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明末”诗学的理解视域
2015-04-14王逊
王逊
重建“明末”诗学的理解视域
王逊
“明末”系指以天启、崇祯为主的一段时期,在相关的研究中,往往将对此一时段诗学的探讨囊括在“晚明”、“明清之际”或“明末清初”的论述中。但不同的时间界定背后隐藏着特定的研究范式,由于缺乏必要的独立视角,“明末”诗学的意义始终未能得到全面而深入地揭示,这就需要跳出现有的研究模式,立足“明末”本身来展开论述,“晚明”研究也能在此过程中得以推进和深化。
明末;晚明;明清之际;明末清初
王 逊,扬州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江苏扬州 225000)
明中后期文艺思潮向来是学界研究的热点与难点,研究者各有其特定的视角与思路,譬如说“时段”的选择,即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选择哪些部分作为相对独立的有机部分进行考察。在看似单纯的时段选择/界定背后,显露出的恰恰是研究者特定的甚至约定的认识,影响并决定其研究思路和方式。“明末”同样是一个时间概念,却历来少有关注,致使这一阶段文学、诗学的意义与价值未能得到彰显。有鉴于此,我们应当从时间的界定入手,重建我们理解明末的视域。
一、“明末”相关概念的界定
在通常的理解中,一个王朝的末期往往与“灭亡”相联系,故而所谓“明末”,实则就是明王朝走向覆亡的最后阶段。这一阶段可从万历朝算起,因为自明清之际以来就有明亡于万历之说,影响所及,在相关的历史著作中,会以“灭亡”或“覆灭”为主题,将万历以后的历史作为整体进行论述。如白寿彝总主编之《中国通史》将有明一代的历史分为四个部分:明朝的建立、明朝的兴盛、明朝的中衰、明朝的灭亡,而明朝的灭亡这一部分的起始点正是万历朝。书中称:“万历中叶以后,明朝在政治、经济、军事、财政诸方面,出现了越来越严重的危机,日益削弱着明朝的统治,促成和加速了明朝的崩溃。”[1](P249)但此类说法往往是事后追溯的结果,有不少论著则从事实层面出发,认为泰、启、祯三朝是明王朝内外忧患加剧,走向覆灭的最后阶段,似更为契合“末期”的描述。如在孟森看来,明虽坏于万历,然尚是“明亡之征兆”,是“决裂之期”[2](P246),而“熹宗,亡国之君也,而不遽亡,祖泽犹未尽也;思宗,自以为非亡国之君也……经万历之败坏,天启之椓丧……在天启之后,则必亡而已矣”[2](P283)。故其《明清史讲义》第六章题为“天启崇祯两朝乱亡之炯鉴”。因此,作为“时段”的“明末”当以天启、崇祯时期为主,有时为了更好地说明发展趋势则不免适当向万历中后期上溯。
对“明末”的使用多着眼于“灭亡”,系出于探讨一代王朝发展脉络的考虑。或由于关注视角之不同,围绕“明末”立论的情况在文学、诗学或思想文化领域并不多见,或有论著将“明末”列为专章或专节,但多系照搬历史分期,未有细致思量。凡涉及思想、风尚层面,另有它说(当然,相关说法都与“明末”有密切的关系,且多将它囊括在内),较常见的有“后期”。如罗宗强所著《明代后期士人心态研究》一书明确称他要从思想文化演变的实际出发,故而不采用一般人将明代后期断自万历的观点,而是将明代后期之展开,“追溯至嘉靖前后”[3](P2),所谓“明末”无疑从属其中。此外尚有晚期、中晚期、中后期等说法,但使用频率最高的无疑是“晚明”和“明末清初”或“明清之际”。作为和“明末”性质相似的时间概念,“晚明”、“明末清初”和“明清之际”在使用时的内涵也非常模糊,缺乏一致的界定。有学者曾对“晚明”的使用情况进行了归纳,称:
在以往的研究中,“晚明”一词应用的时间范围并无规范界定。有用为明末同义语的,有指称嘉靖以至明末的,也有以万历划线的;还有更为宽泛的概念,以谢国桢《增订晚明史籍考》为例,书中将晚明等同于明季,而实际上所指并非明末,而是自万历以迄清康熙年间平定三藩为止,也即明末清初。[4](P2)
因而,对“晚明”的使用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晚明”专指明万历前中期,而广义的“晚明”则自嘉靖后期开始,一直可以延续到清初,这自然也囊括了“明末”部分。至于“明末清初”/“明清之际”的使用情况,也有学者进行了梳理,其结论是学界主要有三种界定,即明万历年间到清康熙年间、明嘉靖到清嘉庆年间、明崇祯末年到清康熙前期[5](P6)。除第三种外,都囊括我们所界定的“明末”阶段。
二、“明末”意识的缺失
换言之,虽然文学、思想文化研究界很少径以“明末”为题,但他们的研究往往都涵盖这一时期,只不过或是向前追溯,或是向后延伸,或者说相关研究更倾向于将“明末”视为更大范围中的一部分来予以探讨。然而,在所谓的“涵盖”背后,透露出的却是实质的忽略。
就“晚明”而论,哪怕是广义的“晚明”,当提及这一时段时,我们想到的往往不是万历中期以后的整个历史以及其间的整体文学、文人,而往往将视角停留在公安、竟陵又或李贽、三袁处。龚鹏程对学界的“晚明思潮”研究情况有如下描述:
所谓“晚明思潮”显然主要即是指文学上的公安派,以及与公安派关系密切的李卓吾等人。这些人,又往往与王阳明后学发展以成之“泰州学派”有很深的渊源。因此,近几十年来,讨论晚明思潮,事实上即是以公安派和泰州学派为核心的。[6](P3)
这一说法并无夸大之词,比如有学者就认为:“所谓晚明文学思潮,指的是明代万历前后在阳明心学及泰州学派影响下所形成的一股弘扬主体、张扬个性、正视人欲为其主要精神的文学思潮。明代万历时期,以李卓吾、公安派、《金瓶梅》《牡丹亭》《三言》的出现为标志,把这股声势浩大的文学思潮推向高峰。”[7]对照众多论著不难发现,所谓的“晚明思潮”往往就是“晚明革新思潮”(或“晚明解放思潮”),而上述引文中提到的概念,如泰州学派、主体、个性、人欲,以及性灵、师心、反复古构成这类论述的中心话题。我们可以在此类著述中,发现一条清晰的“王学——泰州——公安”的发展脉络。当步入天启、崇祯年间,“这股声势浩大的文学思潮已趋于消歇”[7],相关论述也到此结束。因此,我们看到很多著述的明后期部分只涉及公安、竟陵,似乎整个明代文学思潮到此终结,如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教程》明代部分以“公安三袁的‘性灵说’”收尾,而蔡镇楚《中国文学批评史》也以“七子反对派文学批评”作为明代部分的终结。或许在某些学者看来,其后(即明末)的文学活动及文学思想又重提“复古”主张,系逆潮流而动,是对晚明革新思潮的背叛。谈蓓芳称:“明代后期文学思想的演变,实可分为两个阶段:从李梦阳到屠隆到袁宏道的前期,是向上的发展;从袁宏道后期到竟陵派是向下的发展。”[8]既然是“向下”,在旧有思维的约束下,就意味着没有进步意义,不值得探讨,故而袁小修后期的转变就已然遭致不少非议。但这样一种“晚明”,不管它如何“进步”和有价值,毕竟不是完璧,在一种观念的指引下,突出并表彰一部分内容,而将与此“有悖”(是否真的如此?)的内容一概弃之不顾,此种看法不免狭隘,所得只怕也有欠全面与客观。
这一状况近年来有所改观。陈子龙、艾南英、文社等内容日益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但问题在于,一则就数量而言,此类探讨完全不能望“革新”晚明之项背;更重要的在于,虽然我们有了一个“完整”的晚明历史,但理解方式还停留在“部分晚明”水平上,并以此作为探讨明末“复古”再兴的基础,或是对其中的“进步”因素予以放大,并作为其具有价值的依据;或是对其中的“倒退”内容展开批判,有所偏颇、忽略自不能免①。在当下的“晚明”研究中有一颇为奇怪的逻辑,即复古派一定要跟“革新”联系在一起才有其正当性,却很少考虑就其诗论本身而言是否存在有价值、有特色之处,这一现象正是上述逻辑的鲜明体现。有关“明末”的探讨已然少量,还要看他人“脸色”,其自身特点与意义无从得到彰显。故而,在当下的“晚明”研究范式下,“明末”部分的内容关注不够,探讨不深。
再论“明清之际”与“明末清初”。上述总结只注意到时间划分上的细微差异,却未曾意识到差异背后迥然有别的思维方式。从当下学界对这两个时间段的使用来看,我们可以区分出三种情况。其一,对于这一时段的理解大致是指从万历到清初,如此设定是从人着眼,因为此期的不少文人、思想家,如钱牧斋、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吴梅村等,其生平活动跨越了两个时段,与此相关的著述有谢国桢《明末清初的学风》、孙立《明末清初诗论研究》等。其次,在时间的理解上与上面相当,但却着眼于文体,认为此一时段是某些文体发展的特殊时期,如莎日娜《明清之际章回小说研究》、朱萍《明清之际小说作家研究》等。第三种情况中,对这一时段的理解限定在明崇祯末年到清康熙前期,重点考量易代之际给予士人的影响,比如赵园的《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续编》等。
第一种情况系因人立论,但在当下的不少著述中,虽然这些对象跨越两个时代,相关探讨却往往被置于清代部分。论者重点突出他们对清初文学的开创之功,有人称:“清初诗坛的耆宿,都是明朝遗老。……这些遗民诗人……由于他们与明代作家处于不同的生活环境,他们反对明代前后七子及公安竟陵的复古与浪漫。”[9](P349-350)又称:“明末清初著名学者中,经学推顾炎武(亭林),史学推黄宗羲(梨洲),哲学推王夫之(船山)。三人均为文坛耆宿,他们同时又是清诗的开创者。”[9](P357)论钱谦益,虽意识到他的文艺思想“承传明代”,但只关注他的“诗论及诗作,对清代诗坛影响极大”、“开创有清一代诗风”的一面[9](P375-377)。这些论述自有其道理,但却在有意无意间忽略两个重要问题:首先,所谓的开创之功,当是指1644年清朝建立后而言,但上述诸人横贯两朝,我们将所有的内容全都归入清初,且突出强调“他们与明代作家处于不同的生活环境”,似乎他们在明末的那一部分完全不存在,这明显与事实不符;其次,尽管说这些人在清初还有相当的活动,但总的来说,这些人不论是声望地位的取得、思想观念的形成还是文学活动的开展,主要是在明末。龚鹏程指出:“明朝灭亡时,吴梅村已三十六岁,黄梨洲、方以智均已三十四岁,顾亭林则三十二岁,其诗文气格及思想体式,早得成就。”[6](P7)谢国桢《明末清初的学风》一书,其第四、五章标题分别为“明末清初的学者的学术思想和政治思想”、“明末清初学者治学的态度和治学的方法”,但在展开论述时往往径称“明末”云云,此举似乎可作一旁证,提醒我们人虽处两个时期,思想主要还是属于“明末”,至少也说明“明末”对他们的意义不可小视。我们固然承认他们对于清代文学的开创之功,却也不可忽视他们曾是明末文坛的一员,且是重要一员,他们的不少思想、观点往往是就明末的文学状况而发。
第二种情况中,关注的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明末清初”历史,相关论述往往会强调之所以将这一时段联系起来做一整体考察不是随意之举,而是充分注意到某一文体或现象的发展趋势。如吴熊和论词时称:
在文学史上,尤其在词史上,有必要把天启、崇祯到康熙初年的50年间,作为虽然分属两期,但前后相继、传承有序的一个相对独立的发展阶段来研究。清词的兴盛当然有清初的特殊背景,但自天启、崇祯以来,词的复兴气候业已形成。清初的一些词派,其源概出于明末。[10](P371-372)又如朱萍论小说时认为:“从小说自身发展的轨迹上看,明崇祯年间和清顺治年间,是一段独具特色的时期。在这三十四年间,几乎每当有重大事件发生,就会马上出现描述这一事件的小说。”[5](P13-14)不唯词与小说,将范围扩大至整个文学层面,明末与清初的紧密联系也不容置疑。但这种对于连续性的强调极易使我们忽略其他面向。在此类“明末清初”叙述中,“明末”是作为一种“起点”出现,我们关注的仍是它的开创意义;但它也是明代文学的一部分,它不唯是对清初的开创,更是对明代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对于它的双重身份与意义,我们无疑顾此而失彼。
更重要的是,对于连续性的强调,反之就意味着对特殊性或差异性的漠视。任何观点都不会凭空产生,总要有其孕育的环境、生长的土壤和激发的契机,在特定的环境中,面对特定的问题,才会形成相应的观点。假使相关因素发生变化,即使是同样的人,处理同样的问题,也不免面目全非。明清之际山河变色,士人心态遭受巨大冲击。所以赵园指出:“‘晚明’与‘明清之际’,不仅所指时段不尽重叠,且论说者的‘问题意识’往往也有不同。……易代、鼎革过程中的故事,往往并非就是此前故事的简单延伸。”[11]进一步说,清朝立国之后,礼仪文化一仍明制,但其间社会、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差异比比皆是,文化环境与文学诉求也迥然有异,文人的思路必然要有所调整,文学的发展也难免有所转向,赵伯陶将“明末清初”以1661年为界划分为两个不同的时段,其理由正是在于:
分百年为两段,以永历之亡为限,而不以建州定鼎中原划界,盖一代文学与文人心态如影随形:桂王之死,已绝遗民重见汉官威仪之望;而康熙登极,清廷渐趋“盛世”,人心思安,文风自有别于前朝矣。[12](P468)
第三种情况中,视角基本落在了1644年前后,尤其是之后,关注的是士人面对天翻地覆的政权变更而导致的心态变化,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种种选择。我们所关注的“明末”自然不是它的题中之义。
通过对上述三个时间概念的考察,我们不难得出如下结论:从时间界定来看,明末基本未脱离研究者的视野,但就研究实际而言,不论是在哪种模式中,“明末”要么被忽略,要么被纳入它者的论述模式,即使是某些著作中单列出的“明末”章节,也基本不能脱离一定的范式,始终没有获得自己的独立地位。
然则这种忽略是否是因为“明末”本身乏善可陈,无须予以特别观照?结论自然是否定的。我们可用大量的事实来佐证。以诗歌而论,钱谦益《刘司空诗集序》论明末诗歌风气云:“万历之季,称诗者以凄清幽妙为能,于古人之铺陈终始,排比声律者,皆訾謷抹杀,以为陈言腐词。海内靡然从之,迄今三十余年。甚矣诗学之舛也!”虽系批评之词,却点出了明末诗歌迥异之特色,故而陈田《明诗纪事》以辛籤专录天启、崇祯两朝诗。以文论,黄宗羲称“有明之文,莫盛于国初,再盛于嘉靖,三盛于崇祯”[14](P17)。以八股文论,高嵣《明文钞六编·天崇文》序云:“有明一代之文,相承相变,大抵化治以法胜,正嘉以理胜,隆万以巧胜,天崇以才胜。”孔庆茂《八股文史》将第五章定为“天启、崇祯间的八股文”,作者自称此是基于“在仔细阅读八股文文本的基础上,根据作品的风格和作家的思想”[15](P28)而作出的划分,二者恰能呼应。相关例证甚多,可见明末文学之特别。文学既有新貌,相关研讨自也随之更张,孙立称“明代诗学至崇祯年间,复古与性灵,尊唐与尊宋,已显示出若干变化”[16](P344),自是的论,但此若干变化何以发生、如何发生正有赖我们予以揭示。譬如说,世人多斥责明代文坛凌厉霸道,实则到明末时因尊经复古风潮兴起,学风已然转趋温和平易,衡诗论文时多能检讨往日偏颇,力求客观融通,所得与往日大为不同,秦汉文与唐宋文之争日益消弭,饱受恶谥的宋诗亦得悉心探究,性情与法度的调和也成时人的共同诉求。此中大有新意与深意,有赖于我们回归原始文献并细致梳理,但若无“明末”意识的确立,受既定观念的束缚,再多的材料也只不过是对现有研究的“增益”,而无益于“明末”特色的揭示,换言之,观念的更新是“明末”研究的首要前提。
三、“明末”的时间界定
“明末”是以泰昌、天启、崇祯时期为主,是否意味着相关研究就当从泰昌初年开始,崇祯末年结束?纵然以泰昌初年做起点,又是何种意义上的泰昌初年?是指观念孕育的时间,还是观念形成的时间,抑或是观念盛行的时间?处理思想问题时,固执地坚守某一确定时间显然有欠高明。我们关注的中心是“明末”,一应论述自当围绕此期的具体问题来展开,但思想不会一蹴而就,也不会骤然消失,它有着酝酿、发展、极盛、转弱、转化(或消失)的过程,因此,某些时候为描述清楚明末思想的发展,我们不得不去万历朝找它的源头,又或者到清初找它的影响。
上面曾提到“晚明文学思潮消歇”的说法,即革新力量开始衰落,复古思潮重新抬头。一般的理解,这一变化自天启时开始出现,如《明史·文苑传序》云:
而徐渭、汤显祖、袁宏道、钟惺之属,亦各争鸣一时,于是宗李、何、王、李者稍衰。至启、祯时,钱谦益、艾南英准北宋之矩镬,张溥、陈子龙撷东汉之芳华,又一变矣。[17](P7307-7308)
但此说过于笼统,“从思想文化演变的实际出发”,似可上溯至万历后期。从万历三十三年开始,袁宏道等人相继谢世,“核心人物凋谢,给公安派以重创,尽管‘性灵’诗学渗透文坛,但作为具体的文学流派,它确实在万历四十年以后衰没了,中道作为派中硕果仅存,难以挽回颓局”[18](P121)。如此说来,万历四十年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
其实,不论是就对公安派的打击而言,还是探讨文学发展新阶段的到来,万历三十八年就已经是一个很特别的年份。这一年不唯对于公安派意义非凡,因为他们的领袖袁宏道在这年去世了,所谓“硕果仅存”的小修又很快就发生转向,告别昔日的激烈,日趋平实。对于整个晚明文学而言,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年份②,因为钟惺和钱谦益在当年的庚戌会试中考取进士,两个对明末甚至清初文学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登上历史舞台。尤其是钟惺,我们不知道这个楚地举子何时开始对公安派的主张产生怀疑,但他明确肯定了万历三十八年在他生命中的意义,其称:
庚戌以后,始悟近时所反之古,及笑人所泥之古,皆与古人原不相蒙,而古人精神别自有在也。乃尽删庚戌以前诗,百不能存一;而庚戌以后,以为与其轻而弃之也,宁勿轻而作之。[19](P259-260)
其实我们还可以继续向前追溯,比如说万历三十年,李贽于此年去世,这对于中郎等人的心态以及革新思潮的发展都产生极大触动。这一时间还可继续向前推移,因为早在万历二十七年,中郎就已经“觉龙湖(李贽)等所见,尚欠稳实”,“遗弃伦物,俪背绳墨,纵放习气,亦是膏肓之病”[20](P758),由此导致了前后期思想的转折。
另一方面,明末的主流虽是古学再兴,但经过“性灵”思潮的洗礼很难不受其影响,故而此期的复古之论总不免打上革新的烙印,呈现出渐趋调和之势。这种发展的“必然”,前人已然有所自觉并进行一定的探讨,譬如:胡应麟“一方面尚格,一方面论变”,“他的诗论是欲调和此二端的”[21](P191);而李维桢“是这样集大成的,所以性灵、格调可以兼收并取”[21](P198)。他们既有因袭与固守,又有反思与开创,提早为明末诸人吸收革新派的长处以改善复古派的不足确立原则与方向。
故而,晚明革新思潮下已有复古再新的暗流,明末尊经复古的浪潮中也有晚明革新力量的延续,明末诗学的种种先兆早已在晚明暗暗孕育。但必须清醒地意识到,以上种种只是从逆推、追溯所得,彼此间虽有着或明或暗、或密切或疏远的关系,终究只是潜流和先导,无须强行贯串,绘出一条清晰的发展脉络。否则不但使我们的研究过于泛化,也忽视了对象的复杂性,在处理历史问题时,“清晰”往往意味着简单,且追溯所得只是一“可能性”,强行联系,不免过度引申。我们只想揭示明末文坛的转向并非空穴来风:文学活动中出现的新问题亟需新的指导思想和解决之策,明末的种种情状可谓应运而生。其次是想说明这种转向也非无根之木:前代文人中的富有洞见者已然开始意识到问题,并开始探讨应对之法,从而为后人留下丰富的遗产。我们的主旨在于尽可能地展示清楚这一趋势与风貌,从而明了明末的文学活动在何种基础上得以开展,而不必纠结于具体的个人或时间。
至于研究的下限,我们的思路与上面相当,仍立足于思想文化发展的实际,探讨明末的文学思想在何时、何种意义上为清所替代。学界给我们提供了两种方案,一为1644年,一为1651年,前为明王朝亡国之日,后是南明覆灭之期。这两个年份背后隐含有文化、身份等多种复杂问题,但对于我们来说,都算不得有意义,因为思想不会因为一个王朝的灭亡而突然湮灭。郭英德则选择了顺治四年,因为在此前后“上一阶段文坛上最活跃的一批作家大都退出了历史舞台”[22](P127),与历史真相无疑更接近。但依然存在问题,因为思想观念同样不会因为提倡者或推动者的去世就突然消失,它经过一定时间的传播必然有不小的影响,核心人物虽死,尊奉者还是有的,须得等到新思潮兴起,彻底取代它的影响才意味着它告别历史舞台。上文中在区别“明末”与“明末清初”时,特别强调易代之际造成的士人的心态变化,以及在此影响下文学创作与文学观念的更张,这一论断自是合理的,我们可举出大量的文学事实为证。但是,任何观点都不能走向绝对,我们只是在一般的意义上承认“明末”与“清初”的差别,却并不否认特例的存在。林岗指出评点小说的风气跨越晚明延至清初:“称之为明清之际,只是因为它延续了这么长时间,但从根本上说,它只是晚明文化的产物,离开了这一土壤,它很快就将覆灭。”[23](P5-6)换言之,发生在清初的文学评点活动,因它与清初文风并无关联,我们仍应将它作为明末的一部分来探讨。
综上,从时间的角度看,我们理解的明末主要是指天启、崇祯朝,并试图将其从“晚明”或“明清之际”/“明末清初”这样较大的时间段中剥离出来;但顺着思想发展的线索,我们或是向上追溯,或是向下延伸,无形中又拓宽其范围,并呈现出向上述几个时段靠拢的趋势,如此岂非又消解了“明末”的意义?其实,时间上或有重合,差别却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尽管时间接近,但彼此关注的问题不同,重心与角度自然有异。我们凸显“明末”旨在探讨晚明革新思潮转弱、清代文学思想重建之前文学界的风貌,此明末既非“晚明”模式下的终点,亦非“明清之际”/“明末清初”模式下的起点,它作为一个中介,上承晚明,下启清初,实现了明清诗学的演进发展。之所以会对时间做出弹性处理,是这一文学思潮发展趋势的应然与必然,并非有意趋同。其次,思维模式与处理方式并不一样,并且我们试图突破原先的研究范式,立足于“明末”来展开探讨,不少问题和现象都将会有新的判断。比如说我们会向万历朝追溯,但这是基于明末的很多活动都可以在此一阶段找到依据,甚而找到“暗流”或先导,如此有将“晚明”与“明末”相沟通的可能,过往的研究太过于强调“革新”的一面,未曾从这一层面着眼,故而将“晚明”与“明末”视为断裂。至于对具体的现象与个人的评价更是存在不小差异,故而面对同样的对象,我们探讨的或曰发现的是另一发展线索。
注释:
如张少康所著《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是在《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教程》基础上修订而成,其明代部分新加一节题为“明代中后期的‘神韵’说”,探讨复古主义思潮由格调向神韵的转变。此类描述多半是要说明在革新思潮的冲击下,复古思潮也顺应时势有所变化,并将此视为晚明思潮的走向。
具体可参见丁功谊《万历三十八年的文坛风会》(《井冈山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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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民权】
I206.2
A
1004-518X(2015)03-0095-07
扬州大学人文社科研究基金项目“学风转型背景下的明末诗学研究”(xjj201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