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思:海德格尔技术之思的审美内涵
2015-04-15毕聪正
毕聪正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一、现代技术及其危险
现代技术极大地推动着社会的发展,然而在现代性进程中,技术所产生的不仅仅是正面的影响。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注意到了技术带来的危险,看到了在现代技术统治之下人的无根状态,指出:“技术是最高意义上的危险”,并站在生存论的角度上,分析了技术的来源及其危险的原因。
1、座架:现代技术的本质
海德格尔区分了古希腊时期的技术和现代技术的不同。他指出,古希腊时的“技术”一词无疑有原初意义。这一时期的“技术”所指不仅包括对实用物品的生产和制造,也包括诗歌、绘画等艺术创造活动。这种原初意义上的技术介于制造和艺术之间。“其意思并不是制造和制造方式意义上‘技术’,也不是更广义的制造能力意义上的艺术”,它实际上“是一个认识概念,表示对任何一种制作和制造之基础的精通;对一种制造必须在何处到来、结束和完成的精通”①。可以说,古希腊时期的原初的“技术”,作为一种对认识和精通的揭示,更像是一种“技艺”而非“技术”。这种“技艺”不仅制造出前所未有的物品以满足人之所需,同时也以目的性和创造性,将人在知识层面中对物的认识、精通和理解揭示出来。在这一意义上讲,原初的技术使隐藏的事物达于显露,其本身就是一种解蔽,一种“产出”,它使遮蔽者进入无蔽之中。
与原初意义上的技术相类似,“技术”也是一种解蔽方式。虽然现代技术也能够使隐藏达乎显露,但现代技术的这种解蔽,同古希腊时代技术的解蔽方式相比有着巨大的不同。海德格尔将现代技术这种不同于原初之技术的特质称为“座架”。“座架”即是现代技术之本质。
2、技术何以是“最高意义上的危险”
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这种以“座架”为特质的解蔽,不再是对事物的单纯揭示,而是以强制性的方式,对事物进行抽象的、普遍和规范化的揭示。这被海德格尔称为“促逼的摆置”,一切存在者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促逼和摆置。在促逼和摆置之下,人将自然视为可订造的,进而依据人的需要来任意订造自然,将自然及其他存在者化作持存之物。“人在自然不足以应付人的表象之处,就订造自然。人在缺乏新事物之处,就制造新事物”,现实之物作为一种资源和制造的对象而被从世界的整体中割裂出来,供人们随意摆置,人们曾经恪守的一系列规定与法则也随之不复存在。人由此变得不再安分守己,肆意地利用技术这一解蔽方式,毫无保留地将存在者揭示为持存物,以满足人自身之需。然而,利用现代技术去随意摆置自然的人类,自己也同样无法置身于技术统治的罗网之外。由于人本身也是一种存在者,故而在技术的“座架”之中,人同样受到促逼和摆置。正是在现代技术的“座架”、“订造”与“摆置”之中,现代社会成了被遮蔽的社会。人将自身以及其他存在者作为对象加以订造,被订造出的人与物则被视为持存之物,而非作为人与物本身的存在。使用技术的人们成为了技术和机械的奴隶。甚至公共意见、在人的日常意识和思维之中,也随处可见技术统治的影子。在技术统治的梦魇笼罩之下,个体的意见被弃之不顾,个体的人成为社会机器的部件,个体思想只能不断重复着、佐证着那些既定的宏大思想体系与科学定律。
正如哈贝马斯所言,“当代极权主义的本质特征在于蔓延到全球的技术,因为它主要用于控制自然、发动战争以及种族繁衍。在这些技术当中,‘一切行为和计划的计算性’的绝对的目的理性得到了集中体现。”②
二、对技术统治的克服
以“座架”为解蔽方式的现代技术,不仅未能解蔽存在,更遮蔽了其他解蔽方式。故而海德格尔将技术称为“最高意义上的危险”。然而,正如他在《技术的追问》中借荷尔德林之口所说的那样:“哪里有危险,哪里也有救”,人距离座架这危险越近,距离拯救也越近。对技术本质的克服同样存在于技术本质之中。也就是说,克服“座架”的方法恰恰就存在于对“座架”本身的转变上面。那么,我们如何在接近危险的同时寻获拯救的途径,而不失足于危险本身呢?海德格尔为我们指明了途径:
1、诗:解蔽存在。人需要正视技术的危险,即对技术的本质有所洞察。这不仅意味着要洞察现代技术的座架之本质,同时也需要洞察原初技术的本质,洞察原初技术何以能够在真正意义上解蔽。如前文所说,原初的技术,不仅局限于单纯的制造,更包含着对认识和精通的揭示。也就是说,原初的技术在订造之外也同样进行着产出—艺术的创作。正是因为原初技术中包含着艺术,存在者才得以由此进入存在的无蔽状态之中。在现代技术的座架中被遮蔽的存在者,在艺术中却能走进自己存在的澄明状态。洞察技术的本质,不仅意味着正视技术之危险,也意味着正视并返回现代技术所遗失的那一具有原初意义的部分。这一部分即是艺术。正视艺术、返回艺术,就是寻找一条将创造性归还给技术的诗意的救渡之路。在海德格尔看来,诗是艺术的本质,以艺术审美地洞察技术之危险,实际上就等于以“作诗”的方式洞察技术之危险。而所谓“作诗”的方式,也就是去揭示、去显现,使被遮蔽的存在显现出来,也就是审美地、诗意地解蔽被座架所遮蔽的存在。
2、思:泰然任之。人还需要“对于物的泰然任之”与“对于神秘的虚怀敞开”。所谓“对于物的泰然任之”,就是在座架带来的疯狂订造面前保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理智。如海德格尔所说,“我们可以利用技术对象,却在所有切合实际的利用的同时,保留自身独立于技术对象的位置,我们时刻可以摆脱它们。”③“独立于技术对象”,就是独立于物,独立于林林总总的现实事物,而非被物、被内在的物欲所控制。人要想摆脱技术的奴役,就必须学会超然于技术对象带来的一切实用与便利之外,以超脱的释然的态度审视世界。同时,“对于神秘的虚怀敞开”,是说人必须放弃技术所应许给人的那种解蔽一切、将澄明带给一切事物的奢望,从而任由某些存在者本然地留存于黑暗的澄澈之中,唯有如此,人才能够停止座架的疯狂订造,将自身以及其他存在者带离促逼与摆置,重回自己本然的存在之中。在现代性进程之中,拥有现代技术的人类所面临的已不再是如何行动的问题,而是如何适可而止的问题。不能安守本分、不能适可而止,正是人被技术所摆置所遮蔽的表现。因此,“对于物的泰然任之”和“对于神秘的虚怀敞开”,便成为克服技术统治并给人以救渡的一条途径。“生存的智慧就意味着穿透理智和实用的白昼世界而看到神意之星”,现代技术统治的救渡之途超越了技术理性和实用功利,直指自然的神圣的生存之澄明。
在海德格尔看来,要做到“泰然处之”、“虚怀敞开”,必须借助思的方式,更确切地说是借助一种审慎之思,一种“沉思之思”。他说:“沉思之思要求我们,不是片面地系挚于一种表象,不是在一种表象向度上单轨行进。沉思之思要求我们,深入那自身内初看起来好像完全不集中的东西之中。”“思”其实也就是“对于物的泰然处之”和“对于神秘的虚怀敞开”。“思”之方法包涵着“泰然处之”和“虚怀敞开”这两个克服技术统治的具体途径。它要求着泰然处之与虚怀敞开的态度,同时也只有思才能使这种态度成为可能。同时,海德格尔进而指出,只有思才能促使人真正超越技术,而不是囿于主体性形而上学的领域中企图“控制”或“把握”技术。只有通过思,才能迫使技术回归于自己的本质。思,本身即是一种行动,“当思运思着的时候,思就行动着。可以料想此一行动是最简单的行动,同时又是最高的行动,因为此一行动关乎存在对人的关系”。因此,以泰然处之和虚怀敞开的态度去克服技术的危险,本质上也就是以运思的方式克服技术的危险,在技术统治下寻得救渡。
据海德格尔的分析,存在和存在者的差异体现在一种“显-隐”的运作之中。存在通过存在者“显”出来;而存在“显”出之际便“隐”去,隐入存在者之中而成为存在本身。这“显”与“隐”构成了事物的“澄明”。因此,在克服技术之危险、达乎存在之澄明的过程中,需要的也正是“诗”与“思”的合一。“诗”是敞开,是解蔽,而“思”则是隐匿,是保护。人正需要以“诗”来使技术之危险敞开,从而洞察技术之危险,洞察现代技术所缺失的那部分,进而将被座架遮蔽的存在解蔽。同时,人也需要借助于“思”来使自身在技术面前适可而止,“思”以保护的方式来克服座架的促逼和摆置,使人知道何时停止、在何处停止,以使技术回归其原初的本然的存在中去。
“诗”与“思”二者一显一隐,共同存在,共同运作。它们不仅共同构成了海德格尔对现代性技术统治的救渡思路,揭示出海德格尔“存在论差异”思想的运思方式,也彰显出海德格尔此一技术之思的审美内涵。
注 释:
①海德格尔.论的本质和概念[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71.
②海德格尔.人诗意的栖居[M].孙周兴编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470.
③海德格尔.技术的追问[M].孙周兴编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239.
[1]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2]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M].上海:三联书店,1996.
[3]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终极视域的开启与交融[M].北京:三联书 店,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