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自由与现实的困境
——析苏珊·桑塔格《床上的爱丽斯》的戏剧主题
2015-04-11唐慧丽
唐慧丽
(惠州学院 外语系,广东 惠州 516007)
意识的自由与现实的困境
——析苏珊·桑塔格《床上的爱丽斯》的戏剧主题
唐慧丽
(惠州学院 外语系,广东 惠州 516007)
《床上的爱丽斯》是一部具有自传性质的心理剧。戏剧主题展示的是主人公在现实的困境与意识的自由之间的矛盾与挣扎,而这一主题又通过一种正反相衬的结构安排、内心外化的戏剧手法展现出来。
苏珊桑塔格;《床上的爱丽斯》;戏剧结构;内心外化
Sunsan Sontag(苏珊·桑塔格,1933—2004),是美国声名卓著的“新知识分子”,和西蒙波伏娃、汉娜阿伦特并称为西方当代最重要的女知识分子,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她既是学者,也是作家、诗人,她创作了大量的评论性作品,涉及对时代以及文化的批评,包括摄影、艺术、文学等。《床上的爱丽斯》是苏珊·桑塔格唯一的一部戏剧创作,与她的评论性作品以及小说不同的是,这部戏剧没有涉及任何社会历史事件,也没有对社会文化现象的批评,它纯粹地展示主人公爱丽斯的内心世界。因此,也最能贴近苏珊·桑塔格本人的内心真实。也难怪苏珊·桑塔格说:“我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在为写《床上的爱丽斯》做准备。”主人公爱丽斯与苏珊·桑塔格颇为相似:两人都有着很高的天赋,都长时间缠绵病榻、饱受疾病折磨,最后两人都是死于癌症(爱丽斯的人物原型即小说家享利·詹姆斯的妹妹,才华横溢,四十三岁死于乳腺癌)。我们有理由相信苏珊·桑塔格借主人公爱丽斯之口,抒发的是自己的痛苦和创伤。在某种程度上,这部戏剧可以说是苏珊·桑塔格的自传性作品。读懂这部戏剧对于我们把握、了解桑塔格的思想有很大的益处。桑塔格的作品有着非常深厚的后现代哲学的背景,因此,艰深难懂也成为其著作的特征之一,《床上的爱丽斯》也不例外。但是,如果根据题注,以及从表现主义心理剧的一些基本特征出发,从剧本正反对衬的结构入手,我们还是能够一层一层解析出该剧的主旨,“听到”桑塔格的心声。
一、正反相衬的情节结构
《床上的爱丽斯》是一出八幕剧。全剧没有紧张的外部情节冲突,主要以爱丽斯的意识流来构建全篇。然而,无论是爱丽斯的内心独白还是与其他人物的对白,似乎都是主人公没有逻辑统一的吃语、喃喃自语,因而显得凌乱无序,加上缺乏外部情节的提示,使得剧本的主题思想也晦涩难懂。但通过苏珊·桑塔格的题注以及细致的文本分析,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这出戏剧展示的是主人公在现实的困境与意识的自由之间的矛盾与挣扎,而这一主题又通过一种正反相衬的结构安排、内心外化的戏剧手法展现出来。
全剧共分为八幕。第一幕是爱丽斯与护士之间的对话。场景是爱丽斯的卧室。二人的对话围绕“能不能起床”展开:护士敦促爱丽斯起床,爱丽斯以“起不来”为理由拒绝,护士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不是起不来,而是不想起。”第一幕至此嘎然而止。而第二幕是第一幕的延续。展示的是爱丽斯的日常生活。通过爱丽斯与护士的对话,一个年约四十、生活不能自理、行动不能自如、缠绵病榻、需要人照顾、虽已年近四十,但仍然像个孩子般任性的女主人公形象便呈现在观众眼前。这两幕是爱丽斯的现实,第三幕则切换为爱丽斯的梦境(或想象)。当然,剧作者并没有清晰的指出这一点,需要我们解读。先看舞台布景:“年轻的爱丽斯在一束光照之下站在舞台正中,身着一条白色长裙。灯光慢慢扩展开来,照亮了父亲的书房。满壁的书籍。父亲站在梯子上。”我们再结合第二幕终场时的提示:护士给爱丽斯打了一针,接着弹钢琴为爱丽斯催眠,爱丽斯睡着了……由此可知,第三幕呈现的是爱丽斯的梦境。只有在梦中,在想象中,她才是年轻、美丽、行动自如的。这一幕是爱丽斯与父亲之间的对话。爱丽斯一遍又一遍的喃喃唤着“父亲”,而父亲却是不耐烦的:“我听着呢。我耐心着呢。”“我的孩子要讲道理。我忙里偷闲跟你讲话呢。”爱丽斯与父亲探讨了一个问题:“我能否杀了自己?”父亲没有正面回答。“生养你的母亲说不能。”甚至是遣责的:“为什么要问我?如果你当真想这么做我能制止你吗?你这么任性。”父亲更以爱丽斯的天赋来勉励她,他认为自己的家庭非比寻常,五个孩子个个具有非凡的天赋,爱丽斯的天赋在五个孩子中位居第三,而爱丽斯却没有将之发挥运用。实际上,父亲的形象是冷漠而生硬的。他所关注的只是家庭的荣誉,对于女儿对父爱的呼唤、对于女儿的病痛,他置若罔闻。他要求女儿施展出才能,发挥出自己的禀赋。当女儿向他倾诉:“绝望就是我的正常状态”。他却回答:“艺术家都这么说。没准你就是个艺术家。”而对于女儿的痛苦,他没有一言半语的安慰。这一幕的梦境实际上是爱丽斯的回忆,向观众展示的是女主人公童年的生长环境:父兄都博学多才,她是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母爱是缺失的。幼年的爱丽斯就已经在思索生与死、天赋与个性、绝望与存在等哲理问题。这一幕虽然是梦境,但可视作对现实的补充,展现的仍然是爱丽斯现实生活的困境(只有在第六幕中,爱丽斯才真正获得了想象中的自由)。第四幕又从梦境返回到现实。兄长哈里来探望爱丽斯。舞台布景:爱丽斯的卧室,陈设同第二幕,不过以不同角度(最好是反方向)呈现。显然,这种反向呈现目的是形成对比,影射主题——现实与梦境的对比。这一幕中,爱丽斯对现实的抗议、对兄长哈里的讽刺,都是苏珊·桑塔格借女主人公之口来阐释自己的女性主义思想。在题注里,桑塔格明确指出:女性被社会派定的角色不容她们彰显自我。社会(或男性)对女性的种种要求,诸如耐心体贴、贤惠温顺等,与发挥天赋所要求的个性的张扬,是相矛盾的。这样一来,当女性在恪守社会规范,认同社会所派定的角色的同时,也就抹杀了个性,扼杀了天赋。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剧本表面的文字上,我们看到的则是一个受尽父兄宠爱的女子,在任性撒娇,在无理取闹。而深入分析剧中人物的对话,则可以看到社会对女性的禁锢,我们才能明白爱丽斯的“歇斯底里”并非无理取闹,而是对社会的一种抗议。来探望妹妹的哈里,一方面肯定妹妹的天赋,另一方面又期望妹妹不要太有个性,要求妹妹做一个合作、听话的病人。一上场,他就对爱丽斯说:“你别再这么歇斯底里了!”“你要做个既恶毒又逗乐的杰出的小妹妹,你一文不值的哥哥肝脑涂地全心热爱的小妹妹。”如果说歇斯底里代表的是个性的张扬,那哈里则不希望妹妹有个性,有棱角,以免给自己和家庭带来麻烦。妹妹的天赋只用于说几句俏皮话,逗乐于自己。这正是男性对女性角色的派定。哈里又自比为猫头鹰,在外面的世界忍受着风刀霜剑,把妹妹比喻为安全舒适躲在窝里的小兔子。他自以为为爱丽斯创造了非常舒适的环境。实际上,这种“安乐窝”对爱丽斯而言是精神的囚禁,所以爱丽斯才会喟然长叹:“长时间永不停息的紧张和压力已然耗尽了所有的热望,就只剩下休息这一桩了!成长期已然过去,一个人在经过这么长时期的妥协之后无论什么限制都能适应了。”哈里却这样表示:“在某种意义上她悲剧性的健康对于她的人生问题而言恰是唯一的解决途径——因为它正好抑制了对于平等、相互依存云云所感到的哀痛。”这段话的潜台词是:正是因为身体病痛,使爱丽斯不能不依附于男性。同时,病痛消耗了爱丽斯大量的体力与精力,使她不能专注于思考“男女之间的平等”、“男性对女性的禁锢”等问题,从而避免了因思考这类问题而产生的精神痛苦。所以爱丽期尖锐的诘问:“这话多么可怕!”“父亲是否也认为我悲剧性的健康不失为一个如你所谓的不错的解决办法?”哈里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种“悲剧性的健康”使爱丽斯不得不依附于男性正是她痛苦的根源,或者说,哈里意识到了但仍然漠视。表面上,这一幕是兄长探望妹妹的温情脉脉的戏,然而,表象之下,却是一场尖锐的思想交锋与对峙。苏珊·桑塔格抨击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限制与禁锢,剧作的主题也由此得到彰显——一个女人不知如何对待自己的天才而终致成为废人……
第五幕再度由现实转为意识。哈里给爱丽斯喂了鸦片叮以后,爱丽斯再度沉入梦乡。在梦中(或爱丽斯的想象或意识)中,爱丽斯与四位亡灵进行了一场“疯狂的茶会”。桑塔格在此采用了内心外化的手法,把全剧推向高潮(下文进行详细分析)。第六幕仍然是爱丽斯的意识。在与玛格丽特、艾米莉等人谈话后,爱丽斯的思想得到了升华,她在想象中、在意识中尽情地驰骋、天马行空。然而,这一幕的布景却给了观众这样一种暗示:爱丽斯,在放大了的卧室的比照之下显得非常小。坐在前台的一把童椅上。她身后只能看到半边巨大的床,床上有一个巨无霸的红色枕头——那在想象中自由漫步的精灵在现实中却是多么的可怜与无助……
第七幕场景再由想象切换为现实:一个年轻的夜贼入室行窃,爱丽斯却无能为力,既不能起身阻止,也不敢高声大叫。夜贼与爱丽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夜贼虽贫贱却拥有自由,而爱丽斯只不过是豪华卧室中的一道摆设。桑塔格用无情的现实击败了爱丽斯的想象。如果说第六幕是“想象的胜利”,第七幕却是“现实的无情,想象的溃败”。这样一来,戏剧冲突达到高潮,戏剧效果也达到了顶峰:观众越欣赏赞叹爱丽斯的聪慧、才华,就越怜惜爱丽斯的现实困境;而想象与现实又起到了相互映衬的效果:越同情爱丽斯的现实困境,就越欣赏爱丽斯的聪慧、才华。由此,一个栩栩如生的女主人公形象便呈现在观众面前。
第八幕是终曲。又是护士与爱丽斯的对话,与第一幕遥相呼应。意味着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在爱丽斯的卧室,每一天都上演着爱丽斯与护士那单调乏味的对话,而这,正是爱丽斯的生活……
二、内心外化的表现手法
第五幕,是爱丽斯思想冲突最为集中的一出戏。桑塔格在此采用了表现主义戏剧内心外化的手法,把爱丽斯思想的某一个侧面,具象化某一个具体的人物,让人物之间展开对话或形成对此。因此,从表面上看,是在“茶会”上,客人与客人之间的争论,实际上是主人公内心深处的矛盾与冲突。
在爱丽斯的意识中,爱丽斯安排了一场“疯狂的茶会”,邀请了四个人来参加: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福勒、戏剧《吉赛尔》中的愤怒女性迷尔达、戏剧《帕西法尔》中一心想睡觉的悲苦女人昆德丽。可以看到,这四个人可分为两组,玛格丽特与艾米莉是一组,每一组的两个人又都是异质和互补的。如,昆德丽一直在沉睡,迷尔达一直在转动,一个动,一个静,她们分别代表了生命的两种不同形态,构成一组异质互补。但昆德丽与迷尔达很少参与玛格丽特、艾米莉与爱丽斯三人之间的谈话,她们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背景,隐喻着静与动是两种最为基本的生命形式,二者缺一不可,两者达到平衡时,生命也就臻于和谐。玛格丽特与艾米莉则分别代表了爱丽斯两种矛盾的思想,三人的争论正是主人公内心冲突的外化。玛格丽特代表着积极的求生欲望,对生命的憧憬;艾米莉则代表着坦然的面对死亡。玛格丽特与艾米莉一上场,两人就产生了分歧,接着,艾米莉退场,只剩下玛格丽特与爱丽斯谈话。话题围绕“要不要自杀”展开。爱丽斯:“我真心倾慕你这么有勇气地生活写作,总是这么兴兴头头,走遍了全世界。我真心倾慕你。”“……我脑子里成天转的就是死,死对我来说就是个密友和安慰……”玛格丽特则表示“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活着能有多不容易”“——没见识过罗马的人就等于没活过”。显然,爱丽斯对玛格丽特的倾慕正是自己对生命、对外面广阔世界的向往。在爱丽斯那儿,选择死亡,还意味着放弃自己的天才,是对自我的背叛。同时还违背了父亲的期望——父亲不希望看到孩子堕入平庸。这是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在爱丽斯心底的问题,正如桑塔格的题注:“一个女人不知如何对待自己的天才”。而玛格丽特则指出:“我觉得活下去并不需要什么天才吧。”活着,只是感受这个广阔的世界,与天才无关。玛格丽特以“罗马”来鼓励她,当爱丽斯表示:“我还从没见过罗马。如今再也别想了。”玛格丽特却说:“罗马就是你想象中的样子。那种美丽。你在想象吗?”这句话,已切中全剧的主旨——以想象的胜利、意识的自由来对抗现实的残缺、困顿。由此,也引出第七幕——爱丽斯在想象中漫游罗马,从而把全剧推向高潮。
相对于玛格丽特,艾米莉表现得淡定深沉。她代表着对生命的沉思。她的台词也显得哲理化。如,“好意总不嫌早”、“等候更是最好的问候”、“需要就像一朵花,而我已经备好了我花一样的微笑”。于是,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与坦然的面对死亡之间,是主人公爱丽斯的苦苦挣扎。而剧中人物原型的选择,本身就含有深意。玛格丽特的人物原型是美国早期女作家,著有第一部女权主义著作《十九世纪之女性》。用爱丽斯的话来说:“兴兴头头地走遍了全世界”;艾米莉的原型,是美国一位女诗人,终身未婚,足不出户,一辈子关着门写诗。艾米莉的遗世隐居本身就意味着对现实世界的逃避,或称远离。所以,艾米莉和玛格丽特构成一对异质的互补,分别表征主人公爱丽斯内心的两种意念。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当玛格丽特在场时,艾米莉为什么会退场。正如人内心的两种观念的冲突,当其中一种占上锋时,另一种便悄然退隐。而爱丽斯的台词也暗示自己内心的思想冲突:爱丽斯对玛格丽特说:“你瞧。你也会这么想。两个你。你只要细想下去总归是这样。”这句台词的意思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有各种不同的力量、观念或思想,所以,形成“两个你”或“更多的你”。
第六幕,桑塔格继续采用内心外化的手法,让爱丽斯在意识中漫游罗马。桑塔格用诗一般的语言向观众描绘了一座美仑美奂的古城:落日下赫土的城墙、挖掘文物的废墟、教堂、柱廊、房檐和圆顶构成的全景,清晰地映衬着罗马的天空。古老之中又透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贫民窟的桔皮味和大蒜味、小贩们的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乞丐、洗衣妇……然而,这一切都是在爱丽斯的意识中。爱丽斯说:“罗马——在我的意识中。我想走多远就能走多远,原本做不到不该做的如今都可以做到,在我的意识中。”这句话切中全剧主旨,这一幕也是全剧的高潮。讴歌的是意识的能量,只有在意识中,爱丽斯才能想象自己被一只鸟叼着,俯瞰整个罗马。至此,我们不难理解桑塔格之所以给女主人公取名“爱丽斯”,目的在于与刘易斯·卡罗尔《爱丽斯漫游仙境记》的女主角同名。罗马对于爱丽斯而言,就是仙境,是意识谱写的辉煌幻想曲。然而,美中又有缺憾。爱丽斯在罗马的街头,碰到了一个孩子。孩子破衣烂衫,胳膊上都是伤,拇指还带着残疾。孩子紧追爱丽斯不放。显然,孩子是现实中爱丽斯的影子,是爱丽斯疾病的隐喻。即使是在想象中,爱丽斯仍然摆脱不了现实的困扰。
三、结语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到,正反相衬的情节结构和表现主义戏剧内心外化的手法相互配合,彰显出全剧的主旨,也向我们生动诠释了苏珊·桑塔格的人生体验。虽然桑塔格并未明确指出哪一幕是“现实”,哪一幕是“想象”,但如果我们根据心理剧的剧作特点以及人物思想的逻辑关联,就可清晰地做出判断,从而读懂桑塔格,读懂爱丽斯。
[1]Susan Sontag.Alice in Bed[M].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x;1 edition.1993.
[2]苏珊·桑塔格.床上的爱丽斯[M].马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3][德]曼弗雷德·普菲斯特.戏剧理论与戏剧分析[M].周靖波等,译.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
The Freedom of Consciousness and the Plight of Reality——A Study on Susan Sontag's Drama Alice in Bed
TANG Hui-li
(Dep.Of Foreign Languages,Huizhou University,Huizhou 516007,China)
Alice in Bed is a psychological drama characterized by autobiography.The theme aims to demonstrate the heroine's conflict between the freedom of consciousness and the plight of reality,which is achieved through a structure of positive and negative phase contrastand a technique called inner world externalization.
Susan Sontag;Alice in Bed;drama structure;inner world externalization
I712.83
A
1672—1012(2015)02—0114—05
2015-01-20
惠州学院博士科研启动项目(C514.0101)
唐慧丽(1977—),女,湖南邵阳人,惠州学院外语系讲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