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期周作人平民文学理念探索
2015-04-17陈欣
五四时期周作人平民文学理念探索
陈欣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摘要: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兴起影响广泛的思想启蒙运动,平民主义思潮也应运而生。受此影响,文学领域出现平民文学热潮,周作人即是平民文学的倡导者之一。在当时的文艺界,他的平民文学理念很受关注,影响较大。但随着平民文学争论的持续,他本人对平民文学却有了新领悟、新见解。结合时代思潮对其思想脉络影响的情况,我们重新考察和解读周作人对平民文学理念探索过程,是颇有意义的。
关键词:周作人;平民文学;贵族文学;平民文学思潮
收稿日期:2015-04-05
作者简介:陈欣(1990-),女,福建古田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J
收稿日期:2015-02-27
收稿日期:2014-04-04
基金项目:四川外国语大学2014年校级科研项目(sisu2014)
19世纪末20世纪初,亦即五四时期,在新文化阵营内部,围绕平民文学的讨论吸引了许多知识分子的热情和眼光。周作人、胡适、鲁迅、俞平伯等倡导革命文学的先进知识分子都积极参与了讨论甚至是争论活动。这一讨论成为时代思潮的一个重要亮点,对新文学的理论构建产生了颇大影响。当时,周作人是平民文学观的着力倡导者,他在《平民的文学》《贵族的与平民的》等文章中,深入地探讨平民文学理念,这就使平民文学理念成为周作人文学理念的重要内涵之一。缘于此,本文将以周作人几篇重要文章为依据,稽查五四平民文学运动的历史痕迹,梳理周作人在此时期平民文学理念发展脉络,并追索其发生转变的原因。
一、平民文学观的始端:由人的文学到平民文学
相关资料显示,早在1918年,周作人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作过一个演讲,题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他在演讲中首次提及“平民文学”一词。但当时周作人对何谓平民文学,理解还较为肤浅,尚不清晰,并将其与“假字草子”“浮世草子”“宝录物”等类的通俗小说归为一类,等同视之,并称这些作品多是形貌雷同,几无特色。随着文学革命运动渐次推进,周作人立足于人文主义的立场,以人性二元为基础,以个人为本位,提出更富于创新的思考,即“人的文学”。在《人的文学》一文中,周作人满怀激情地论述:中国文学的关键问题在于发现“人”,应该用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去建设“人的文学”,排斥和反对非人的文学。在五四思想大解放的历史背景下,周作人高调宣扬人性论,倡导个性解放,体现了时代弄潮儿的胆识与风采。这正如学者倪墨炎所提到,周作人此时拿起了看来似乎并不很新鲜的思想武器,却演出了“历史的新场面”。[1]66但是,仅有“人的文学”之口号,显然未免空泛。这就使周作人必须循着“人”的主题,继续进行纵深式思考和探寻,从而放大眼界,把底层民众,亦即“平民”,纳入自己的理论视野。《每周评论》杂志在当时影响力颇大。1919年,周作人在该杂志发表了《平民的文学》一文,阐述了“平民文学”内涵,并明确提出发展平民文学的主张。
按照周作人的理解,文学中的“人”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贵族和平民的区分。从传统社会等级划分来看,有所谓上等社会与下等社会之别,但就人的本质而言,却是一样的。当时,有一种观点颇为流行,即所谓古文多属贵族文学、白话多属平民文学。但周作人对此并不认同,他主张白话文体固然适宜作“人生艺术派”的文学,但也未尝不可作“纯艺术派”的文学。古文可以雕章琢句,白话文同样可以,而且白话文完全也可以雕琢成为贵族的文学。因而他提出: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的区分,并非在于作者所属的阶级属性或作品形式,而在于是否具有“普遍”和“真挚”两种文学精神。所谓普遍,即是以普通的文体记录普遍的思想与事实;所谓真挚,即是以真挚的文体,记录真挚的思想与事实。他指出,当作者将自己认作人类中的一个“单体”,叙述切己的事,便会心直口快,再也无暇顾及雕章琢句。同时,他认为既然是文学作品,自然应当有艺术的美,“只须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2]1-5由此可见,坦率真切,直接反映现实、反映人生,是周作人当时文学理念的核心,形式上表现为对“平民文学”的推崇,实则凸显周作人对文学创作怀抱着一种理想,即创造出充实、率真、热烈,有价值、有生命的文学作品。
二、平民文学之变与中庸之扰
周作人《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等文章的发表,可以被视作是“五四”文学革命潮流中闪亮的浪花,对当时的文艺界产生不小的影响。但是到了1922年,正值文艺界平民文学运动思潮进一步走强的时候,周作人却对自己曾经热情呼吁的“平民文学”有了更多的反思和探索,并产生了新见解、新看法。
1922年,周作人《贵族的与平民的》一文发表。在这篇文章中,他依然秉持先前观点,认为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的区分,不在于作者的阶级地位、读者或是文字形式上。同时,他又更深刻地指出,二者的区别在于作者所持人生观的不同。在他看来,平民精神指的是叔本华所谓“求生意志”。这种精神,要求有限的平凡的存在,是完全入世的。但是,在这样的精神指导下创作出的平民文学,大多是现世的、利禄的,没有超越现代的精神。这种精神,让人太容易满足于现状,过于乐天派。而贵族精神,则是指尼采的“求胜意志”。这种精神,要求无限的超越与发展,因而受此精神指导的文学便有一种超越的追求,而不仅仅拘泥于表现功名妻妾的团圆思想。[3]15虽然没有判别两种精神的优劣,但周作人相信真正的文学发达的时代,必须多少含有贵族的精神,藉此达到一种平民的贵族化状态。
由此可以看出,周作人此时对于平民文学的思考更加深入,涉及更多内涵,看法已然有所改变。他认为当时的平民文学过于关注现世的利禄,缺乏求胜意志,容易让“适应的生存”变为一种退化。相反,贵族精神却可以弥补它的不足。不难发现,尽管他未明确反对平民文学,却已然思考发现了平民文学的不足和局限性。这种由“平民”偏向“贵族”的改变,被后来许多研究者归结为周作人的中庸主义。如胡杰辉指出,这篇文章十分全面、系统而深入地表达了周作人关于文学贵族的与平民的观点,是他“中庸理想在文艺思想上的一种鲜明表现”。[4]
表面上看,周作人平民文学理念之变,确实与“中庸”思想影响有关。1917年,周作人应蔡元培邀请,进入北京大学任教,此时期开始他思想上一直处于一种较为激进、亢奋的状态。1920年,他肋膜炎病发作后,经历病痛折磨直到1921年。这段时间可以说是他思想的动荡期,也是中庸思想由隐到显的转变期。此时周作人居身北京香山碧云寺,思想上似乎逐步回归于沉静。他曾于《山中杂信》中提到当时自己的生活和感受:清晨和黄昏,寺庙里清澈的磬声,仿佛催促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持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5]146他谈到当时思想之动摇与混乱到了极点,共产主义、耶佛孔老等各种思想,他都一样喜欢和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很纠结。这种纠结,正显现出他思想上的中庸倾向。
然而,并没有足够多的资料显示,这种思想上的中庸倾向直接导致周作人平民文学理念转变。诚然,他的中庸倾向使他的文学批评具有“自由与宽容”的原则。他在《文艺上的宽容》一文中曾指出,文艺“以自己表现为主体”,是一种个性化的活动。而宽容就是要具备包容多方面趣味的雅量,使各种趣味相互调和,以“合成和谐的全体”。乍看起来,他这种由“平民”向“贵族”或者说向“平民的贵族化”转向是一种“调和”,完全契合他的中庸思想。但深入研究《贵族的与平民的》等文章就会发现,周作人并不是在拿贵族精神来调和当时文坛已成势力的平民文学观。从内涵上来说,上述文章中出现的平民文学概念,其实并不属于同一范畴,其内涵的转向,不是由“此”到“彼”的调和,而更趋近于“平民文学”这个多义词概念的转换或歧解。在《平民的文学》一文里,“平民文学”指的是作者所认为的一种文学精神的理想状态,这种文学是作者所期望达到的,展示平民生活、人的生活文学。而随着平民运动演进,不少知识分子将“平民”与“人民”两个概念区分开来,甚至将“平民”概念窄化为仅仅指称下层民众,于是“平民”概念就更多地带有阶级色彩。作家带有这种“平民”观从事创作,所创作出来的平民文学,自然就带着平民阶级的缺陷,所以周作人在《贵族的与平民的》一文中呼吁:这样的平民文学需要用贵族精神来调和它的缺陷。故而,我们可以从周作人这两篇文章中辨识出其对待“平民文学”前后有不同态度;但不能得出结论,说这两篇文章是周作人中庸理论显现的典型。
三、平民文学之变与平民文学思潮
既然“中庸”不足以作为全部理由,来诠释周作人五四时期平民文学理念之转变,那么这种转变的其它诱因又是什么呢?我们不妨对当时的平民文学思潮进行重新审视。事实上,正是在当时时代大潮影响下,周作人对自己执着追求的文学理念进行了归纳梳理与重新定义。
时代嬗变的信息深深反映在平民文学的内涵之中。五四初期文学家们大多把“平民”的概念与“人”联系在一起,“人”在此时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并无明显的阶级区分。刘纳认为,在辛亥革命时期知识分子并没有发现“人”,而只是发现了阿谀、夸张和虚伪的“国民性”。相比较之下,稍后的五四时期,文学家们拓展了对“家族”“国家”的理解,高举起“人”的旗帜。[6]周作人置身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思想解放运动的浪潮中,受日本无政府主义、新村运动等思潮影响,更加关注个人的自由与平等。可以说他就是带着这些“人”的思想来接受平民主义的,并把它纳入自己“人的文学”理论内涵之中,用自由、平等、博爱、人权等思想对平民文学做了时代性的阐释。这种阐释客观上又推动了五四文学革命向前发展,顺应了当时中国文化转型以及社会转型的需要,导致五四以来关注平民文学的学者大多以周作人的观念作为基本视角。左翼批评家阿英曾评论周作人《平民的文学》等文,称其不仅表明了他个人在文学上的主张,对于当时的运动也产生了很广泛的影响。[7]111
之后,文学界的平民文学运动伴随着文学革命的进程逐步高涨,平民文学主张出现在越来越多的评论中,1922年终于引发了一场平民文学大讨论,《贵族的与平民的》正是赶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而产生的应世之作。正如上文所提及,在该文中,周作人虽然仍以人的文学来区分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但是这时对平民文学审视,已非他原本心目中理想的文学,而是以做工的人为主体的“平民”所作的文学。可见,此时周作人已经深受五四新文化新思潮浸染,调整了平民文学的内涵与外延。即便如此,他的文学理念与平民文学思潮中的主流观点仍存在不少分歧。这反映在1922年平民文学争论的焦点上,以朱自清为代表提出“为民众的文学”,以俞平伯为代表提出“民众化的文学”。虽然朱自清、俞平伯在讨论作者地位问题时有些微的差别,但在形式上,他们都倡导通俗化语言,如朱自清曾提出连“印刷格式都照现行下等小说”[8]29;在内容上,他们都主张要深入民间,与民众同甘共苦,从民众的生活中体验他们的感受。这样的平民文学观,实质上与周作人的平民文学观相去甚远。周作人虽强调他所理解的平民文学要比古文来得通俗,但绝不是为了迎合下层社会心理而创作的、所谓“千篇一律”的通俗文学。
同时,周作人强调纯文学的理念,反对文学的功利化。他曾多次在文论中提及这一观点。他认为文学既然仅仅是单纯的表现,那么现在讲革命文学的,便是把文学作为达到政治活动目的的一种工具。[9]110因而,周作人对于平民文学的阐述,前后看似有所改变,但其出发点始终站在对纯文学的提倡上。从这一点看,将周作人的平民文学理念,较之五四“战士”们的平民文学观,更可以看出其中明显的分歧。
总的来说,在这场有关平民文学的运动中,除了周作人自己的思想处于不断更新、探索的状态外,在和其他学者的论断的比较中,更是呈现出交织甚至纷争的局面。除了周作人在文章中所提及的,平民文学这一概念本身容易引起歧义、来源众多等原因之外,还与众多批评家各自的人生道路、文学选择、价值判断等复杂情况有很大的关联。如果单从平民文学四个字出发,不经意间可能会掉入这个词语的语意陷阱中去。
四、结语
平民文学是周作人前期文化理念的重要内涵之一,从人的文学到平民文学,体现了周作人对人的文学观的理解和探索。随着平民文学运动的发展,周作人并未一条路走到底,也没有一味地简单附和,而是随着时代的推动,进行适时地调整和创新,这样的调整和创新具有明显的主动性。虽然五四文学家们对于平民文学的争论,
多处于各家畅谈己说的状态,并未形成较为统一理论共识,使得这一时期平民文学争论无法更为深入、彻底地展开并取得显著成果。但周作人本人对于平民文学的思考、发掘,可以说是为当时的文人以及其后学者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研究视角;同时也让这一命题能够得到更为发散式的发展,进一步促成了“五四”多种思想结果的交锋与交融。
参考文献:
[1]倪墨炎.叛徒与隐士:周作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2]周作人.平民的文学[A].艺术与生活[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3]周作人.贵族的与平民的[A].自己的园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4]胡杰辉.贵族与平民——周作人中庸范畴论之一[J].鲁迅研究月刊,2008(4).
[5]周作人.山中杂信[A].雨天的书[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6]刘纳.辛亥革命时期至五四时期我国文学的变革[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6(4).
[7]阿英.阿英文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
[8]朱自清.民众文学谈[A].华乔森.朱自清全集第四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
[9]周作人.文学的贵族性[A].止庵.周作人讲演集[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
基金资助:福建省教育厅科技资助项目(JA05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