,我直起身来,朝他招了一下手说,还站着干什么?来做检查呀。

李望通似乎知道我要干什么了,但还有些不相信他自己的判断,没有立刻向我跟前走,而是就势坐在他的座位上,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一边慢慢地喷吐烟雾,一边用依旧冷淡的目光看我。听说你在大街上做了一次表演?他试量着对我说。

什么表演?我的脸不自觉地热了一下,急忙摇摇头说,我是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气坏了,一怒之下,就做出了……

了不起,李望通心悦诚服地说,过去那个连对医生都不肯脱衣服的人,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大街上把自己扒了个溜光,实在是可敬可佩呀。

我吃不透他的话里到底是真的敬佩还是更多地含满了嘲讽,不好表示什么,只是朝他模棱两可地咧了咧嘴。

变化如此之大,李望通又上下打量我一眼,不无感慨地说,就是让我打破了脑袋,怕是也想不到哩。

我还认为你变了呢?我在心里说。都是这个社会变化得太快,我这样搪塞他说,我们都不过是跟着潮流走罢了。

听了我这样的说法,李望通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脸上又表现出心悦诚服的样子。

我不想再闻他那些越来越浓烈的烟味了,便把身子在床上躺好了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快给我做检查吧。

见他还在犹豫,我想把自己的腰带解开,等把手放到肚子上时,才想起我已经穿上了裙子,便顺势把手伸到腿上,将裙子的下摆撩开,我都给你送上门来了,你还等什么呢?

李望通的眼睛落到我裸露出来的肚腹上,很快便像上次那样放射出了饿狼才有的目光。我这才知道,他刚才的一点拘谨表现不过是他惯常使用的假象罢了。

柳兰芽,你终于露出了你的本来面目。他竟然也这样对我说,然后迅速地扔掉烟蒂,裹挟着一阵疾风来到我面前,举起他的两只黄手,直朝我身上伸来。

我就知道我会等到这一天。说着,他就把他沉重的身子压到我身上来。那一刻间,我觉得我不是被他的身子压住了,而是被一股辛辣刺激的烟雾笼罩了,我甚至止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事过之后,等我从他带给我的美好感觉中挣脱出身来,不禁又想起他对我说的那两句话。我当然知道他所说的“面目”是指我在那个时刻表现出的淫荡样子,但让我感到不解的是“本来”两个字,就算所谓的淫荡是我的本来面目,可他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的呢?听他的口气,他似乎对我的所谓本来面目了如指掌一般,不仅是掌握得那么清楚,而且准确预见到了它的结局,也即他“等到了这一天”。

大约正是因为以上这些因素,他从一开始就打起了我的主意。我想他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在无故卖弄自己的才智,其间肯定有我所不知晓的一些起到决定作用的原因,正是它们使我在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又回到了淫荡的出发地,也就是回到了我母亲的人生轨道上。

告诉我,我拉住他的手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成为现在这种……样子?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在“样子”前头使用“淫荡”二字。

李望通抬起手,再次在我脸上抚摸了一下,我感觉出来,他的这次抚摸已经没有了男人的意味,而恢复成了一个标准的医生的手势。他用一种医生的手势在我脸上抚摸了一下,最后停在我额头中间的部位,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你是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

什么?我似乎没听清他的话,我是什么患者?

饕餮综合征。李望通又把那五个字重复了一遍。

我听明白了,而且好像回想起来,在我五岁那一年,也就是刚刚解放的时候,我随母亲到解放军的医院去检查身体,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说母亲患上了这种病,具体说是她的肚子里有一条寄生的虫子,当母亲问她我是否也有这种病时,那个女医生好像并没有持肯定的态度,也就是说,那时我或许还不是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那么我是什么时候患上的呢?还有,饕餮综合征到底又是一种什么病呢?它与我此时的淫荡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对你说吧,李望通点起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对我说,饕餮综合征是一种越来越普遍的传染病,注意,我说的是传染病,没错,它是通过传染来致病的,而且这种传染是在特殊的家族中经过遗传来传递给下一代的。

他抬手止住了我要说话的欲望,不用告诉我,你的母亲或者父亲也得过这种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要我知道你是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那么就可以判断你的母亲或者父亲也得过这种病了,而且还可以推断你的下一代……

我知道他没有说出的下半句是什么,其实我倒不关心未来的事,我只是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是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的?我并没有让他检查我的身体,难道仅仅通过睡觉就能发现别人的病情不成?

实话对你说吧,李望通摇了摇头说,我也是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说着,他便取过一面镜子,举到了我面前,示意我去看我的额头中央。

我很快就发现了那个瘢痕,说来奇怪,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怎么就没有留意到它呢?尽管我不太喜欢照镜子,但也不是没有在镜子里打量过自己,就是在我到他这里来的时候,我还对着镜子仔细梳理过一番,怎么就没有发现那个瘢痕呢?我掉过头,果然又在他脸上看到了同样的一个瘢痕。

这没有什么不好,李望通看出了我脸上沮丧的表情,急忙安慰我说,在这个时代里,作为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其实是一件十分荣幸的事,因为,说到这里,他有意加重了说下面那些话的语气,力图给我制造一个掷地有声的效果,因为这是一个贪婪的时代,人们都在无所顾忌地释放自己的欲望,作为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我们不是天然地比他们具有更大的优势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疑惑地问他,饕餮综合征患者都有贪婪的表现?

没错,李望通肯定地点点头说,因为我们要养活那条同样贪婪的虫子。他进一步指出说,不要忘了,它的名字可是叫“饕餮”。

什么是饕餮?

据说,龙的儿子就叫饕餮。

龙的儿子?我吃了一惊。

是的,李望通解释说,饕餮的意思就是大吃大喝,贪婪无度。

我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他为什么具有那么大的烟瘾了,但我不明白的是,我自己又在什么地方体现了他所说的贪婪呢?

李望通看出了我的意思,丢掉烟蒂,又一次用他的黄手抱住了我。你的贪婪体现在你的下面,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手伸到我那个隐秘的部位,等着吧,你很快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在我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有些克制不住了。于是,我们又躺回到那张床上,再一次做了一回男女之间的性事。与上一次比起来,我觉得这一次酣畅淋漓多了,李望通说得不错,这件事一旦开了头,我或许就再也不能收手了。

我忽然产生了一点懊悔的想法,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竟然荒唐地试图去当什么“贞洁的淑女”,不但白白荒芜了自己的大好青春,还差点走上“二尾子”的歧路,要是知道男女之事会是这么美好,我恐怕早就奔赴男人的怀抱了,怎么还会把童小星赶走?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在我的青春岁月还没度完的时候,我终于迎来了这个让人们公开释放欲望的时代,我要紧紧抓住这个时代的每一天,让我在性事上的贪婪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以补偿那个清贫年代带给我的肉体损失。

我又禁不住想到了我的母亲,突然间便明白过来,她之所以对她的妓女职业如此热爱,都是因为她对美好的男女之事的深刻领悟,不,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都是因为她是一个天生的饕餮综合征患者的缘故,是那个饕餮综合征患者的本性让她成为一个孜孜不倦的出色妓女。

你的进步真大呀,李望通从我身上爬起来,用颇为欣赏的目光看着我,这才是第二次,你就做得这么出色了,看来你在这方面的天分不浅呀。

听了他这番不乏由衷赞叹的话,我也明白他一上来就打我主意的原因了。看来你的医术也的确不浅,我也夸奖他说,随后又加上一句,不过你在外科有些委屈了,如果你到妇科去恐怕会更有出息。

听了我这句半是赞叹半是揶揄的话,李望通脸上又表现出心悦诚服的样子。不过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他顺着我的话说,我只要当好你的医生就行了。说着,他还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

也许正是我们这些贪婪的人,我望着窗外的世界说,才让这个时代变得如此贪婪起来。

说得不错,李望通吧嗒着嘴说,就像有句俗话说的那样,互为因果,看来这是一件互为因果的事。说罢,他又点起了一支烟。

我知趣地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外面世界的事我们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注意力向内,更多地关注一下自己的欲望更来得实际一些。

在余下来的时间内,李望通还给我饶有兴趣地讲述了有关饕餮综合征患者来历方面的一些情况,说我们的祖先原来并不是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而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医生存在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救助患者,或者说消除疾病,更准确的说法是消灭病魔,也就是说,医生天生就是那些病魔的死敌,他们的关系可以用你死我活这句话来表示。我们的祖先当然不惧怕那些病魔,而且做好了与它们做殊死搏斗的准备,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在治病救人的过程中他已经消灭了许多的病魔,以至于让那些还没有被他消灭的病魔对他恨之入骨,恨不能反过来将他消灭了才会觉得安生。但这个医生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一般的疾病发作都不能抵挡住他的高超医术,眼看天下的疾患差不多都快要被他治愈了,也就是说世上的病魔已经所剩无多了,如果它们再不起而反抗,恐怕就没有存在下去的领地了。

剩下的这些病魔便商量了一个对策,既然一味地消极抵抗不能抵挡住他的医术,那就反守为攻,主动对他发动猛烈的攻势。那么怎样的攻击才更为有效呢?它们商量来商量去,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到他的身体里去,让他自己变成一个病人,他能为别人治得了病,不见得就能为自己治得了,再说,当他自己成为一个病人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离告别这个世界不远了,如果他真的不能挽救自己,就这么撒手而去了,那这个世界可就是病魔们的了。

经过一轮又一轮选举,病魔们最终选出了一个最具代表性的魔头,也就是在它们当中最为厉害的饕餮,让它打进医生的内部,把医生变成一个标准的病人。医生果然变成了病人,无法再继续给人们治病了。是呀,一个病人还怎么去给别人治病呢?即使他把自己的医术吹嘘得再高明,人们看着他为疾病所折磨的痛苦样子,也没有理由再相信他了。

医生失去了给别人治病的条件,痛苦万分,在病魔的一再肆虐下,含恨离开了这个世界。病魔们取得了胜利,重新夺回了这个差点就要失去的世界,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又一次充满了患病的人。但病魔们还不想放过这些人,为了防范医生的后人东山再起,便通过遗传的途径,让饕餮进入他的后人的体内,也就是说让他的后人继续成为病人,再也不能成为它们的对手。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李望通喷吐着烟雾总结说,我们这些医生的后人就再也摆脱不掉那个阴毒的饕餮了。

听了他煞有介事的讲述,我不禁感慨地对自己说,或许这真的是一个逃不掉的命数,你就是不想再走母亲的老路,看来老天爷也不肯放过你了。怅惘之余,我又安慰自己一句,好在这是一件让人倍感快乐的事,患病就患病吧,堕落就堕落吧,谁让你是那个倒霉的医生的后人呢?

在我忙于与李望通偷情的那些日子里,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对我影响颇大的事情,一是我所在的工厂破产了,我和胡晓丽、夏美娟等差不多我们所有那帮人都下岗了,这也就是说,我们从此以后没有领工资吃饭的地方了,只能到别处去自谋生路了。其实这也难不倒我们,社会上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场所正在多起来,我们只要在那里塌下身来“工作”一段时间,便足够我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吃喝一阵了。所以工厂破产不破产,倒闭不倒闭,垮台不垮台才不关我们多大事呢。

二是我见到了童小星,伴随着那家工厂的倒闭,已经消失了许多年的童小星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但不幸的是,他曾经所在的工厂破产了,所以他有些很难受的感觉,当工厂把我们这些人赶出来的时候,他竟然一个人进到了厂子里,好像要做一番不是滋味的凭吊似的。

也就是在这个场合里,我见到了整整八年没有谋面的童小星。看着童小星满脸落寞的表情,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童小星,我在心里对他说,工厂没有了没什么,起码我还在。我随即又在心里向他发誓,童小星,我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对你好,我要把过去对你的不好都补回来。

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童小星至今还孑然一身,对于他这些年的情况我可以说一无所知,他离开工厂以后,尤其是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以后,我也产生过打听他的去向和下落的冲动,但那仅仅是个稍纵即逝的念头,随即便感到这样做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童小星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已经把他的心伤透了,不要说去打听他的下落,就是间或想他一下也是对他的不恭。

我甚至以为,这一生不会再见到童小星了,换句更准确的话说,应该是童小星不愿意再见到我了,但我哪里想得到,上天竟然还给我们的重新相聚提供了一个机会,怎么能不让我喜出望外激动万分呢。但可惜的是,当童小星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我了,或者说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柳兰芽了,起码在童小星眼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男不男女不女却偏偏让他迷恋喜欢的人了。

随着时代的急剧变化,我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那么童小星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成为一个看起来顺应时代其实是被时代所玩弄了的人?

童小星呀,我是那么渴望了解你,走向你,拥抱你,补偿你,在你面前,不要说你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即使你让我当众与你做爱我也会毫不迟疑地答应。

我处在见到童小星的激动情绪里而有些忘乎所以,一边漫无边际地遐想着一边走出人群,跌跌撞撞地朝正在凭吊工厂的童小星奔去。

童小星,我真的一边跑一边大叫起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不顾一切地跑到童小星面前,还没有容他反应过来,便张开双臂,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

是你吗童小星?我脸上流淌着泪水说,我真的抓住你了吗?你不会再跑了吧?你就是想跑我也不会再让你跑了童小星。我絮絮叨叨地对他说着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全然不顾及童小星在我手臂中的挣扎,当然更不顾及那些聚在我们身边的人肆无忌惮的目光。

看吧,我在心里对那些闲得无聊把我们的拥抱当节目看的人说,我在公开向童小星卖骚了,你们愿看就看个够吧。我才不管那些人的想法是什么呢,我现在在乎的只是童小星的反应。

是呀,童小星在我的搂抱下竟然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随即便开始了挣扎,尽管我的手臂像蟒蛇的身子一样将他箍得很紧,但还是被他一下子挣脱开去。你是谁?他瞪大眼,上下打量着我说。

我……我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童小星不会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吧?

我知道自己发生了变化,但也不至于让他认不出我了吧?我觉得他同样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比如身子丰满了,胡须长长了,脸上的表情中飘出了一般省城男孩所没有的沧桑感。尽管他与过去有了那么多的不同,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就不相信他却不能认出我来,也许他装作不认识我是要故意给我难看,原因是他还一直对我当年对他的伤害耿耿于怀。但我同时又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在我眼里童小星不是那种心胸狭窄斤斤计较的人,凭他当年对我的喜欢,他怎么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我过不去呢?如此说来,他是真的不认识我了?可这怎么可能呢?

告诉我,童小星又追问了我一句,你到底是谁?

我吧嗒了一下嘴,到底还是把我自己的名字向他说了出来。童小星,我向他说完了自己的名字,又在心里对他说,你不会说不知道这个名字吧?

你是柳兰芽?童小星再一次上下打量我,好像对我自己的介绍还存有疑问,你怎么是柳兰芽?他反问了一句,我不知道他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他自己。

放心吧,我用不无嘲讽的语气安慰他说,不会有人冒充我的。

老天,童小星终于相信我是柳兰芽了,但又对这样的事实本能地不愿意承认,柳兰芽,你、你怎么是、是现在这种样子?

我终于知道还是我的变化超出了他的想象,一时间,我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我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是我的一个过错似的。

童小星依旧呆呆地看我,还没有从他的吃惊状态里反应过来,我没想到,你竟然……他伸出手,想在我脸上摸一下,但在就要触到我的脸腮的时候,他又忽地收回去,把手使劲拍在自己的头上。

我以为他的手会真的摸到我的脸,便也伸出自己的手,准备与他的手呼应一下,同时在我的想象里,我会顺势接住那只手,把它拉到我的嘴边,用我鼓凸的嘴唇在它上面吻一下,就像当年这只手的主人尝试用他的嘴唇在我脸上吻一下一样。但我没有想到,那只手会在我脸前改变方向,所以我的手便抓空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接下来的动作做下去。

我记得你不是这个样子,童小星又把那只手捂在自己的眼上,好像不敢看我的样子似的。

望着他痛心疾首的表情,我觉得我和童小星见面的情景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同时也便预感到了我和他日后交往的障碍和困难,当然更感觉到了我与他重续旧缘前景的渺茫。真是难以置信,当我把过去阻挡我们交往的障碍排除掉以后,竟然又出现了新的障碍,更为滑稽的是,这个新的障碍还是来自我这一边,来自我因为排除障碍而发生的变化上。

虽然我和童小星见面时的样子让他失望了,但我依旧没有对童小星丧失信心,或者干脆说我对自己没有失去信心,我相信自己现在一定能对童小星好,也就是说我一定能把过去对他的不好补回来,所以在我和他见面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处在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中,类似于和李望通第一次做爱时的那种心情,不但精神高涨,身体竟然也膨胀起来,时常会感觉到来自下面隐秘处的潮水的激烈荡漾。

童小星,我遏制不住地在心里朝他叫喊,你快来吧,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一回,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我的童小星。

我很快便知道了童小星的一些情况,原来这八年中他一直待在军营里,其中有两年是在南海的一个荒芜人烟的小岛上站岗,那个小岛还没有一个足球场大,在他到来之前还从来没有人驻守过,所以上面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设施,吃饭用的米菜和淡水还要从遥远的陆地用船送过来。就是在这样一个弹丸般大的小岛上,童小星一口气度过了漫长的两年时间。据说,从那个小岛上下来后,童小星竟然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一看到女人就觉得像看见了怪物似的,满脸都是好奇的诧异表情。

童小星当然还没有结婚,甚至可能连女朋友也没有。按说,服了那么长时间的兵役,上级会安排他一个好去处的,但他却执意回到省城,被分派到一个基层派出所里去当什么指导员。别说,我所在的这条街道正好归他所在的那个派出所管辖,这样我们也便有了许多见面的机会。

其实他管不管我所在的这条街道也无所谓,只要他在这个省城里,我就能找到他,就能与他见面,因为在这些日子里,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和童小星见面,为此,我差不多中断了和所有其他人的来往,包括我的朋友胡晓丽和夏美娟,同时也包括李望通和与他相似的那些男人。

自从我在厂里和童小星相遇之后,有许多个日子,我都没有再见到他的影子。说实话,我盼望童小星来找我,与我重续旧缘,将我们中断了八个年头的关系再次建立起来,如果那样的话,我会与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到底也说不定呢。

当然,如果他不愿和我深度交往,哪怕仅仅和我见个面叙个旧也是一件我乐于做的事,如果他想和我睡觉,不用他张口说话,只是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我就会乖乖地把衣服脱掉,像一个下贱的侍女一般匍匐在他身下。但一连许多天过去了,童小星都没有再露一下头,或者我上次与他见面的情景让他感到了意外,他需要通过这些时间来调整自己的预期,以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尽快地接受我。

我想童小星有足够的耐心来适应眼前的现实,他都在那个孤岛上驻守了两年,又怎么不能在这几个有限的日子里沉下气来呢?问题是,他倒是沉得住气,我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在我的想象里,我已经和他见过几次面了,甚至在我的梦境里,我都和他睡过几次觉了,而且每次想到他,我的身体都会做出反应。

我觉得我在这些日子里的“斋戒”已经临近边缘,如果我不能和童小星马上见面,我就会结束“斋戒”,立即到外面去找男人了。为了不至于让我这番努力宣告失败,我只有赶快行动起来,主动向童小星发出了见面的邀请。

我当然已经顺利得到了童小星的联系方式,不用再像当年他对我做的那样写什么纸条了,于是,我拿起电话,在按键上拨出了几位数字,十几秒钟后,我便听到了童小星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把和童小星见面的地点安排在我的家中。对了,在童小星来我家之前,我要好好收拾一下我的家,顺便还要把我家的情况说一说。

其实,我现在说到的这个家,并不是我先前从老鲁手里继承下来的那个院落,而是一栋还较为像样的楼房。按说我应该没有住进楼房的机会,一个早就下了岗的女人尽管还能找到吃饭的门路,但企图把家搬到楼上去住,还是一件十分不可能的事。

在此之前,我也认为自己这辈子与楼房算是无缘了,但让我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我所在的这条街道开发改造,像我家这样的老住宅一律要拆迁,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其实是一块类似于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因为我们这些被拆到房子的住户可以申请新住房,而且是一个平方置换一个平方。也就是说,我不用掏一分钱,就能住上和我的老家一样大小的楼房。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竟然让我这样的人赶上了,在此我真应该好好感谢一下那个死去多年的老鲁,如果不是他把这个院落留给我继承,我又怎么能住上威武气派的高楼大厦呢?搬迁楼房的那一天,我还特意来到街道办事处,让他们找到老鲁的墓地,我把带来的纸钱点着,第一次给老鲁做了祭奠。

我把家收拾好了,又让自己洗了一个澡,便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等候童小星的到来。

童小星不愧为军人出身,居然那么守时,我约定的时间一到,装在门板上的门铃就发出了响声。

我一溜小跑着来到门后,怀着激动的心情拉开了门板。童小星站在门外,用疑惑的眼光往里看,并没有马上要进来的意思。

童小星,我热情地朝他叫道,快进来。

你真的是柳兰芽吗?童小星迟疑了一下,还是这样朝我发问。

我不禁愣了一下,真没想到他竟然对我的身份还存有疑问,我感到有些好笑,甚至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对我的身份存有疑问的人是不是我过去的那个同学兼同事童小星呢?

这一刻,我对他的身份也产生了疑问。我暂时收敛起我的热情,用较为严肃的口气说,童小星,如果你拿不准我到底是不是你要见的那个人,你可以不进来。

听我这样说,童小星又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进来和我见面。

待他进到客厅里来以后,我关上门板,回转身把他朝沙发里让。童小星,你快坐下。

但童小星没有坐下,就站在客厅中央,抬头朝四下里看,脸上依旧一副有些迷惑的表情。

柳……他想叫我的名字,但只说出了一个“柳”字,就把话止住了,你……怎么住在这里?

是呀,我也朝四周指着说,我去年就搬到楼上来了……

童小星打断了我的话说,过去你是住在一个小院里……他的眼睛虽然依旧看着客厅的墙壁,但目光却有些涣散,似乎有一个比墙壁更具体的东西把他的注意力转移了,我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飞向了另外一个地方,飞向了他所说的那个小院落。

那个小院没有了,我也叹了口气说,我们那条街上的人都搬到楼上来了……对了,如果你不去当兵,恐怕也到这幢楼上来住了。

找不到了,童小星摇摇头说,脸上哀伤迷茫的神色越发浓重,不但那条街找不到了,那家工厂找不到了,而且,他把目光转向了我,而且那个柳兰芽也找不到了……

听了他的话,我禁不住又感到了好笑,明明我真切地站在他面前,他却依旧对我是不是那个柳兰芽怀有疑问。我真的怀疑他在遥远海岛上的那些日子里,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以至于让他的记忆出了问题,才使他变得对现在的生活不再持有肯定的态度。

童小星,我用开导他的口气说,时代变了,我们都应该跟上时代的步伐才对……

时代的步伐迈得太大了,童小星坐到了身后的沙发里,把两手抱在脸上,我怕是赶不上了……

我从他伤感的话语里挣脱出身,极力让自己变得高兴起来,是呀,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放弃了对我身份问题的纠缠,坐到了我为他准备的沙发里,接下去,或许我们会好好地促膝谈一下心。当然,我所指的谈心其内容不再是什么时代的变化之类的话题,而是专注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或者窃窃私语,或者纵情畅谈,或者开怀大笑,或者抱头痛哭……天哪,仅仅是想一想这样的情景我便感到了激动,赶紧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做出了促膝谈心的样子。

童小星,我首先转移话题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真的还没有女朋友吗?我觉得唯有这个问题才能让我们关系迅速得到恢复。

听我说到这个问题,童小星把手从脸上拿开,又将目光看到了我身上。由于我们挨得太近,他的目光有些不敢迎视我的眼睛,马上又移开了。我忘不掉过去那个……他用忧伤的语调说。

尽管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但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几乎是一霎间,我便前所未有地感动起来,看来我的期待没有落空,八年过去了,童小星依旧还没有放下我,依旧把那个叫柳兰芽的女人尘封在他的记忆深处。

在我独守那座孤岛的两年时间里,童小星深情款款地向我回忆说,除了给我运送给养的一两个人,还有间或从远海里驶过的船只上的打鱼人,我就没有再见过另外的人影,当然更不可能看到女人了,每天看到的活物除了水里的鱼外,便是天上的鸟。

一开始的时候,我并分不清鱼和鱼之间有什么区别,鸟和鸟之间有什么不同,但看的次数多了,我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了鱼和鱼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鸟和鸟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我甚至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鱼的雌雄,鸟的公母,因为在我无休无止地看那些鱼和鸟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是男人和女人。我之所以一边看着鱼和鸟一边想人,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人,我害怕如果我不想人的话我就有可能在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鱼,或者变成了一只鸟。当然我想人的时候,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女人,因为我是一个男人,我把自己的脸探出去就能在水里看到一个男人的样子,如果我不想女人的话我就有可能在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样子了。

你想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呢?我痴痴地看着他说,同时在心里期盼他告诉我,他想的那个女人的确就是柳兰芽。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想的是一个叫柳兰芽的女人,童小星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果然沿着我的思路对我说,因为如果我不想柳兰芽的话,我就不知道我应该去想什么样的女人了。几乎每一天,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张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我都会看见柳兰芽,看见柳兰芽漂浮在我面前的大海里,随着波浪的运动而动荡起伏。后来看得多了,我渐渐发现柳兰芽的样子变得陌生起来,这真是一件万分奇怪的事,竟然因为看得多了我所熟悉的女人就变得陌生起来,直到有一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飘浮在大海里的女人根本不是柳兰芽,而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女人,而关于我所熟悉的柳兰芽的模样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也就是说尽管我做了那么大的努力记忆柳兰芽但最终还是把她给弄丢了。

自从柳兰芽从我脑子的边缘地带滑落以后便没有再回来过一次,也就是说在我独守孤岛的那些日子里我没有再见到过我所熟悉的那个柳兰芽,每天在我面前的大海里陪伴我的都是一个让我倍感陌生的女人,既然我已经把柳兰芽丢失了忘记了那我就紧紧地抓住这个让我感到陌生的女人,如果我不把她抓住我相信自己有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索性就不知道女人应该是什么了。所以几乎每一天,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张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我都紧紧地盯住那个陌生的女人看,我觉得只要我一天天看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让她变得熟悉起来,就像我让那个名叫柳兰芽的女人曾经为我所熟悉了一样。

但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仅仅只是我的一个良好的愿望而已,真正的事实是不但这个女人没有让我觉得熟悉起来,而且让我感到了更多的陌生,陌生到在我看来她和那些鱼和鸟没有了本质的区别,也就是说她在我眼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类同于鱼和鸟那样的存在物。有一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像是鱼和鸟一样的女人对我发出了叫声,一种不是人的叫声而是鱼和鸟的叫声,尽管它发出的是鱼和鸟的叫声但我却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叫着我的名字说,童小星请随我来吧。听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叫声我终于沉不住气了,我觉得她既然叫我的名字了我就不能不答应一声。于是我便一边答应着她的呼唤一边站起来直愣愣地朝她走去,就在我快要走进海水里的时候我激灵打个冷战一下子醒悟过来。我看见我的两只脚已经踏进了海水里眼看身子就要被海水淹没了,幸亏我及时醒来并收住了脚才没有让汹涌澎湃的浪涛吞噬掉。

当我清醒了的时候那个像鱼又像鸟的女人忽然消失不见了,呈现在我面前的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后来一个来给我送寄养的老兵听了我的诉说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我怕是患上海岛忧郁症了,我所看见的那个像鱼又像鸟的女人其实并不存在而是我脑子里产生的幻觉。他还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每一个有独守孤岛经历的人都会患上海岛忧郁症,他曾经听说一个被海岛忧郁症缠上的患者因分辨不清那个女人的真假或者抵御不了海妖的诱惑而误投海水而死。

你可要当心呀。好心的老兵告诫我说。从此以后我便格外绷紧了神经,以提防自己稍一不慎也跌入海中像那个误投海水而死的前辈一样再也不能回来。

但让我无从把握的是海岛忧郁症一旦患上了就很难祛除,也就是说我在此后的日子里依旧会看见那个像鱼又像鸟的女人对我媚笑并一再用极具诱惑力的声音对我说,童小星快随我来吧。为了彻底消除那个女人对我的引诱同时根除我的海岛忧郁症,我决定拿起枪来把那个如梦似幻的女人打死。

于是在一个霞光满天同时满海的傍晚时分我举起枪来,对着与我伴随了足足两个年头的女人打出了致命的一枪。就在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满天满海的霞光都消失了整个天海一下子堕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说到这里,童小星摇晃了一下,像是经过了漫漫长途的跋涉累得快要虚脱了一样。

我不禁伸出手,把他的身子搀扶住。听了他如此奇异的讲述,就是我这个不曾见过任何海岛的人似乎也快要患上可怕的海岛忧郁症了。童小星,我喃喃地对他说,你吃苦了……

童小星伏在我身上,突然伤感地哭起来。我把她打死了,他边哭边对我说,我把柳兰芽打死了……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没有把柳兰芽打死,我郑重地告诉他说,你打死的是那个叫海妖的女人……不,甚至她都不是海妖,说不定她就是一条鱼,或者一只鸟……

不,童小星使劲摇摇头说,我知道她根本就不是海妖,更不是鱼和鸟,而是柳兰芽……在那漫长的两年时间里,是柳兰芽每天都在陪伴我……可我却认不出她来,更要命的是,我还开枪把她打死了……童小星扑在我怀里,哭得更加伤心了。

我用了很大力才把他扶起来。童小星,我一边摇晃他一边给他抹眼泪,你睁大眼睛看看,我就是柳兰芽,你并没有把我打死,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

童小星终于止住了哭泣,按着我的要求瞪大眼睛。柳兰芽?他直直地看着我,你真的就是柳兰芽吗?

我当然就是柳兰芽,我拍拍他的脸说,我现在就和你待在一起。说着,我就抬起两手,把他的脖子紧紧地搂住。

童小星,我也流淌着泪水说,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我知道我这辈子是属于你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随时都会把我自己献给你……我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蒙眬中,我觉得我身上涌起一股热流,正在朝着我下身的隐秘处疯狂地奔突。我知道那条居住在我肚子里的虫子开始把它饥饿的大口张开了。

不不,童小星突然慌张起来,好像刚刚从睡梦中苏醒了一般,不但把他自己的身子从我怀抱里挣脱出来,而且把我的身子也奋力推到一边去,不要离我太近。

他把自己身上有些凌乱的衣服扯拽平整,随即又指了一下我说,你、你要干干什么?

我顺着他的手势低下头,这才看见我的衣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扯开了。但既然它已经被扯开了,我就不想再把它遮掩起来。

童小星,我又重新把身子倚靠到他身边,八年过去了,我们又能在一起这是多么不容易,不用照镜子我们也知道已经快要过完了我们的青春岁月,快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时间吧童小星。说着我就举起手,准备再次放到他身上去。

不要这样,童小星又推了我一下,见没有推动我,索性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到底要干干什么?

我没有来得及拉住他,但一用力,还是拖住了他的衣襟下摆。看来要想把我们的事情做下去,我就不能不把这个话题挑明了。

童小星呀童小星,我在心里对他说,那个狗日的海岛把你害得连男女之间的事也不会做了吗?我松开抓住他衣襟下摆的手,重新坐回到沙发里,只三两下,就把我的上衣脱下来。

童小星,我一边脱衣一边说,我把你放逐了八年,今天我把什么都还给你。

童小星再次瞪大了眼睛,但只在我裸露出来的身子上看了一下,就像遭受了电击一般把头沉下去,同时也将眼睛紧紧地闭上,颤抖着嘴唇说,你不是柳兰芽,他频频摇摆着头颅,你不是柳兰芽,他眼里再次涌出了泪水,那个柳兰芽已经被我打死了……

我赤裸着身子扑上去,在我肚子里那条虫子的支配下,我的两条手臂也像蛇一般将他的身子缠住。童小星,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不是柳兰芽又是谁?不要再想你那个该死的海岛了,你已经回到了柳兰芽身边,那个柳兰芽打定主意要把她自己献给你,你还犹豫什么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滚开,童小星再也忍受不住了,以雷霆万钧般的爆发力推开我的搂抱,挥起手来,在我脸上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凶神恶煞地叫骂了一句,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妓。

我前所未有地呆住了。在此之前,我想过我和童小星这次相聚可能发生的各种事情,却独独没有想到他会打我,更没有想到他会骂我。记得许多年前,因为有人说了一句我是妓女的女儿,童小星便挺身而出为我打抱不平,后来,当他试图在我脸上吻一下的时候,是我在他脸上打了一下,但此时此刻发生的情景,却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料之外。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这番情景到底是真的发生了,还是仅仅出自我的想象,或者干脆说是我像童小星一样患上了可怕的海岛忧郁症所导致的幻觉。

趁我愣怔的当儿,童小星拉开门板,大步跨出门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我身子一软扑倒在地下。童小星的脚步声急快地远去了,整个楼道里很快安静下来,安静得以至于让我听到了我肚子里那条虫子发出的不甘的咆哮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开始清醒过来,从地下爬回到沙发上,把疲乏的身子趴伏下去。童小星又一次跑掉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逃跑之前,那记响亮的耳光却是抽打在我的脸上……

也许这就是你所期待的补偿,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我们总算是两清了。我汹涌地流淌着泪水,却同时呵呵大笑起来,我和童小星谁也不欠谁了……

那天的事发生过以后,我觉得我和童小星的恩怨彻底了结了,在童小星看来,我已经死去,而在我眼里,童小星也差不多已经不复存在,我们终于可以把彼此放下来,放开手脚去走各自的路了。其实早在八年前,我们便已经分道扬镳了,但我却意识不到这一点,包括童小星,也没有想清楚这件事,我们都以为我们的关系并没有了断,八年的时间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们再次站到同一个地方就能接续旧缘,携手走完漫长人生中剩下的路途。

事实证明我们都想错了,不管我们的主观愿望如何强烈,我们都抵不过时代的变化,时间的无情,一场本来应该在八年前结束的恩怨情仇,让我们这两个糊涂蛋一直拖到现在,在一声响亮的耳光再次响起的时候,在一声咒骂从一个不该发出的人嘴里发出的时候,我们延续了许多年的暧昧关系终于有了一个结果,终于走到了尽头,就像一场离奇古怪的大梦一样被黎明的曙光拦腰斩断,虽然看起来残酷无比,但却是一个注定逃脱不了的结局。

想清楚了我和童小星之间的事,我突然觉到了一身轻松,从此以后,我要无所顾忌地去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了。没错,我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与男人的性爱,尤其对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来说,做这样一件事是我别无其他余地的选择。

对了,到这个时候,我应该说一说我的另一个好朋友夏美娟了。其实说到夏美娟,不过是说她的家庭情况,更具体一点说是她和她丈夫的一些情况。在我们那间宿舍里,甚至在我们那家工厂里,夏美娟都是一个性意识很早便觉醒了的女人,当我还在对童小星的“性侵犯”大为光火的时候,夏美娟已经和好几个男人实打实地上过床了。新时代到来以后,夏美娟更是如鱼得水,将自己出类拔萃的性行为在男人们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也正是因为她在性方面的出色表现,使她在婚姻上遭遇了不小的困境,对男人们来说,与这样的女人随便玩玩倒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可要真正谈情说爱却就不行了,谁也不敢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去当老婆。

眼看与男人交往晚了若干个年头的胡晓丽都快要有孩子了,夏美娟还处在光开花不结果的尴尬境地,这使她无法不紧张起来,知道问题出现的原因是这里的男人对她太过熟悉了,情急之下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外地。凭着她在与男人交往方面的优异表现,不久,她便和一个常年工作在外的地质研究者结成了伉俪。

研究者差不多一年四季都奔波在山野里,很难回到省城里来居住,也正是这个来自工作上的原因,研究者已经快要过了三十岁,还没有找到愿意在家中长期留守的女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夏美娟来到了他身边。夏美娟不怕独守空房,研究者不在家更好,她便可以利用这些时间一如既往地去和她那些男朋友们来往,甚至可以让他们把一度空置的房子重新充满。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成为夏美娟的敌手。自从我们恢复朋友关系后,也就是我的月经重新到来之后,甚至在我初尝男女性爱的禁果之后,我和夏美娟一直相安无事,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和胡晓丽重新成为敌人,但和夏美娟却还相处得十分融洽。

那时我们都搬离了那间宿舍,夏美娟因为与研究者结婚而有了自己的家,我也搬迁到楼房上去了,但我们还是隔三差五地聚到一起,或者喝茶,或者吃饭,或者聊天。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我们聚到一起的目的不是出于加强朋友关系的需要,而是为了交流在风月场里的心得体会。

表面上看,率先尝试性爱的夏美娟似乎是我的老师,而我这个后来者则是她的学生,学生向老师讨要经验是我们每次聚会必做的一门功课。但在内心深处,我始终没有把夏美娟当回事儿,一个普通的性爱自然人怎么能是我这个饕餮综合征患者的对手,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轻而易举把这个所谓老师拉下马来,让她心悦诚服地拜倒在我的脚前。

我当然盼望这一天的早些到来,但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我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我就和夏美娟第二次撕破了脸皮。

说来事情也算是凑巧,有一天我竟然在风月场上与夏美娟撞了车,由此导致了我们关系的破裂。

我所说的这个风月场并不是一个灯红酒绿的热闹场所,而是一家在省城里数得着的豪华酒店,能够住在这家酒店里的人不是有身份的官员,就是有钱财的老板。每逢夜晚到来的时候,住在这家酒店里的官员或老板便会接到一些女人打来的电话,先生需要服务吗?那些先生当然知道所谓的“服务”是指什么,如果需要的话,用不了多大会儿,便有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进到房间来,当然下面的场景就不用我描述了,即使一个真正脑残的人都会想象得出来。

在这些女人中间便有我的身影。我之所以进入这样一个场所,用这种方式与男人性爱,并不是我贪图那些官员和老板的财物,不,在很多的情况下,当我和官员或老板做完我们要做的事情的时候,我都分文不取,依旧提着一只没有重量的空包离去。

我其实已经刨除了对钱物的重视和喜爱,而仅仅是为了与那些有身份的成功人士相互交流,为了享受与那些有身份的成功人士相互交流的独特感觉。在我想来,能够和有身份的成功人士打成一片,才说明我自己也已经离一个有身份的成功人士不远了。是的,做一个有身份的成功女人便是我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最大目标。

按说,我在这个地方是不应该撞到夏美娟的,因为夏美娟一般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和男人们来往的,但我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夏美娟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样她就不能在家里当着孩子和男人们来往,只能也到外面来开辟新天地了。其实仅仅是碰在一起也没什么,虽然我们没有在一起与男人交往过,但都熟悉彼此的情况,谈不上谁窥探了谁的隐私这样的问题。

但那天的情况却不仅是这样,而是真的“撞”在了一起,我所说的“撞”是指我们都来到了同一间房内,面对着同一个需要“服务”的客人。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差错,因为我在给客人打电话的时候,他并没有说需要两个女人一起为他服务,再说,我也没有与别的女人一起为客人服务的习惯,所以当我看见夏美娟也出现在这间房内的时候,我不禁感到有些诧异,从夏美娟的神情中,我也看出来她也同样没有想到我的出现。这样说来,我们两个人中要有一个人退出去,留下另一个人为客人服务。

问题是我们应该由谁出去?在我们的意识里,谁出去了谁就意味着自己的失败,比做了一件丢脸的事还要不堪,我是这里的“头牌”,当然不能为此而砸了自己的牌子,而夏美娟刚刚进入这个场所,自然也不能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由于我们都不想退出去,接下来的局面便只能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争执了,也就是说我们为了这件事便把平日里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撕裂了。事情的结果也摆在那里,我们不但谁也没有为那个客人进行服务,而且把我们的友谊彻底葬送掉了。

如果事情到这里为止也就罢了,反正我也没有把夏美娟太当回事儿,我们的关系破裂就破裂了吧,我也感觉不到多大的遗憾。但让我们想不到的是,因为我们争吵得太厉害了,以至于让一个跑来看热闹的人报了警,在我们忘乎所以大吵不止的时候,好几个警察急匆匆地赶来了。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带队执行这次扫黄任务的竟然不是别人,而是在这个区派出所担任指导员的童小星。就像我想不到童小星会来抓获我一样,童小星也决然想不到这天夜里他要抓获的居然是我。

大家手脚利落点,童小星一边沿着楼梯跑上来,一边给他身后的人马分派任务,你去守住那边的楼梯口,你去把住电梯门,你们几个随我搜查房间,不要让那些在这里胡作非为的人跑了。

在他的指派下,警察们各就各位,更多的警察跟在童小星身后,直朝我们所在的那个房间跑来。当童小星拨开那些看热闹的人出现在房间门口时,他训练有素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他今天行动的目标,也就是说他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我身上。

怎么回事?我先听见他脱口问了一句,随即便本能地掉开头去,但他的动作还是做得有些晚了,以至于让他无法不看到我,于是他又旋即抬起手,在自己的眼前遮挡了一下。

在他徒劳地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已经停住了脚,但由于停得不是时候,那些跟随在他身后的警察没有提防,一个个都撞在他身上。

警察们勉强站住身子,在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之后,马上越过他的身子,直奔着我、夏美娟还有那个引发这场变故的男人走来。

不要……我听见童小星又发出了一声低吼。但他只说出了这两个毫无对象所指的字,身子便摇晃了两下,像是一个突然中了枪弹的人直朝地下倒去,同时嘴里喷吐出一股鲜红的血水。

人们都没有想到他会出现意外,一个个都大瞪着眼,惊慌失措地朝躺在地下的他看去,朝他吐在地下的那滩血水看去。

我本来以为我和童小星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哪里想到我们在这天夜里又见面了,虽然不是刻意的见面,但却是一次非同一般的见面,好像通过这次见面我们又扯上了一定的关系,而且是一种过去没有出现过的敌对关系,这既让我感到命运的造化捉弄,竟然让我在这种场合与他见面,又让我觉到复仇的快意痛切,毕竟也能用这样不堪的方式报复他一回了。

童小星显然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不但当场昏厥倒地,吐出了鲜红的血水,而且长时间昏迷不醒。

警察们吓得不轻,正要把他送进医院去的时候,他却突然又醒了过来,人们这才都松了口气。童小星是被警察们抬回派出所去的,我们那几个罪犯自然也被带到了那里去。我和夏美娟还有几个受到我们牵连的“服务员”被关押在一间屋内,那些所谓的嫖客则被关押在另一间屋内。

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窗外的天边已经透出了一缕稀薄的鱼肚白,我还没有一丝睡意,尽管一到这里来我就闭上了眼睛,但困神却一直游离在我的意识之外,让我眼前一直挥之不去那股红色血水。

天快要亮了,透过门板的缝隙,那边一直亮如白昼的灯光突然熄灭了。

很快,我便听见了脚步声,而且还伴随着哗啦哗啦响的钥匙撞击声。我似乎知道,我等待的一个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了。

果然,门板被打开后,一个执勤的警察将我提了出去,穿过一个拐弯的走廊,拉开一间屋子的门,将我推进去。

这间屋子里没有灯光,我看不见里面的东西,但我却知道黑暗里有一个人,这个人同样一夜未眠,正是他为我提供了我一直等待的这个时刻,换句话说,正是这个人在黑夜即将过去的时刻要和我见一面了。

当然,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应该是我们在这个世上所见的最后一面了。在此之前,我以为我们已经有过最后一次了,但事实证明,我们的关系在今夜之前并没有真正结束,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夜晚过去之后,我们的关系就要真的寿终正寝了。

说吧,我在心里对他说,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吧,说完了这些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话,我们便各自去干各自的事,一个去卖淫,一个去执勤,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共同构筑一道灵与肉、黑与白的奇异风景,也算是我们没有白来这个狗日的人间一遭。是的,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们诀别后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前去执勤,而没有想到他会做出那个决绝的最后抉择。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你是在问谁?

我在问一个叫柳兰芽的女人。

据我所知,柳兰芽已经死了。

不,柳兰芽没有死,死的是那个叫童小星的人。

那你告诉我,童小星是怎么死的?

如果我说,他是被一个叫柳兰芽的人打死的,你相信吗?

或许这是真的,因为柳兰芽就是一个杀人犯。

告诉我,为什么她就不能改过自新?

因为她找不到改过自新的理由,她尝试这么做了,却败得一塌糊涂。

那就要去堕落,那就要去毁灭吗?

听天由命吧,他妈的,老娘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干不过这个时代。

好吧,童小星临去前还想摸一下柳兰芽的手。

摸吧,童小星也只能这么做了。

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感觉得一只手伸过来,在我手边停留了一下后,突然跳上来,像一根锁链一般搭到了我的手上。

一霎间,我产生了一个可耻的幻觉,看见一条金光闪闪的手链套住了我的手腕。我摇摇头,让这个罪恶的念头像蛇一般爬走。那只在我手上停留了一下的手也滑落了。

我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鸡的啼鸣。不用睁眼,我也知道天其实已经亮了。

我刚刚走出那间屋门,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

我抬起头,看见一天艳丽到快要刺瞎我眼睛的霞彩剧烈颤抖了一下,便从天空中急雨一般掉落下来,瞬间便把整个大地染成了血淋淋的红色……

石未来的旅程

我没有父母。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从来没有过父母,而是说我的父母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早在我没有记忆的日子里,他们就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双双死去了,丢下我一个年幼的孩子跟着爷爷生活,也就是说,从此以后我们家里就剩下我和爷爷两个人了。

看起来,我和爷爷应该是相依为命的一种关系,但在我的感觉里却完全不是这种样子,不要说相依为命,就连基本的和谐相处都谈不上,或者干脆直接一点说,在我的成长过程里,我和我的爷爷一直处在一种剑拔弩张的敌对状态中。

下面我要好好地说一说爷爷那个糟老头子。是的,在我看来,我的爷爷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糟老头子,不仅模样长得糟糕,生活作风糟糕,而且脾气更加糟糕。可想而知,我在这样一个人的手下生活,日子该是多么的难熬了。

那些日子里,我的爷爷正在接受红卫兵的批判。在此之前,他在单位的领导权已经被夺走了,只好赋闲在家,干一些写写画画的琐碎事。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也很难熬,一个在单位发号施令惯了的人突然没有了权力,会觉到前所未有的失落,继而会做出一些前所未有的事来。这些前所未有的事差不多都是针对我而做出的,不难想象它们对我意味着什么,换句话说,我的日子便也像他那样难熬了。

我自然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便在心里不住地盼望爷爷出事,我想,只有爷爷出事了我才能结束受他折磨的局面。

果然,没过多久我的愿望就实现了,这一天,红卫兵们上门来“邀请”爷爷,让他到批判大会上去交代问题。交代什么问题?交代他在长征路上涉嫌逃跑的问题。原来红卫兵在审查他的档案时,发现他的所谓革命生涯中有不是那么清楚的一个段落,便怀疑他有重大历史问题,加之他有走资派嫌疑,把这两个方面放在一起考量,当然便不能轻易放过他了。

对于这样的“邀请”,爷爷似乎并不多么畏惧,岂止是不畏惧,在我看来他还有些巴不得呢,当红卫兵说让他到会场上去时,他的身子竟激动地哆嗦了一下,灰暗的眼睛里一下子闪出了光来。

红卫兵们把爷爷押到了会场上,并没有如我们想象得那样立刻让他交代问题,而是先让他站到一条板凳上,弯下腰来陪同那些脖子里挂着大牌子的走资派接受批判。这虽然不是对他的批判,但却让人感觉得和批判他差不多,所以在那段时间里爷爷便显得很焦躁。等批完了那些走资派,也就是说大会要进行另外的项目了,才轮到让他交代那段可疑的历史问题这件事。

爷爷稍稍直起了腰板,先前焦躁的神情也变得坦然起来,面对着台下的听众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像他平时在单位对下属作报告一样。开始时,红卫兵们有些看不服他这副镇定自若的神态,几次想打断他的话,但又实在插不进言去。爷爷在单位当领导当惯了,讲话是他最擅长的一项技能,这些日子因为在家赋闲早就憋得难受了,现在终于得到了一个讲话的机会,怎么能不好好地利用一回呢?况且他是在讲自己的亲身经历,又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果然,没有多大会儿,爷爷就把这场兼有批判色彩的检讨变成了颇为显摆的夸耀,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感动了那些对他持怀疑态度的红卫兵们。原来这并不是一个可疑的逃兵,而是一个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战士,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战斗英雄。

红卫兵们拥上去,把他从走资派的队伍中拉回到自己身边,似乎还觉得不够,又把他抬起来举过了头顶。

这样的结果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尤其让我感觉得失望。在我想来,爷爷因为说不清楚自己的历史而被红卫兵加大批判的力度,甚至被关进学习班接受长时间的改造那才好呢,我也才能彻底摆脱他对我的管束和迫害。

是的,在这里我用到了“迫害”这个词,在我看来,爷爷对我所做的一切差不多都有“迫害”的嫌疑,况且他又是一个走资派,而我却是一个红小兵,根本不在一条战线上,他对我进行一下“迫害”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不幸的是,爷爷竟然又被红卫兵们放回了家来,因为一时恢复不了工作,只好继续在家里赋闲,也就是说,继续管束兼“迫害”我。

说到爷爷对我的迫害,有两个项目尤其让我受不了,一是“上政治课”,二是“关禁闭”,这都是他在革命生涯中对他的下属使用过的手段,现在却拿来对付我这个毛头小孩子了。

看起来,在这两个项目中,“上政治课”似乎要好些,因为它毕竟不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顶多让我的耳朵多疲惫一些,再说在那个年代里接受别人的教育是司空见惯的事,何况爷爷的“课程”里还有许多战斗故事呢,说来听听倒也是蛮不错哩。

开始时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不多日子下来,我就知道这个项目的厉害了。爷爷的课程并不像我想象得那样隔三差五地进行,而是每日必讲,后来竟然达到了一天两讲甚至一天多讲的地步,有时是在我吃饭的时候讲,有时则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讲,而且一旦讲起来就没完没了,往往我一顿饭吃完了他还没有讲完,我嘴里都发出了鼾声他还讲个不停。为了不让我在他讲述的过程里走神,他会用筷子不时地在我头上敲一下,如果我睡着了他便脱下鞋底来抽我的屁股。

爷爷之所以频繁地给我上课,照他的说法是防止我走到岔道上去。我心里不禁感到好笑,他都沦落到要接受红卫兵批判的地步了,却还来给我这个红小兵指引道路?我虽然不敢公开笑话他,但心里却不胜其烦,脑子里装满了他那些奇形怪状的话题,每日都焦躁得不行,真恨不能红卫兵来再把他抓走一回,也好让我清静一下。

与“上政治课”比起来,“关禁闭”更好不到哪里去。当然,这个项目的实施是在爷爷认为前者不能奏效的情况下,换句话说,也就是他认为我犯了“错误”的情况下而采取的一个带有惩罚性质的措施,如果我真的犯了错误,自然乐于接受爷爷的处罚,但问题是我并没有犯什么错误,或者说我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比如我把饭粒掉在了地下,我的作业本没有写完就扔掉了,这样的一些细枝末节都会被爷爷视为严重的错误而抓住不放,不由分说便来关我的禁闭,这实在让我觉得冤枉,觉得爷爷小题大做,觉得他不讲情理。

更为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我稍稍向他提出些异议,他不但不接受我的意见,反变本加厉延长关闭我的时间,有时都到吃饭的时候了他还不来给我开门。在他看来,我的那点“异议”无异于是对他的“反抗”,为了消除我这种图谋,不久他又在“上政治课”和“关禁闭”之外对我实施了第三个项目——“写检查”,当我从关禁闭的小屋内被放出来时,不但不能立刻去吃饭,还要饿着肚子去给他写检查,如果我不能把检查写得像模像样,尽管我饿得都快要头晕眼花了,还是不能坐在餐桌前去。

我简直恨死爷爷了,几乎每天都盼望红卫兵来抓他。但令人沮丧的是,许多日子过去了,红卫兵也没有再来找他的麻烦,外面的“革命”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一些受过批判的老干部正在恢复工作,听说爷爷也快要回到先前的岗位上去了。爷爷有些得意,教育兼管理我的劲头更大了。我实在不堪忍受这种局面持续下去,便第一次产生了逃离家庭的念头。

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在十五岁那一年。那时候,我所在的学校已经恢复上课。说来也巧,恢复上课后学的第一堂课就是地理课,其内容是介绍京城及周围一带的地理状况。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被这门新开设的课程吸引住了。

当时,地理老师指着一个黑色的三角形说,这就是山脉。随即又指着一根弯曲的波浪线说,这就是河流。我惊奇得目瞪口呆,两眼紧盯着地图册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图形,在脑子里急快地想象它们所代表的那些实物应该是什么样子。于是,一幅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山河地形图便展现在我眼前,一度让我的思绪飘出了教室和学校甚至这个城市,真的到那个被山脉和河流所代表的世界里去游荡了一圈……几乎是片刻间,我便知道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应该是什么了。

没错,就在那个时刻里,我产生了离家出走到外面去游荡的强烈愿望。

我选定的游荡地点当然不是多么遥远的地方,而是京城周围的郊区地带,这并不是说我不热爱祖国的山川,也不是说我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多么辽阔,不,我还没有被那样一种无节制的幻想冲昏头脑,以为凭我现在的一己之力就能走遍天下。

说来惭愧,我此时还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还知道要想到外面去闯荡没有一定的物质保障是绝对行不通的。我所说的物质保障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一定的交通工具和衣服食物,离开了它们我空有远大的理想抱负也是无济于事的。再说,我连京城的郊区地带都没有去过,又怎么能越过它们抵达更远的世界呢?

记得电影《南征北战》里的一个首长说过,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我也想今晚就打个冲锋,把国民党八百万军队都消灭掉,可是不行啊,同志。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城市之外的事情,还天然地以为外面也像城市里这样布满了楼房和车辆呢,哪里又想得到城市之外竟然布满了山脉和河流呢,行了,只是让我见识一下它们的样子就足够了。

所以我面对着一页京城及其郊区地带的地图册,在发了一会儿呆后,便决定到那个地方去游荡一圈。

说干就干。当我打定了这个主意后,便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悄悄地做出发前的准备工作,也就是置办交通工具和衣服食物之类。衣服食物很好准备,我把平时穿的衣服打到一个包里,再把家里所有的食物装进去,随时都能背在身上出发。

相比之下,交通工具我就有些不大好解决了,平时上街和上学,我都是乘坐公共汽车,除此之外从来没有使用过其他的交通工具。虽然早在两年前我就学会了骑自行车,但那是借了邻居吴茁壮家的车子学的,而我自己家里却从来不曾买过一辆自行车。在城市里乘坐公共汽车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可到郊区去尤其是到那些布满山脉和河流的地方去,没有一辆像样的自行车怕是绝对不行的。但我到哪里去弄一辆自行车呢?现买自然是不现实的,剩下的唯一一条道就是像我当初借车学骑一样再次到吴茁壮家去借。于是,我没有经过太多的犹豫,便掉头朝吴茁壮家走去。

吴茁壮是我的同班同学,和我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在这个属于一定级别干部居住的大院里,我共有两个同学在一个班里,除了吴茁壮外,还有一个叫余离离的同学,但与吴茁壮不同的是,余离离是一个女同学。在那个时代里,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一般都不和异性交往,所以尽管我和余离离家是邻居,而且在学校里是同桌,我们却像陌生人一样爱答不理的,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和吴茁壮待在一起,或者一起去学校上学,或者一起在院子里玩耍。

余离离家也有一辆自行车,而且比吴茁壮家的要好,但我学骑的时候却没有找余离离去借,而是大模大样地借来了吴茁壮家的车子。我想现在也不会例外,我到郊区去游荡当然也不会打余离离家车子的主意,而是毫不犹豫地朝吴茁壮家走去。但也正是这样的一个选择,让我犯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其实,如果我不对吴茁壮说出我借自行车的真正原因,我私自去外面游荡这件事也就不会轻易暴露了,但当吴茁壮问我借车去干什么的时候,我觉得我不应该再瞒着他,毕竟我借的是他家的车子,算是有求于他,自然便不想得罪他,甚至还应该在某种程度上讨好他一下,以便让他痛快地把自行车借给我。于是便也没有再做什么犹豫,就把我去郊区游荡的打算对他说了。那一刻,我甚至产生了让他随我一起同去的念头。

和我的料想差不多,吴茁壮也没有做什么犹豫,便把他的自行车借给了我,和我的料想不同的是,他并没有表示和我一起去游荡的打算,我也便没有好意思向他提出来。

于是,我便从他手里接过自行车,背上我装着衣服和食物的行李包,径直出了院子,直朝涌动着人流和车辆的大街上驶去。我没有回头,当然不知道吴茁壮一直在后面目送我,当我的身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的时候,他会转身朝我家屋里跑去。我当然更不知道,他跑到我家屋里是去朝我的爷爷告密。

事后想起来,我都没有搞明白吴茁壮之所以告我的密到底是出于对我的关心,还是执意要坏我的事,抑或仅仅是出于对自家自行车的爱护。不管是什么原因,它导致的最直接的一个结果却是爷爷对我变本加厉地管束和“迫害”,明确一点说是“上政治课”、“关禁闭”和“写检查”三项措施的同时进行。

但不管怎么说,我却真的是到郊区地带游荡了一圈,而且真的是见到了货真价实的山脉和河流。郊区的山脉虽然不高大,河流也虽然不宽阔,但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还是让我觉得那么非同凡响那么具有诱惑力,让我有一种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的美好感觉。

我最先见到那条河流,刚要朝它走过去,随即便发现离它不远的地方便是那座山脉,我觉得如果爬到山上去再看那条河流兴许会更好。于是我便把自行车放在一棵大树下,迈开腿脚,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朝山上爬去。因为山脉不是多高,我大约攀爬了多半个小时,在山路从我脚下消失了的时候,我爬到了一个山头顶端,这个山头在这座山里不算最高,但离那边的最高峰也没有多少距离了,我便放弃了去爬最高峰的打算,决定停下来,好好地看一看周围的景色,尤其是那条看起来已经越来越远的河流。

我打起眼罩,极力朝着遥遥的远处看,老天,由于我从来没有站上过现在的高度,也便从来没有体验过居高临下的感觉,原来当我从高处往下看的时候,会让自己的目光放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不仅是那边的那条河流,就连整条河流所置身的那片应该说还算得上辽阔的大地都尽收我的眼底,在大地上活动着的人和动物都变得像蚂蚁那样小,如果不仔细看会把他们忽略掉也说不定,只有不时移动的车辆才会引起我的留意,但它们的样子和运行速度在我看来也像极了一只普通的蜗牛,倒是那些散落在山脚下的村庄还能显出一定的规模,但给我的印象也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我只能依靠着想象力才能约略辨得出哪些是树木哪些是房屋。

我调整了一下观看的视角,把目光转向我一路走来的那个方向,便看见了矗立在远方的一个类似于城堡的建筑群落。不,这样说并不准确,因为我毕竟没有见过真正的城堡,出现在我眼界里的那片建筑群落似乎更像一个由积木搭建起来的城郭,我盯着它发了一会呆,突然反应过来,原来它就是我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城市,也就是我们的京城。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脑子里竟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我觉得我平时就像一只寄生在城市内脏里的虫子,因为置身在它体内的缘故,一直无法知道城市到底长什么样,忽然有一天,我被它排出到体外来了,这时候我才有幸得以窥见它的全貌,才能从整体上目睹它的样子,这真是一件让我倍感神奇的事情。

我站在山峦顶端发了一阵感慨之后,反身向山下走去,但就在这时,我发现我迷路了,下山的路径似乎不是我上山的那条道,虽然大体的方向不错,但我却没有找到我放置自行车的那棵大树,找不到那棵大树,也就意味着我把吴茁壮家的自行车丢失了。如果是我的自行车丢失了也就罢了,可自行车是人家吴茁壮家的,如果丢了车子我该怎么去向他交代呢?而且这时候天也即将黑下来,也就是说我已经出来快要一整天了。

我不得不做好了在山野中过夜的打算,趁着夜幕还没有真正降临,要赶快找到一个容身的地方,尽管我相信这个还不算荒芜的山野不可能有凶猛的野物,但要在这里过夜没有一个遮身蔽体的地方是不行的。我想到了看林人,这座山上长有这么多树木,会不会有看林人在这里守候?就算看林人不在山上,如果能找到他们遗留在这里的小木屋也是不错的。

于是,我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山脚下走,一边心神不定地朝四处看。夜幕似乎比我料想的来得要快,随着一团团雾气在山野里弥漫开来,浮动在西边山峰后的最后一抹亮光也就要消失了,远处隐约传来鸟兽的叫声,听上去给我一种不祥的恐怖感觉。

我越发有些紧张,脚步变得更加没有章法,不是在突然出现的石头上绊一下,就是被横躺在地下的枯木挡一下。更要命的是,我竟然看见前面浮现出一个朦胧的人影,是的,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雾霭中走出来,像一棵树木矗立在我面前。我虽然知道那不可能是一个怪兽,身上还是止不住沁出了冷汗。

我很快看清楚了,那其实真的就是一个人,而且那人身边还停着一辆自行车,莫非我的车子落到了这个人手里了?我在心里激动地叫了一声,刚要朝自行车或者也可以说那个人扑过去,随即又被另一个发现惊住了,我差不多已经认出来,这个站在我面前的人竟然是我的爷爷,原来在我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的爷爷其实已经到山里来找我了。

爷爷?真的是你吗?面对着这个让我惊喜交加的发现,我还有些不相信似的。

后来我才知道,当我从吴茁壮手里接过自行车的时候,那个不动声色的家伙已经做好了去向爷爷告密的打算。但也幸亏他的告密,不然我真要在山里走失了也说不定。

我跟着爷爷回到家时已经多半夜了,公共汽车早就停开了,幸亏有这辆自行车,不然不要说那一段足有几十公里的山路,就是城市里的几条大道走下来,我怕是也会把脚板磨烂。

回到家时,我以为爷爷会像往常我犯错误时那样关我的禁闭,所以没有等他发话,自己便主动走进了他“关押”我的那间小屋,甚至做好了在里面待许多日子的准备,因为这一次我犯的错误要严重许多,我的离家出走不要说在爷爷眼里,就是在我自己看来都是一次不能轻易被原谅的错误。

关吧,我在心里对爷爷也是对自己说,我让你关还不行吗?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爷爷并没有关我的禁闭,也没有让我写什么检讨,而是专门给我上起了政治课。在一般人眼里,也许上面的三项惩罚措施当属“关禁闭”最重,“写检查”次之,“上政治课”可算是最轻的了。大概爷爷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为了减轻我的敌对情绪,以免刺激得我再次离家出走,便对我手下留情,特意抛弃了较为严重的“关禁闭”和“写检查”不用,专门把我从“禁闭室”内拽出来,和风细雨而又喋喋不休地对我上起“政治课”来。

开始我也觉得“上政治课”没什么了不起,它不像“关禁闭”那样让我失去自由,也不像“写检查”那样让我费尽周折,充其量只是竖起两只耳朵,耐着性子听他那些虚张声势的大道理,况且听与不听是我自己的事,我完全可以让他的话从我一个耳朵里进而从另一个耳朵里出,到底能不能对我起到效用他一点都做不了主。但事实证明我想错了,我把什么因素都考虑进去了,却偏偏忘了爷爷在单位是个政治工作者,做思想工作是他的拿手好戏,前些日子在大会上面对那么多难缠的红卫兵都轻而易举取得了胜利,何况对我这个才只上到初中一年级的小孩子呢?再说我还是一个“犯了错误”的人,爷爷在我面前越加具备了一个老革命家的优势,自然便把这堂政治课,不,不仅仅是一堂,而是接连许多天的许多堂,他自然把这些堂政治课上得精妙绝伦了。

爷爷最多讲到的一个话题就是“革命与背叛”,而且现身说法,讲他当年在长征路上的一些奇异遭遇。他说他参加长征的那一年只有十五岁,有一次在爬雪山的时候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他只好一个人边找部队边爬雪山,最后总算是与大部队会合了。当初他和部队失去联系的时候,也许人们都怀疑他当了逃兵,也就是背叛了革命,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为了让人们相信他并没有逃跑,也就是没有背叛革命,他才一个人费尽周折去寻找部队,用坚硬如铁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贞。

我听得出来,爷爷不惜一遍遍拿自己在长征路上那段可疑的经历对我说事,无非是把我的这次出走比照成没有什么价值的行动,不,从他命名这堂政治课的题目里就看得出来,他竟然把我的外出游荡当成了是对革命的一次“背叛”,这实在有些好笑,爷爷的革命情结使他得出这样荒唐的结论来,也真的出乎了我的预料。我没有背叛革命。我在心里对他说。我之所以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是因为我已经对这个问题感到厌倦了,已经感觉得说与不说其实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了。

我真的烦透了,爷爷关于长征路上的话题原本很好,可被他一遍遍地讲下来,真的有些让我受不住了,就像肥厚的猪肉好吃但吃多了同样会腻味一样,只要看见他摆出对我讲的架势,我就会本能地抬起手,先是做出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随即便把两手捂到耳朵上,生怕他有关“革命”的话题像虫子一样钻到我脑子里去。

那几天里,我多么渴望摆脱爷爷的“政治课程”,哪怕关我许多天的“禁闭”,或者让我写作许多份“检查”,我觉得也比这些烦人的“政治课程”强多了。我之所以表现得那么没有耐性,完全是因为我的心思并没有停留在爷爷的话题上,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没错,那个一直滞留在我思想里的人就是吴茁壮,那个悄悄在爷爷那里告了我一状的狗东西。

如果没有这次告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起来光明正大的吴茁壮会是那样一个卑鄙小人,平时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知心朋友,所以不论在我们居住的大院里还是在学校里,我和他都同来同往,不客气地说甚至有一些形影不离的情形,别人以为我们是好朋友,更要命的是连我自己也以为我们好得不行。所以在这次颇为秘密的外出游荡时,我才会大摇大摆地去借他家的自行车,可气的是吴茁壮并没有流露丝毫阻止我那么做的意思,却转过头来便去爷爷那里告密,自然让我在日后接受了不少的惩罚,但也使他自己暴露出了一个卑劣之徒的可耻面目。

我觉得吴茁壮才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叛徒”,才应该受到一番真真切切的惩罚。是的,惩罚,虽然爷爷不会把任何惩罚施加到他身上,但他应该受到的那部分惩罚在我这里是逃不掉的,没错,我已经决定要好好惩罚他一下了,就当是对他“背叛”朋友“背叛”友谊的一个警告。

大约正是因为我和吴茁壮太过熟悉了,完全知道他身上的软肋在什么地方,所以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惩罚他的最为恰当的办法,那就是我对余离离的公开示好。不知道我们三个同学关系的人一定会纳闷,你惩罚吴茁壮为什么要向余离离示好呢?或者说你为什么要把向余离离示好看作是对吴茁壮的惩罚呢?其实道理很简单,余离离一直是吴茁壮心目中的“女神”,据我所知,吴茁壮已经偷偷给余离离写过好几封“情书”了,但却从来没有发给过她一封。

在那个年代里,我们甚至都不说一句话,哪里又敢明目张胆地递情书谈恋爱呢?互相之间的好感也只能压抑在心里,即使斗胆写成了“情书”也只好以回忆录的形式珍藏在自己的书包里,是不是有机会拿出来向对方展示也是不可知的一件事。

但在我们那些看好余离离的男同学中,我觉得尤以吴茁壮最为痴情,不仅是因为他的“情书”写得格外多,而是有几次他都差点对余离离采取“措施”了,当然,我所指的所谓“措施”并不是什么“示爱”的行动,而是他借邻居之间的方便,试图拉近和余离离之间的距离,比如上学的时候,他都会在余离离家门前站一下,以便在余离离正好出来的时候和她一起走。

这一招还是很管用的,虽然余离离没有和他约定出门的时间,但吴茁壮在她门口站的次数多了,还是会偶然碰到她一两次,如果不是我的及时“干预”,他们就真的走在一起了。

我当然不愿吴茁壮和余离离走在一起,平时都是我和吴茁壮一起去上学,为什么他突然甩下我而去等候余离离呢?再说我还想和余离离在一起走呢,但我顾忌和吴茁壮的“情谊”而没有这样做,他为什么就能做得出来呢?不行,只要有我在便不会让他的这个企图得逞。

于是,当余离离快要和他走在一起的时候,我便猛地抢上去,拉起吴茁壮的手,拖着他往前走去。吴茁壮自然有些不情愿,挣扎着不随我的步伐走。但我这时的力气会变得格外大,只是稍一用力,吴茁壮就不能不在我后面随上来。吴茁壮尽管走在了我身边,但却变得很不高兴,一路上都在对我不满地翻白眼,有时真急了竟多半天不理睬我,也许在他看来,我这样破坏他的“好事”也是不够朋友的一种表现。

说来奇怪,我有意把吴茁壮从余离离身边拉开,并不能使余离离和我走在一起的局面出现,而仅仅是消除了吴茁壮和余离离走在一起的可能,我便觉得我的目的达到了,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既然吴茁壮那样优秀的学生都不能得到余离离,何况我们这些平庸之辈呢,所以我仅仅是做了不让其他学生接近余离离的事情,而从来没有让自己来过一次这方面的尝试。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吴茁壮已经背叛了我的友谊,也就是说他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叛徒”,我就不用再对他有什么顾忌了,报复他的最为合适的一个措施就是让他感到难受,让他感到失落,让他从那个优秀而出色的高地坠落下来,那么要实现这样的目标最恰切的一件事就是由我来接近余离离,尤其要当着吴茁壮的面来大摇大摆地接近余离离,让他看着我和余离离走在一起。不,应该是搞在一起,仅仅走在一起是不够的,最能打击吴茁壮最能伤害吴茁壮的事情就是让他看着我和余离离搞在一起,让他清楚无误地明白,从此以后他心目中的女神余离离就属于我了,而他却不可能再有什么戏好唱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看着我和余离离搞在一起。如果实在不愿看就只能闭上眼睛,而不能把我从余离离身边拉开,更不能让他自己取我而代之。

很好,我告诉自己说,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赶快把这个主意变成现实,也就是说我要赶快行动起来去向余离离示好了。

在接下来的这一天,我出了自己的家门便来到余离离家门前,等待着余离离从她家的门里走出来。这个情景与吴茁壮先前做的有些类似,不同的是我在这么做的时候有个前提,那就是吴茁壮正好也从他家里走出来。但事情有些不凑巧,吴茁壮倒是从自己家里走出来了,很快就会来到我身边,余离离却还没有从她家里露出头来。

吴茁壮当然不知道我站在这里是在等候余离离出来,还以为我停下来是为了等他呢,便向我打招呼说,石未来,咱们一块走。

我没有理会他,依旧对着余离离家门口看。吴茁壮见我不理他,知道我还在生他的气,便有些尴尬,脸面一下子涨得通红。他从我身边绕过去,想尽快从这里走开。我一看坏了,他都要从我面前走过去了,余离离的影子还没有出现,如果不能让吴茁壮看到我和余离离在一起的情景,我制定这个计划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在吴茁壮就要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果断地张开嘴,朝余离离家门口大喊了一声,余离离,上学去了。

我没有回头,也知道吴茁壮在听了我这声喊后会做出什么反应,没错,他情不自禁地站下了,我这声出乎他意料的喊让他一下子止住了脚步。我越发来劲,对着余离离家门里又喊了一声,余离离,快走呀。

余离离当然听到了我的喊声,此时她也已经做好了上学的准备,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出门,经我这样一喊,便不禁加快了脚步,很快便从家门里走出来。

看到了她的影子,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与我不同的是,吴茁壮看到了余离离的影子,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

余离离看到在外面喊她的人是我,好像也有些意外,脚步不禁停了一下。我担心事情会出现我不愿看到的什么变故,便再接再厉,硬起头皮朝她说,余离离,我们一起走吧。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和同年龄的女孩打过交道,更没有和余离离这样漂亮的女孩说过话,心里也难免有些发憷,生怕她不理会我,那样不仅我的计划会落空,而且会在吴茁壮面前丢尽所有的脸面。如果吴茁壮不在这里,我甚至鼓不起勇气朝余离离张口,说不定当余离离真的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会掉头逃开去也未可知。但现在不一样,吴茁壮就在我们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就是冒再大的风险,我都要把自己的角色演下去,就算余离离真的不来配合我,我都要咬紧牙关往下唱,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后路好走。

在等待余离离回复我的漫长时间内,我觉得我心里那块石头又一次浮了起来,而且浮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以至于我的嗓子眼都感到了来自那块石头的挤压。

与此同时,吴茁壮也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这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似乎也一下子参与到表演当中来了,不知不觉让自己变成了这场演出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我不知道余离离此时是否知晓这场演出的意义所在,但她在接下来的表演中却明确无误地告诉我,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做出伤害其他人举动的善良女孩,虽然她没有想到那个在外面等她的人是我,但还是顺着我的话答应说,好吧。听到她说出了这句话,我心里那块浮在高处的石头才最终落了地。

但让我想不到的是,余离离说完了这句话,马上又转向了吴茁壮,朝他发出邀请说,吴茁壮,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尽管事情的这个变故也出乎了我的意料,可我却无法表示反对的意见,既然我能够向余离离发出邀请,余离离就不可以向吴茁壮发出邀请吗?我当然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余离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做出反对的表示,而是也像她那样把目光转向了吴茁壮,等待着他对我们的提议做出反应。

我想,这时候如果吴茁壮抓住这个难得一现的绝好机会,顺着余离离的话说,好吧,我们一起走。说不定我的计划就会由此落空,接下来我和他重归于好也是很有可能的一件事,如果他能够继续顺势而为,或许有一天他真的把余离离从我这里拉到他身边去,也就是说,事情演变成他对我的一场报复也是完全能够实现的一个结局。

但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机会就像流星稍纵即逝,事实证明,优秀而出色的吴茁壮没有抓住这个机会,不仅辜负了余离离的好意,而且也为自己的失落和失意埋下了伏笔。

说来令我感到好笑,吴茁壮面对余离离发出的邀请而作出的表示是,他只是耸了耸肩,并没有回答余离离的话,便转身丢下我们,一个人昂着头朝前走去。看到他做出这样的表示,我再次松出一口气,而余离离却有些目瞪口呆,吴茁壮决绝的表现实在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就像我的主动示好也出乎了她的意料一样。

走,似乎是和吴茁壮赌气,余离离索性朝我跟前走近了一步,用格外坚定的语气说,我们走。

我们一起走在吴茁壮的身后。吴茁壮虽然昂着头朝前走,但我们都看出来,其实他的脖颈早就酸疼得不行了,他之所以依旧强撑着不让沉重的头颅低下来,完全是为了做给走在后面的我们看的。但这有什么用?我在心里嘲笑他说,即使你把脑袋仰到后背上去,也挽救不了你的失败。是的,那个时候吴茁壮其实已经失败了,也就是说我报复他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为了不给吴茁壮咸鱼翻身的机会,我决定“宜将剩勇追穷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接下去再打一场歼灭战,彻底把吴茁壮消灭在穷途末路之中。为了增加进攻力度,我提前做了一番准备,也就是说在发起进攻的前几天,我便坐下来给余离离写情书。

没错,我写的这封情书的确是写给余离离的,但在把情书送给余离离之前,我要先把它拿给吴茁壮看一看。经过几天的努力,我把这封情书写得差不多了,便又精心选择了一个日子,装作虚心求教的样子,把情书送到了吴茁壮的面前。

其实在此之前,或者说自从我和余离离走在一起之后,我和吴茁壮已经很少来往了,先前总是我和吴茁壮一起去上学,余离离走在我们前面或者后面,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而现在却是我和余离离走在一起,而吴茁壮走在我们前面或者后面,也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二者看起来颇为相似,但内里却完全不同,前者的格局可以使我们相安无事,甚至还可能给我们带来一些诙谐的气氛,比如看到余离离走在我们前面的窈窕身影,我和吴茁壮会禁不住评头品足一番,说一些不敢大声说出来的笑话,虽然话题有些色情嫌疑却也不失真诚,让我们感到少年情谊的美好和快乐。

也就是说,这样的格局不仅是相安无事的而且是轻松愉快的;后者的格局却就不同了,尽管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快和冲突,但总是会有一种早晚要出什么事的预感和担忧笼罩在心头,比如每逢看到吴茁壮走在我们前面的孤独身影,我和余离离就会沉默下来,尤其是余离离,任我怎么想和她说话她都不理我,好像我们明目张胆的快乐会使事情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变化似的。

其实我也在悄悄做着一种准备,似乎那个走在我们前面的身影会随时扭转过来,将他难以控制的什么行动急风暴雨般地施加到我们的头上,在这样颇为不安的气氛环绕下,我们还哪里能感受到什么青春爱情的激情和温馨,就连少年情谊的美好和快乐都烟消云散了。

也就是说,这样的一种格局不仅是剑拔弩张的同时也是令人难以承受的。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决计要对吴茁壮发起一场战役,最终打破这种局面,让那个还不肯甘心承认失败的家伙从我们的面前消失掉。

嗨,我把情书送到吴茁壮面前,装作虚心求教的样子对他说,高才生,帮我看看这个,写得合格不合格?

吴茁壮当然不知道我写的是送给余离离的情书,见我主动向他请教,也没有做出反感的表示,把情书打开来,准备真的如我表示的那样给我指点一下。但他刚刚看了一个开头,脸色便一下子变了,因为那个开头明确无误地写道,“亲爱的余离离”,这样的字句未免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也实在太扎他的眼了,那六个黑乎乎的字简直就像六枚钉子毫无情面地刺进了他的眼睛深处,剧烈无比的疼痛感一下子抵达了他的内心,他的骨髓。

也许他太专注于体会他的疼痛了,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两眼呆呆地盯在那六个字上,任凭心里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流淌鲜血。

趁他还没有反应,我决定更进一步,再往他伤口里撒上一把盐,便故意微笑着说,我写得不好,也不够火热,怕打动不了余离离,你的文笔好,就帮我加加工吧。

吴茁壮终于从我虚假的微笑里听出了我嘲讽的意味,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你……他恼羞成怒,挥起两手,把那封情书毫不留情地撕成了碎片,愤怒地扔在我脸上,你这个王八蛋……

面对着他的怒骂,我没有翻脸,依旧虚情假意地微笑着。别撕呀,我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我写得不够好,可那也是送给余离离的,要是被她知道了,不知该怎么憎恨你呢。

去你的余离离吧,吴茁壮咬牙切齿地说,让那个下贱的女人去恨吧,老子才不怕你们这对狗男女呢。

好了,我在心里满意地对自己说,已经够了,他都骂余离离是“下贱女人”了,也说我们是“一对狗男女”了,我的目的便完全达到了。好吧,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耸耸肩说,你说得也不错。说着,我还伸过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开去。

我不知道当我离去的时候,吴茁壮是否会回过味儿来,醒悟我是给他设了一个圈套,目的是让他说出那些毫无理性可言的话来,以便在余离离那里落下难以消除的口实,彻底断绝他和余离离的一切关系,也就是我所说的歼灭战的胜利。

我当然管不了他是否能够悔悟,一从他身边走开,我便急不可待地来到余离离面前,将吴茁壮说过的那几句难听的话学给余离离听。其实根本用不到我添油加醋,吴茁壮说的那几句话实在太难听了,我仅仅如实地对她复述了一遍,余离离便勃然变色。

什么?她万般惊讶地说,这个狗东西居然……她虽然没好意思把下面的话问出来,但我也觉得已经够了,她已经骂吴茁壮“狗东西”了,也就是说她也对吴茁壮恨得咬牙切齿了。

胜利了,我心满意足地告诉自己说,我发起的这场战役以吴茁壮的丢盔弃甲而宣告结束。吴茁壮,我又在心里对那个不堪一击的家伙说,你去死吧。

那些日子里,我觉得吴茁壮实在不是我的对手,这才三两个回合他便顶不住了,就像爷爷一再为自己辩解的那段经历的情景一样,当了可耻的逃兵,弃下大片的阵地让敌方占据了。我觉得过去人们都高估了吴茁壮的实力,认为他优秀而又出色,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吴茁壮充其量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家伙,根本不值得我们拿他太当回事儿。我开始有些看不起吴茁壮了,也便放松了对他的警惕,甚至有一度忽视了他的存在,只是一门心思地和余离离谈恋爱了。

想不起当我们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时候,那个叫吴茁壮的人在干什么,有时明明看见吴茁壮走在我们前面,但我却没有把他往眼睛里装,至于他心里会想些什么,我就更想不起来分析一下了。以后的事实证明,我这样的态度实在要不得,是注定要吃亏的一种表现,只可惜我醒悟得太晚了,当我有一天明白过来的时候,我早就走在了失败的道路上,要想扭转颓势已经来不及了。

吴茁壮对我的反攻是在我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发起的。有一天,我和余离离到三友亭公园去约会,没想到出事了,也就是说吴茁壮反攻的战役打响了。也怪我们大意,不该明目张胆地到三友亭公园去约会,其实我们在学校里整天在一起,为什么还非要到公园里去约什么会?在学校里在一起倒是不假,但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我们似乎多有不便,再说那个年代不兴学生谈恋爱,为了不至于给自己和对方惹麻烦,我们都装作没有恋爱这回事,大多数情况下彼此都不说一句话,如果非要有什么心意表示不可,我们便用目光来交流一下,再不行就等到放学的时候也就是回家的路上,尽管会当着吴茁壮的面,我们也赶紧走到一起并急不可待地说上几句话。

这样好像还有些不够,于是我便提议到三友亭公园去,在那个没有熟悉的人出现的地方,我们尽可以放开胆子亲热上一阵子。三友亭公园离我们居住的那条街道不远,不用坐车,就是慢走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时间,眼下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展的时候,公园不收门票,我们可以自由地出入,在里面想玩多长时间就玩多长时间。当然我们到那里去并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谈恋爱,所以一进到公园里,也就是一来到这个没有熟悉的人出现的地方,我们便心急火燎地搂抱在一起,说一些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所谓“情话”。

其实出事的这一天,我们才是第二次到那里去,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有些拘谨,生怕被熟悉的人看见,行动间加着小心,也便觉得有些余兴未尽;有了第一次的演习,我们的胆子开始大起来,这个地方根本没有我们认识的人,我们尽可以让动作变得放肆一些,也算是把这场约会搞得更像那么回事,所以一来到公园内,我们便不再迟疑,张开臂膀便和对方抱在了一起。

正当我们忘乎所以地要亲一下嘴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变故出现了,更明确一些说,吴茁壮反击的战役突然间打响了。

其实,在这场战役中打冲锋的人并不是吴茁壮本人,而是一个我们根本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那就是我的爷爷。平日里,爷爷总是关在家里,不是皱着眉头回想他当年南征北战的曲折经历,就是端起一支笔来,吃力地往一个本子上写回忆录。

是的,最近爷爷迷恋上了写回忆录,我虽然没有看过他的回忆录内容,却似乎知道他记的依旧是他当年南征北战的经历,也就是说,不论是爷爷闲着发呆,还是忙着写回忆录,其实都是在回顾他的革命经历,我疑心他把他的经历如此清楚地写在本子上,一方面是为了应对红卫兵的盘问,一方面是为了给我上“政治课”,对于前者我不好表示什么,而对于后者我却有一种恐怖的感觉,真担心有一天爷爷会照着回忆录上的记述一字一句地对我讲课,那我可就真的难逃他对我的“迫害”了,所以一想到这一点,我便觉得头皮发麻,兴许这也是我不愿待在家里,而急切地跑出去到公园里和余离离约会的原因之一。

但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我和余离离刚刚第二次来到公园内,爷爷竟然就尾随上来了,而且一下子把我和余离离亲热的场面看了个清楚。

好呀小兔崽子,爷爷在一边看着我们,不禁惊得目瞪口呆,还没长大成人就搞起这事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着,爷爷就脱下一只鞋,举在手里,两脚一跳一跳地朝我们扑过来。

我和余离离都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急快地接近了我们,而忘记了逃跑。直到爷爷手里的鞋子砸到我身上来了,我才反应过来。

快跑。我推开余离离,同时扭转身,直朝另一边跑去。我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把爷爷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来,以掩护余离离逃走。

果然,爷爷放过了余离离,也转身朝我追来。你这个小王八蛋,爷爷边追边骂,什么好事你不干,偏偏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简直丢尽了老子的脸。

凭我脚下的功夫,甩掉年老的爷爷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没用怎么费力,我便跑得让爷爷看不到踪影了。我躲藏在一丛树林里,放慢脚步,大大地喘出了几口气。

我有些纳闷,爷爷怎么来到了这里?看他的样子好像是专门来捉拿我和余离离的,也就是说他是怎么知道了我和余离离在这里谈恋爱的?在此之前,我和余离离都十分谨慎,从来没有在大人面前流露过丝毫我们的私情,爷爷也根本没有注意过这件事,怎么突然之间来到了我们面前,好像他知道我们在这里谈恋爱似的,按说爷爷从来不做“跟踪”别人的“阴险”事,一直都是光明正大直来直去,怎么今天突然改变了行事风格,变得不太像我心目中熟悉的那个老家伙了。

在躲避爷爷追踪的过程里,我一直对这个问题感到茫然不解,直到看见了站在远处看热闹的吴茁壮,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又是这个狗东西到爷爷那里去告了我们的密,也就是说,在我以为吴茁壮在我们的战争中已然失败而放松了对他的警惕的情况下,他却在悄自疗伤并卧薪尝胆,每时每刻都做着东山再起反戈一击的准备,而我却对他的努力视而不见,只是在来自想象中的莺歌燕舞的香风吹拂下,昏头涨脑地去谈我们的恋爱,也许在吴茁壮看来,我这头沉迷在爱情当中的混猪是多么可笑,是多么易于战胜。

我呆呆地看着吴茁壮,看着他从一块石头后走出来,晃摆着脑袋,朝我发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望着那种我并不感到陌生的微笑,我忽然明白过来,那种笑曾经挂在我的嘴角上过,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跑到他嘴角上去了。他妈的。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知道到这个时候为止,我已经被吴茁壮彻底打败了,或者说得好听一些,胜利的天平已经转到他那里去了。

在爷爷看来,我这一次的错误比上一次要严重多了,所以一回到家,他便把那间曾经关闭过我的小屋的门板打开了,不用说,他又要关我的禁闭了。

没什么好说的,我没有做出任何不同意他这么做的表示,便自己走进去,默默地看着他把门板锁上,然后倒下身子,做好了被他关闭一两天的打算。我觉得关上一两天已经不少了,已经算是“破纪录”了,但我还是低估了爷爷的决心,我想象当中的一两天过去了,甚至超出我想象的三四天都过去了,爷爷还没有把我放出去的意思,我这才有些慌了,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要说他不想就这样把我从禁闭室里放出去,就算他突发奇想把我放出去了,或许也不打算就此罢休,搞不好还会继续让我“写检查”,继续给我上“政治课”,甚至在这些项目之外再发明一些什么也说不定呢。

一想到这里,我的脑袋便大了,不行,我要赶快想出一个办法,或者让他中止对我的“迫害”,或者我自己逃过他的“迫害”,二者必居其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自然,我首先产生了再一次离家出走的想法,也算是作为对他“迫害”我的又一次报复。但我只是那么简短地想了一下,便打消了这个不太切合实际的念头,因为我知道要逃到外面去,就必须有在外面生存的能力,逃到外面去不是问题,在外面生存下去才是根本,那么我有在外面生存下去的能力吗?上一次出走的实践告诉我,起码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这种能力,到头来或者被爷爷找回来,或者我自己跑回来,结果却是一样,那就是再次被爷爷“关禁闭”,也就是继续受到他的“迫害”。既然逃过他“迫害”的路堵死了,那么就剩下让他中止对我的“迫害”这条路可走了。

可是该怎么让他停止采取那些“迫害”我的措施呢?说来也巧,这一天,当我在“禁闭室”里紧锁眉头冥思苦想对策的时候,一个来我家借东西的女人闯入了我的视野。望着那个女人的身影,我一下子发起呆来,脑子里的思绪如电光石火般地闪烁了一下,我突然间知道该怎么办了,也就是说我找到那个让爷爷停止“迫害”我的办法了。

好吧,还是先来说一说这个如此启发了我的女人吧。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女人应该姓徐,因为我们这些孩子习惯上称她为“徐姨”,但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到底是她自己姓徐,还是她的丈夫姓徐,因为在这个城市里,人们也有沿用男性姓氏称呼女人的习惯,听人说,徐姨的丈夫也是一个大干部,早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家中就剩下了徐姨一个人。这么多年来,徐姨一直一个人独自生活,既没有再嫁他人,也没有过继子女。这点与爷爷颇为相似。我的爷爷也是一个标准的鳏夫,他的妻子也早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们,此后爷爷也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已经许多年没有和女人来往过了。从这种意义上说,徐姨和爷爷是同一类人,都是那种为寂寞和孤独所折磨的人。

说到这里,我不知道我是否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没错,我要为我的爷爷和徐姨来牵一下线搭一下桥了。请不要误会,以为我这么做是出于对爷爷的关心,不,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我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消除爷爷对我的关注,也就是把爷爷的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开去,从而让他中止对我的“迫害”。

对,我激动万分地对自己说,就这么办。

在结束禁闭后的第二天,我便趁着爷爷不注意,悄悄地朝徐姨家走去。我是第一次到她家来,加之是带着这样一个任务而来,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敲在门板上的手不住地发抖。我想如果徐姨不立刻来开门,说不定我会在敲击几下后掉头跑掉。但我只是敲了几下,徐姨就把门板打开了。

徐姨大约没有想到敲门的人是我,所以一见我的面,不禁有些发怔。我从她脸上不易觉察的表情中看出来,我的到来似乎让她颇为失望,不仅在心里想,难道她盼望来找他的那个人是爷爷不成?这当然是我的胡思乱想,并不代表徐姨的真实想法。但她只是稍稍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便被随即浮出来的微笑遮盖了。

是石未来呀,她热情地招呼我说,快进来。说着还把身子闪开,给我留出了进去的空当。

我原来并没有打算到里面去,只想把我要对她说的一句话说出来便掉头走掉。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徐姨却做出了欢迎我进去的架势,我也觉得还是按照她的意思去办更好些,便硬起头皮朝门里走去。

徐姨一直把我带进了她的屋内,并没有问我干什么来了,便回过身去,从一个铁盒子里取出几块糖果,笑眯眯地递到了我手里。

吃吧,徐姨亲切地对我说,这是从上海买来的大白兔奶糖,可甜着呢。徐姨给我拿糖吃,又一次出乎了我的预料,我看得出来,对于我这次突然造访,徐姨是持欢迎态度的。这使我也判断得出来,平时或许真的没有什么人到她家来,也就是说徐姨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即使如我这样的一个孩子的拜访,也让她感觉得激动。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人太可怜了。我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这个女人太善良了。感觉着徐姨的可怜和善良,我心里忽然呈现出了一种分外矛盾的状态,一方面觉得我此行的目的很卑鄙,我即将说出的那句话显然是对徐姨的欺骗,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让一个女人按照一句并不存在的话去做,难道不是对她的最大伤害吗?另一方面我又感到此行的目的很高尚,我即将说出的那句话显然也是对徐姨的挽救,如果徐姨按照它的意思去做,说不定就能真的从目前的孤独和寂寞中解脱出来,从而过上一种快乐的生活,那样一来我就等于为她做了一件真正的好事。

我在内心里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按照我策划的那个方案来办,也就是把那句关键的话说出来,我不想半途而废,事情还没有开始就让它过早地结束掉。

徐奶奶,我一张开口,无形中就把“徐姨”置换成了“徐奶奶”,我爷爷让我告诉你,我沿着早就谋划好的思路说,明天上午他在三友亭公园等你。我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像是卸下了挑在肩上的一副沉重的担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斜起眼,悄悄地观察徐奶奶听完我这句话后的反应。

你爷爷……徐奶奶有些愣怔,在……公园等我?显然,徐奶奶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眼皮扑闪了几下,又用手拍着头想了一下,还是有些回不过味儿来。他在公园等我……干什么?她把目光落回到我身上。

我当然知道她会这样问我,也早就做好了应对她问的准备。不知道,我摇摇头说,他只是让我告诉你他在公园里等你。我又重复一下这句话,其他什么也没有说。说完,我就做出了要走的架势。

等等,徐奶奶拦住了我,我还是搞不明白,她摊开两手说,他在公园等我干什么?她紧紧地盯住我的脸,试图从我的表情中寻找出有利于她解开这个谜团的东西。

我知道我必须得走了,既然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再待下去就没有任何必要了,如果被徐奶奶追问急了,由于我没有撒谎的经验,一旦泄露出那句话的假象,那事情可就要搞砸了,我所有的努力便全白费了,所以不论徐奶奶如何阻挡,我都执意往门外跑去。我明白,只要我离开了她家我就离成功不远了,因为凭着我对徐奶奶的了解,我觉得她一定会按照我那句话里的意思去做的。

回到家来,我便立刻去找爷爷。爷爷,我鼓着勇气对他说,徐奶奶……我似乎说顺了嘴,刚吐出这三个字,马上意识到不妥,又赶紧改口说,徐姨让我告诉你,明天上午她在三友亭公园里等你。

爷爷的反应几乎与徐奶奶如出一辙。什么?爷爷不解地说,她在公园里等我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我摇摇头说,她只是让我给你捎信,其他什么也没有说。说完,我便掉转身子,急急地往一边走去。我可不能待在他身边,与徐奶奶比起来,爷爷可是要“狡猾”多了,说不定过不了三分钟,他就会从我表情中嗅出什么不对劲的味儿,很快便轻而易举识破我的阴谋诡计,那样一来我可就弄巧成拙了,不仅前功尽弃白费工夫,而且还有可能被爷爷痛斥一顿,闹不好再被他“关禁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虽然我知道爷爷不会轻易相信我的话,但凭着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他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还是会到公园里去赴约会的,毕竟他孤独寂寞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内心里的苦楚实在不堪忍受了,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有可能结束这一切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的来历有些可疑,他为什么不能借此前去看一看呢?看这个机会是否等在那里,反正三友亭公园就在附近,走上十分钟就到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爷爷便按照徐奶奶约定的时间到三友亭公园去了。在此之前,我已经偷偷观察到,徐奶奶也已经按照爷爷的约定先到那里去了。徐奶奶出门的时间是八点半,而爷爷出门的时间是九点整,也就是说他们是一前一后到公园里去的。我本来不想到现场去监视他们,但我害怕爷爷去得晚而让徐奶奶白等,说不定爷爷还没有来到徐奶奶就失去了耐心,掉回头来往回走,如果这种情况出现,我就会及时闪出来拦住徐奶奶,让她耐下心来再等一等,说不定我会再对徐奶奶撒一回谎呢。还有,如果爷爷赶到了却找不到徐奶奶,或许他也会掉头往回走,如果这种情况发生,我也会及时闪出来拦住他,尽管冒着事情败露的风险,也会把徐奶奶所在的地方指给他看……

天哪,我这个为两个老家伙牵线搭桥的小孩子竟然也快要操碎了心。等我看见爷爷和徐奶奶汇合到一起了,我一直悬着的心才落回到原处,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现场了,并不是不想看一看两个老东西谈黄昏恋的场景,而是害怕他们会发现我的存在而把火气发泄到我身上。

爷爷是哼着歌子回到家来的,不,其实爷爷的身子还在街道上,他哼唱的歌声就飘进了家来,而此时此刻,我还藏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担心因为自己的“恶作剧”而受到他的惩罚。当听到爷爷歌声的时候,我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脏落回到了肚子里,随即把身子从那个角落里浮出来,打算到门口去迎接他一下。

但我很快又改变了主意,还是不要去招惹爷爷为好,虽然我为他做了一件大好事,他却不能无视我对他的不恭,虚情假意地打一下我的屁股,甚至象征性地对我关一下禁闭,还是极其可能的也是十分有必要的。

没等他的身影走进门来,我就掉转身子,飞快地朝我居住的那间小屋里跑去,关上门板,紧紧地插上门闩。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静静地听外面的动静。我听见爷爷悄自嘟囔了一句,小兔崽子。爷爷仅仅说了这四个字,便继续哼着歌子走进了他的屋里去。我顺着门板出溜到地下,把手罩在脸上,使劲吐出了一口气。我觉得我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正如我的料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爷爷果然没有精力再关注我了,每天吃过饭,就急不可待地向外面走去。

有时我会装作不知道他干什么去的样子问他说,爷爷,你到哪里去?

爷爷张张嘴,刚要对我说什么,却又停住了。这时候,爷爷肯定已经觉察到了我是在故意问他,便瞪我一眼,用半真半假的口气对我说,小兔崽子。

爷爷还是对我说这四个字,说完了便朝院门外走去。

这个老色鬼。我在心里对他说。

说完了爷爷,我也便出门去,到外面去找余离离,这样看来,我也是一个小色鬼呢。

爷爷只是忙着和徐奶奶谈恋爱,哪里还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再说他也不好意思管这种事了,一个自己谈恋爱的人却不允许别人谈恋爱,天下还有这种事吗?虽然爷爷还没有完全改掉他的“军阀”作风,但起码的道理还是懂得的,不然他就白白接受共产党那么多年的教育和改造了。再说由于爱情的滋润,爷爷的性子已经变得温柔起来,说话做事都轻来轻去的,即使看我不顺眼,也只是轻骂一声“小兔崽子”,连眼睛都很少朝我瞪一下了。

那真是一些分外美好的日子,我从爷爷的“革命措施”下解放出来,浑身轻松地去找余离离,放开手脚地和她谈恋爱。我和爷爷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也就是说,我和爷爷各自的恋爱谈得越来越轰轰烈烈。我不知道这样轰轰烈烈的爱情日月能延续多久。

自从我给爷爷和徐奶奶牵上线以后,那个三友亭公园就成为他们谈恋爱的唯一去处,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去过任何其他的地方。其实,除了那个公园之外,还是有一些地方适于他们谈恋爱的,比如爷爷的家,比如徐奶奶的家。我之所以提到家这样一个较为隐秘的场所,是因为谈恋爱本身便是一个不易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的活动,我的意思是说,爷爷和徐奶奶谈恋爱不能老是在三友亭公园里进行,而应该回到家里来,一味长时间在大庭广众之下谈恋爱,而且把恋爱谈得越来越轰轰烈烈,便很难保证不发生一点意外了。要知道,那是一个革命的年代,人们都在一门心思地搞革命,而这两个老家伙却忙着谈恋爱,不出一点事才怪呢。于是,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一场悲剧便在我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发生了。

那天放学的时候,我和余离离有意放慢下脚步,等其他的同学都走到前面去了,我们看看后面没有人,便凑到一起,在并肩走了几步之后,不禁搂抱住了对方。说起来,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这样亲密过了,要知道,在上下学的路上,也是很难找到像现在这样清静的时刻的,虽然其他的同学都急快地从我们身边散开了,但吴茁壮却装模作样地落在后面,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

我们都看出来,吴茁壮之所以不从我们身边走开,完全是为了破坏我们在一起的场景。按照我的打算,才不管他在不在我们身边呢,我们该怎样谈恋爱还怎样谈恋爱。但余离离却不愿这么干,只要看见吴茁壮的影子,她就会急急地从我身边走开。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一出校门,吴茁壮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所以我们都很珍惜这个机会,一看到身边没人了,我就和余离离搂抱在了一起。

我们只是专注于搂抱了,一时忘记了往前赶路,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所以我不知道吴茁壮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边的,直到他不忍再看下去了,朝我大叫一声,石未来,出事了。我才惊醒过来,从余离离身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我似乎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话,或者我听清了但不以为他话里的意思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也就是说我根本不相信出什么事了,就算出什么事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是来捣乱的,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决定不再理会他,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到余离离身上,打算把和她搂抱的动作做得更亲密一些,也好让吴茁壮看得更清楚些。

吴茁壮,我在心里对他说,你向我爷爷告密的事我还没有和你算账呢,有本事你就再去告我一回吧,老子才不怕你的阴谋诡计呢。

看到我做出有意气他的样子,吴茁壮果然很愤怒。石未来,他使劲跺了一下脚,朝我继续大喊着说,真的是你……爷爷出事了。

什么?我爷爷……出事了?我这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原来他是说我爷爷出事了。我犹豫了一下,觉得他这样说也许真的不是欺骗我。你是说我爷爷出事了?我推开余离离,把目光转回到他身上,那你告诉我,我爷爷出什么事了?

你爷爷和徐姨……吴茁壮吧嗒了一下嘴,把话题转回到他所掌握的情况上,很多红卫兵都到公园里去了,正在开你爷爷和徐姨的批判会呢。

开……批判会?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们为什么要开我爷爷和徐奶奶的批判会?

他们说你爷爷和徐奶……徐姨是,吴茁壮选择着合适的字句说,是耍流氓……

啊?我大吃了一惊,如果吴茁壮说的情况属实的话,那他们可就要倒大霉了,在这样一个革命的年代里,耍流氓可是一个不小的罪名,不要说受到批判,如果严重的话被判刑也是极可能的事。我不敢再做丝毫的犹豫,甩下余离离,便迈开大步,一溜烟地朝三友亭公园的方向跑去。

将要出现在我面前的情景告诉我,吴茁壮并没有朝我撒谎,也就是说我的爷爷和徐奶奶此时此刻的确正在公园里接受红卫兵们的批判。这一天,爷爷和徐奶奶像往常那样一吃过早饭就分别来到了公园里,也就是说他们没有预感到这个日子与平时有什么不同,要说真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爷爷和徐奶奶一汇合就亲密地搂抱在一起了,倘若是平时他们则会先交谈一会儿,然后看看身边没什么人注意他们,才相互搂抱一会儿,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他们一上来就搂抱在了一起,带着一种很少见的紧迫感,好像不这样赶紧搂抱一会儿,以后他们就没有这种机会了似的。如果他们像平时那样仅仅搂抱一小会儿便分开,也就没有接下来的悲剧发生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他们一搂抱在一起就不愿再分开,好像一旦分开了,以后就再也搂抱不住对方了似的。

说来也巧,平时一向十分清静的公园里今天却突然来了一些人,而且是一些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卫兵们。爷爷和徐奶奶没有想到这些人会突然来到这里,更没有想到突然来到这里的人会是红卫兵们。爷爷对红卫兵是很在意的,因为他毕竟接受过他们的批判,知道这些年轻革命者的厉害,但与此同时,爷爷也不觉得他们多么可怕,因为他毕竟也用自己的光荣历史征服过他们,让这些热血沸腾的小将们对他充满了敬意。

不管怎么说,爷爷一见到他们就急忙分开了,但这已经有些晚了,让他们决然想不到的是,这些红卫兵们的到来其实就是冲着他们来的,换句更明确的话说他们就是来捉拿他们的。当红卫兵们一拥而上,将爷爷和徐奶奶围在中间的时候,爷爷知道他们真的要在劫难逃了。

按说,一直忙着搞革命的红卫兵们是没有闲工夫到公园里来的,今天突然径直来找他们的麻烦,除了说明有人向他们举报了爷爷和徐奶奶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更好的解释吗?我一直疑心吴茁壮便是那个举报人,因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过我的秘,既然他能告我的密,就不能告我爷爷的密?这样的解释是顺理成章的。

但我同时又发现,吴茁壮其实并没有这样做的时间,因为这天上午,他一直就在班里上课,只是在放学的时候才走到前面去了,而且还是他返回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举报人,应该刻意避开这种嫌疑才对。也就是说举报人不是他了?但我不甘心这种推测,觉得他今天没有举报的时间,未必就说明他昨天前天没有举报过;另外,他来主动告诉我这个消息,说不定就是来故意看我的笑话,让我在爷爷他们被批斗时感到难过,而他便可以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了,也便可以说终于报了我的一箭之仇了。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吴茁壮可就太阴险恶毒了。但不管我费尽了多大力气,也终究没有查出那个告密的人到底是不是吴茁壮。

还是继续说我看到爷爷被批判时的情景。其实,爷爷站在一块石头上,被红卫兵们围在中间,弯下腰来,恭恭敬敬接受他们批判的情景一点都没有超出我的预想。还有徐奶奶,也像爷爷那样站在那块石头上,同样弯曲着身子,但与爷爷不同的是,她的脖子里竟然挂着一双鞋子,虽然我的年龄不大,社会经历也不多,但我却知道一双鞋子挂在一个女人的脖子里是什么意思,这个情景不但出乎了我的意料,也使我感到了极度的震惊。

望着徐奶奶脖子里挂着鞋子接受红卫兵们批判的情景,我同时也预感到了一种可怕的结局在朝我们逼近,真的,当我看到这个令我极度震惊的场面时,我的确已经朦胧地感觉到了一个可怕的结局像一个隐在黑暗中的鬼怪在悄悄地朝我们身边走来。走开。我听见我自己在内心里发出一声愤怒无比的叫喊。与此同时,我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如果不是急忙扶住一棵树,我相信自己会倒在地下。

我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徐奶奶从批判会上回到家来的第二天,便有一个不幸的消息传遍了我们这条街道:徐奶奶上吊自杀了。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走在上学的路上,我看见我所置身的整条街道都像处在浪涛之中一样晃摆起来,我还以为发生了地震呢,竟然身不由己地趴倒在地下。

据说,我爷爷听到徐奶奶自杀消息的时候,一口气没有上来,上来的却是一口鲜红的血水,也就是说爷爷迸闭着气息却喷吐出了血水,他像喝醉了酒一般踉跄了几个来回,终于站立不稳,也像我那样倒在了地下。

我的爷爷当然没有去追随徐奶奶去远赴黄泉,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他又艰难地站了起来。爷爷一恢复行动的能力,便把自己关进了“禁闭室”内,而且一进去就没打算再出来,每天都要由我把饭送进去他才勉强吃几口,然后伏在桌子上没完没了地“写检查”。

他的“检查”已经写了一大摞,从数量上看都快要超过他写的那些回忆录了。一旦歇下来,他就会眯起眼睛,嘟嘟囔囔地对自己念叨什么,我虽然没听清他说的是些什么话,但却知道他是自己在给自己“上政治课”。也就是说,爷爷已经把这些先前用来对付我的所谓“革命措施”都施加到他自己身上去了,看来他已经认定徐奶奶的死去都是他犯下的一个过错,而且是一个难以原谅的大过错,他要用那些严厉的“革命措施”来狠狠地制裁自己,惩罚自己,以此求得徐奶奶对他的谅解,对他的宽恕。

我觉得爷爷这样做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同时也未免把这件事看得太过严重了,不,我的意思是说他对这件事的认识产生了极大的偏差,如果说谁要对徐奶奶的死亡负有责任的话,那当然是那些做事没有分寸的红卫兵了,此外我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如果不是我为他们牵线搭桥,或许他们根本就走不到一起去,也就没有现在的悲剧发生了。

但爷爷却忘记了追究我的责任,而只是一味地对自己实施惩罚,既让我感到意外,又让我难以接受。在我看来,由于爷爷太过关注自己了,而失去了对他人的兴趣,甚至连除他之外的整个外部世界都溢出了他的思维范畴,一天到晚也不和我说一句话,即使大街上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事,也不能让他走出“禁闭室”来到外面去看一下。

爷爷由一个善于发号施令的人变成了一个冷漠自私的人。我不能不悲哀地承认,我和爷爷已经变成了路人,也就是说我继续待在爷爷身边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

我已经长大了,应该考虑一下我自己的事了。所以当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决定不再继续升高中读书,而是主动找到知青办,向他们提出了到山区去插队的要求。

其实按照政策,像我这样的独生子女是不用下乡插队的。为了消除一些可能出现的隐患,知青办的人还上门来,询问我的家长对这件事的态度。但让他们失望的是,我这个家长竟然是一个神经兮兮的“精神错乱者”,自然无法弄清楚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于是,在我的一再要求下,知青办的人终于对我作出了同意的答复,让我到一个叫乌龙镇的地方去插队。

这一天,当我拿着盖有知青办公章的“报到证”走回我们那条街道的时候,我突然间意识到,我的又一次外出旅程就要开始了,而这是一次遥远的旅程,也是一次全新的旅程,更是一次真正的旅程。我没有立刻回家去,而是揣着“报到证”走进了余离离的家。

我是第一次到余离离家来,所以一看到我出现在他们家里,余离离的家人都不知道如何应对。最后还是余离离走出来,在她家人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和我进行了下面这次谈话。

你、你找我干什么?

跟我去插队。

插队?你要去插队?

是,我已经拿到了报到证。

你到哪里去插队?

一个叫乌龙镇的地方。

乌龙镇?乌龙镇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管它在哪里呢。

你的意思是也让我跟你去那个地方?

对,难道你不愿跟我去吗?

这个……我从来没对家里说过这件事。

现在你就去和他们说吧?

怎么和他们说?他们不打断我的腿才怪呢。

这么说你不愿跟我走了?

我、我不知道……

看到余离离犹豫不决的样子,我以为她不会跟我到乌龙镇去了,也就是说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了。哪里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事情会发生变化,正是这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变化促使余离离做出了与她的愿望也许相反的选择。

其实,当我蒙头蒙脑地走进门来的时候,余离离的家人就对我提高了警惕,尽管我们谈话的声音很低,他们还是听清了这场谈话的内容。

什么?我这个不务正业的野孩子不但勾引了他们的宝贝女儿,还要继续把她勾引到遥远的乡下去插队。余离离的父亲终于忍受不住了,带领他的家人们一起拥上来,挥拳的挥拳,踢脚的踢脚,想把我从他们家里打出去,同时把他们的女儿从我的“诱拐”下解救出来。

但余离离的父亲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们不但没有真正打到我,反让他们的女儿为了不使我挨到他们的打,随我一路狂奔而出,并随即踏上了南去的火车,半是被我“引诱”半是出于“自愿”地到乌龙镇下乡插队去了。

说到这里,我还真要对余离离的父亲和他的家人说一声“感谢”才对呢。

我不知道,我那次去遥远的山区乌龙镇插队算不算是一次“旅程”,如果算的话那就未免太长了,长到让我觉得在乌龙镇的那些日子已经成了我的日常生活,后来的京城之行反而变成了一次没有定期的旅行。是的,在经历了八年艰苦卓绝的知青生活以后,我终于决定要回到京城去看一看了。

这是第一次踏上回返京城的列车,也就是说,在那八年里我还没有回到过老家一次,并不是说我不想念老家,而是不敢回到那个地方去,我觉得只要我一在京城露面,就有可能遭到余离离家人的打击。当初我们离开的时候,余离离的家人并没有同意余离离跟我一起出来,所以在无法找到我和余离离的情况下,余离离的父亲便带着一帮人找到我家去,将爷爷从“禁闭室”内拖出来,让他把我们交出来。其实在此之前,我的爷爷甚至也不知道我到莫邪山区去插队的事,当然无法把我和余离离交出来了。

余离离的父亲自然也不肯放过爷爷,依旧三番五次地上门来闹,以至于爷爷无法在“禁闭室”内待下去了,先还拿着木杠顶挡门板,后来看到实在顶不住了,他不敢继续待在家里,干脆躲到街上去。这样让他不得安宁的日子过了足有半年多,直到有一天余离离的父亲突然受到了红卫兵的批判,余家人不敢再闹下去了,爷爷才安心地回到家来。

可想而知,在那半年的日子里,爷爷该对我充满了怎样的怨恨。我也想不到会给爷爷惹来那么多的麻烦,觉得自己无颜再面对他老人家,所以在那八年当中,我没有回京城探亲过一次。倒是余离离克制不住对家人的思念,当熬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她终于硬着头皮踏上了去往京城的列车。

当然,余离离的父亲也并没有怎么样她,不但又把她放回来了,还让她带回来一封爷爷写给我的信。从那封依旧洋溢着革命激情的信里,我也才知道爷爷不仅早就原谅了我,还鼓励我好好地在山区待下去,照他的话说是“扎根山区闹革命”。这有些让我失望,在我的想象里,爷爷应该好好地痛骂我一顿,然后再邀请我赶快回家去探一次亲,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下一年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回返京城的列车。

但让我倍感意外的是,爷爷却依旧搬出他的所谓革命道理,继续对我上起“政治课”来,所以当这年的春节到来时,我还是没有跟随余离离一起回京。我觉得我还是不要见到爷爷为好。

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在春节的那些日子里还一个人待在冷清的知青点里,也就是说我在那八年里没有进行过一次外出旅行,不,不是这样的,其实八年来每次过春节的时候,当人们都回各自家去的时候,我都会做一次名符其实的远途旅行。

没错,我在这句话里使用了“名符其实”和“远途”两个词,是想明确告诉大家,我进行的这些外出活动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旅行,就看我去过的那些地方吧,北大荒、延安、琼崖、井冈山等等,对,那是一些著名的知青点,也就是说,我在利用这段时间访问那些有名的知青基地,难道这样的行程还不算是真正的“旅程”吗?我似乎知道,在全国各地的知青点中,总有像我们这样未经家庭同意而到边远地区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由于回不到老家去过年而留在乡下,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去他们那里做一次旅行的理由,开始的时候我和余离离一起到他们那里去,后来我便一个人踏上了这类旅程的路途。

在那些遥远的知青点里,我们受到了那些与我们有相同遭遇的人的热烈欢迎,原本笼罩在全身上下的孤独和寂寞便都赶到了九霄云外去,也让我确实体会到了外出旅行的好处,并且在内心里产生了日后游遍天下的欲望和雄心。

八年之后,我们看起来一度稳定的知青生活开始变得浮荡起来,许多人都产生了离开山区回到老家去的想法,而且一些人已经行动起来,擅自离开知青点,以回家“探亲”的名义踏上了回返的路程,而且一去未归。这当然影响到了我和余离离,尤其是余离离,几乎每天都在和我谈论这件事,看她的架势,一旦回到京城怕是就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我虽然还处在犹豫不决的状态中,但也不能说没有做一次“探亲”旅行的打算,毕竟我已经八年没有回过京城了,不知道老家的一切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难道我不该回去看一看吗?于是,在余离离的一再纠缠下,我终于行动起来,和她一起坐上了开往京城的列车。

对了,忘了说我和余离离的关系了,其实在来到乌龙镇之后的第六年,我们就在公社领取了结婚证,也就是说,与当年从京城里跑出来的时候不同的是,当我们回到京城里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一对名符其实的小两口了。

列车是在午夜时分开进京城的,我们急急忙忙走出出站口,总算是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从三友亭公园经过,来到了我们居住的那条街上,直到停在我们那个大院的门口,我才算真正松了口气,在心里说一句,我终于又回来了。到这里为止,我一路上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但让我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把我搞糊涂了,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我又开始了一次让我倍感陌生也无从理解的奇异之旅。

从这个时刻开始,我感到我曾经熟悉的京城已经发生了超出我想象能力之外的变化,不,我这样说也许并不准确,其实街道还是过去的街道,楼房还是过去的楼房,甚至一个在半夜里出来捡拾垃圾的老疯子也被我认出来了。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三友亭公园,尽管我看到它的时候是在公交车上,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毕竟这时还没有到改革开放的时候,一切都还保持着旧时代的鲜明印记,我所感觉到的那种超出我想象能力的变化不是来自这些方面,而是我所说的下面这个地方。

按照我在路上的设想,一来到大院门口,我就和余离离快步往里走,一是感觉到身上疲惫了,想赶快回到家里去休息,二是想念家里人了,想尽快见到他们,看他们还能否把我认出来。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当我快要穿过大门洞的时候,一个黑影从一侧的一间小屋里走出来,朝我们断喝一声,干什么的?我被吓了一跳,因为我没有想到这种时候还会有人出来朝我们吆喝,不禁一下子停住了脚。我以为这是一个好事者,便没有打算认真理他,回手拉了余离离一把,继续抬脚往里走。

那个黑影显然急了,朝我们跟前疾走几步,用更大的嗓门再次吆喝,说你们呢,干什么的?

看他是真的冲我们来了,我只好也又停住了脚,不得不正面迎着他了。这时黑影也已经来到了灯光下,尽管院落里的灯光不是那么明亮,但我还是看清了这是一个不算年轻的汉子,黑乎乎的络腮胡子让他显出了不少威风,加之他身板上透出的一些蛮气,让我明白了这是一个不算好惹的角色。

但我本能地不惧怕他,经过这八年的劳动锻炼,我再也不是出走时的那个小屁孩了,而且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劳力,再说,这又是在我自己的家门口,我还对付不了这个年纪一把的老家伙吗?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记忆里也从来没有关于他的内容,便以为这是一个外来者,胆量也便不由自主地大起来。于是,我把手里的行李塞给余离离,做出了迎接他挑战的架势。

未来,余离离急忙在后面拉了我一把,别惹事,我们还是回家去吧。

余离离似乎提醒了我,是呀,我怎么能刚一回来就和别人打架呢?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道理也不懂的毛头小孩子了,况且我也是有了自己老婆的男人,更不能一味地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了;还有,这虽说是我自己的家门口,可也同时是余离离的家门口,也就是说余离离的家人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屋内,倘若我和这个男人打起来,他们一定会听得一清二楚,说不定还会跑出来观看。如果他们见到是我这个“女婿”在和别人打仗,经过时间的淘洗而一度减弱的对我的怨恨也就再次被激发出来,说不定也再次站出来反对我和余离离的婚姻呢,那样一来我可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几乎没有经过犹豫,我就打消了打架的念头,把握紧的拳头松开,重新去接余离离手里的行李。

说的不是你吗?那人却不依不饶,冲上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衣襟,越发用激烈的口气对我呵斥,怎么还往里闯?没听见我在问你们吗?

我捏住他抓着我衣襟的手,慢慢地拨到一边去。你是干什么的?我近距离看着他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那人甩了一下手,更加有些恼怒了。小子,他严厉地警告我说,别不识抬举,乖乖地回答我的话,不然,我就要到屋里去拿电棍了。说着,他抬起那只手,朝他走出来的那间小屋指了一下。

我愣了愣,突然间明白过来,这家伙别是在这里看大门的吧?但我又不相信这个判断,因为在我过去的记忆里,这个大院从来就没有过看大门的人,在那个革命年代里,一切都对别人呈现出公开的状态,这个院落也不例外,尽管它里面居住着一些有一定级别的老干部,可也根本用不到别人来为他们看守大门,而现在却就不同了,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已经结束,一切都又恢复到一个由某种秩序所支配的格局中,让这样一个类似保安的家伙来守护院门就在情理之中了。尽管我想明白了这件事,却还有些不相信似的,毕竟这样的情景让我感觉得不那么习惯。

余离离也醒悟过来,担心我再继续与那人作对,赶紧跑上来,用身子把我挡在后面,满脸微笑着对那人说,师傅是这样,我们是从……她刚要把我们的来历说出来,又觉得不妥,赶紧改口说,我们就是这个院子里的人,现在回家去……

这个院子里的人?那人上下打量着我们,满脸都是狐疑地表情,回家去?我怎么不认得你们?

我们从知青点上回家来探亲,余离离只好把这一点说出来了,您兴许还没有见过我们……

我接过她的话,用不耐烦的口气对那人说,过去不是没有人守大门吗?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您也还没到这里来呢。我当然是在用潜台词告诉他,我们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而他不过是一个替我们看大门的罢了。

听我这么说,那人嚣张的气焰果然淡弱下去。你们说是这个院子里的人,他依旧有些不甘心地说,那你们给我说说,你们是谁家的人?

我脱口说出了我爷爷的名字。

什么?那人眨了眨眼说,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不禁感到好笑,兴许这真的是一个孤陋寡闻的家伙呢,居然连我爷爷的大名都不知道,凭我爷爷在这个院落里的名望,就算这家伙刚刚来到这里三天,恐怕也不会没听说过我爷爷的名字吧?

看到我的话不灵,余离离只好把她父亲的名字说出来。

奇怪的是,那人对这个名字竟也感到陌生。这个我也没听说过,他摇着头说,你们说的这两个人我都不认识,也就是说,我不能放你们进去。

这可是让我决然想不通的事,如果说我爷爷他装作不认识还情有可原,那么他继续对余离离的父亲也抱这种态度可就是明显对我们刁难了。怎么?我用嘲讽的口气对他说,你以为你来这里看守大门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就可以让我们回不到自己的家里去了,小心我们会让你在这里看不成这个大门。

我以为我这样颇为严厉的话会让他收敛一些,谁想他却更加来劲了。你给我少来这一套,他冷笑了一声说,对付你们这样的蟊贼我还是有经验得很,以为在这里装傻充愣我就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收起你们这点小儿科吧,赶快离开这里,如果你们在这里继续捣乱,我的电棍可是从来不吃素的。

他如此强硬的话还真的唬住了我,按照一般的逻辑分析,一个看门人是不会像他这样与他所服务的对象持对立态度的,难道说他真的没有听说过爷爷和余离离父亲的名字?

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余离离甚至抬起头来朝四周看,或许她都产生了我们走错了地方的念头。我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是不是硬闯进去?那样一定会和那人发生冲突,我从他毫不掩饰的严厉态度里已经看出来,他是决意不会放我们进去的,也就是说我们一旦真的往里闯,他就会和我们打起来。看来打一场架是不可避免的了,这可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即使我费尽了所有的心思也不会想到,我在第一次回到家来的时候会和一个陌生的看门人打仗。

我疑心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看门人,而是余离离的父亲派来找我麻烦的人,毕竟我在八年前“拐跑”了他的女儿,这个仇他和他的家人一直记在心里,那些所谓已经谅解了我的传言都是不真实的,漫长的八年之后,他们终于等到了找我算一下总账的时候。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一仗可是真的不可避免了。我盼望事情会是这样,所以我没有把松开的拳头攥紧,而只是昂着头朝那人走过去。

来吧,我在心里说,如果你是余离离的父亲派来的人,那就痛殴我一顿吧,我绝不还手,让你们把已经积存了八年之久的怨气都发泄出来吧,只要不把余离离从我身边夺走就行。

干什么你?看到我向那人做出挨打的样子,余离离冲上来,从后面使劲拉住我,你这样会被他打坏的。

让他把我打坏吧,我在心里对她说,只要能让他们不再找我们的麻烦了,这顿打我好好地挨着还不行吗?

尽管我的话没有说出口,但余离离还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也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余离离凑近了对我说,或许是哪里出了差错,让我们都回不了家了。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由于余离离拉我的力量太大,我身子晃摆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下。我把两手抱在头上,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些人听到动静跑出来看热闹,很快在我们四周围满了。我希望在这些人里看到我的爷爷,或者余离离的家人也行,只要他们出来了,就能让那个家伙相信我们是这个院里的人,我们也才能回到家里去。

但奇怪的是,我们周围聚拢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我所认识的人,这不仅使我感到疑惑,莫非我们真的是走错了地方不成?也就是说难道京城里还有一个与我们所住的那个大院如此相像的地方?

还好,正当我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终于有一个让我感到熟悉的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来到了我们面前。石未来?余离离?他借着灯光上下打量我们,是你们回来了?

我认出来,这个人便是我们曾经的同学吴茁壮。尽管我是那么盼望有人出来和我们相认,但不知为什么,我却不愿意这个人是吴茁壮,哪怕是这个院落里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吴茁壮就行。可现在的事实却是,这个出来与我们相认的人却不是其他任何人,而偏偏是我最不想见到的吴茁壮,是的,我不但不想让吴茁壮为我们说情,甚至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与他相见。

我和余离离到莫邪山区插队以后,吴茁壮却还在学校里继续读书,直到高中毕业,他也没有走我们那条路,而是想方设法继续留在京城里,据说现在他都成了工厂里的正式工人。与他比起来,我觉得我已经不再属于京城所有了,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个不能回家去的意外之后,我越发感到了我和吴茁壮之间的不同,或者说距离。正是由于这种心理作祟的缘故,虽然我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会有求于吴茁壮,却还是本能地把目光从他脸上掉开,强撑着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倒是余离离没有我这样的心思,一见吴茁壮出来了,马上高兴地迎上去。吴茁壮,她嚷叫着说,快来给我们说句话,我们真的进不了家了。

吴茁壮和她打过了招呼,并没有如我们所期盼的那样转向那个人,向他为我们做一下说明,而是依旧面对着我们,欲言又止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我们解释说,石未来的爷爷已经从这里搬出去了……

我吃了一惊,什么?我爷爷从这里搬出去了?我不禁明白了,怪不得那个家伙不让我进去,原来……他们搬到哪里去了?我这才正眼看了吴茁壮一下说。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吴茁壮进一步解释说,上级为你爷爷落实了政策,好像是安排到一个部里工作去了,你爷爷一上任,就从这个院里搬出去了。

那我家里的人呢?余离离急忙问他,总不会也搬出去了吧?

你说得没错,吴茁壮竟然也顺着她的话说,你父亲也重新安排了工作,从这个院里……说着,他朝院子里指了一下,随着政策的不断落实,先前的老邻居都要从这里搬出去了,包括我家,明儿也要……如果你们是明天夜里回来,怕是我也见不到你们了。

天哪,一直强打着精神的余离离一下子松懈下来,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下,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抬起眼,哀哀地看着吴茁壮,我家搬到哪里去了?你总不会也不知道吧?她问得那么没有信心,好像知道这样问也是白问。

吴茁壮果然摇了摇头。看到我们脸上都呈现出绝望的样子,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对我们提出说,要不你们到我家去对付一晚上吧?

我知道,这天夜里我们没有地方好去了,如果不按吴茁壮的提议办,那我们就只能待在外面,说句更明确的话说,我们就只能露宿街头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更加强烈地感到,这个京城真的不属于我了,在我外出游荡的那八年里,它已经彻底抛弃了我,而专属于吴茁壮这样的人了,也就是说不知不觉中我和吴茁壮已经变成了决然不同的两类人,具体到现在这个夜晚,我已经沦落到要到他的府上去借宿了……

我被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天哪,我居然成为吴茁壮家里的一名外来游客。他妈的,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问自己,事情怎么变成了这种样子?

我还没有表示什么,余离离却激动地站了起来。那好吧,她顺着他的话说,那我们就只能到你家去打扰……

没有等她说完这句话,我便一下子把她拉到我身后,用清晰的语气告诉吴茁壮说,不用了,天都快亮了,我们就在外面对付一下吧。为了防止余离离表达反对我的意见,我尽力抓紧她的胳膊,不让她站到我身前来。

看门人终于也明白了我们的身份,一下子对我们变得热情起来。要不这样,他也提议说,你们到我屋里凑合一下吧,反正我还要值班,也不能睡觉……

不用了,我再次转向他说,我们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大门洞子里休息一下,等天亮了我们就离开这里了。说着,我便拽着余离离走到墙边,把行李放好,慢慢蹲下了身去。

人们都散去了,那个守门人也进到他的小屋里去了。吴茁壮看到我们不跟他走,摇摇头,也转身离去了。我的目光虽然没在余离离身上,却知道她一直目送着他的远去。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余离离,毕竟她是我的老婆,我的责任就是保护她,具体到现在就是为她找到一个栖身之所,可在这个已经变得陌生了的地方,我却连这一点也办不到,她不来埋怨我就算不错了,我又怎么能不让她的眼睛往别人身上看呢。我合上眼皮,不想再知道她的目光往哪里看,只是在心里说,对不起,余离离……

这就是我们回到老家第一天的遭遇。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趁着人们还没有到外面来,我便把还在困倦中挣扎的余离离拉起来,背上行囊,走出我们居住了无数年的大院子,轻手轻脚地往街上走去。但我们刚走出那个门洞子,一个人就从我们后面跟上来。

我没有回头,仅从他熟悉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吴茁壮赶上来了,我疑心在我们往外走的时候,吴茁壮都一直在远处看着我们,也就是说,这天夜里我们实际上一直处在他的监视之下。这样一想,我心里的不快似乎更强烈了。

吴茁壮从后面追上来,是要告诉我们他已经通过电话打听到了余离离家的住处。按照他的指点,我们又乘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来到了坐落在另一条街上的一个大院落里。

我们还没有走进去,仅仅从外面的远处看,便知道这个院落里的房屋要豪华许多,因为隔着高高的墙壁我就看见了那些房屋的顶端,不用说它们都是两三层的楼房了,看来吴茁壮说得不错,余离离的父亲的确是被落实政策了,或者说的确是高升了,因为只有在高位上任职的人才能住上这样高级的房子。

余离离迈着大步朝院子里走去,门卫一听她报出她父亲的名字,就立刻把她放进去了。望着余离离精神抖擞往里走的身影,我突然想到了“逃离战场”这四个字,因为余离离早就说过,当她回到老家的时候也便是她结束八年知青生活的时候,也就是说她离那个“逃兵”称号已经不远了。

我虽然还把这次旅行当做是一次“探亲”,但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会否也走上余离离的道路,于是便也感到了那个词汇所带来的羞耻和不安。余离离似乎已经被马上回家的兴奋和激情攫住了头脑,只顾兴致勃勃地往里走了,以至于快要走进一幢别墅里面去了,还没有发现我依旧站立在原处犹豫不决。

我以为她不会回头了,便在心里对她说,余离离,你回家吧,我去找我爷爷了。

余离离就要被那幢别墅吞进去了,终于回了一下头,发现我没有随她一起往里走,便停住了脚。怎么回事?她朝我喊道,快进来呀。

你回家吧,我果然按照我心里的想法说,我去找我爷爷了。

你到哪里去找他?余离离纳闷地问我,我们一起问问我爸爸,兴许他知道呢,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他。

不用问你爸爸了,我摇摇头说,随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对了,我到爷爷原来的单位问一下就行了。说着,我就朝她摆摆手,转身往街上走去。我似乎生怕她走回来阻拦我,或者再次劝我跟她一起进去,便加快了离开的步伐,很快来到了街道的另一边。

沿着这样的思路找下去,两个小时以后,我便打听清楚了爷爷的下落,按照他们的指点,又经过近一个小时的奔走,我终于来到了爷爷现在的单位。其实吴茁壮说得也不错,爷爷被落实政策后,便来到这家新成立的部级单位担任了主要领导,也就是说爷爷已经是一个掌握很大权力的人了,甚至比余离离父亲的权力还要大,可想而知,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是不能再住在原来那个地方了,凭着我对余离离父亲新家的一点粗略印象推断,爷爷现在的家应该更加豪华威武了。

我当然还不知道那样一个家在什么地方,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家与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已经来到了爷爷的单位,自然就要在这里和他见面了。

正如我的预料,我一说出我的身份,门卫就立刻把我放了进去,为了表示对我的恭敬,他竟然还站起来,微笑着目送我往里走去。不用表现得这么友好,我在心里对他说,你只要允许我进去就行了。

爷爷并不在他的办公室里,一个接待我的工作人员也用恭敬的口气告诉我,爷爷正在会议室里“做报告”。见我有些疑惑,他进一步向我解释说,今天的会是部长到部里来后召开的第一次会议,所以他要给大家做一个“很有分量”的报告。不用他解释,我也能够想象得出,这样的报告可是爷爷最擅长做的,也是他最拿手的一件事。尽管我觉得这在我的意料之内,但还是在心里问了一句,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难道爷爷还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过去的喜好?我想虽然爷爷的讲话依旧被称为“报告”,却毕竟与过去有很大不同了吧。

工作人员听说我已经八年没有回来过了,便主动提出带我到会议室去,一来可以立刻见到爷爷,二来也顺便听一下他的报告,照他的话说是“接受一下教育”。我虽然不想听爷爷的报告,更不想接受他的“教育”,但还是渴望尽快见到爷爷,便跟在工作人员身后,乘电梯上到楼房顶层,进到了这个单位的会议室里。

其实,我一从电梯里走出来,便听到了爷爷“做报告”的洪亮声音,说爷爷的声音“洪亮”,是因为这些声音是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在整个走廊里轰隆隆地响着。进到会议室里时,由于距离声源更近了,加之室内的墙壁能起到一种共鸣效果,爷爷的声音便显得更响亮了,我乍一进来,甚至感到耳膜被震得颤抖开了。

我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有力量的声音,竟然不自觉地抬起手捂了捂耳朵。其实这间会议室很大,爷爷和他身边的几个人坐在最里面的主席台上,下面一排排的位子上坐满了听众,我没有来得及点数,仅凭印象我觉得那些位子也要有十几排了,就按一排位子十个人计算,爷爷的听众也不算少了。

为了不打扰会议的进程,工作人员没有领我往前走,而是猫着腰就近坐在最后一排,与那些听众一起听起来。我虽然不是爷爷单位里的人,可一旦坐到这个会议室里,便也成为爷爷这场报告的一个听众。

和我的预料差不多,爷爷的讲话里还是充满了那么多的革命词汇,一如他过去对我所做的那些训诫和教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中间弥漫着一股股刺鼻的火药味儿。我似乎才听了短暂的半刻钟,随着耳膜的一阵阵发疼,我的脑子便产生了轻微的晕眩,好像我正在重复八年前我在老家听爷爷给我“上政治课”时的情景。没错,此时此刻爷爷也正在对他的下属“上政治课”,或者说,爷爷已经把他的下属当成他自己的孙子了。

在我看来,爷爷这么做并不是十分妥当的,不要忘了,他这些下属并不真的是他的孙子,而且更需要注意的是,时代已经变了,那个让他热血沸腾的“革命时代”已经渐行渐远,现在是一个恢复秩序搞好建设的新时期,你再念叨你那些所谓的“革命道理”不是太有些落伍了吗?我想那些坐在台下听讲的人们一定也在像我这样想,他们之所以做出专心致志听讲的样子,还不是慑于爷爷那些人的权势和淫威吗?

我耐着性子又听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终于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来,没有和那个领我来的工作人员打招呼,便急快地从后门里走了出去。这时候,我好像又体验了一回八年前决定去往乌龙镇插队时的感受。我的步子越迈越大,似乎生怕后面会有人赶上来喊住我,那样我兴许就难以逃脱爷爷的那些可怕的声音了。而且我觉得已经见过爷爷了,回到京城来探亲的目的便也算达到了,我可以离开这里了。我不知道我所说的“这里”到底仅是指爷爷这个单位,还是包括京城这样一个地方。

尽管我走得很快,但来到大门口的时候,还是被后面赶上来的一个人喊住了。石未来同志,那个人直呼着我的名字说,请你等一等。人家都叫我的名字了,我不能再往外走,在稍稍犹豫了一下后,我还是停住了脚。

赶上来的这个人是个女工作人员,她气喘吁吁地说,部长让我告诉你,请你到办公室里等一会儿,他一做完报告就去见你。听了她的话,我才明确地知道,当我坐在后面听报告的时候,爷爷已经看见了我。这真的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我只是看见了爷爷,而爷爷却没有看见我,但事情却不是这样,爷爷在他全神贯注做报告的间隙里,居然准确地看见了我,不能不让我感觉得激动。看来我真的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了,于是,我只好跟在那个女工作人员身后,再次回到他的办公室里。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爷爷终于做完了他这个“很有分量”的报告,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里。我和爷爷时隔八年之后的这次相见,与我想象当中的情景差不多,比如爷爷一进门就抱住了我,并在我后背上使劲擂了几拳;比如他把我推远了上下打量个遍,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比如他把我按到对面的座位上坐下,随口问我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甚至他在做这一切时运用的动作和神情,都让我感觉到是那样的熟悉,好像我已经在什么时候看到过了似的。

我想了一下,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之所以对爷爷的表现了如指掌,并不是说我对他太过了解,凭着推断就能设想出他的反应,不,不是那么回事儿,而是这样的一些动作和神情我早在电影上看到过了,是的,电影上就是这么演的,一个革命者对待他的下属的关心和爱护,便是通过这样的动作和神情表达出来的,也就是说,爷爷是在仿照着电影上革命者的举动来和我相见的。

倒是我在爷爷面前的表现超出了我的想象,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也会像电影上那些受到革命者关心和爱护的下属一样,由于克制不住内心里的激动而流下热泪,即使不流泪起码也要把自己的脸色搞得严肃一些,以便和这个祖孙团聚时的场景和气氛相一致。

但不幸的是,面对着爷爷这些带有一定程式化的动作和神情,我竟然不合时宜地感到了一些滑稽,所以也便没有让自己的激动和严肃坚持到底,而在中途嘻笑出声来。

爷爷当然没有在意我这种带有不恭色彩的表现,依旧用他标准革命者的气势和风度掌控着这次相见所应该具有的氛围和基调,直到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让我做出更加大吃一惊的反应。

说起来,爷爷那个建议其实并不能算是一个建议,而是我们这次相见所必须经过的一道程序,就像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爷爷说出让我“回家去”的话,也说明我们终于要走到这个步骤了。

其实,当我辞别余离离而来寻找爷爷时,如果再往前推,也就是当我踏上回京“探亲”的路途时,我已经做好当爷爷说出这句话时的反应了,那就是按照他话里的意思去办而不做什么另外的选择,甚至爷爷不说这句话我也照样会那么去做,因为在我的固有观念中,爷爷的家其实也就是我的家,不能因为八年的知青生活而不再承认这件事了,起码在我来到爷爷的新单位之前的所有时间内,我都一直是这样想的。

但不知怎么回事,当我在那间会议室里听了爷爷的“报告”之后,这样的想法却发生了动摇,我似乎已经朦胧地预感到,爷爷现在的家也许并不是我非要去不可了,至于把它当做自己的家而长期住下去,我想那还真是一件大可琢磨一番之后再做出选择的事。何况爷爷接下来说出的这句话更加不在我的预料之内,我也就更不能按我先前的想法去做了,也就是说我就更不能到爷爷的新家去了。

爷爷说出的这句让我倍感震撼的话是,回家去吧,你奶奶还没有见过你呢。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身子差点从椅子里掉下去,我奶奶?我以为我产生了幻听,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那就只能说明我的爷爷是在说胡话了,因为早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的奶奶便不在人世了,也就是说我从来就没有过奶奶,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爷爷身边又多出来一个奶奶?莫非是我那个早就变成了一抔黄土的奶奶又从地下钻出来了?这可真是见了鬼了。我真的疑心爷爷的精神出了问题。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爷爷的表情绝不是一副疯张之人该有的样子,浑身上下都透出了前所未有的理性和冷静,还有一丝只有清醒头脑的人才会流露的羞涩。是这样,爷爷用一只手在头上搔了搔,又吧嗒了一下嘴,才斟酌着字句说,在我那些老战友的撮合下,我又和你现在这个奶奶……他们也是好意,看我独身这么多年了,便为我们……

我愣怔了好一会儿,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爷爷虽然不好意思把他的话说完整,但我似乎知道他没有说出的话是什么,头一句的补字是“结合”,第二句的补字是“牵线搭桥”,这样一来,我便大体知道爷爷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了。我只是感到纳闷的是,爷爷还没有说完他的第一句话,就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了,或许爷爷对这件事也感到了一些不好意思,才慌不择路地转移话题,第一次用这样吞吞吐吐的口气和我说话。

我还没有做出听他说出这件事的反应,爷爷就把举在头上的那只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似乎抹去了那丝羞涩,再次对我重复他的话说,回家去吧,也让你奶奶认识一下。

我奶奶……?念叨着他说出的这三个字,我差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什么我奶奶?我在心里嘟囔着说,我奶奶早就死了,哪里又来的我奶奶?我在心里说“我奶奶”的时候,并不完全是指那个我没有见过的奶奶,而更多的是指那个死去的徐奶奶。是呀,我宁肯把徐奶奶当做我自己的奶奶,也不会将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什么女人称作奶奶。

尽管我没有说出这些话,但爷爷还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嘴唇再次吧嗒一下,继续朝我解释说,这件事办得……你在外面,也很难通上个消息,所以没有和你商量,我就和她……

其实爷爷说的都是实情,在这不算太短暂的八年中,爷爷起码还为我捎过一封信,而我却不曾主动为爷爷传过什么信儿,难道说爷爷做什么事还要给我汇报不成?我当然不会要求爷爷这样做,我甚至觉得不论爷爷做什么,他都有他做的资格和理由,根本用不到我这个其实从来不曾关心过他的孙子来过问。

尽管我明白这个道理,但却在感情上不大容易接受这件事,毕竟那个陌生女人在我家的出现太过突然了,我还没有做好哪怕一丝一毫的准备,我家的格局便改变了。我甚至朦胧地觉到,随着那个女人的到来,其实我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便随即消失了,也就是说是这个女人把我在这个家庭里的位置替代了。

什么老战友的撮合?我进而在心里笑话他说,别给我来这一套了,你有了更高的地位,需要享受一些人生了,便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领回家来,是不是这样爷爷?

爷爷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了,转而再次向我发出邀请说,回家去吧,我已经给你奶奶打了电话,让她给你做顿好吃的。

我又差点笑出声来,爷爷真是太小看我了,觉得一顿好饭就能让我认下那个女人,就能让我留在那个已经不属于我了的家里?我觉得我不能不对爷爷说句明白话了,再说我早就想明白了这件事,既然我已经见过了爷爷,回到京城来探亲的目的也便达到了,接下来该到我离开的时候了,也就是说,我已经把这次回京探亲当做一次正式的“旅行”了。

爷爷,我尽力用清晰的口气对他说,我这次回来是办一件公务,不能待很长时间,等我把事情办完后我再回家去吧。说着,我就站起身,做出了往外走的架势。

看你说的,爷爷摇着头说,你连咱们住在哪里都还没有问我,怎么说走就走呢?

我正要问您呢,我赶紧顺着他的话说,我哪能不问就走呢?

于是,爷爷便也顺着我的话,将他新家的地址说给我。尽管我不断地点头,爷爷还是担心我是在应付他,便又把地址在一张纸上写了一遍,颤抖着手指递到我手里。

我揣着那张纸走出了爷爷的办公室,也许他已经想到了,当我走到大街上的时候,我会把那张纸掏出来,撕成无数个碎片,远远地抛撒到四处去。

我站在一个路口,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似乎到这个时候,我才清楚无比地明白,我在京城里已经没有自己的家了,而成了一个没有地方可去的外地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远方游客。

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爷爷和那个陌生女人的结合让我失去了家,但如果认真追究下去,是不是八年前我逃往乌龙镇的时候,不,更应该说从我第一次外出游荡的那一天,我就已经踏上了没有家的旅途,也就是说我就成为一个游荡者,我就开始了漫无尽头的“旅行”。

体会着一种“在路上”的强烈感觉,我不知道我接下来到底该往哪里走。我在那个路口游荡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猛然间醒悟,我接下来应该去找余离离,而且似乎也才想到,那个叫余离离的女人是我的妻子,也就是说我应该找到我的妻子,才能决定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该怎么办。

我在余离离父亲家那个院落门口游荡了几个来回,也没有贸然往里走,尽管我知道当我说出余离离父亲的名字时,那个早就注目了我很久的门卫一定会让我进去,但我却不想这么做,因为坐落在院里的那幢楼房是属于余离离的父亲的,也就是说那里根本不是余离离的家。

对于余离离的父亲,虽然我没有和他打过多少交道,却知道他是一个善于采取“革命措施”的人,我刚刚拒绝了爷爷的提议,怎么会又立刻投到这样一个人的门下?我就是像乞丐一样流落街头,也绝不会去他家的,最好的办法便是在门外等候。我觉得只要我不进去,余离离就一定会出来的,因为她是我的妻子,不可能在没有我消息的情况下一个人在家里待下去。

果然,我在院门外等候了多半个下午,终于在日头快要沉落的时候见到了余离离。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与她一起出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我决然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没错,这个人就是我们曾经的同学吴茁壮。

正是吴茁壮在这里的出现,让我改变了到这个院门口来的初衷,甚至让我改变了回到京城里来的初衷。是的,望着吴茁壮和余离离站在一起的身影,我似乎已经把这次赴京由“探亲”改为了“归来”,也就是说我已经打定了不再离开京城的主意。

其实,刚看到吴茁壮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一家也搬到这里来了呢,不然他出现在这里便不能不让人感到奇怪了。但我随即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因为我看见吴茁壮在院门口和余离离握了握手,便转身朝远处走去,看来他一家根本没有搬到这里来,他之所以出现在这个大院里,除了是来看望余离离以外还能有别的什么理由吗?

而余离离不但热情地接待了他,而且还亲自把他送出了院门外。这样一想,我不但在内心里感到了极度的不快,而且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也许是我对这事太过敏感了吧?我暗自警告自己说,就算事情如我想象的这样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们毕竟是小时候的同学,偶然来往一下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尽管我很快就把这件事想开了,但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也就是余离离站在门口朝四处张望的时候,我却没有像我来时设想的那样朝她走过去,而是把身子隐在一个角落里,任她怎么张望我都不出来。

谁知道你在看什么呢?我在心里为自己的做法寻找理由说,难道你不是在目送你那位老同学吗?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卑鄙,但我却克制不住这样想,而且还偏执地认为,我这样的想法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也就是说余离离和她的老同学并不是一点让人怀疑的蛛丝马迹都没有。

余离离回到院里去以后,我也离开那个院门口,沿着街道朝远处走去。这时天也快要黑了,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正在急匆匆地往家赶,马路上除了汽车喇叭的鸣响外,便是一片自行车的铃声。

如果说白天我从这里走过的时候,我还有一个要抵达的目标,而现在我却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面对着黄昏时分的城市街景,望着那些黑魆魆的楼房和树木,那些如幽灵般运动的车辆和人流,我体验到了一种透彻肺腑的孤独感,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又置身在了第一次外出游荡时的情景中,只是与那时不同的是,现在我是站在城市的街道上,而那时却是面对着郊外的山脉和河流,但相同的一点却是,我要怎么度过接下来的这个夜晚。

刚开始时我还盼望我的爷爷会出现在我面前,就像那时他在我需要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样。但我很快就明白,这种情景是绝不会再出现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爷爷真来到了我身边,我又怎么可能随他走呢?

还有我的妻子余离离,就算刚才我在那个院门口与她相见了,我也不会真的随她去,也就是说我刚才与她的见与不见,其结果都是一样的,我都要面临一个在什么地方过夜的难题。这样一想,我愈发加快了往前行走的脚步,好像离那个院落越远,我越能更快地找到我要去的那个地方。

直到我停在了我老家所在的那个院门前,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要度过这个夜晚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我试试量量地往里走。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都快要来到我老家所在的房屋前了,还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或许是那个门卫已经记住了我,所以才放我进去,因为我注意到当我往里走的时候,他的一张脸正贴在他的小屋玻璃上,瞪大了一双警惕的眼睛往外看。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了,四周的景物都变得虚幻朦胧起来。凭着八年前留在我脑子里的记忆,我准确地来到了我老家所在的房屋前。尽管隔着帷幕一般的夜色,我还是感觉到了老家呈现在我眼里的熟悉模样。这里才是我的家,我听见我对自己说,这个地方才让我觉得心安。

正房里的窗户后和门缝里闪烁着灯光,说明有人正在里面活动,他们是谁?我的眼前一阵恍惚,似乎看见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坐在里面,正在灯光下埋头吃饭,我觉得那个老人是我的爷爷,而那个孩子便是我自己。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的爷爷已经从这里搬走了,而我自己更是比他早走了八个年头。我摇了摇脑袋,尽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不管里面居住了什么人,我都知道不应该打扰他们,我需要做的仅是在这个地方多待上一点时间,或者待到这个夜晚过去才更好呢。

我注意到正屋里亮着灯光,而偏房内却一团黑暗,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那里应该还没有住上人。其实我所说的“偏房”并不是这个院子的固定建筑,而是我和爷爷自己搭建起来的一幢小屋,用于放置一些闲弃的东西。

我伸出手,很莽撞地在门板上推了一下。似乎门板能够感应到我的愿望,我的手只是在它上面用了一下力,它便随即往里打开了。我真是喜出望外,知道这间小屋就是我今天夜里度过的地方了。我的胆子也开始大起来,径直走进去,只用了大约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便让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看清屋内保持着原有的格局,也就是说不仅新住户没有用到它,我爷爷也不曾改变它,就连那张破旧的床也照样安置在靠墙的地方。

于是,我怀着一种真正来到自己家的熟悉感觉,大摇大摆地躺到了床上去。其实,这间屋内除了这张有些晃摆的床外,并没有其他像样的东西。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没有把这张床搬走,好像是专门把它留在这里以让我日后使用似的。没有其他东西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有这张床我便觉得一切都已足够了,我就能在这里顺利度过这些黑暗的夜晚去了。

由于我是躺在床上,眼睛便看见了来自房顶外面的亮光,这才明白这间小屋之所以没有被新房主利用,原来都是因为它已经漏雨的缘故。但今天夜里不会下雨,我也便依旧躺得十分坦然。

因为我又睡在了我自己的床上,一时兴奋得不行,尽管身子疲乏得要命,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半夜时分,我才勉强睡进梦去。我做了一个不祥的梦,看见余离离和吴茁壮手拉手站在一起。如果他们只是站在一起倒也没有什么,我这个旁观者还以为他们在握手呢,但不一会儿,他们竟然更近地贴在了一起,说句更为明确的话,他们拥抱到一起去了……

我愤怒至极,他们怎么能够做得出来?不要忘了,我可是在一边看着他们呢。住手。我大喝一声,身子往前一跃,一下子醒了过来。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伏在我身边,正在使劲地摇晃我。我稍稍想了一下,才借着黎明的曙色看清楚,这个把我从梦中唤醒的女人就是余离离。你怎么在这里?我蒙头蒙脑地问了她一句。

我正要问你呢,余离离直直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睡在这个地方?她站起来,在屋内转了一圈说,我差不多找了你整整一夜,什么火车站、汽车站啦,我都搜了个遍,最后突然想到你或许还会到这里来,果然……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坐回到我身边,把疲乏的身子靠在我身上。

真是对不起。我用歉意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找我。我在心里对她说。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担心她听了会不高兴。

你真的不跟我回去住吗?余离离又推了我一把说,别忘了,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她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等一会这家的人出来了,肯定会把你撵走的。

我懒洋洋地说,到时候再说吧。随即又在心里说,如果我到你家去,兴许早就被你父亲撵出来了。

你想好了没有?余离离盯着我说,是不是不回乌龙镇去了?

你说呢?我反问她说,你是希望我回去呢?还是希望我留下来?

余离离似乎已经知道我的打算了,却还故意问我说,怎么?你真的打算像他们一样当“逃兵”了?

我耸了耸肩膀,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儿。其实在我看来,许多年前我便已经走在了“逃离”的路上,那时我是在“逃离”爷爷的“革命措施”,才义无反顾地去遥远的莫邪山区去插队,而现在重新回到京城不再回去,就算是背上一个“逃兵”的名称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对这样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或者说有意再进行一次也未尝不可。

我只是担心,余离离的脸上突然浮出了一层忧郁的神色,我们在这里什么都没有,该怎么往下生活呢?

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为未来担起心来,或许这一天之内她已经遭遇了来自家人的冷遇?是呀,就算她的家人不在乎她的“逃跑”行为,但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容忍她在家里“赋闲”,恐怕也是很难欣然接受的。不要一味地指靠他们,我顺口接过她的话说,让我们自己来想办法吧。我拍拍她的身子,进一步安慰她说,我会给你想办法的。

你?余离离上下打量着我,你能给我想出什么办法来?

我从余离离的目光里看出来,她是不那么信任我的,也许在她想来,不要说我能够给她想出什么好的办法,就是我自己能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都是一件不能确定的事。

她是有理由这样怀疑我的,因为在过去的八年时间里,我都没有真正让她满意过,何况现在我连自己的家都没有了,又怎么能满足她的需要呢?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朦胧的影子,尽管我有些看不清他,却知道那是吴茁壮的影子。

我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我听见我的声音说,吴茁壮却能够想出办法来。我不知道是我产生了幻听,还是我真的说了这句话。

在随后的一些日子里,我没有再向余离离说什么不切实际的大话,以免引起她对我的怀疑,而是默默地在心里积聚着力量,希望在接下来的某一天想出一个好办法,一举解决余离离的出路问题。

是呀,我们不能这样长时间漂在京城里,就算知青办的人不来找我们,我们也要为自己的生活着想吧。我不但要对我自己负责,更重要的是要对余离离负起责任来,因为就算我自己饿死了,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而余离离一旦有什么意外,那可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了,如果那个“意外”不幸牵连上第三个人,那我就更加承担不起了。

但我明白,要想避免这件事的发生,我就要加倍地努力再努力,尽快把我们现在的不堪处境改变过来。自从来到京城里以后,我还没有体会到一丝“回家”的感觉,而是开始了又一番不知道尽头在哪里的漫长“旅程”,每天都有一种“在路上”的强烈体验。

我白天在街道上四处游荡,寻找可能出现在我面前的任何一个机会,夜里回到那间小屋里去住,在睡梦里继续寻找那种能改变我们处境的机会。

让我倍感庆幸的是,都快要过去一个月了,那家新住户还没有发现我,我当然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了。但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的行踪,也就是说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就会被他们从那里赶出来,换句话说我就真的要去流浪街头了。所以几乎每一天,我都处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里,都有一种面临世界末日的惶恐感觉。

和我的状况差不多,余离离也快要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每天都跑到我这里来,气急败坏地质问我,怎么办?我们到底怎么办?办法呢?你为我想的办法在哪里?有一天,她甚至都用发布最后通牒的口气对我说,看来我要找一个人为我想办法了。我知道她所说的“一个人”是指吴茁壮。

而且在接下来的这一天,我真的看见吴茁壮又出现在她的身边。那天,我到余离离父亲的家门口去和她见面,看见吴茁壮和她一起从院子里走出来。我不知道是吴茁壮主动来为她想办法的,还是余离离主动让他来为她想办法的,但不管怎么样,他们确凿地待在一起却是一个相同的结果。

我呆呆地站在一边,望着他们那种“亲密无间”的样子,我觉得我在梦中看到过的那个场景正在变成现实。我知道我在余离离那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我再不能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余离离就真的投到吴茁壮怀抱里去了。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想到了我的爷爷,看来我唯一的出路便是去向爷爷缴械投降了,我想象得出来,当我主动进到爷爷的新家里,尤其是当我主动向我爷爷的新婚妻子喊一声“奶奶”时,爷爷或许会暂时放下他的“革命原则”,给他这个唯一的孙子提供一个切实的帮助。

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这样一来,我就只能毫无选择余地地回归到爷爷身边,在他那些毫无边界的“革命”环境中毫无尽头地生活下去。这是我多么不愿意面对的一个结局,也标志着我用尽八年的时间所做的“逃离”企图的真正失败。但为了余离离,为了我自己的尊严和将来,我不能不伏下身来强迫自己去做了。

但让我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我的“父母”把我解救了,也就是说我从我“父母”那里找到了让我和余离离摆脱生活困境的办法。

这件事说起来很“奇怪”,因为在我大约三岁那一年,我的父母就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双双死去了,如今他们的尸骨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我又怎么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呢?其实这件事也并不复杂,只是我没有想到而已。

那一天,我正走在去往爷爷单位的路上,一个与我坐在同一辆车上的中年妇女忽然盯住了我。我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你是不是那个主动下乡的知青?中年妇女和我搭讪说。我这才想起她是知青办的人,八年前我一次次往知青办跑时,负责接待我的就是这个人。我以为她要找我的麻烦,便打算赶快溜掉了事。但我还没有找到下车的机会,却听到她热心地告诉我,上级正在落实有关知青工作的政策,像我这样父母为公殉职的子女,是可以得到优先安排的。

我真是没有想到她告诉我的是这样一件事,而且从她的话里我也第一次知道我父母是死于为公殉职这件事,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的父母仅仅是因为车祸离开了人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的死还与“公”连在一起。我果断停住了去往爷爷单位的脚步,并于第二天一早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知青办,随后又前往就业办和劳动局。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和余离离便办妥了工作手续,一起到一家工厂去上班了。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事情的转变居然如此神奇,如此轻易,如此意外,简直把我搞得有些晕头转向,直到来到了那家工厂里,我们还有些回不过神儿来。在得到了工作的同时,我和余离离还都分到了各自的宿舍,尽管是和别人混住,但毕竟可以从我们原来的地方搬出来了。我告别我老家那间小屋子时,竟然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就像真的离开了自己的家一样。

我以为我和余离离在京城里的处境完全得到了改观,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专心致志地过我们美好的生活了,也就是说我们终于抵达了一个目的地,再也不用在漂泊不定“旅程”上漫步了。

但很快我便发现,我想得似乎过于乐观了,随后出现的情况说明,事实根本不是这样,一切都还没有真正结束,一切都还在看不见尽头的“行程”中。几乎是我们上班的第一天,我便在我们新来的这家工厂里,具体说是在我们工作的车间里看见了吴茁壮。不,这样说其实并不准确,真正的事实是,吴茁壮作为这个车间的领导,正在车间门口迎接我们的到来。

真是没有想到,我绕了一个那么大的圈子,最终还是没有摆脱掉吴茁壮的跟踪,就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一样,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跑出如来佛的手心。我真的疑心,这一切都是吴茁壮设计的一个圈套。望着吴茁壮脸上浮出的一缕神秘莫测的笑意,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欢迎老同学到来。吴茁壮迎着我们伸出手来。

虽然他的手是伸向了我们两个人,但在我看来,他其实是伸给余离离一个人的。我的判断似乎也不错,他的手刚一伸出来,余离离就抢上去,牢牢地接住了他的手。他们握手的姿势是那么娴熟,不能不让我感到,他们已经握在一起过不止一次了。

我突然明白了,当我不在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已经见过很多次面了,不,当我在遥远的乌龙镇的时候,他们便早就开始见面了。

我们……余离离说了“我们”两个字,好像又觉得不妥,转回身看了我一眼,才把下面的话说下去,我们又能在一起了。尽管这样,我觉得还是有些不太理解她的话。

是呀,吴茁壮点点头,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慢慢转向了我。其实他只是把身子转向了我,并没有将手也伸过来,或者说他把手伸过来了,我却不以为他的手是伸向我的,因为他伸手的姿势和没有伸手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我既没有去接他的手,也没有朝他点头,更没有对他说一句什么。那个时刻,我尽力让自己没有做出任何表情和动作。虽然我的表面足够冷静,但我的内心却吹刮着猛烈的风暴。

面对着这个令人尴尬和不快的场景,我觉得一切的前景都不是那么美妙,或者说我已经预感到一场变故就要不可避免地到来了。更为要命的是,我并不能阻止这场变故的到来,最多只能让它到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以使我能够承受得住,不至于因为这件事的打击而倒下去。

看起来,我和余离离分到了宿舍,便似乎都有了一个像是“家”的处所,从此以后不用再借宿在其他地方了。开始我们也以为是这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便知道事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我们是在宿舍里和别人混住,彼此之间便不能在这个地方相处,也就是说,我不能到她的宿舍去,她也无法到我的宿舍来,虽然我们是在一家工厂里,甚至是在一个车间内,但却不能长时间待在一起,上班的时候倒是能互相看到,但由于是工作时间,我们所能做到的也就是多看几眼而已,下班了,我们要回到各自的宿舍去,便只好恋恋不舍地分开来,要想继续待在一起,就只能不顾劳累到街上去了。就算我们不断地到街上去,但也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像我们这样结过婚的人都会明白,我所说的“根本”问题到底是指什么。

眼看来到工厂快要一个月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快要一个月没有解决过我们的问题了,都“憋”得快要受不住了。于是,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只好在接下来的这天夜里,又一次回到我老家的大院里,偷偷摸摸地进到那间小屋内,在那张有些摇摆的床上“解决”问题。说起来也活该我们倒霉,在此前那么多的日子内,我都没有被新房主发现过,现在仅仅是在这里度过短暂的一小段时间,不曾想却被他们抓住了,而且他们不仅抓住了我一个人,而且还把余离离抓住了,更要命的是,他们抓住我们的时候,我们正在那张床上“解决”我们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们把我们解决问题的情景也“抓”住了。

这里有流氓,新房主闯进门来,一边用手电筒朝我们身上照,一边回头朝外面喊,快进来抓流氓。

随着他的喊声,许多人一起涌进来,团团围拢在我们的床前。

可想而知,这样不堪的局面会使我们多么无地自容。幸亏那些人里有那个门卫。在若干道手电光的照耀下,门卫终于认出了我们这两个被人们围在中间的“流氓分子”是他见过的人,看我们实在过不去这一关了,才站出来指出我们的身份,并为我们说了几句开脱的好话。

差不多快到半夜的时候,我们才被那些人放出来。一出那个院门洞子,余离离就疯狂地奔跑起来,好像如果她不急快地离开这个地方,就会把她所有的一切都丢在这里似的。我在后面拼命地追赶,但任我怎样运动腿脚,还是不能追上她,甚至不能和她拉近一点距离。

这件事发生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余离离都不再和我见面,即使我们在工作时间碰在一起,她也不抬头看我一眼,更别说在下班时间主动来找我了。不知道我们关系的人还以为我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余离离不搭理我,我也不敢主动去找她,好像自己也有什么过错似的,但仔细想来,我到底又有什么过错呢?总不是我把那些所谓的“捉奸”人招去的吧?按说我也是一个受害者,余离离怎么能把怨气撒到我身上来呢?

在我们在一起的许多年时间内,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怄过气,再说眼看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我们要解决的那个问题又一次到来了,我的心里也又急躁起来,便试图去找她沟通一下,就算我不提这件事,只是和她说上几句话,联络一下感情,我也觉得是非常有必要的。

于是,我打定主意下班后便去找她,不管她怎么对待我,我都会对她笑脸相迎,目的无非是与她和好如初。我相信只要我把工作做到,凭着我们长达十年的感情基础,我们一定会重新走在一起的。

但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下班以后,当我就要向余离离走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先于我离开了车间,正朝着车间外面的一间办公室走去,自然,那是吴茁壮的办公室,也就是说余离离一下班就朝吴茁壮的办公室走去。

我站在车间门口,呆呆地看着余离离走进了吴茁壮的办公室,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不来找我也就罢了,我在心里对她说,可你为什么要去找吴茁壮呢?我去过那间办公室,知道那不仅仅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还兼有着宿舍的功能,也就是说吴茁壮是住在里面的,再进一步说,里面是安置着一张床的,余离离一下班就到一间安置着床的屋里去,这是不是有些不正常呢?当

然,我宁愿把这件事往好处想,强迫自己相信余离离之所以一下班就到吴茁壮的办公室去,完全是出于工作的需要,与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是,我似乎又知道事情或许真的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我随即看见余离离一进办公室,她身后的门板便合上了,这就有些让我想不通了,如果她是为了工作上的事去找他,何必要让门板关上呢?再说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她可以在工作时间去,为什么要等到下了班再去呢,一个女人在业余时间内不和她的丈夫在一起,而到一个与她没有什么关系的男人屋里去,而且一进去就关上了门板,就算她的丈夫是个傻子也不会认为这些都是正常的吧?

其实在这些日子里,吴茁壮一直都表现出了对余离离的“明显”好感。之所以说“明显”,是因为他对她的好感是不加掩饰的,很多情况下是当着我的面表示出来的,或许还不只是当着我的面,甚至说他是当着全车间人的面来做这种表示的。不单是我,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们之间存在的暧昧关系,只是他们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而不敢公开议论罢了。其实这一切都没有超出我想象的范围之外,从我们一进到这个车间里来,更准确说是从我一看见吴茁壮的那个时刻起,我便预感到了这一切的发生,也就是说我就明白吴茁壮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了,他就会千方百计地向余离离发起进攻,同时对我实施无情的报复。

我几乎听到他在心里对我说的话了,石未来,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相信在过去的时间里,吴茁壮是从来不曾放下过对余离离的好感的,也是从来不曾放下过对我的仇恨的,他像一只隐忍的乌龟趴伏在隐秘的角落里等呀等呀。

终于有一天,他把这个机会等到了,我们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傻子一样送上门来,送到了他的枪口下,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就算吴茁壮自己变成了傻子,也会凭着本能实施他酝酿了八九个年头的复仇计划的。所以当吴茁壮当着我的面对余离离发起进攻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

但真正让我感到吃惊的是,面对着吴茁壮发起的进攻,我的妻子余离离竟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冷静和坦然,而是极不恰当地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激动和迎合。

在我想来,不管吴茁壮怎样朝她发起攻势,余离离都应该坦然处之,就算为了不得罪吴茁壮不与他翻脸,起码也不应该曲意逢迎吧。不,余离离的表现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吴茁壮稍一对她表示好感,她便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好像一个下贱的宫女面对好色的皇帝一样。

我不知道余离离为什么如此热情地对待吴茁壮的进攻,就算她在过去的日子里便对他充满了一定程度的好感,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更重要的是她早就成为我的妻子,是不是就不应该再把他的进攻当做礼物接受下来了?就算没有当着我的面,是不是也应该自律一些,做一个起码在众人面前说得过去的贤淑女人呢?这应该是一个女人能够也必须做到的一件事,可我的妻子余离离却偏偏没有做到,便不仅仅让我感到失望了,我感到更多的还是愤怒。

我没有再做过多的犹豫,也不再顾忌是否得罪吴茁壮,迈开大步走过去,一把推开了那扇关闭不久的门板。当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景象并不像我想象得那样不堪,但也绝不是一点可疑的地方没有。

先说可疑的地方,余离离和吴茁壮一起在那张床上坐着,两个身子之间几乎没有保持什么距离,其实在那张床前便有两把椅子,如果他们真的是在谈论工作,就应该坐在椅子里,但奇怪的是他们竟然越过了椅子,直接把身子交付给那张床了。

再说正常的地方,他们虽然用到了那张床,但毕竟没有让两个人的身子躺在上面,而且他们之间也并不是一点空隙没有,如果他们真的做那种不堪的事情,是不会使用现在这种姿势的,如果他们非要说是在谈论工作,我也很难推翻他们的说法。

当然,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其他一种说法,那就是他们之所以没有做成他们的好事,是因为我的及时到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使他们没有来得及把他们的好事做下去。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否更切合他们的实际状况。

看到我贸然闯进屋里来,吴茁壮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也就是说依旧保持着和余离离的暧昧姿态,而且脸上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微笑,我看得出来,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示对我的敌视和轻蔑。

而余离离却就不同了,我刚刚在门内停住脚,她就霍地从床上跳起来,离开吴茁壮,把身子远远地站到一边去,并且脸颊涨得通红,好像她真的在屋内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偷事似的。这不能不让我心生疑窦,如果说她身上真的没鬼的话,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激烈的反应?

我甚至怀疑当我闯进来的时候,她脑子里或许都产生了“捉奸”的可怕图景,所以才急快地跳离吴茁壮的身边,以示自己的清白和无辜。当她稍稍镇定下来,看到她担心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时,她才在长出一口气后,冷下脸来朝我大声呵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敲门就朝屋里闯?

我听了不免感到好笑,她这句话应该由吴茁壮来说,因为他毕竟是这间屋子的主人,而且是我的领导,有权力用这样的口气来问我,而余离离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不知道她和我一样都只是这间屋子的客人,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呢?但为了不至于在接下来的时间内让她过分难堪,我没有戳穿这一点,只是顺着她的话说,我进来得急,忘记了敲门,惊扰到你们了吧?

尽管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出来的话还是有些不好听,余离离的脸色不禁又红了一下,我正在和吴主任谈论工作上的事,让你一下子把我们的话题打断了。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在心里笑话她说,我又没有质问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何必主动向我解释呢?而且编出的理由和我的想象如出一辙。

对不起,我朝她摆摆手说,你们继续谈论吧,我就不打扰了。说着,我就做出了退出去的架势。反正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了,想必他们在做“出格”的事时会有所顾忌。

余离离当然巴不得我退出去呢,所以见我这么说,又不自觉地吐出一口气,打算真的目送我出去了。

在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吴茁壮一直在床上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活动着眼珠,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看到我要走出去了,他才从床上站起来,并朝我招了一下手说,石未来别走,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呢。

我只好又停住了脚。吴茁壮做出的反应有些出乎我的意外,而对于他下面要说的话我似乎又能够想象得到。说实话,我不希望他把那些话说给我,当然还有余离离,我知道当他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也就离我们摊牌的时间不远了,是呀,摊牌,在此之前我还没有明确想到过这个词,可现在我却突然意识到它正在朝我逼近。没错,看来“摊牌”是一定要到来的了,也就是说吴茁壮是一定要介入到我和余离离之间来了。

虽然我不想让这件事发生,或者哪怕阻止它来得晚一些也比现在要好,但面对着这个执意要让它发生在眼前的人,我却只能放弃抵抗的企图听之任之了,因为我还不想在他面前失去应有的尊严。

余离离当然更知道吴茁壮要说什么了,好像也不愿意让他现在就说出来,便赶紧转过身去,用哀求的口气对他说,不要对他说了,让他快离开这里吧。没等他做出反应,她又转向我,用催促的口气说,你快走吧,已经下班了,你还是去休息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余离离不想再等下去了,冲上来,拉住我的胳膊说,走,我们一起走吧。说着,她便拖着我朝外面走去。

尽管我们离开了吴茁壮的办公室,也就是说拖延了“摊牌”的时间,但我却清楚地知道,我们的关系也抵达了一个十字路口,就算我再蠢笨,也知道应该和她说一说这件事了,或者说我和她也到了一个“摊牌”的时间。

但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余离离就率先说起了这件事。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我觉得她说得不错,或者说这句话也是我要对她说的。那我们该怎么下去呢?我又把问题还给了她。我之所以这样问她,不是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而是因为我不想让那个办法从我嘴里说出来。

听到我这样问,余离离也知道答案只能由她说出来了。她转回身,直直地看着我说,回到爷爷家去。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禁有些愣怔。回到爷爷家去?我在心里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这里待够了。余离离回过头,往远处宿舍的方向看了一眼,马上又转过来。我家我是回不去了,因为我毕竟不再属于那里了,看来唯一的去处只能是爷爷家了。说完,她就掉转过身,做出了往回走的架势。回爷爷家去,我们还能在一起过,否则,我们就……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迈着大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我知道她没有说出的那两个字是“离婚”,她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看来是对我发出最后的通牒了。但她又没有把这件事说死,就像她说的那样,如果我把她带回到爷爷家去住,我们就还能一起过下去,如果我不能这么办,那她就只能去投奔吴茁壮了。

是呀,吴茁壮不仅有一间放置着床铺的办公室,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的家,一个即使放到整个京城里来说也算是威武气派的家。

余离离给我抛出的这个问题足足让我考虑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因为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愿回到爷爷家去,一想到我要把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称做“奶奶”,一想到我要每天听爷爷念叨什么有关“革命”的道理,我的脑袋便大了,我之所以用尽八年的时间去做那次艰苦卓绝的“旅行”,就是为了能够逃避这些让我难以承受的日子,但造化弄人,没想到最后我却又回到了原点来,我又怎么能甘心呢?

但不这样做,我就会失去余离离,失去爱情,那么我用尽更长的时间经营的这件事不同样毁于一旦吗?我意识到我陷入了一个非白即黑的两难境地,不知道我应该选择哪种颜色才能让自己取得圆满。说来令人感到可笑的是,我明明知道这是一个“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问题,却突发奇想地产生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念头,竟然硬着头皮去找吴茁壮解决问题。

在我想来,如果没有吴茁壮对余离离的进攻,也就没有余离离对我的要求,也就没有她抛给我的那个问题,我也不会面临两难选择的窘境,换句明白话说,吴茁壮其实就是解决我们这个问题的一把钥匙,只要把吴茁壮拿下了,我的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所有难题也就不攻自破了。按说我这个思路并不是没有合理的成分,如果操作得当,取得一定的效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问题的关键是,我能不能拿下吴茁壮呢?或者说我有拿下吴茁壮的本领和能力吗?这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看来我和吴茁壮“摊牌”的时机已经成熟了,我不能再做任何的回避。为了打开我和余离离之间问题的铁锁,我要去找到吴茁壮,把那把属于我们的钥匙夺回来。我当然没有意识到,当我去找吴茁壮的时候,其实我比那个受到人们一再嘲笑的堂吉诃德还要可怜,还要悲壮。

吴茁壮似乎正在他的办公室里等着我,自从三天前我被余离离从他屋里拖走以后,他便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来找他摊牌的,如果按照他的计划,那天他就把这场“摊牌”场景演出来了。但由于余离离的阻拦,到今天才再次接演下去,而且主角由他吴茁壮变成了我石未来,但内容还是一样的,在他想来结果也一定会是一样的。果然不出所料,当我来到他的办公室后,演出便按照他的意志正式开始了。

你真的不肯放过我的妻子吗?我首先问他说。

你说呢?吴茁壮反问我说,八年前我放过了她,今天我还会放过她吗?

我正告他说,可她是我的妻子……

你觉得你是她的丈夫吗?吴茁壮再次反问我。

我难道不是?我也反问他说,莫非你以为你是?我觉得他简直快要昏头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也配有自己的妻子?吴茁壮再次毫不客气地反问我。

我有些语塞。我承认我是一无所有,但余离离是我的妻子不是一个无争的事实吗?当然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我觉得根本不用再朝他申明。

在这个世界上,吴茁壮义正词严地指出说,一个穷光蛋只配做一个光棍汉,而不配拥有任何一个女人。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我胸脯上稍稍捅了一下,而你就是这样一个穷光蛋,难道你不明白吗?

吴茁壮使的力量并不大,但我却不由得往后退了一下。我当然不同意他的话,本想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但我却不知道说句什么。我觉得在这个时候开口,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如果你有自知之明的话,吴茁壮提醒我说,你就把余离离乖乖地给我让出来,这样不但对我好,也是对你好,更是对余离离好。

你是在报复我吗?我突然找到了开口的话题,你是在复八年前的那场仇吗?

行了,吴茁壮不耐烦地朝我摆摆手说,傻子都能看出这事来,你还在重复这个,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不要以为你有这点小权力,我强迫自己也用乜斜的目光看他,有几个从老子那里讨来的臭钱,就能为所欲为,就能为非作歹,就能把别人的老婆夺走……

哈哈哈,吴茁壮大笑起来,我得到你的老婆还用夺吗?回家去问问余离离,我还没有说和她睡觉,她就上赶着朝我脱裤子了。

我实在感到了后悔,后悔不该找他来摊什么牌,对于这样一个已经变成了“流氓”的家伙,摊牌不摊牌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也怪我们八年没在一起了,我还一直以为吴茁壮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不,看他都当上了颇有来头的车间主任,至少应该比我记忆中的那个人还要强呢,哪里想到,随着这个一切都要用权力和金钱来衡量的社会的到来。

吴茁壮,那个曾经优秀而出色的年轻人竟然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伪君子,一个为人所不齿的下三烂。面对这样一个已然丧失了做人原则的狗东西,我来试图让他停止打我妻子的主意无异于与虎谋皮,白白落一个自取其辱的悲惨下场。

你错了,我在心里沉痛地对自己说,时代已经变了,人心已经变了,而你却停留在过去,停留在美好而不真实的幻想中,不迎来失败的结局才真是咄咄怪事呢。我似乎是想通了,想通我注定要失去自己的妻子这件事了,便毫不犹豫地转回身,离开得意忘形的吴茁壮,离开他那间散发着污浊之气的办公室,大步往外面走去。

这天下午,我便接到了余离离写给我的离婚协议书,她让我签字的最晚时间是第二天上午,也就是说我还有整整一个夜晚的时间。

够了,这些时间足够我来认真思考一下这件事了。在接下来的这天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我的爷爷。我看见爷爷一个人走在一座山里,一边艰难地往前走一边四处打量,看得出他是来山里找人。我觉得这个情景有些眼熟,好像早在许多年前我就看见过了似的。很快我便想起来,这应该是十年前爷爷来郊外山里寻找我的情景。

我听见爷爷喊起来,未来,你在哪里?随着爷爷走过的地方增多,我觉得爷爷已经离开京城的郊外,来到了遥远的山区乌龙镇,这便越发让我感到奇怪了,因为爷爷并没有来这里找过我,那么这幅如此真切的场景是怎么被我看到的呢。我想告诉爷爷一声,他在这个地方就更找不到我了,因为我已经离开了乌龙镇,回到了京城里,而且在我父母殉职的工厂里当了工人。

爷爷好像并不知道这件事,依旧在山里四处寻找。我觉得爷爷如果再不离开这里的话恐怕就要出事了,尽管我不知道爷爷会出什么事,却不能不替他担心起来。

爷爷,您快回来吧,我大声朝他喊叫,我会让您找到我的。但一切都太晚了,我的声音还没有被爷爷听到,我便看见一条白色的虫子从山林里窜出来,一下子缠住了爷爷的身子……我被惊醒了,望着窗口红通通的霞光,我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做了这样一个梦,我甚至想不通我为什么梦到了爷爷。按照一般的逻辑推断,我应该在这天夜里梦到余离离才对,因为第二天我就要和她离婚了,但让我想不到的是,我却梦到了与我没有多大干系的爷爷,而没有梦到一直让我纠缠不清的余离离。

而且我还在梦里看到了一幅令我惊恐万状的场景,爷爷竟然被那么一条巨大的虫子缠住了,我为什么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这是不是预示着爷爷真的出什么事了?但我只是那么想了一下,就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余离离身上,我以为自己之所以做那样不祥的梦,而且起床后一直处在不安的情绪中,都是因为余离离要和我离婚的缘故,而与爷爷全然无关。

但吃过早饭后,我却接到了与爷爷有关的一个电话,这不免让我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接到过爷爷的电话,就是我在乌龙镇插队长达八年的时间内,爷爷也没有用电话联系过我。说实话,接到这个电话时我还是感觉得非常欣慰的,夜里梦到了爷爷,白天就接到了他的电话,看来我和爷爷还是很有心理感应的。

而且这个电话的内容是让我到爷爷那里去一趟,我觉得我应该去,虽然我告诉自己我到爷爷那里去是因为那个电话的召唤,与余离离全然无关,更不是我要去求助爷爷,让他答应我的什么要求,从而避免在一张什么“协议”上签字,不,绝对不是这样,我才不会去向那对狗男女妥协,离婚算什么,既然所谓的爱情已经寿终正寝了,那就让它去寿终去正寝好了,我没有再和余离离待在一起的必要,既然他们已经狼狈为奸了,就让他们继续去狼狈继续去为奸吧,等我回来签完了字后,就算他们到大街上去公开狼狈公开为奸,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是的,我已经决定从爷爷那里回来后,便在那张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对了,忘了说了,有关爷爷的那个电话并不是爷爷本人打来的,而是一个女人打到我所在的车间来的,又由一个值班的工人通知我去接的,因为耽搁的时间太多了,等我拿起听筒时,那个女人只说了简单的几句话便挂断了电话。那几句简短的话是,请您到石部长的办公室来一下,我们有一件事要对您说。

来到爷爷的单位,那个上次接待过我的女人出来迎接我。我们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手,然后她把我领到爷爷的办公室,待我在沙发里坐定后,她便用略含悲伤的语气对我说,我们找您来,是要告诉您一件让我们大家都感到悲痛的事……她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我便知道果然是爷爷出事了,好像是因为有了夜里梦中的提示,当我明确知道这件事时并没有感到多么意外,而是颇为冷静地听完了她对我说的话。

我从她的讲述里得知,前些日子,我的爷爷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到他当年所走过的长征路上去看一看,照他自己的说法是“重走长征路”。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天,爷爷带领他的下属们踏上了这次“征程”的漫漫旅途。与数十年前爷爷跟随红军部队进行长征不同的是,这次“重走长征路”只不过是一次含有象征色彩的“活动”,换句不该说的话叫做“旅游”也未尝不可,所以他们是乘坐着几辆高级越野车去的,而上次他们却是一无所有。即使这样,许多人还是对爷爷倡导并参与的这次行动感到不解。

我虽然不知道有这样一次行动,却对爷爷的做法感到不难理解,他不过是以此来重温当年那番艰苦而光荣的经历,唤起继续革命的理想和热情,同时教育后来人,把他所开辟的神圣事业继续进行下去。

由此我想到了我梦中的情境,也就是爷爷走在山里的情景,但我又吃不准,由于爷爷的这次行动是乘车而去的,与我梦中的景象到底有多少差别,可不管怎么说,爷爷真的去到了山里却是已然发生了的事,仅从这一点上说,倒是与我梦中的情境颇为吻合。当然还有最后的事故,照女秘书的说法是,车辆突然失灵,像野马一样冲下了悬崖,其惊心动魄的场面也与梦中的景象有些类似。

听完女秘书对我的通报,我并没有觉得爷爷的离去有多么意外,多么沉痛,多么让我难以接受,不,我不但没有这些独特的感受,反而轻松地吐出了一口气,好像一块悬浮在空中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了似的。

作为一个把一生都交付给“革命”事业的人,爷爷“选择”在他的“长征路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觉得也是一件发生在情理之中的事,爷爷不会为此而感到遗憾,我又何必心有不甘呢?在我看来,随着爷爷的离去,一个为他所钟情的时代也便成为过去,另一个与它所不同的时期已经来临,也许斩断与旧时代的联系,在新时期里轻装上阵,才是我接下来的当务之急,也是我即将踏上的一条新路。

我站起来,从女秘书手里接过爷爷的遗物,便打算回我的工厂去了,我要赶回去在那张协议上签字。

石部长给您留下的遗产只有这个挎包了,女秘书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他临终前指定我们把它交到您的手里。

我知道,爷爷留下的遗产当然并不只是这个挎包,但既然爷爷做了这样的安排,那我就只能坦然接受下来了,也就是继承这只挎包了。我当着女秘书的面把挎包打开来,和我的料想差不多,里面装的是几个写满字的大本子,我想起来,这就是爷爷当年“赋闲”在家的日子里写的回忆录。我要把回忆录装回挎包里去的时候,看见其中的一本上沾满了血迹,毫无疑问,这是爷爷的血迹,也就是说,爷爷是带着这些回忆录踏上他的“长征路”的,当然也是带着这些回忆录离开这个世界的。

石部长的尸体暂存在501医院,秘书告诉我说,如果您要去看一下的话,可以联系一个姓方的医生,我会给您安排一下……

我当然要去医院看爷爷一眼,也算是给他去送一下别。于是我没有回工厂,便打车朝501医院赶去。不用慌,我在心里对余离离说,等我回到厂里,我马上就在你的协议上签字。

我找到了那位姓方的医生,由他带领我来到太平间,最后一次见到了我的爷爷。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了,好在许多年前我就学会了独自生存,完全可以说,凭我一个人的能力,也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所以爷爷的提前离开,并不能给我带来实质性的威胁,就像几十年前我父母的离开没有使我消亡一样,我相信只要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就不会轻易离开,除非像父母和爷爷那样由别人把我的性命拿走。

和爷爷告别的情景没有过多描述的必要,倒是我和那位方医生告别的时候,他对我的一些说法让我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也让我在以后的一个时期内感到了一些不解和困惑。

你是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方医生打量着我说。

什么?我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你说什么饕餮综合征?

你的肚子里有一条虫子,方医生朝我腹部看了一眼,在医学上,我们习惯把那条虫子称作饕餮,饕餮你懂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这时我完全被他有关“虫子”的话说愣了。我想到了我做的那个梦,那条缠住了我爷爷的虫子。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里会有虫子?我有些不相信地问他。

我当然知道了,方医生指指我的额头说,你那里有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最明显的标志,而且你的爷爷,他又朝爷爷的尸体指了一下,早就是一个饕餮综合征患者了。

我们都是?我吃惊地问他。几乎是一霎间,我似乎便知道我为什么做那个梦了。

这种病是在家族成员中传染的……方医生的话没有说完,忽然抬头盯住我说,告诉我你结婚了没有?

我愣了一下,也很快明白了他问我这句话的意思。由此说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个字我还是赶快回去签了为好。想到这里,我便果断地告别方医生,迈着大步往外走去。

有问题来找我,方医生在我身后喊着说,我会给你说一说有关饕餮综合征的一些……

我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脑子里几乎全是余离离和她的那份离婚协议了。

就像我那次时隔八年回到京城一样,这次来到乌龙镇也距我上次离开过了整整八个年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巧合,或者说我对“八”字多么情有独钟,专在这个数字代表的年份做这样一次旅行。

其实在整个八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处在漫长的旅途之中,之所以选择这一年回到乌龙镇来,不是由于我多么想念它了,而是因为我在外面待不下去了,而又不能回到京城去,没有别的办法,我才把我的落脚点选择到了乌龙镇,也就是说,我已经在无形中把乌龙镇当做自己的第二个故乡了。

在进入乌龙镇之前,我还是说一说这八年中我在旅途上的一些事吧。先说我为什么第二次离开京城,去做这长达八年的漫漫“旅行”。

我和余离离离婚以后,为了与他们划清界限,我主动放弃了在那个车间的工作岗位,到后勤处当了一名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清洁工,我天真地以为,只要离开了那个车间,吴茁壮就会对我莫可奈何,因为他的权力只在那个车间内起作用,我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但我哪里能想到,形势会变化得这样快,我才来到后勤处不久,就赶上了轰轰烈烈的企业改革。

有关文件一下达,吴茁壮便迅速行动起来,依靠他父亲的官场背景和关系网络,打着落实上级指示的幌子,对我们所在的这家工厂进行了承包,由车间主任一下子成为工厂的厂长。当上厂长的第二天,吴茁壮便来到我所在的后勤处,做了一番格外严厉的讲话,明确告诫他的“对手”,不要再赖在他的厂子里,知趣的话就马上“滚蛋”,不然他就要毫不客气地做“定点清除”了。人们听了他的话,都顺着他的目光把头转向了我。

不要说我还是一个不算多么迟钝的人,就算是我是一块没有任何知觉的木头也会坐不住了,我知道要想不被他从厂子里踢出去,唯一的选择便是自己主动离开,这样或许还能给自己保持住一点点尊严。

老子正不想在这里干了呢。我在心里对他说。一从会上下来,我便向处长递交了辞职信,收拾起行囊,迈开大步朝外面走去。

说起来,从我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我要游遍祖国山河的宏伟念头便在潜意识中产生了,在此后几乎所有的日子里,我其实都在朝着这一目标不懈地努力,所以这次因为吴茁壮对企业的重组而导致的“下岗”,便被我当做了又一次“出行”的机会,也把这次事实上的“失业”没有太当一回事儿。

但当我真正踏上外出“旅途”的时候,尤其是在旅途当中遭遇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心中的“旅行”不是那么好玩而有趣的一件事,我要游遍祖国山河的宏伟设想也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一个目标。其实,从我离开工厂走出京城的时候,我就约略感觉到了这次外出并不是一次单纯的“旅行”,而是一次边打工边游走的奇异行程,因为我在车站购买车票的时候,发现衣兜内的存钱已经不足以让我到一个较远些的地方去了,我只能来到一个距离京城仅有一百多里地的城市,进到一家工厂里去打工,等挣够了一笔小钱后再踏上下一站路程。有时候,就连这样一笔并不起眼的小钱我都没有挣够,就被迫离开我打工的地方,徒步踏上我并不在计划之中的下一站路程。

是的,在我于“旅途”中打工的过程里,我越来越多地使用了“被迫”这个词,决不是因为我喜欢这个词所包括的含义,而是因为这个词确凿代表了我打工过程中的一些遭遇,比如我辛辛苦苦干了几个月却没有得到一分钱报酬,比如我的一根手指被机器轧断了而得不到像样的补偿……

我似乎这才知道,工厂主竟然会有那么黑心,对待打工者会是那么残酷,这样的感受是我在京城的时候不曾发现的,也是我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曾相信的,虽然在我接受教育的那个时代里,师长们不断地告诉我地主资本家是怎样的剥削压榨穷苦人,但由于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变成穷苦人,也就是说我还没有经受过地主资本家的剥削压榨,也便无法真正地相信。

当然,如果说在血的教训面前我已经产生了一些“革命”的想法也是不切合实际的,因为我还不相信离开了所谓的“革命”就不能解决问题,就不能获得生活的平安,就不能把我一心向往的“旅程”进行下去。

也正是带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我来到了离别八年的乌龙镇,打算在这里好好地休整一下,等把这些问题思考清楚了,再背起我的行囊重新上路。

和我的预想差不多,乌龙镇已经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不太一样了,毕竟八年时间过去了,而且我们是处在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像全国所有的地方一样,乌龙镇不可能不发生巨大的变化。一些人忙着在自己地里劳作,一些人像我一样外出打工了,街上似乎没有游荡的闲人,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人腾出工夫来迎接我。

来到街道深处,我看见一个靠在墙壁上晒日头的老头子,觉得有些面熟,便停下来朝他打量。老头坐在马扎上,手里拄着一根棍子,松弛的眼皮合拢在一起,似乎正沉浸在睡眠中,嘴角边的哈喇子流出来,在下巴的胡须上悠来荡去。我似乎费了很大劲,才总算认出他来,但我还有些不相信似的,不敢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我想到的那个人。

说起来,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绝不应该是现在这种样子,而是一个风头正健的标准领导者的姿态,每天都迈着大步在街上走几趟,所到之处似乎连街道都会颤抖几下,每次看到他,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的爷爷,真的,他们的确有不少地方相像,都一样的威风凛凛,一样的严肃认真,一样的对工作充满火一般的激情,一样的对年轻人使用严厉的管理手段。

让我想不到的是,这才仅仅八个年头过去,这个人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当年那个火光四射的“革命者”变成了现在这种衰朽不堪的样子。我望着高远的天空,不由得在心里发出又一声悲叹,世界真的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就连我的爷爷都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老支书李老根怎么又能保持原样呢?

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不知道是否该把他从睡梦中唤醒来。我正在犹豫,他却似乎感觉到了我在他面前的出现,摇了摇头,眼皮慢慢睁开来。我认出你来了,他仅仅朝我打量了一下,便开口对我说,你不是在这里插过队的石未来吗?

我吃了一惊,真是没想到,一个看起来已经老糊涂的人竟然还有那么清醒的头脑?我急忙赶上去,伸出两手搀住了他。老支书,我朝他点点头说,我是石未来……

其实当我使用旧称呼喊他“老支书”时,便知道他要回答我什么了。果然,他纠正我的话说,不要叫我支书了,我已经不在那个位子上了。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一个如此严重地失去了活力的人怎么还能待在那个位子上?李大爷,我用乌龙镇惯常使用的称呼对他说,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吧……说出了这句话,我又觉得有些不妥,好像我明明看出了他的“不好”,还故意问他似的。

李老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伸出头,朝我后面的远处看。你媳妇余离离呢?他纳闷地问我,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她……我张了张嘴,本想不回答他这句话,但看他满含期待的样子,还是狠了狠心说,她已经……死了……

死了?李老根对我的说法深感意外,嘴巴比我张得还要大,而且很长时间没有合上,刚刚甩掉的哈喇子又要往外淌。世事难料呀,他从我身后收回目光,使劲摇了摇头说,世事难料……

望着他满脸哀伤的神情,我的心里也感到一阵难过。为了不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我仰起头,装作打量街景的样子往四处看。这时日头已经来到头顶,眼看就到中午时分了。

李老根提起他的马扎,对我招呼说,走,跟我回家去吃饭。

我刚刚表示出犹豫的样子,他便反问我说,怎么?忘了当年你偷我家的鸡吃了?

听了他的话,我立刻想到了过去在乌龙镇的日子里做过的那些荒唐事,一时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让我一下子体验到了他身上弥漫出来的亲切感,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疏远了的关系也急快地拉回来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搀扶住他的身子,与他一起往他家门里走去。当年我在乌龙镇的时候,由于他的过分强势和严厉,我好像从来没敢近距离地接触过他,而现在真的不同了,不仅时代在变,处在这个时代里的人在变,受到这个时代影响的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能不变,所以当我搀着李老根的身子往他家走的时候,我的确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强烈感觉荡漾在心头。

李老根的老伴见是我回来了,也拉住了我的手不放。怪不得一大早我就看见喜鹊在树上叫了,她吧嗒着无牙的嘴说,原来还真是有客人到了。我知道按照乌龙镇的风俗,喜鹊叫是预示着客人的到来的,而这个客人显然会受到人们的欢迎。我不知道李大娘是否真的看见了喜鹊叫,但她这样说还是让我感到高兴。

李大娘特意多炒了几个菜,让我陪着李老根喝了几杯酒。我记得李老根的酒量非常大,这个镇子里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逢到过节时,往往那些陪他喝酒的人都躺到了桌下去,独有他一个人还坐在酒桌前谈笑风生,所以人们都不敢和他斗酒,甚至不敢往他桌前面坐。

但让我想不到的是,现在他只是磨磨蹭蹭地喝了几杯酒,就把头伏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不仅眼皮合拢了,而且嘴里也又淌出了透明的哈喇子。

真是没有出息,李大娘半真半假地埋怨他说,这哪里是喝酒?喝药也没有这么个喝法的。

听着李老根嘴里发出的含混不清的鼾声,我又在心里感慨起来,沧海桑田,是的,这个时候我脑子里全是“沧海桑田”四个字。

夜里,我住在了我们当年的知青点里。所谓“知青点”,也就是矗立在镇头的一排大房子,之所以称为“大房子”,是因为这些房子比当地的所有房屋都要高大宽敞,所以在乌龙镇也便显得格外扎眼,逢到闲了,人们都喜欢到我们的房子里来参观。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八年之后乌龙镇发生了那么多改变,据我观察,许多当年的房屋已经不知去向,而另一些当年没有的房屋却冒出来,但我们的“大房子”却依旧矗立在镇头,尽管由于风吹雨淋而变得有些破旧,却仍然保持着原有的模样,所以当我进入到里面去时,我感到的不仅是熟悉,不仅是快慰,更多的还是感动。

几个当年与我要好的镇上人赶过来,帮我打扫了房屋和院落,李大娘又给我拿来了被褥,不到半个时辰,我便在乌龙镇又有了一个不错的新家。是的,在我的心目中,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之所以理直气壮地使用“家”这个词,不仅是因为这里曾经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一个能够让我安心容身的地方了,所以我把这个地方称为我的“家”一点虚情假意的成分都没有。

夜里,我久久地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余离离的影子,是的,我睡觉的这间屋正是当年我和余离离一起住的地方。那年我们结婚时,知青点专门在院角里腾出了这间屋,让我们当做“新房”使用,村里的会计李世昌还写了两个连在一起的“喜”字送过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把它贴到墙上,李老根就一把夺过去撕烂了,随后亲自写了“革命夫妻”四个字送到我们手里。

李老根的文化水平不高,字写得非常难看,但我们却把那四个字当做宝贝,端端正正地贴在我们新房的墙上,几乎每天进出门时都看上两眼。我站在炕上,举着马灯,在墙壁上寻找那四个字。还好,那四个字虽然已经字迹模糊,但却完好地留在墙上。我呆呆地看着那四个字,心里涌动着汹涌的波涛。余离离,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你现在还好吗?

来到乌龙镇后,我不仅对李老根夫妇说余离离已经“死”了,而且其他人问起时我也在这么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谎话,仅仅是报复余离离对我的背叛吗?

要说这件事都过去八年了,八年的时间不算短,足以消除掉我对她的怀念了。当我离开京城和她告别时,我也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把她忘到脑后去,我甚至盼望有一天当别人说起余离离的时候,我根本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如果能达到那样的地步才好呢,其实在这八年的旅途生涯中,我在很大程度上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对余离离的忘却,就是要达到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的理想状态。

漫长的八年过去后,虽然我不敢说我接近了那个境界,但我可以说我已经把她遗忘得差不多了。但来到乌龙镇后,尤其是躺在我们曾经躺了好几年的炕上时,我才发现事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不能不遗憾地告诉自己,那八年的功夫我算是白下了,余离离不仅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反而在我脑子里变得更加栩栩如生了,即使我不闭上眼睛,也能在黑暗中看清她的模样。

熬到半夜时,我不知道我是否睡着了。风从屋外一阵阵地刮过去,院落里的树木和柴草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一串似有若无的脚步声透过门窗的缝隙传到我耳朵里,我分辨不清那是一只夜猫在街道上行走,还是真的是余离离穿越时间和空间从远处走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我的炕前。

要来你就来吧,我在心里对她说,我已经等你多时了。我看见一个轻佻的黑影从炕下爬上来,撩开被子躺到了我身边。我们并排躺在一起,用身体感觉彼此的存在,窃窃私语地交流着一些听不太明白的话。

你怎么在这里?余离离问我说。

我不是在旅游吗?我觉得我的回答纯属多余,因为我外出“旅行”的规划余离离原本是清楚的,而且按照最初的设计,余离离也是那个规划的一个实施者,也就是说余离离是应该与我一起去进行这些“旅行”的,但她现在不仅没有做出与我同行的打算,还装模作样地问我在干什么。我扭过头去,不想认真理会她。

我要和吴茁壮结婚了。余离离捅我一下说。

我不得不把头转过来。他同意娶你了?我顺口问她说。

当然,余离离用肯定的语气说,我不但要嫁给他,还要给他生一大堆孩子。

你为什么要让自己变得如此轻贱?我听不得她的话,便赌气地讥讽她说。

谁说我轻贱了?余离离反驳我说,我嫁给他是因为我爱他,我要给他生孩子也是因为我爱他……

你是爱他的钱吧?我打断她的话,血淋淋地对她指出说。

不许你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余离离伸出一只手,挥舞着来捂我的嘴,你不说自己的心里话,却偏偏替别人说人家的心里话。

我真的没有说过自己的心里话吗?我问自己说。我觉得她说得没错,其实我是爱余离离的,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起过。我觉得我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可我随即发现,余离离的手还捂在我嘴上,我想把那句话说出来,却由于她手的阻隔发不出声音。我想推开她的手,却连自己的手也举不起来了。

你从来没有向我表露过你的心迹,余离离埋怨我说,而且你把我丢下一个人去旅游。她委屈得呜呜地哭起来,好像我给了她很大气受似的。

既然我说不出话来,便只能在心里对她说,其实我在旅行的路上一直在等你。但我疑心我的心里话她根本听不到。

自从你走了以后,余离离依旧顾自沿着她的思路对我说,我就到处找呀找呀,我几乎快要找遍了半个中国,也没有找到你……

我在心里说,你不是已经找到我了吗?而且现在我们都睡在了一铺炕上。

告诉我,余离离使劲拍拍我的脸说,你在哪里?

我在乌龙镇呀,不但我在乌龙镇,你也已经来到了乌龙镇。

快说呀,余离离拍完了我的脸,又拍我的身子,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向她说不出“乌龙镇”三个字,心里快要急死了。就在这时候,我似乎听到了李老根喊我名字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李老根知道我要在乌龙镇待上一些日子,便自告奋勇,领我到李世昌的厂子里去。我这才知道,当年那个跟在李老根屁股后亦步亦趋的小会计不仅成为村长,而且开办起了自己的厂子。

李世昌的厂子主要是经营木材加工项目。按说,根据上级的文件精神,山上的树木是不允许随便采伐的,但李世昌凭着当村长时疏通的社会关系,再加上金钱铺路,经过一番打点和运作后,竟然轻而易举地拿到了采伐许可证,大摇大摆地把木材加工厂办了起来。据说,厂子开业那一天,县里和镇上的领导都赶来祝贺,可见李世昌的实力非同凡响了,厂子在他手里不发达都不可能。几年下来,李世昌便成了莫邪山里有名的大老板,其声望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李老根,在街上走一趟不要说乌龙镇会颤抖,甚至整个莫邪山区都会晃荡几下。

我和李世昌也算是老熟人了,但刚看到他的时候,我还是没有立刻把他认出来。在我的印象里,李世昌应该是一个又矮又小的人,待人热情而谦卑,不仅善于微笑而且喜欢点头。

但我决然没有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居然又高又大,根本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对不上号。我疑心李老根领我来见的这个人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而是与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的另外一个人。

正当我茫然不解时,李世昌却率先认出我来,并脱口叫出了我的名字,石未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没错,他确凿是在对我打招呼。我

不敢再犹豫,赶紧走上去,接过他的话说,李……村长,您您好……我说得结结巴巴,不仅把路上准备好的话忘到了腚后头,而且语气没有任何肯定的成分,好像我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似的。

这次见面,不仅李世昌的变化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李老根面对他时的表现同样出乎了我的意料。一来到李世昌的办公室,李老根衰朽的身子便更加弯曲下去,头颅却尽力举起来,目光从眼眶上方看出去,犹疑不定地落在李世昌的脸上,嘴角使劲上翘,肌肉颤颤地挤出一丝微笑,没错,这是一种讨好对方的表情。

更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对方却是一副昂昂不动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对自己的讨好,或者说注意到了却不以为然,还有一种可能是故意装作没有看见,转而把身子仰躺到沙发里,两眼望着房顶,装模作样地吸起烟来,但我注意到,他叼在嘴上的烟卷并没点着,我还感到纳闷,烟卷没有点着他吸个什么劲儿?

还是李老根反应得快,赶紧伸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只打火机,迈着小碎步走到他身边。我最初的想法是,李老根把那只打火机砸到李世昌脸上,然后把他从老板椅上拖下来,自己坐到上面去。

随即我便明白,这样的情景或许会在过去出现,但现在却不可能变成现实了,不仅是李老根已经老了,更为重要的是,支撑他做出这些动作的条件早就不具备了,就算他还能拖动李世昌,他又哪里来的胆量和勇气呢?

好像是要印证我这样的想法,我看见李老根走到李世昌身边,手指抖抖在打火机上按了好几下,才总算打着火,然后凑到他叼在嘴里的烟卷上。我禁不住闭了一下眼,心里也又一次跳出“沧海桑田”四个字。

看到李老根对他如此恭敬,李世昌终于不好再摆他的架子了,把身子从椅背上收回来,稍稍低了一下头,把烟卷在李老根手中的打火机上点着,使劲吸了一口,一边悠悠地喷云吐雾,一边草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回头对李老根说,老叔把石未来领到我这里来,是要让我做些什么安排?

听完了他这句话,我才真正明白,李老根之所以在他面前表现得低三下四,完全是出于为我在这里找一份工作的需要。按照李世昌的规定,这个木材加工厂只用当地熟悉的人员,外面不相识的人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找到工作,我虽然算不上不相识的人,但毕竟不是本地人,又加之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如果没有李老根为我出面求情,仅凭我自己找上门去,不要说我能顺利被李世昌留下来,就连我在厂门口多站一会儿都会被保安毫不客气地驱赶到一边去。当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禁对李老根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由于李老根的努力,我这个“外来人”成为李世昌的木材加工厂的一个临时用工。在厂里打工的过程没有多少值得说的必要,还是说一说与木材加工没有多大关系的一些事吧。

我来到加工厂不久,便发现这段时间内李世昌并没有把他的精力放在工厂里,而是倾注很大心血在做一件不着调的事情,那就是盖一座颇为豪华的建筑,当我说出这座建筑的名字时,你就会感到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了,对,龙神庙,那座建筑的名字就叫“龙神庙”,顾名思义,也就是为“龙”神建筑的一座庙宇。

为此,李世昌还花重金从京城里聘请来一个很有名气的民俗学家,帮助他完成这样一个工程。因为民俗学家也是从京城里来的,我们便觉得格外亲切,很有一些老乡间惺惺相惜的感觉,日常里也便接触得多了。逢到休息时,民俗学家还会到我住的地方来,听我说一些当年在这里插队的事情,我则让他给我讲一些民俗学方面的知识,尤其是有关乌龙镇与“龙”的逸闻和传说。

民俗学家姓丛,我便称他为“丛专家”。丛专家告诉我,乌龙镇自古便与“龙”有一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它的名字中便有一个“龙”字,可见它的来历一定是与“龙”有关了。据一些善于讲古的乌龙镇人说,他们的祖先原是一条黑龙,因为得罪了天神,便被放逐到莫邪山里来,不断繁衍生息,慢慢便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村镇,也就是说,在大多乌龙镇人的心目中,龙便是他们的祖先,或者换句话说,龙成为他们的最高崇拜物,如果从民俗学的意义上说,龙就是他们崇拜的图腾。

这样的说法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为许多实物所一再佐证了的事实。比如,丛专家扳着指头说,一些石碑下的龟座,房屋的檐角,一些特殊的钟器,过去铸造的鼎盖,桥石的滴水口,还有香炉、铺门甚至刀的把柄,上面差不多都雕刻着不同形状的龙头造型。

经他这样一说,我似乎也很快想起来,他所说的那些东西上面的确都刻有龙头,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八年时间,对它们的存在一点都不感到陌生。接下来我还跑到门板前,现场找到了一个龙头的实证。望着那个镶嵌在门板上的圆形龙头,我开始真的信服了丛专家的话,或许乌龙镇真的是一个为龙所充满的世界。

知道它们的造型为什么不同吗?丛专家问我说。

我摇摇头,两眼紧盯着他,期待着他把答案说给我。

它们不是同一种龙,或者说它们是龙的不同变种……丛专家似乎觉得自己的话不妥,索性把手一摆说,其实说它们是龙的不同的儿子,我想这样表述才更准确。

龙的不同的儿子?我吃了一惊,龙还有那么多不同的儿子?我觉得这样的说法很可笑。

我说的是真的,丛专家郑重其事地说,你没听说过吗?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你看,龙不是有九个不同的儿子吗?随即,他便一边扳着手指,一边报出那九个儿子的不同名字。

当我听到“饕餮”二字的时候,心里不禁动了一下,很快,我便想到了那个为爷爷料理尸体的方医生。

你在想什么?丛专家问我说。

那条虫子是怎么进到我肚子里去的?我突然脱口说道。

什么?丛专家吃了一惊,他听清楚了我的话,却以为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让有些混乱的思绪清醒下来,没有再对他说什么。

你这会儿变得很怪,丛专家上下打量着我说,你刚才说到什么虫子?

饕餮,我纠正他的话说,我在想那个叫饕餮的虫子。

你怎么会把饕餮称为虫子?丛专家纳闷地说,饕餮绝不是什么虫子,至少它是一条重要的龙,尽管它是龙的儿子,一直没有取得像龙那样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它对中国风俗习惯的形成和影响,却是至关重要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告诉他我不明白,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向他点了点头,好像对他的话我持全部同意的态度似的。

自从和丛专家进行了那番谈话以后,我便不能不格外留心起身边那些与龙有关的事来,因为在他的主持下,乌龙镇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龙神庙”的建设,由于这是一件事关乌龙镇所有人日常生活的事情,所以他们把这个建筑项目搞得动静很大。我无法无视这种事情的存在,也便不能不对那座神庙的隆起倾注一下关心。

龙神庙是建筑在一个山头上。李世昌在聘请了丛专家之外,还弄来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堪舆学家,让他捧着罗盘在整个莫邪山里转了几圈,终于把神庙的选址安排在那个山头上,然后从深山里伐来了一批稀有的楠木树种,作为“龙神庙”屋舍的主要建筑材料。

李世昌又找来了几个雕工画匠,在那些楠木上做了一番精心的雕琢和描画,等我腾出工夫来到工地上时,一根根楠木已经变成了一条条活灵活现的龙的造型,虽然我没有见过龙的样子,但我却不能不承认,真的龙或许就应该是楠木上雕出的那种样子。

我在众多的龙的造型中,找到了那条叫作“饕餮”的龙的儿子,望着它张开的那个硕大的嘴巴,刚在心里叨咕一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饱?随即便又想到了那个我想不通的问题,它是怎么进到我肚子里去的?

看着那些正在工地上奔忙劳碌的乌龙镇人,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会不会这些乌龙镇人都像我一样也是饕餮综合征患者呢?我被这个突起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便觉到了它的荒唐可笑,因为乌龙镇至少也有两千余人的规模,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患上同一种病呢?

我不相信天下会有如此庞大的饕餮综合征患者队伍。尽管我立刻便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到那些人的额头中央,像探照灯一样扫视了若干个来回。当然,我没有从他们头上看到那个为我所越来越熟悉的瘢痕,才悄悄地吐出一口气,让急跳到嗓子眼里的心脏落回到肚子里。

龙神庙竣工的那一天,李世昌主持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庆典仪式,镇上和县里的领导都赶来表示祝贺,光车辆就把镇子四周的道路塞满了,鞭炮也足足鸣响了半个多小时。李世昌在话筒前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然后请县镇领导给“龙神庙”揭牌。接下来便是那些赶来助兴的文艺团体演出,有唱的有跳的,有说相声耍嘴皮子的,也有扭动着身子脱衣服的,演员们表演得投入,观众们也看得尽兴。

李世昌也给整个木材加工厂放了假,我们终于可以闲下来,也随着观众们去看演出。我没有到演出场地那边去,而是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四处转悠,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天快晌午时,我觉得肚子饿了,便来到那些摆摊设棚的区域,随便找了一个卖拉面的摊位,向摊主要了一碗拉面。

当摊主为我做拉面表演时,望着那一根根在他手中抖来抖去的面条,我又想到了我肚子里的虫子,一时间发起呆来。煮熟的面条端到我面前来了,我却没有了吃的欲望,对着面条愣怔了一会,还是又把碗推开去。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我身后伸过来,端起那只碗,飞快地从我肩膀上消失了。

我赶紧回过头,看见我身后的一个人已经回过身去,并且蹲到了地下,把头埋到碗里,急不可待地吃起来。从她如此急切的吃喝里,我知道她一定是饿坏了,原打算斥责她几句的想法便也从我脑子里消失了,而且从她一身破破烂烂的衣着看,想必这也是个生活无着的流浪者,并且还是个女人,当然就更不应该和她过不去了。吃吧,我甚至在心里对她说了一句,如果不够我还会给你买一碗。流浪者似乎也知道我在这么想,在张大嘴巴吞咽了几口面条后,忽然回过头,用充满感激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到这个时候为止,就是我被打死了也决然想不到我会在这里看到她,我想她也一样,也绝对想不到在这个地方碰到的这个人会是我。当我看清了她是谁时,我依旧直直地盯住她不放,而当她认出了我时,她却霍地回过头,把喝了半拉的面条碗丢在地下,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去。我从一地乱七八糟的面条上抬起头,急急地去寻找她的身影。

余离离——我大声叫喊了一声,随即便也腾开脚,大步朝她的影子追去。但我才追了几步,便发现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我推撞着那些挡在我面前的人,却还是没有再次看到余离离的影子,也便不知道再往哪里走。

我停住脚,茫然无比地朝四处张望。我疑心我刚从梦中醒来,或许我刚刚看到的那个身影不是真的来自现实,而是仅仅出自我虚假的幻觉。

这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再次听到了有关余离离的动静。伴随着一阵阵风吹树叶的哗啦啦响声,我好像听见余离离的脚步声从远处走来,穿过旷野和街道,进入到了知青点的院子里,一步步朝我置身的这间房子走来。

来吧,我在心里对她说,我已经等你多时了。我觉得她已经来到了屋门前,举起手来,在门板上轻轻地叩动。我想走下炕去,给她把门板打开,但我又动不了身了,无论怎么使劲也无法把我的心愿变成行动。

天亮后,尽管我知道夜里听到的那些动静都来自不可靠的梦境,但我在起床后还是来到门外,在院子里仔细打量了一番。院子里空荡荡的,当然不会有余离离的影子。我走回屋来,突然在门框上看到了几根细长的头发。我把那几根足能绕过我身子的头发捏在手里,举到眼下看,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它们一定是余离离的头发,也就是说昨天夜里余离离真的曾经来到过我的门前?

接连许多天,我都在上下班之余四处打探余离离的行踪,但遗憾的是,除了那几根十分可疑的头发外,我没有再得到她的任何消息。这使我不但对那几根头发产生了疑问,甚至也怀疑起我在龙神庙庆典仪式上看到过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余离离了,因为按照正常的逻辑分析,就算余离离有到乌龙镇来的可能,也不应该是她呈现在我面前的那个样子,她没有任何理由落到那样一个不堪的局面,一切都不过是我荒唐的幻觉而已。

就在我快要把有关余离离的事情再次忘到了脑后去的时候,有一天我下班回家来,刚走到院子里,掏出钥匙,正要去开屋门,却看见屋门边的柴草里躺着一个人,一个衣着破烂的流浪者,不,应该说是一个流浪女才真正准确。我呆怔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奔过去,伏下身,一把抓住她的身子。余离离,我一边摇晃她一边叫喊她,余离离……我的手抓得很紧,好像生怕她再跑走了似的。

此时的余离离已经昏迷过去。在我的一再摇晃下,她慢慢苏醒过来,睁开迷蒙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过了足有一分钟,她突然反应过来,嘴里“噢”地叫了一声,爬起来,挣脱我的两手,就朝院门外跑。但她毕竟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了,仅仅跑了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又一次昏迷了过去。我这才知道,她是被饥饿彻底打倒了。

我赶紧把她抱回屋里,放到坑上,然后蹲到灶前生火做饭。我把火势弄得很旺,想尽快把饭做好。我一边烧火一边流泪,虽然烟雾并没有熏到我的眼睛,但泪水却是一个劲儿流淌。

不一会饭就煮熟了。我把饭盛到碗里,端到她身边,开始用勺子一点点喂给她吃。这时余离离还没有多少知觉,勺子一碰到她的嘴唇,她便把嘴张大了,我轻而易举地就能把饭喂进去,她则大口咀嚼、吞咽,吃得别提有多香了。但她才吃了不多的几口,随着意识的清醒,她突然明白过来是我在喂她,不但不再吃下去,而且连嘴也闭上了。

她的嘴唇闭得那样紧,任我怎么把勺子里的饭往她嘴里塞,也送不进一点去。开始她还仅仅是闭着嘴,后来她干脆连头也掉开去,如果我的手不做大幅度的绕行,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她的嘴了。我只得放弃了努力,无可奈何地把手缩回来。

余离离重新闭上了眼睛,身子一动不动,只有眼睛里往外汹涌流淌着泪水。

歇下来了,我才仔细打量了她一下,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余离离的样子实在出乎了我的意料,凌乱的头发搅和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个被风刮散了的鸟窝,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泥垢,嘴角边还有一处刚刚结痂的伤疤,衣裳更是破烂不堪,好几处都护不住身子了,脚上也只穿着一只鞋子。这哪里还是我记忆当中的余离离,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女了。

余离离,我在心里朝她喊,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原因让你落到了这种境地?我想让她告诉我那些为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我又知道她不会告诉我,便尽力抑制着问她的冲动,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同时默默地流着泪水。

余离离虽然没有看我,却知道我在打量她,便也极力把脸扭到一边,而且我看出来,尽管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却随时做着跳起来逃走的准备。

不要,我在心里对她说,如果你没有了自己的去处,那就把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好了。说起来,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八年前,我们不就是一起住在这间屋里吗?没错,我们就是在这通炕上度过了我们的新婚之夜,并在上面一躺就是两个年头,啊,那是一些多么美好的日子,现在你又躺到了这个地方,是否也又想到了我们在这里的日日夜夜,想到了我们在这里所经历的那些痛苦和快乐?

我真想伸出手,给她凌乱的头发整理顺当,给她肮脏的脸面清洗干净,给她裸露的衣服缝补结实,给她磨破的脚板擦干血迹,然后把她搂到我的怀里,头挨着头,脸对着脸,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我把手伸过去,在她身上颤抖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又缩了回来。我知道我还不能这么做,不要说我们的身子不能触碰在一起,就连我们的话语也还不到交汇到一起。余离离,我只能在心里对她说,告诉我吧,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儿?

为了防止余离离逃跑,我去加工厂上班的时候,专门检查了窗扇,在锁上屋门的情况下,又在院门上加了一把锁。但我还是担心她会逃出去,所以下班时间一到,我就匆匆赶回来。院门上的锁一如既往地锁着,屋门上的锁也没有打开过的迹象,通往院子的窗扇更是完好如初,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事情发生了。

进到屋里时,正如我的料想,不但炕上没有余离离的影子,整个屋子里也没有她的任何气息。余离离果然逃出去了?我掉过身,径直去看后面墙上的窗扇,没错,这面通往野外的窗扇已经破碎,也就是说余离离是从这个地方逃出去了。

我走过去,也把自己的头探出窗外,极力朝远处的山野望着,我当然不会看到余离离的影子,也便不知道她逃往哪里去了。

我走回来,重新去看放置在炕台上的饭碗,里面的饭一点也没有动过,也就是说余离离根本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把结实的窗扇打碎了,看得出她要逃出去的欲望是那么强烈,这也从某个方面告诉了我,她是决然不让自己留在我身边的。

我担心余离离离开这里后会出事,看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得不到别人的照料,或许她在外面会撑不下去的,所以一连几天没有她的消息,我心里便越来越不安。

好在一个星期过后,便有一个孩子跑来对我说,他在一条山沟里发现了一个像是余离离的女人。我赶紧按照他的指点找到了那条山沟,果然,那个在山沟里转来转去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余离离。一见我又找她来了,余离离想再次往远处跑,但她实在是疲惫到了极点,没跑几步便倒下来,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能乖乖地让我走到她身边去。

当我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不仅不理睬我,而且做出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在她面前的样子。我接受上次的教训,没有再贸然把她弄到大房子里来,而只是坐在她身边,在默默地陪伴了她一会儿之后,第一次尝试着和她说上一些话,希望从她嘴里知道她在这八年里的一些情况,也就是她之所以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原因。余离离,我一遍遍地问她说,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在我询问了足有十几遍的时候,我以为她不会开口说话了,却突然听见她说了一句,你是谁?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反问我。我感到很高兴,不管怎么说,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也就是说她不再拒绝与我交流了。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沿着我上面的问题继续问他,是不是吴茁壮那个狗东西辜负了你?

吴茁壮是谁?余离离也再次问我说,谁是吴茁壮?

看来我还是想错了,她并没有打算开始与我交流,不过是不好再不理睬我罢了。不要这样余离离,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要……

余离离在哪里?余离离打断了我的话,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那个叫余离离的人了。

我不得不掉过头,朝她脸上看了一下。我搞不清她是故意和我打马虎眼,还是真的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心里不禁一动,难道说她真的把自己的头脑搞糊涂了。

我不懂你那些话,余离离沿着她的思路说,我觉得你的话很可笑。

我只好闭住了嘴,看来她是不想和我做进一步的交流了,或者说她已经失去了和我做进一步交流的能力?我呆呆地看着她,吃不准我的哪一个判断才真的符合她的情况。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待在一起,她依旧是躺在地下,而我则坐在她身边,她依旧闭着眼睛,我则把目光望向远处,在雾气蒙蒙的山野间游荡。

不知不觉天快要黑了,也就是说我们待在一起已超过了八个小时。我觉得该到我和她分别的时候了,或者说该到我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于是,我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落在她身上说,我要离开乌龙镇了,如果你没有别的好去处的话,就到那间屋去住吧。我没有等待她做出任何回应,便站起来,最后看了她一眼,掉转身,沿着一条似有若无的小路朝山坡上走去。

我没有回我的住处,而是踏上了另一条通往莫邪山外的道路,这条山路绕开了乌龙镇,直达处在山外面的一个县城,那是离开莫邪山必经的一个中转站,从那里坐上汽车,去往省城,便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包括到京城去。

直到离开乌龙镇很久了,我才想起来,我那个轻便的行囊还留在那间屋子里,具体说是留在那间屋子的炕上,其实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唯一觉得不可以丢弃的物件便是爷爷的回忆录。

好吧,我在心里对余离离说,那本回忆录就由你来保管吧。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当我离开那间屋的时候,或许余离离真的会到那里去。

由余离离来替我保管爷爷的遗物,我还是十分放心的,所以我没有再做任何往回返的举动,而是更大地迈开脚步,沿着月光笼罩下的山路往前方的县城走去,也可以说向着遥远的京城走去。是的,我要到京城去走一趟了。

其实不用余离离说,我也知道事情的根源是在吴茁壮身上。当年,余离离之所以要和我离婚,一方面是贪图吴茁壮的地位,另一方面的确是受到了吴茁壮的诱惑,也就是说吴茁壮的确是勾引了余离离,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方面或许是为了报复我,另一方面也确凿是看中了余离离的姿色,也就是说他确凿是爱余离离的,这是人们的普遍看法,也是余离离甩开我而走向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直到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我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看法;余离离本人呢,自然也是这样认为的,记得她跑来和我告别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她,吴茁壮到底什么时候娶你?

余离离充满信心地说,这个就用不到你来操心了。她还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够明确,随即又加上一句,快了。是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她对我说的那句话就简洁的两个字,快了。

当我在路上漫游的时候,我也会不时地想到余离离,并在心里问她一句,吴茁壮娶你了没有?问出了这句话,我就会想到余离离对我说过的话,便感觉到一丝惭愧,是的,这件事的确已经轮不到我来过问了。以后再想起这件事时,我便替余离离回答我说,娶了。是的,我对自己说的是“娶了”,而不是“快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吴茁壮已经向余离离兑现了他的诺言,或者说余离离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虽然这是一件对我没有任何益处的事,但想到余离离毕竟有了自己的归宿,我还是感到一丝欣慰,一块长期悬浮在空中的心病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但现在看来,我想象得未免太过乐观了,也可以说是余离离把这件事想象得太过乐观了,看来事情的真相远远不是这样,换句更明确的说法,吴茁壮或许根本就没有把余离离娶进家去,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吴茁壮当初对余离离的许诺可就是假的了,也就是说他是成心要欺骗余离离了,当然也就是说余离离是上了他的当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要报复的还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连他曾经爱过的余离离也一同报复了不成?而且还不仅仅是报复,还有更为严重的玩弄和伤害……我有些不忍心这样往下想,好像我在成心抹黑吴茁壮似的,但愿他并不是我所想象的这样阴狠和毒辣,一切另有为我所不知的隐情和内幕存在,我之所以要到京城去,就是要当面揭开那些残酷的隐情和内幕,只有这样,我才能对症下药,彻底治好余离离的伤痛。

来到京城里后,我没有做其他任何事情,也顾不得仔细感受一下京城的变化,便径直奔向吴茁壮的工厂。但我在那个工厂所在的地方转悠了一遭,却没有找到那个工厂。

后来经过询问,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面前的这家某某集团公司便是先前那家工厂,吴茁壮不仅把那家工厂改成了公司,还同时兼并了其他许多家工厂,重新组成了一个在京城里数得着的企业集团。真是旧貌换新颜呀。

我用过去时代里的一句老词来形容吴茁壮在这个新时代里的变化,虽然有一些不伦不类的感觉,却也算是道出了我的心声。我想吴茁壮一定会在他的集团总部里办公,便打算进去找他。

但我刚走到门边,便被穿着警服的保安拦住了。干什么的?

他们用怀疑的目光拦住我。我告诉他们我是来找吴茁壮的。

有约定吗?他们用更加怀疑的目光看我。

没有。我如实告诉他们。现在他们不再用怀疑的目光看我了,干脆把我往旁边一推说,你要找的人不在。我觉得他们是在搪塞我,但无论我再怎么向他们说明甚至求告,他们也懒得理会我了。我这才知道,就像我在乌龙镇轻易见不到李世昌一样,我要在京城里见一下吴茁壮当然更是不可能了。

我已经在那家企业集团的大门口游荡好几天了,还没有想出见到吴茁壮的办法,见不到吴茁壮,我就找不到余离离离开他的真相,也就不能轻易离开这里。

眼看一个星期就要过去了,我正在犯愁,忽然看到了我先前的一个工友,便跑上去,一番寒暄后,让他给我出个主意。工友上下打量着我,在犹豫了一下后,把嘴凑到我耳边,压低着声音说,你是不是要打听他和余离离的事?

我愣了一下,赶紧点点头说,怎么?他和余离离的事你也知道?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用不着见到吴茁壮,这个人就会把事情的真相说给我呢。

看到我充满期待的目光,工友收回他的嘴去,又摇了一下头说,我哪里会知道他和余离离的事?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你就是找到吴茁壮,兴许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我又愣住了,这个家伙说来说去,最终却把我的路给堵死了,我怀疑他是成心拿我逗闷儿,便掉开头,不打算理会他了。

但他似乎还不想放过我,又把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继续压下声音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你最好去问他的女人……

我心里又一动,什么?他的女人?

工友点点头说,是呀,有关他和女人的事,最好还是让他的女人来说一说。

我接住他的话说,你是说他的老婆吗?

工友笑话我说,看来你真是落伍了,这年头,像他这样的大老板,还什么老婆不老婆?干脆说女人不就得了。

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没有再接他的话,却在心里不解地说,这老婆不就是女人吗?还搞什么区别不成?

工友看出了我的心思,再次开导我说,老婆和女人还真不是一回事儿,一个男人身边可以有好几个女人,而老婆呢?说到底还不就一个吗?

我终于听明白他的话了,也知道吴茁壮的女人不止一个两个了。我心悦诚服地朝他点了一下头,最后一次请教他说,那我到底去找他的哪一个女人呢?

工友抬起头,朝前面指了一下说,看到那幢红色别墅没有?那里面就住着他的一个女人。

我掉过身子,顺着他的手指看,果然于一片豪华的住宅区内看见了一片耀眼的红色。

当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听到门铃声,迈着小碎步出现在防盗门后面的时候,我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台词对她说,我是水管工,是吴总让我来检查水管的。我设计的这个说法很成功,女人没有多做犹豫,便为我打开了她的防盗门。

我提着一个貌似装着工具的兜子走进去,装模作样地到她的卫生间和厨房内看了看,顺手拧了几下水管,似乎是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便回到了她的客厅间,准备进行我自己的工作项目,也就是让她说出吴茁壮和余离离的一些事。我的心脏急跳起来,担心一旦涉及这样的话题,她就会明白我的身份,就算她对吴茁壮和余离离的事情了如指掌,也会因为怀疑我居心不良而不对我讲,甚至还会毫不客气地把我赶出去,搞不好她打电话报警也是可能出现的事。但我没有任何退路了,索性硬起头皮,做出了要与她聊一下天的样子。

其实不用我这样刻意主动,从打我进门以来,女人就对我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当我到卫生间和厨房内检查的时候,她一直跟随在我后面,不是为了提防我顺手牵羊她家的东西,而是单纯为了和我多说几句话。也就是说,对于我的到来她是持非常欢迎的态度的,也许一个女人住在这样一个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太过孤独寂寞了,平时连个男人的影子见不到,现在终于有一个男人上门来了,她怎么能不抓住机会和他好好地说一些话呢。

于是,我轻而易举便被允许坐在了她面前,并且随即进入到与她一起摆龙门阵的情景中去,经我稍加诱导,她也便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处于封闭状态的心扉,将她积存了好久好久的心里话源源不断地朝我倾倒出来。

听说吴总还与一个叫余离离的女人来往过?我大起胆子,终于开始切入了正题。

你是说那个老女人呀,女人马上响应说,你要不提起她来,我倒差点把她忘到脑后去了呢。

怎么?我装作不解的样子说,你不介意吴总和她来往?

其实老吴并没有真正和她来往,女人向我解释说,你想呀,一个和别的男人过了好几年的“二水货”,老吴还怎么对她感兴趣?

没错,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女人的确使用了“二水货”这个不雅的词来形容余离离。我压抑着心里的愤怒说,那吴总为什么还要把她弄到手呢?

嗨,女人撇撇嘴说,那还不是为了报复那个女人和她那个男人么?女人忽然凑近了我,做出一副和我说心里话的样子,其实老吴不过是要玩玩她,就像穿一件衣裳一样,说到这里,她还真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裳,既然他已经穿过了,就会从身上扒下来扔掉。她又摆了一下手,老吴就是这样,总是穿一件脱一件,脱一件扔一件,换来换去总也没有个完。

他妈的老吴,我在心里骂道,你简直就是一只畜生。

或许你们男人都是这个德行?女人忽然把目光落到了我身上,而且神情里多了一些欲望的成分,随着她对自己衣裳的扯拽,她的胸脯也越来越多地暴露出来。是不是这样?她腾出一只玉手,挑逗性地推了我一下。

我觉得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有必要在这里待下去了。于是我站起身来,做出了往外走的架势。这个时刻我又犹豫了一下,心里产生了一个十分卑鄙的念头,如果我顺便把吴茁壮的女人干了,岂不也是为余离离报了一箭之仇?但我只是那么想了一下,便果断地掉转身子,迈着大步往门外走去。

哎,女人还有些余兴未尽,一溜小跑着追出门来,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这天夜里,我便离开京城,踏上了返回乌龙镇的火车。吴茁壮,我在心里对那个罪恶的男人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找到你,让你为伤害余离离付出惨痛的代价。

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悲愤的啸声,一阵激越的嘶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却知道它就在我身边的某个地方,而且我还本能地感觉到,它之所以发出那些声音完全是为了配合我的内心的冲动,也就是我要对吴茁壮实施复仇的想法。

这时我看见我的肚子在不住地蠕动,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处在骚动不安中,是那条名叫饕餮的虫子从睡梦中醒来了吗?我突然感觉到了莫名的兴奋,似乎要马上行动起来去做一件什么不平凡的大事。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想到了爷爷,想到了爷爷的“革命”……

我把手按在肚子上,尽力让自己从那种亢奋的情绪中挣脱出身,进入一种似睡非睡的麻木状态中。我真的睡着了,而且我还在接下来的梦境中看见了余离离。我看见余离离顶着瓢泼般的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一地泥泞里,在快要消失在远处的雨雾之中的时候,她回过头,朝我定定地看了一眼。

我似乎知道她要去干什么,而且知道她这一去我就很难再见到她了,便张开大嘴朝她喊了一声。我醒来了,发现满车厢里的人都在朝我看。我坐正了身子,把目光转向窗外,看见外面果然下起大雨来了。望着水雾蒙蒙的原野,我又想到了余离离,想到了余离离临走时看我的眼神。就在这一刻,我明白一定是余离离出事了。

其实,离开乌龙镇的时候,我就担心余离离会出什么事,但我还是没有想到,那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她的最后一面,也就是说,当我坐在火车上往回赶的时候,或者说当我做那个不祥的梦的时候,余离离已经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等我急急地赶回到乌龙镇,我甚至没有看到余离离的尸体,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新起的坟茔。

李老根告诉我,余离离是投水而死的。他说完了这句话,马上又改口说,或许她是误入了鱼人河,被河水淹死了。李老根还把我带到了鱼人河边,具体说是余离离投水的地方,指着远处的水面说,当有人发现河里有人时,她已经不再动弹了,远远地看上去,就像一条大鱼浮在水面上,虽然知道她不行了,我还是叫来几个水性好的年轻人,下到河里把她捞上来,看是不是还能把她救过来……

我定定地盯着鱼人河水看,发现河水虽然显得十分平静,却给我一种水势出奇浩大的感觉。李老根又随口对我说,这两天一直在下雨,鱼人河水便涨上来许多,也就比平时危险了一些。我想到了我在火车上看到的那场雨,想必余离离真的是在那个时候离开这个世界的。

回到住处以后,我觉得什么地方发生了不同的变化。我抬起头,在屋内巡视了一圈,明白变化是出现在四面的墙壁上。先前的墙壁除了留有几处过去年代的字画,并没有张挂另外的什么东西,但现在不同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糊上去了一块块写满字的纸张,从上到下布满了整个墙壁,而且房顶上也是,不论我坐在房间里,还是站起来,或者躺下去,我都会看见那些纸张,而且因为上面写满了字,只要我一看见那些纸张,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了阅读。

我很快明白过来,那些字纸张不就是爷爷的回忆录吗?爷爷的回忆录怎么上到墙上去了?对,一定是余离离把它们糊上去的,也就是说,余离离在这间屋里住的时候,不但翻阅了爷爷的回忆录,而且把它们从回忆录上撕下来,一张张贴到了墙上。

她贴得很仔细,不但不互相重叠,而且注重了顺序,只要阅读者找到了开头,就能按照爷爷的记述时间先后阅读下去,也就十分轻易地看懂了爷爷那些充满血与火的革命经历。我不知道余离离为什么要这样干,但稍稍一想,又觉得她的用意非常明确,那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让阅读者尽快进入爷爷的革命经历当中去。

我当然知道,那个所谓的阅读者除了我以外暂时不会有另外一个人,也就是说,余离离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阅读的,因为只要进到了这间屋来,不论我采取怎样的姿势,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读下去。读着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似乎听到了余离离对我说的话,石未来,读下去,你快读下去。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真的没有读过爷爷这些回忆录,虽然我早在十几年就见过了它们,又在八年前把它们拿到了自己手里,并且知道这是爷爷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但我却从来没有想到去仔细阅读它们,也就是说从来没有把它们当回事儿,也就是说没有把爷爷的“用心”放在我自己的心上。

不仅如此,当我在“旅途”上四处奔走的时候,我曾经一度把它们当成了累赘,甚至产生了将它们丢弃掉了事的想法。就算我始终把它们带在身边,如果不是余离离将它们糊到墙上,我永远想不起阅读它们或许也是一件极其可能的事。

余离离,你为什么要让我阅读它们?接连许多日,我都在一边阅读爷爷的回忆录一边在心里朝她发问,你到底要让我在它们当中发现什么不一般的东西?我相信余离离一定有她这么做的目的,也就是说我一定能够在它们中间发现什么不同凡响的东西,我觉得那或许也是爷爷留下它们的目的,这是不是可以说余离离已经先我领悟到了爷爷的用心?

看来她在这些日子里的功夫没有白下,也可以说爷爷生前的良苦用心没有被后来人辜负,毕竟有一个人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但遗憾的是,这个人却不是我。

好在我还算幸运,因为和那个人仅存的一点点关系,终于也在今天被她引领到爷爷的精神世界当中去了,虽然这个人已经与我脱离了夫妻关系,可在我看来,她却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与我的关系都要大。我想了好久,才把我与她的这种关系定名为“同路人”。

是呀,当我在这个世界上做“无目的”旅行的时候,只有余离离出现在了我的路途上,虽然她跟上来的时间有些晚了,却是在一个关键的地方与我相遇,而且从很大程度上说,是她的出现中止了我这种不切实际也毫无意义的“旅行”。

是的,我已经决定不再走下去了,我似乎已经找到了我的行走目标,虽然我现在还不太知道这个目标到底是什么。

此后的几乎所有日子里,我每天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墙边去阅读爷爷的回忆录。真是不读不知道,一读吓一跳,我没有想到,爷爷的经历会是那样丰富多彩,那样惊心动魄,那样激情似火,那样催人泪下。

我实在感到懊悔不迭,为什么我就让它们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待了八年之久,如果不是余离离的偶然发掘,兴许它们便一直尘封在黑暗当中而无出头之日,有一天因为我的大意或轻慢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也说不定呢,那样我就算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不仅对不住爷爷的亡灵,而且对不住老一辈先烈的付出和贡献。

是的,我已经把爷爷的经历当作了所有革命者的共同历程。随着阅读的不断深入,我很快便被爷爷的经历吸引住了,不,这样说还不足以表达我在阅读过程中的状态和心情,我觉得我早就不是一个纯粹的阅读者了,而变成了那些经历的一个共同参与者,或者说变成了爷爷的一个可靠战友,来到了那个充满着血与火的战争年代,与爷爷一起战斗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

有许多次,我都看见我拄着树枝行走在冰天雪地中,因为饥寒而倒卧在草丛中,就在我要闭上死亡的眼睛的时候,忽然听见远方传来的军号召唤声,我吃力地抬起头,终于看见风雪中飘起了一面血染的战旗;我看见我端着大枪从战壕里跃出来,冒着如乱鸟般纷飞的弹雨,冲进同样端着大枪的敌人队伍,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肚子,如蛇一般华丽的肠子涌出来,但我把肠子塞回到肚子里,奋力举起枪支,把寒光闪闪的枪刺捅进敌人的胸膛;我看见我坐在一张被血迹染红了的老虎凳上,紧紧闭拢着嘴巴,忍受着敌人一次又一次残酷的拷打,也不让自己的叫声从嘴里发出来,敌人用铁钳撬开了我的嘴,试图让我发出屈服的叫喊,但我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并把一股充满仇恨的鲜血喷吐到他们脸上;我看见……我看见……我看见我终于倒在了地下,倒在了一片为鲜花所铺就的大地上,紧紧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但我的脸上却洋溢出了幸福的微笑。我

看见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可怕的死神从坟墓里爬出来,用一把白骨森森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难道你就不怕吗?它不怀好意地问我说。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它说,为了神圣的革命事业,我纵然粉身碎骨也心甘。我看见美丽的鲜花飞舞起来,鲜红的旗帜飘扬起来,胜利的歌声唱响起来……我看见……我看见……那些日子里,我已经分辨不清我到底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历史中,到底是在战场上还是在牢狱中,到底是在鲜花中还是在坟墓里,到底是在生活中还是在梦境里。我已经混淆了现实和历史,战场和牢狱,鲜花和坟墓,生活和梦境的区别……我看见,革命带着一身血与火的颜色和光彩大摇大摆地走进我头脑中来了,走进到我内心中来了;我同时看见,那条一直蛰伏在我肚子里的虫子已经彻底摆脱了睡眠,正在把它的硕大嘴巴张开来,我甚至听到了它所发出的咆哮声正在从远方急快地传来。我看见……我看见……我突然间明白过来,我当然更有我的爷爷,作为“饕餮综合征”患者所表现出来的“贪婪”特性,便是革命。是的,革命……

那些日子,我只是专心致志地阅读爷爷的回忆录了,已经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同时忘记了上班,忘记了生活,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世界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我所置身的住处突然晃动起来,爷爷那些回忆录在墙壁和房顶上一张张撕开,随着房子的开裂纷纷落下来,我才从迷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出事了。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发生地震了,便从房子里飞一般地跑出来。我被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幕景象惊呆了,明白并没有发生地震,而是几辆巨大的铲车正在推撞我那间房屋。我继而看见,我房屋的墙壁上不知什么时候写满了大大的“拆”字,也就是说这些铲车是来拆除我的房屋了。

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拆我住的房子?当我在屋内阅读爷爷的回忆录的时候,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这幢坐落在镇外的房屋也要保不住了?

很快,我便从那些站在一旁围观的人嘴里得知,原来早在很多年前,勘探队就在乌龙镇一带的地下发现了一个稀有金属矿,蕴藏量十分丰富,颇有开采价值,这当然是一个让乌龙镇人感到高兴的消息,如果这个金属矿得到了开采,不要说乌龙镇,就连整个莫邪山区也会成为富得流油的发达地区。但正当人们跃跃欲试向上级争取开采许可的关键时刻,又一个同样来自勘探队的消息把他们的美好愿望打入了冷宫,勘探队经过对乌龙镇一带地质构造的进一步探测,发现这个矿藏正好处在一个断裂带上,如果盲目开采,极有可能引起地层塌陷,不仅莫邪山区会从此改变模样,搞不好乌龙镇也会从地面上永远消失。人们被吓住了,纷纷打消了开采这个金属矿的打算。有人便用不无敬畏的口气说,这是山神在保护乌龙镇这方水土呢。

同时也有人心怀不甘地说,其实这是老天在有意捉弄乌龙镇人呢。此后的许多年里,一直有人放心不下这件事,尽管不敢公开提出开采的主张,但却时不时地围绕这个话题发表议论,而且明里暗里地在做一些文章,比如李世昌就没有放弃过这种努力,但却一直没有取得结果。好几年过去了,人们都快要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忽然从李世昌那里传出消息,木材加工厂要协同京城的大公司开采那个金属矿了,开采许可证已经拿到了手里,马上就要开始动工了。人们都大吃了一惊,既然上级明文规定不可开采这个金属矿,那么李世昌是怎么拿到开采许可证的呢?

不久人们便明白了,原来李世昌之所以邀请北京那个大公司前来开采,是因为那个公司利用京城里错综复杂的政治和社会关系,经过好几年的疏通和运作,终于打通了关节,排除了阻力,成功把开采许可证拿到了手里,自然李世昌也就只能“协同”人家一起来开采了。由此看来,那个京城的大公司的确不同凡响,不但手眼通天,而且手段高妙,这样明令禁止的事都能办成,可见实力真的非同一般了。

乌龙镇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可说是又喜又悲,喜的是乌龙镇会从此脱贫致富,走上吃穿不愁的幸福大道;悲的是乌龙镇会从此遭受劫难,就算人们吃穿不愁了,可面对天塌地陷的局面又有什么幸福可言?一时间,赞成和反对开采的人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一派以乌龙镇的实际当家人李世昌为首,一派以退出乌龙镇政治舞台的李老根为首。

为了防止反对的人乘机闹事,扩大事态,李世昌带领他那一帮人立即行动起来,一方面加大宣传攻势,许诺给人们增加补偿,一方面拼凑成一支棒子队,对那些敢于阻挠的人实施无情的打击。在李世昌咄咄逼人的强大攻击下,人们都以为李老根会偃旗息鼓,这个老朽不堪的人早就不是李世昌的对手,现在就是借给他几个胆子,怕是也鼓不起勇气与李世昌交锋。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面对李世昌发起的一波又一波攻势,李老根竟然一下子摆脱了他的老迈状态,睁大他合拢了许多年的眼睛,带领他那一帮人筑起人墙,雄赳赳气昂昂地阻挡在棒子队面前。

反倒是李世昌有些恐慌,不知道这样对峙下去该怎么办。在京城大老板的授意下,李世昌打算收买李老根,便于一天夜里揣上一张银行卡来到李老根家里,据说那张卡上的数字是一百万。但他没有想到,李老根不仅没有收下那张卡,而且还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李世昌捂着被打红的脸跑出来,在又一次请示了大老板以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先给这个执意与他们作对的老家伙一点颜色看看,第二天便带领棒子队冲进李老根家,将他捆绑起来,高高地吊在了村头的大樟树上。在李世昌看来,只要拿下了李老根这个领头人,他手下的队伍就会树倒猢狲散,不等棒子队动手,他们就会自己从家里搬出去,乖乖地任凭棒子队拆迁,也许用不了几日,金属矿的开采就要顺利实施了,到那个时候,就算无所不能的山神从莫邪山里走出来,也不能再阻挡那些稀有的金属从地下被开采出来了。

没有听完人们的诉说,我便飞快地跑出大房子,跑到镇头的大樟树下,跑到被吊在树上的李老根面前。老支书,我没有再叫他“李大爷”,而是继续沿用了那个为我所熟悉的老称呼,您受苦了……我把他因为吊打而被拉长了的身子紧紧地抱住,泪水夺眶而出。恍惚间,我似乎抱住的是那个离我而去八年之久的爷爷的身子。

孩子,李老根也像先前那样叫了我一声,保护好我们……自己的家园……他的话没有说完,便头一歪昏迷过去。

我回过身,以李老根的身体为后盾,面对着李世昌和他那些气势汹汹的棒子队员。来吧,我在心里对他们说,只要越不过我的身子,你们就休想再动老支书的一根毫毛。

李世昌好像听懂了我心里的话,从一个打手手里接过一根沾水的绳鞭,朝我挥了挥手,石未来,是不是还需要我提醒你一句,这是我们乌龙镇人自己的事,与你这个外来人无关,我劝你还是不要来蹚这潭浑水……

谁说我不是乌龙镇人?我打断他的话说,我可以借用你的话来回答你,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这潭浑水我蹚定了。

李世昌恼羞成怒,我看你小子实在不识抬举,怎么你也想到大樟树上去吊一会儿?

你可以在树上去吊我,我指指那些被棒子队员阻挡在远处的人说,那么多不同意你做缺德事的人,你能吊得完吗?

李世昌也顺着我的手扭过头,朝那些人看了一下。那些人开始突破棒子队的阻拦,慢慢挪动到前面来。李世昌有些害怕,突然把手在脸上拍了一下,用颇为委屈的口气说,你们就不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开采那个矿?还不是为了大家好,只要人们都……

不要听他说这些骗人的鬼话,李老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大口喘息着说,李世昌你给我听着,你这是在做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你不得好死……

这时,那些围在四周的人们成功地突破了棒子队的封锁,一起涌到大樟树下来了。赶快放人,他们愤怒地叫喊着,不许你们为非作歹。棒子队员们也再次扑上来,想把他们推回到远处去。两帮人很快打到了一处。李世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别过头,朝停在远处的一辆黑色的轿车看去,眼里闪烁着求助的目光。

这时,我也随着他的目光注意到了那辆豪华轿车。我看见那辆车的窗玻璃摇下来,从里面露出一张模糊的脸,尽管那张脸上戴着一副墨镜,但我却觉得它是那么的熟悉。吴茁壮。我听见我自己叫了一声,是呀,几乎是凭着本能我便叫出了那张脸主人的名字。没错,坐在车里的那个人的确就是吴茁壮。我不禁恍然大悟,原来人们所说的来自京城的大老板就是吴茁壮,也就是说,引发这场事变的真正幕后人就是吴茁壮了。吴茁壮呀吴茁壮,我在京城里找了你那么久都没有把你找到,想不到今天你却把自己送到乌龙镇来了,具体说是送到我面前来了,如果我再把你放掉,岂不是对不住你远道而来的辛苦劳顿。我没有再做丝毫的犹豫,便冲破棒子队员们的阻拦,直朝那辆轿车朝轿车里的吴茁壮奔去。

我把吴茁壮从车里拖下来,吴茁壮,我终于找到你了。吴茁壮力图从我手里挣脱出去,石未来,我没想到你在这里。我拎着他的脖领子,像拖一条死狗一般朝鱼人河边走去,吴茁壮,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吴茁壮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里,石未来你松松手,我快要被勒死了。我把他拖到水边,让他摆出一个“跪”的姿势,知道我要让你在这里给谁跪下吗?吴茁壮叩头如捣蒜地说,知道知道,我对不住余离离,我对不住你石未来,我是一个混蛋,我没有人性,我罪有应得,我……求求你石未来,你放过我吧。

我冷笑着说,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放过了你,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善良的人要受到你的迫害呢。

吴茁壮摇摇头说,我们就处在这样一个无耻的时代里,如果我不变成坏人,我就会像你一样落得一个贫穷而悲惨的下场,那叫什么你知道吗?那叫失败。

我打断他的话说,即使失败,也不能堕落败坏,丧失人性,从一个人变成一只凶残的野兽,变成一个恐怖的魔鬼。

吴茁壮耸了一下肩说,让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吧石未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天使,更没有救世主,要想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存在下去,你就要把自己变成野兽或者魔鬼。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耸一下肩说,那我也来对你说一句实话吧吴茁壮,即使你变成了再凶残的野兽和魔鬼,我也要把你消灭干净,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消灭你的办法。

吴茁壮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疑问和迷茫。我把一根手指头点到他的额头上,那我就来告诉你吧,我消灭你这些野兽和魔鬼的办法就是,革命。吴茁壮愣了愣,脸上突然涌满了惊恐的表情。石未来,他哭啼啼地哀求我说,请你不要向我发动革命。我呵呵一笑说,发动不发动革命可由不了我。吴茁壮接过我的话说,那应该由谁说了算?我回过身,朝我身后那些人指了指说,他们。

我以为我会看到那些在我后面的人们会跟上来,但真正的事实是,我并没有在我身后看到他们,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看到李世昌的棒子队拦挡住的竟然是我自己,我不但被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棒子队员拦挡住了,而且被他们按在了地下,摆出的是一个标准“跪地”的姿势。

我突然间明白过来,原来我把吴茁壮从车里拖到鱼人河边对着余离离的亡灵忏悔的场景不过是我幻想的产物,而真正的事实恰好与我的想象相反,也就是说那个跪倒在地下的人不是吴茁壮而是我自己,而吴茁壮却把他的脸缩回到车窗里,并把窗玻璃摇上去,随即将车子开往远处去。吴茁壮,我听见我愤怒地叫喊,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你这个狗杂种,李世昌抬起手,在我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我看你是成心要坏我的事。我被他打得眼冒金星,过了好一会才让头脑清醒过来。在李世昌打我的过程里,那些受到阻挡的人们也再次骚动起来,渐渐地和李世昌的棒子队员们冲撞在一起。

我的视线再次变得恍惚,似乎看见两群其实并没有多少差别的虫子纠缠在一起了。那两个按住我的棒子队员松开了我,也加入到众人的冲突当中去。我虽然获得了解放,却依旧保持着那个跪地的姿势。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革命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举起革命的拳头,我又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只有高高地举起革命的拳头,才能把那些毒害人们的野兽和魔鬼真正打倒在地。

想到这里,我不禁热血沸腾,从地下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水,顺势攥成坚硬的拳头,像旗帜一般举在头顶上方。乡亲们,我对那些和棒子队员们混战在一起的人们说,保卫我们美好家园的时候到了,举起你们的两只拳头,跟我一起革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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