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钱锺书史论中的“人性”
——以《管锥编》对《左传》《史记》的诠解为中心
2015-04-15单磊
单 磊
(南京大学 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略论钱锺书史论中的“人性”
——以《管锥编》对《左传》《史记》的诠解为中心
单磊
(南京大学 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摘要]历史学是一门以弘扬人性之真、善、美和鞭笞人性之假、恶、丑为旨归的人学,因而在求真之外尚有求善、求美的使命。历史发展的复杂性和偶然性决定了人性在历史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钱锺书打破时空界线和学科壁垒,独辟蹊径,从常心、常情、常理出发,用貌似拙朴的分析方法,以美学慧眼诠解史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人性,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和历史之美的洗礼。其史论通过对人性的自然性的确认、对社会性的剖释和对复杂性的体察,将散落于历史间隙中的寻常之人和事置于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之中,引起人们对宏大叙事下的历史规律进行重新审视和对人性在历史进程中所起作用进行深切反思。
[关键词]钱锺书;史论;人性
“人性”因其最能触动人类灵魂、最能唤醒人的精神自觉而成为人文问思的永恒话题。历史学就是这样一门以弘扬人性之真、善、美和鞭笞人性之假、恶、丑为治学旨归并藉此树立人的崇高感和威严感的人学。古今中外,但凡洋溢着真、善、美的史学作品无不紧扣人性的主题。对人性的深切关照体现出史学的真谛,是史学的精髓所在。
然而,自科学占据史学制高点以来,求真成为史学的至高准则,求善、求美严重式微。原本将“彰善瘅恶,树之风声”(《尚书·毕命》)、“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1]3297悬为鹄的的中国传统史学进退失据,史学作品的文字之工、叙事之美也遁迹销声。科学正在迫使史学抽离其本质——“人”和“人性”——使得历史的鲜活性被“宏大叙事”建构出来的“历史进程”所遮蔽而索然无味,历史认识的多维性被“必然性”主导下的“历史规律”所支配而顿失活力。历史人物千人一面、个性全无,史学作品干瘪枯燥、味同嚼蜡。历史学家沦为摆弄史料的工匠,而难再称作富有创造欲的艺术家。
钱锺书先生虽非专门史家,却清醒地意识到:抽离人性的历史人物只能是个性尽失、血肉全无的冰冷面孔,绝不会那么生动活泼;抽离人性的史学作品只能沦为记载枯骨残骸的断烂朝报,绝不会那么意趣盎然。素以文论见长的钱锺书在史论上表现出迥异于传统史家的风格,其史论并不固守科学赋予史学的狭小天地,而是独辟蹊径,对被“历史进程”和“历史规律”所边缘化了的“人性”给予极大关注。凡遇“人性”之域,总是不惜笔墨,穿穴典故,言之再言,书之又书,复借美学慧眼细加厘析,重拾传统史学“求善”、“求美”之长,对纠正当今史学“见物不见人”的痼疾足以产生攻玉之石的积极效果[2]。本文拟以《管锥编》对《左传》、《史记》中部分人和事的诠解为中心对此略作勾勒。
一、对人性的自然性的确认
人性具有自然性,这是人作为一种生物决定的。钱锺书史论返璞归真,首先肯定了自然性在人性中的基础性地位,并将之置于具体的历史环境中予以审视。
——对人的生理欲望的尊重:论“唯食忘忧”
饮食是生命运行的物质基础,是人性的自然属性的体现;忧伤是内心情志的反映,是人性的社会属性的体现。二者孰处于基础性地位?钱锺书认为“唯食忘忧”之谚“殊洞达情理”:“有待之身,口腹尤累,……忧心如焚不敌饥火如焚;‘食不甘味’、‘茶饭无心’则诚有之,然岂能以愁肠而尽费食肠哉?”[3]395随后,他旁征博引,援例中西,论证了“悲伤忧极而终须饮食”、“心中有情,首中有思,必先腹中有物”的基本道理。
从生理欲望出发去理解“愁肠”不敌“食肠”、“食欲”高于“情欲”是一种洞见。“食”的地位高于“忧”,说明人的自然性较社会性更具基础性地位。生理需求得到满足后,情感需求才能被提上议事日程,正所谓“‘唯食忘忧’只道着一半;唯有食庶得以忧,无食则不暇他忧而唯食是忧矣”[3]397。此论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若合符契。“唯食忘忧”肯定了生理欲求乃维系生命延续的基础要素,揭穿了“天理”凌驾“人欲”而上的虚伪说教,无疑更符合人性。
——对人的生理极限的同情:论“屈打成招”
人作为生命体,具有特定的生理极限。“屈打成招”就是利用人承受痛苦的生理极限来威慑和摧毁人的意志的手段。
专制暴政下的用刑最是惨无人道,酷吏往往“蓄成见而预定案”[3]536,将“非刑问罪”置于“定罪后之罚”之前,以严刑拷打来挑战人的生理极限,迫使受刑者按照施暴者的意图招供。酷吏深谙此理,故而动辄滥施淫威,草菅人命。
钱锺书列举李斯、狄仁杰等例子阐明重刑之下“虽国士有不胜其酷而自诬”(《尉缭子·将理》)的道理,认为此乃人之常情,中外同理,刑讯逼供不过测试堪忍程度而已,于探明真相无益,因而坚决反对滥施暴虐。他对身遭酷刑者抱以悲天悯人的情怀,认为酷刑之下坚守信念者固然可贵,却“非尽人所能”[3]535,不堪忍受痛苦而自诬或诬人者也不过是因生理极限所迫罢了,不宜给予过多挞伐。此论可谓洞悉人性之至。
——对明哲保身的理解:论“首鼠两端”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记载,魏其候窦婴与武安候田蚡积怨甚重,彼此倾轧。汉武帝素闻二人明争暗斗,便就灌夫之事质询朝臣。御史大夫韩安国持两不开罪之言对答,群臣见状,若有所悟,遂隔岸观火、明哲保身,连原本一贯正直敢言的内史郑当时也不敢坚持立场,其余朝臣更是噤若寒蝉。
钱锺书广泛援引例证,认为此“首鼠两端”之现象是处于依违两难之局应对模棱两可之事时“囫囵和事”式折衷之举,在险恶的政治生活中,持“两端”之见是“事上保身之世传秘要”[3]559。“明哲保身”虽为贬斥之义,但钱锺书从人性自我保护之本能对官场艰险的应激反应出发,还是给予“同情之理解”。
与“首鼠两端”的明哲保身之举相对应的是“工于谋人,拙于卫己”[3]503。钱锺书同样从人性层面出发,认为商鞅、孙膑、吴起、韩非、白起、韩信、晁错等人皆为此辈,喟叹宏伟事业的成功与个人命运的失意凄美地结合在一起令人哀怜。
——对人的求生本能的关切:论“人相食”
钱锺书多以“常情”、“常心”、“常理”为标准绳人论事,其中对人的求生欲的认识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点。“爱身惜命,人之常情”[4]786之类的慨叹频频出现在其史论中。
舍生取义、视死如归固然能够展现出生命的壮美,但是生物本能支配的求生欲望更能体现人性的本真。在对“人相食”现象的解读中,他痛心地举出《金楼子·立言》中一个为求生而博弈的例子:“三人同行,两人聪俊,一人底下;饥年无食,谓宜食底下者,譬犹蒸一猩猩、煮一鹦鹉耳。”饥馑之年,同行三人若皆以仁义道德相标榜,则三人俱死,若发生“人吃人”事件,则仁义道德被抛离,奈何?博弈的结果是“底下者”像一只会说话的禽兽一样被“聪俊者”吃掉。与“食”相对应,《吕氏春秋·长利》中有一例关于“衣”的故事:戎夷与弟子露宿荒野,天寒地冻,便对弟子说:“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子与我子之衣。”国士戎夷以自己地位显赫为由要剥夺弟子的生命权,弟子虽人微位卑却不甘心赴死。故事的结局虽然是戎夷将生存的机会让给了弟子,其言论却反映出极端情势下人性的求生本能是多么的强烈!
面临生死抉择,人性何去何从?“聪俊者”与“底下者”的差别在于智力、才能,“国士”与“不肖人”的差别在于身份、地位,都无关人格尊卑、人性善恶,都有生存权。那么,在孤绝之境当如何取舍呢?“聪俊者”、“国士”与“底下者”、“不肖人”的生命价值如何度长絜短?为了“聪俊者”、“国士”的生存,“底下者”、“不肖人”就该理所当然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吗?钱锺书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但他对人性的拷问,对人的生命的价值和尊严的深切关怀流露于字里行间:人在“忿”和“穷”等极端窘境下,彼此倾轧是人之常情,盖在于人的求生欲不可抗拒[3]332-333。他反复论及“困兽犹斗”、“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对人的求生本能的深层触探。
二、对人性的社会性的剖释
自然力的不可抗拒性一方面迫使作为受造之物的人不得不喟叹自己的软弱无力,另一方面又“唤醒”人的主体自觉意识来抵制自然赋予人的支配力和强制力,使人超越自然力而获得崇高感,因而,人可以相信自然的威力,却不必屈从于自然对人的“强制性”安排。[5]101人性的高贵之处恰在此。钱锺书饱满激情地对人性的社会性进行一番剖释。
——对穷而后工的感佩:论“发愤著书”
通读《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可以明显感受到,钱锺书多以人性为出发点评点《史记》,其中司马迁忍辱负重、发愤著书的事迹深深地触动了他。
《史记》之所以成书,一方面是司马迁的历史使命感和先人遗志驱使,另一方面是司马迁遭受腐刑后意有郁结难舒其愤使然。对后者,钱锺书施以浓墨重彩。他认为:“马迁欲雪下蚕室之大诟,遂成藏名山之巨著,然耿耿不忘‘重为天下观笑’,故《书》中反复言之。”[6]1495在《史记》多涉世道人心的问题上,他认为司马迁之所以再三言及,乃“感慨系之”[3]512,“于炎凉世态,如言之不足,故重言之者,殆别有怀抱而陈古刺今、借浇块垒欤”[3]573。在《史记》多感喟“天命”的问题上,他认为司马迁之所以反复慨叹,不过是控诉天道不公、赏罚不当,借此来“稍解肠结而聊平胸块”[3]497。他还认为司马迁的“思力”源自“感轲”,“胸臆”源于“牢骚”,都是“强颜自慰”、“穷而后工”的经典例证。[6]1491这种分析法更多地从人性深处着眼,故而得出不同寻常的历史见解。
——对舍生取义的褒誉:论“不爱其躯”和“杀身成仁”
生与死是生命形态的两个方面,取舍之间,彰显生命的美感和力度。古往今来,论及生死者不可胜数,其中孟子“舍生取义”之论为此打上了悲壮的底色:“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延续生命固然是人的本能,但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值得追求,比如“义”、“爱情”、“尊严”、“自由”。因而,在这些具有崇高感的事物面前,“偷生惜死”往往被视为寡廉鲜耻而屡遭鞭挞,“舍生取义”通常被视为高风峻节而备受推崇。
《史记·游侠列传》褒扬朱家、剧孟、郭解等布衣之侠锄强扶弱而轻生重义之壮举:游侠不惜“以躯借交”,弘扬公义,解世间不平之事,救人之命而不自矜其功,施人重恩而不自鸣得意。钱锺书认为,司马迁笔补造化、“自铸伟词”[3]529,用“借躯”之语刻画游侠的忠肝义胆,贴切而传神。《史记·刺客列传》记载了死士豫让为感念智伯知遇之恩而立誓为之报仇以求“魂魄不愧”的壮美故事。他认为,豫让的忠烈壮举固然有“死名之义”的因素,更有对智伯以国士遇之(赋予其尊严感)的感念,在“恩德易忘,怨毒难消,人情皆然”[3]315的人性制约下,豫让仍能誓死不肯怀事二主之心,“严于名义,异于以屈节为从权后图者”,可歌可泣,而李陵所谓“故且屈以求伸”之语,与豫让之言,形若“冰炭”[3]527。
——对行己有耻的赞赏:论“田横耻事汉王”和“廉易而耻难”
“耻”在中华伦理中扮演的角色十分重要,对“耻”的态度颇能反映出人性的高贵与卑微。
《史记》中关于“耻”的描述很多,如:白起引长平之战诈坑数十万赵卒之耻而服罪领死;项羽兵败垓下后耻于见江东父老而于乌江自刎;韩信微贱时蒙胯下之辱,显达后耻于与樊哙诸人为伍;英布遭遇刘邦怠慢后深感耻辱而欲自杀;李广宁肯自杀也不愿遭受刀笔吏之辱;等等。
钱锺书显然注意到这一问题,并着重评述了“田横耻事汉王”和公孙弘“廉易而耻难”二事。《史记·田儋列传》记载,田横蒙刘邦称慕而被赦罪诏封,在前往都城途中对其门客说:“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1]2648包羞忍耻固然可以封侯拜将、锦衣玉食,但是田横内心“耻”、“愧”交加,宁肯自尽也不愿蒙羞受辱,反映其内心深处将“耻”置于“生”之上。钱锺书将田横行己有耻与吕布恬不知耻捉置一起[3]539,虽未直接美刺,却寓论断于史料排比,表达了对田横行己有耻的赞赏。在对《史记·平津候主父列传》中公孙弘节俭一事的诠解上,钱锺书批评道:“公孙弘布被脱粟,不可谓不廉,而曲学阿世,何无耻也!冯道刻苦俭约,不可谓不廉,而更事四姓十君,何无耻之甚也!”[3]572“廉”不过是立身小节,可矫揉造作并以此沽名钓誉;而“耻”乃人性大德,绝不可伪饰虚张,这里依然是从人性出发评人论事的。
三、对人性的复杂性的体察
人性的高贵与卑微通常混融于一,是非、善恶、美丑往往难解难分,反映出人性的复杂性和多变性。
——集“仁”、“暴”于一身的人性:论项羽性格
同一个人表现出的人性特质迥然有异甚至截然相反,颇能说明人性的复杂性。集“仁”、“暴”于一身的项羽就鲜明地反映出这一点。以“仁”言之,项羽有“为人不忍”、“仁而爱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涕泣分食饮”的柔软心肠;以“暴”言之,项羽“剽悍猾贼,诸所过无不残灭”,在新安杀降、火烧阿房宫时足显其暴戾恣睢。
“仁”与“暴”两种人性特质“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两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3]451。恰如黑格尔所言:“人不只具有一个神来形成他的情致;人的心胸是广大的,一个真正的人就同时具有许多神,许多神只代表一种力量,而人却把这些力量全包罗在他的心里。”[7]301人物性格(“情致”)的不同方面由不同的“神”来支配,几乎不存在单一“神”支配的单一型性格,在复杂社会环境下处于复杂地位的复杂人物表现得尤为显著。人性的复杂性由此可窥一斑。
——集“善”、“恶”于一体的人性:论“将死言善”
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谓:“赵文子,贤人也,将死,其语偷;程郑,小人也,将死,其言善。俱是失常。”钱锺书逐一列举中西例证来说明这种“将死言善”现象于“中西俗说颇类”[3]361,“善”、“恶”迥然有异而又浑然一体的复杂性在东西方皆普遍存在。
“善”、“恶”本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关系,在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中并非泾渭分明。诚如杰罗米·泰勒(Jeremy Taylor)所言:“善德与过恶之区别,非如敌国之此疆彼圉间以墉垣关塞、大海崇山,界画分明,而每似村落之比连邻接。”[3]404善人亦有恶意、恶言、恶行,恶人亦有恻隐之心、悲悯之情,二者可同时存在于同一生命体之中。恶的动机可能成全善的结果,善的期盼可能得到恶的回报。人性“善”、“恶”之矛盾性和流动性是历史的复杂性和多变性的反映。赵文子这样的“贤人”将死语偷,程郑这样的“小人”将死言善,俱是人性复杂性的体现。钱锺书对历史进程中人性的复杂性的体认拓宽和深化了历史认识的广度和深度。
——集“恩”、“仇”于一事的人性:论“一饭之恩仇”
《左传·宣公二年》记载了“一饭之恩仇”的故事。晋国重臣赵盾外出打猎时偶遇一位饥饿难耐之人,随口吩咐赏其一顿饭,谁曾想这件小事却被此饿人铭记于心并转化为报恩的原动力,当晋侯设宴伏杀赵盾时,赖此饿人拼死相救,赵盾方得以生还。此“一饭之恩”。郑国攻伐宋国时,宋国国相华元杀羊慰劳士卒,唯独没有分给为其驾车者羊斟,战斗开始后,心生怨忿的羊斟驾车直驱郑国大军中,华元被擒,宋国由是惨败。此“一饭之仇”。
钱锺书独具只眼,注意到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却触及人性深层的事情。所谓“一饭之恩仇”当然不是因为区区一顿饭食便产生恩怨情仇,其实质是人渴望价值感、尊严感和崇高感的人性问题,深刻地反映出人性深处的躁动。人在穷厄落魄之际,得到雪中送炭般的心灵慰藉或遭遇冷眼旁观般的轻蔑无视,都会对人的内心造成巨大冲击,进而强化人的感恩或怨恚的意念:受到滴水之恩,便思涌泉相报,虽他日仇敌亦可化干戈为玉帛;遭到睚眦之怨,便恨意升腾,虽旧日亲友亦可反目成仇。以点滴小事施恩受惠或结仇速祸的例子很多,他连篇累牍地列举了《战国策·中山策》《世说新语·德行》《陈书·文学传》《南史·庾悦传》《五杂组》《蜕稿·演连珠》等记述,并认为这些记述“皆阅历有得之谈,非徒排比故实”[3]331,说明“一饭之恩仇”普遍地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微末小事产生的影响可大可小,不容小觑。
——集交、忘于一念的人性:论“苟富贵,勿相忘”
《史记》对人情世故着墨甚多,如多次谈及“苟富贵,勿相忘”之约,较著名的例子有陈胜与同耕者、薄姬与管夫人和赵子儿、卫子夫与平阳公主。此约何以如此盛行?钱锺书从人性出发对此进行一番解读:一方面,人性本能决定了人们“皆冀交游之能富贵,而更冀其富贵而不弃置贫贱之交”;另一方面,“人既得志,又每弃置微时故旧之失意未遇者”;人性如此自私而多变,在他眼中却是“人情世道之常”[3]480。世态炎凉,方感人情冷暖。他连篇累牍地援引古今中外例证,揭明世态炎凉时人性的本相。
他还注意到,陈胜发迹后并未忘却旧情而无端诛戮故交,在道遇同耕者时饶有兴致地同乘偕归;后来同耕者在军中散布陈胜微贱时丑事,使其屡被恶名,而此时的陈胜已经是首倡抗秦的义军领袖,断然不能容许玷污名声导致威望受损,哪怕同耕者所言皆为实情也不行,最终同耕者才被陈胜以妄言轻威为由除掉。归根结底,同耕者被杀是陈胜的人性深层的自尊心受到损伤而致,未必是陈胜不念旧情。钱锺书复借公孙弘“宁逢恶宾,不逢故人”之语感慨:“微时旧交,正复难处,富贵而相忘易交。”[3]480此论可谓通达人情,分析合情入理,洞若观火,颇具史识,将人性深处最柔弱的一面展露得淋漓尽致,而绝无武断苛责之嫌,足见人性分析法在历史认识中的妙处。
——集“颂”、“疑”于一心的人性:论鬼神观
《左传》中有大量关于“鬼”、“神”、“怪”、“巫”、“天”、“帝”的记载,“皆非人非物、亦显亦幽之异属,初民视此等为同质一体,悚惧戒避之未遑。……人情之始祇望而惴惴生畏者,继亦仰而翼翼生敬焉。”[3]306初民对鬼神的敬畏和称颂实质上来自对未知世界的无知和恐惧。至于鬼神是否真的存在,他们半信半疑:“人之信事鬼神也,常怀二心焉。虽极口颂说其‘聪明正直’,而未尝不隐疑其未必然,如常觉其迹近趋炎附势是也”;“盖信事鬼神,而又觉鬼神之不可信、不足恃,微悟鬼神之见强则迁、唯力是附,而又不敢不扬言其聪明正直而壹、凭依在德,此敬奉鬼神者衷肠之冰炭也。”[3]308-309一方面,人们因鬼神赏罚不公且常有趋炎附势之态而质疑其存在;另一方面,又出于无知和恐惧不得不敬奉鬼神。诚如钱锺书所言:“既征古宗教家言之尚稚浅椎鲁,而信奉鬼神者衷曲之抵牾矛盾亦无心流露焉”[3]304-305;“既信奉鬼神,又复薄其贪诈。然人之信奉鬼神,正亦望其非冰心铁面而可利诱势夺,故媚奥媚窕,投合所好耳。……神于人势利,人于神亦势利;……神道之与人事如影之肖形、响之答声也。”[4]1228-1229
钱锺书举出具体例子论证“上帝祐其强有力者”:“虞之祀神丰洁,而神不祐,方待晋灭虞而飨晋之祀,……夫灭虢与虞者,晋献公也,献公之凶淫不德而虢公之并无凉德。”[3]308-309虞主祭祀虔诚,虢主并无失德,却饮亡国之恨;晋主荒淫无道,却隳灭他人家国。原因无他,在于晋强而虞、虢弱而已。
钱锺书还注意到《左传》中有不少“卜筮因人而异吉凶”的现象:对贵人、贱人、贤人、愚人、君子、小人等不同之人,卜筮就同一事物或现象的解释大相径庭。他慨叹道:“鬼神之善善恶恶复即鬼神之炎凉势利也。”[3]383鬼神到底是“聪明正直”、“凭依在德”的救世主,还是“见强则迁、唯力是附”的趋炎附势之流?人既渴望受到可能存在的鬼神的眷顾而祀之、颂之,又因怀疑鬼神可能不存在而心生怨忿。人性的复杂、矛盾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对鬼神的认识一直处于“疑”、“颂”之间,反映人性渴望真知又颇为无奈的情绪。
四、结 语
复杂多变的人性是对矛盾乖舛的历史人物和错综复杂的历史事变的集中反映。人的能动性和人性的复杂性造成了历史发展的诸多偶然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必然性”支配下的“历史规律”并不像自然科学那么具有确定性。历史学应重视因“人性”参与历史活动所造成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钱锺书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历史上很多——现在就也不少——这种不很合理的事例,更确切地说,很不合学者们的理想和理论的事例。这些都显示休谟所指出的,“是这样”(is)和“应该怎样”(ought)两者老合不拢。在历史过程里,事物的发生和发展往往跟我们闹别扭,恶作剧,推翻了我们定下的铁案,涂抹了我们画出的蓝图,给我们的不透风、不漏水的严密理论系统搠上大大小小的窟窿。通常说“历史的教训”,仿佛历史只是严厉正经的上级领导或老师;其实历史也像淘气捣乱的小孩子,爱开玩笑,捉弄人。有机会和能力来教训人,笑弄人,这是历史的胜利;很少听取或听懂它的教训,几乎没有人注意和在意它的笑弄,那也是历史的——失败。[8]168-169
这段话与列宁借一位俄国作家所说的“历史喜欢作弄人,喜欢同人们开玩笑,本来要走进这间屋子,结果却跑进了那间屋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给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提供了施展天才的空间和舞台。这正是史学的魅力所在。
克罗奇批评那种“以为历史应附庸于理性的或科学的知识”的观点,认为这一论调起源于一种“偏见”,过于强调“概念的科学的特性,就不免降低了历史的价值和尊严”。[9]41曾几何时,“宏大叙事”式的“历史进程”淹没了个体生命的身影,“巨人”前进中可以理所当然地践踏路边的“小草”,似乎“小草”的存在意义只在于作为“生产力发展”、“社会进步”的牺牲品,根本无尊严感和崇高感可言。针对史学科学化、理性化的弊病,钱锺书史论予以自觉调适,表现出一定的反科学倾向,以对人性善、恶的依违为准绳而非以所谓“生产力发展”、“社会进步”为准绳评论历史中的人和事,表现出对历史的敬畏和对生命的尊重,故而能够别开生面、沁人心脾。其史论的魅力恰恰在于揭示出这样一个道理:唯有深入人的内心,触动人的灵魂,才能刻画出生动鲜活的历史人物;唯有表现人的真性情,才能呈现出动人心魄的历史场景,写出精妙绝伦的史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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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克罗齐.美学原理[M].朱光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闫卫平)
A Brief Discussion on the “Human Nature” of
QIAN Zhong-shu’s Reviews in Histories
——As an example ofguanzhuibian’sinterpretationaboutzuozhuanandshiji
SHAN Lei
(Center for Studies Of Chinese thinker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Abstract:Human nature played the important part of history because of its complexity and contingency. Qian Zhong-shu broke down barriers of space-time and disciplines, and interpreted human nature in histories with aesthetic vision. His reviews in histories had discussed about historical figures and historical events in history which performed surge high and sweep forward. His reviews in histories could lead to introspect of historical laws and effect of human nature in history.
Key words:QIAN Zhong-shu; Reviews in Histories; “Human Nature”
[中图分类号]K2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973(2015)03-0064-05
[作者简介]单磊(1985-),男,河南新蔡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史学思想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4-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