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视角下的女性叙事——解读《长恨歌》
2015-04-16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350117)
上个世纪90年代,上海兴起怀旧的文化热潮,这座城市中无数有着小资情调的市民开始怀念三四十年代的繁华旧梦,《长恨歌》在这个热潮中面世。这部迎合怀旧情绪的作品以其独特的民间视角以及叙事方式,使得上海40年的历史沉浮通过一个女性表现出来。《长恨歌》讲述上海40年的政治风云变化,作者并不以宏大叙事处理上海这段从解放到改革开放的恢宏历史,而是采用民间视角,通过讲述市民日常生活的点滴变化反映历史风云变幻。处在上海弄堂中的市民成为政治边缘人,他们按照市民生存理念应对政治变化,精打细算过好每一天。
一、民间视角下女性的情爱
《长恨歌》讲述上海小姐王琦瑶的情爱人生,作为一个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小女子,她的每一段爱情里既有着女性对情意的渴望,又渗透着底层市民安稳、务实的生活理想。因此,她的情爱故事始终在得到与失去之间轮回,修不成正果,结不成婚姻,曲终人散,哀婉、苍凉。
(一)上海女人的情爱选择
出生在中等家庭的王琦瑶不满足于小市民平凡的生活,希望利用自己姣好的面容进入上流社会,过一种虚凰假凤的生活。面对情爱,在面对真爱自己但身份地位低微的程先生和只打算包养自己做外室但身份地位显赫的李主任之间,务实的市民情爱观使得王琦瑶未加任何思量,很自然地投入后者的怀抱中。程先生可以用真心和真爱为王琦瑶营造一个最普通的市民家庭,而李主任可以用金钱和权势让王琦瑶过上她所向往的安逸生活。做一个每日为平凡生活精打细算的小职员太太,还是做一个享受奢华安逸生活的军政要员的情妇?王琦瑶用她按照市民阶层追求务实的思维方式,做出最利于自己生活的选择。
解放后,洗尽铅华的上海三小姐——王琦瑶回到上海,在上海最普通的弄堂——平安里过起普通人的生活。昔日的佳人就算落魄,也依然有无限风情,因为这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风情,因为这弥漫怀旧气氛的欢愉生活,具有上海怀旧精神的富家少爷康明逊渐渐被上海小姐身上所独有的旧上海气息所吸引,“他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极艳,这艳洇染了他四周的空气,云烟氤氲;他还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风情,也是洇染在空气里”。[1]对于康明逊来说,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1]使他有了一股失而复得般的激动和欢喜。与富家少爷的这场情爱,王琦瑶投入了真心,并且对两人的结局抱有一丝修成正果的希望,但当这一丝希望被现实打破时,两个人之间的情爱似乎也打破了禁锢,他们选择抓住眼前的欢爱,挥霍不再青春的岁月,“夫妻名分说到底是为了别人,他们却都是为自己。”[1]
昔日的情人渐渐离去,女儿远去美国,只剩迟暮的美人独自一人应对空虚寂寞。为了填补心灵的寂寞,王琦瑶在晚年为自己选择了一份畸形扭曲的情爱——与26岁的老克腊展开一场虚拟的忘年之恋。两者之间的情爱是一次彻彻底底的虚拟情爱,因为双方爱得都不真实。老克腊被王琦瑶身上旧上海的风情所吸引,可当他真的走进这位上海小姐的现实生活中,触摸旧上海的繁华风情时,他醒了,毕竟时隔40年,人物皆非,旧物不过是昔日的残骸,他只能选择逃离。王琦瑶明知道与老克腊的情爱必定破灭,但她依然选择挽留甚至不惜拿出生活的最后保障——一匣金子收买小情人。面对现代化气息浓厚的大上海,上海三小姐内心恐慌,急于抓住最后的一丝安慰,利己的观念使她不再顾及主流社会的道德,以民间的思维把握力不从心的虚拟恋情。
选择李主任,享受荣华富贵;结识康明逊,打发空虚寂寞;接受老克腊,抓住仅有的安慰,王琦瑶的爱情履历无不体现出市民阶层的务实与功利。王琦瑶的情爱观倾向于务实性,讲究实惠性,追求享乐性。
(二)市民阶层的爱情观
梳理王琦瑶的情爱人生,不难看出,王安忆所要表现的并不是主流叙事中女性解放的主题,而是一个身处底层的小女子追逐与失去的一生。因此,爱情的追求不是贴在女性身上标志“个性觉醒”标签,而是小市民生存哲学的具象。
回顾王琦瑶一生的情爱,可以发现这位上海小姐一辈子没有过真正的婚姻:包养她的军政要员在上海解放时罹难;与她纵情欢乐的富家少爷康明逊因顾及身份地位,最终抛弃了怀有私生女的她;因追寻上海风情而走进上海三小姐生活的青年人老克腊,在充分认清现实后,仓促逃离与她的这段畸形恋。
“要写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大的委屈,上海也给了她们好舞台,让她们伸展身手……谁都不如他们鲜活有力,生气勃勃。要说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们才是。”[2]生活要继续,王琦瑶坦然接受情感上的背弃,并且利用自己的智慧使生活过得精致仔细,务实性的情爱背后有强大的生存理念支撑,这就是上海女人坚忍的爱情观。
二、民间立场下的历史意识
王安忆通过叙述的民间化、边缘化、私语化表现上海小市民的现代历史。
(一)民间视角中的历史事件
《长恨歌》通过讲述上海女人一生的情爱冲突,表现上海40年的历史沉浮变幻。王安忆没有以宏大的历史叙事方式来描绘上海这40年间的变革,而是把上海解放、新中国成立、民主体制改革、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重大历史事件碎化成上海市民日常生活变化的背景,通过表现市民小环境的日常变化反映社会大环境的变化。
上世纪40年代的上海经历了十里洋场的蜕变,而《长恨歌》中通过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市民女子细腻的生活感受,呈现上海波澜壮阔的历史场景。1946年,王琦瑶当选上海小姐,毅然把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交给有权势的李主任。“1948年,王琦瑶住进爱丽丝公寓,这是局势分外紧张的一年,内战烽起,前途未决。”[1]上海解放融入王琦瑶的生活,融入她等待军政要员李主任的寂寞中,“她等李主任是寂寞,又是填寂寞,寂寞套寂寞,真是里里外外的寂寞”。[1]女人对政治的不敏感性使得文章的视角从上海解放的战场拉回市民的日常生活,局势紧张反映在文章中化为王琦瑶在爱丽丝公寓无限期的等待。作者极力渲染主人公在寂寞中等待的感受,表现战争、历史变迁等政治事件在女性的视角下由恢宏的描写转为女性细腻感受的描绘。
面对十年文革,王安忆没有正面描写这段红卫兵横行、冤假错案不断的历史,而是以民间视角来展现这段人性遭受扭曲的时代。作者选取上海弄堂,从善于藏污纳垢的民间生活写起,“一九六六年的夏天里,这城市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弄堂,那些红瓦或者黑瓦,立有老虎天窗或者水泥台的屋顶,被揭开了”。[1]在《长恨歌》中,作者以旁观的态度描述上海在文革期间的经历,在大街上被揭露的隐私、四起的谣言、小市民惶恐的心态以及城市里笼罩着的乌烟瘴气,这些都从侧面显示了文革对人性的扭曲。
(二)女性眼中的历史
与男权主义忠于宏大战争叙事不同,王安忆在《长恨歌》中淡化了政治在女性生活中的影响,把描写的重点放在女人怎样利用自己的小智慧度过动荡的时局,怎样精打细算过自己的日子。“我眼中的历史是日常的,历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构成的,历史是日复一日、点点滴滴的生活的演变”,[3]这就是王安忆所要表现的女性眼中的历史。
女人对历史的把握是游离于政治主题的,王琦瑶关注的是生活的稳定,追求的是务实,她隐于上海弄堂,重复性地过日子。“不免有些前朝移民的心情,自认为是落后时代的人,他们又都是生活在社会芯子里的人,埋头于各自的柴米之计,对自己都谈不上什么看法,何况国家和政权。”[1]这是民间市井生活的韧劲,每一个时代更替都蕴含在这日复一日的寻常生计中,每一次的转折都是日常人情沉浮的折射。
处于政治边缘的王琦瑶,守在城市的一角,面对上海世事变化,用自己的智慧苦心经营着自己的历史,在这个方面,市民化的叙事和女性化的叙事达成一致性,它们选择避开波澜壮阔的主流历史意识,远离男性世界的政治风云,关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表现市民追求生活的务实性的价值观。“每一日都是柴米油盐,勤勤恳恳地过着,没有一点非分之想,猛然间一回头,却成了传奇。上海的传奇均是这样的。传奇中的人度的也是平常日月,还须格外的将这日月夯得结实,才可有心力体力演绎变故。”[4]
三、日常生活中的城市精神
王安忆曾这样评价《长恨歌》:“在那里面我写了一个女人的命运,但事实上这个女人只不过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城市的故事。”[3]
(一)世俗的上海
沿海城市利用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成为东方大港,而海纳百川的人文胸怀,使得上海融汇东方传统文化和西方城市文明。在竞争激烈的大都市,市民阶层为求生存形成机敏过人、灵活百变、精打细算的性格特点,形成注重享乐、追求务实的生活观。
在选择婚姻家庭方面,市民阶层注重门当户对,讲究家世背景。富家少爷康明逊与王琦瑶纵情言欢,只是为了弥补生活上的虚无与情感上的寂寞。康明逊是家里二房所生的孩子,却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是家庭正宗的代表,他心里清楚地明白“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再拾回他失落的心,到头来,终究是个泡影。他有多沉醉,就有多清醒”。[1]康明逊所处的地位要求他对婚姻的选择符合他的身份,市民阶层的趋利性要求他的选择必须务实,以家庭为重,找一位门当户对的太太而不允许他娶一个年纪比他还大并且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女人,这就是典型的上海市民趋利性的选择。
这种处处讲究利益的世俗观念造就了精明、务实、利己的上海女人。上海女性的世俗性有时也使她们显得有点自私,但她们不会因为自我去损坏别人的利益,因为她们只想保护自己。康明逊因为家庭原因,无法给怀孕的王琦瑶应有的名分而退出时,王琦瑶为了生活而选择萨沙当替代品,“王琦瑶觉得害他是多么不应该,可她也是万般无奈,便在心里求他原谅。再想他到底没母亲,没个约束,又是革命后代的身份,再大个麻烦,也能吃下的,心里才平和一点”。[1]王琦瑶得以保命的一匣金子,是她最后的生活保障,所以即使是亲生女儿,她也没舍得给一根,她知道女儿的依靠是丈夫,而自己却只有这一个生活保障。无论如何给自己留条后路,是她们最切合实际的想法。
(二)精细的上海女人
在上海世俗性环境下成长的弄堂女儿王琦瑶,在日常生活中处处体现上海女人的精细与务实。生活无外乎吃穿,在吃方面,讲究务实,与朋友围炉夜话,要在这炉子上做文章,烤朝鲜鱼干,烤年糕片,坐一个开水锅涮羊肉、下面条,在炉子上做蛋饺等。糖年糕、炸春卷、核桃仁、桂花赤豆粥,这些点心是生活的调味品。盐水虾、白斩鸡、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等,家常美味,清爽可口而又老实本分;在穿方面,讲究精细,那是丝丝缕缕,霓裳羽衣的世界,无论是在选择上海小姐的“战服”,还是日常生活中对时尚的领悟,王琦瑶对衣服要求甚严,一个针脚不许错,一份光泽也不可差半分毫厘,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认真,让人体会到一种精雕细作的人生快乐,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气息。
身处时尚之都——上海,王琦瑶深知这个城市的精神,总是在不经意间把握时尚的芯子。在上世纪80年代王琦瑶已到中年,对时尚的把握不同于女儿薇薇一代年轻人的浮夸,王琦瑶的历史经历以及生活经验使她感悟到真正的时尚精神:“不做夸张的炫耀,只把握住实质,再往细里做,达到精益求精”。[5]这也是上海市民阶层处事的智慧,对待风云变幻的历史,他们以不变应万变,这不变是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把握生活的实质,追求精雕细琢的人生。
四、结语
“《长恨歌》是体现出强烈的城市民间倾向的小说典范之作,它用极优美和哀伤的笔触,复活了一个逝去时代的城市的民间记忆。”[6]作者把握民间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来结构《长恨歌》,立足于市民生活,从小处的生活变化把握大处的政治变革,这是一种民间文化叙事的延续。民间叙事文学表现的是普通民众共同的生活理想和愿望,共同的审美情趣。王安忆的《长恨歌》以民间视角描绘一位上海女子传奇一生,展现市民阶层的价值观,为深入挖掘上海市民文化提供新的视角,推动文学走向新现实,深入生活真实,探寻知识分子责任意识和民间精神的契合点起到重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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