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的同源字及与“士”“师”关系之管窥
2015-04-11王志强宋丽霞
王志强, 宋丽霞
(内蒙古师范大学a.文学院,b.附属中学, 呼和浩特 010022)
在夏商周时期,从天子到诸侯,大小事宜都要进行占卜、祭祀,这是至为重要的礼仪活动。甲骨文、钟鼎文、石鼓文便是由巫史掌握的占卜祭祀的记录文字。“占卜是向鬼神请求指示,判断凶吉;祭祀则是向鬼神汇报工作,祈求福佑。分工不同,重要性则如一。”[1]151到周代,王室和公室里设有执行占卜与祭祀的专职官员,负责与鬼神沟通,如祝、宗、卜、史。其中,“祝和宗,是负责祭祀的。负责占卜的,则是卜和史。”[1]152
如今,周代的许多职官称谓我们已经很少使用,还有一些称谓更是令人费解了,例如《周礼》“春官”中的宗伯、大卜、卜师、龟人、菙氏、占人、筮人、占梦、视祲、大祝、小祝、丧祝、甸祝、诅祝、司巫、男巫、女巫,他们都是负责或参与祭祀、卜筮工作的。还有“天官”中的大宰、小宰,“地官”中的舞师等职,也分担祭祀工作,“祀五帝”、“帅执事而卜日”,“以法掌祭祀”,“帅而舞山川之祭祀”等,或直接参与,或组织协助,或配合进行此类活动。[2]28
然而,在众多称谓中,只有“史”的称谓流传至今,并仍具有实际职能,不能不说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
一、“史”的意义与史官职能
史( ),在甲骨文中“从又持中;中,正也。”中,即指仲裁决断义,又表示用手持笔记录。造字本义应当是在星象观测、凶吉卜筮等重大活动当中作出判断并记录在册。古代称博学的文职官员为“史”,称行政管理官员为“吏”。《说文·史部》:“史,记事者也。”本义指做事,引申指在王身边担任记事的人。史、吏、事三字同源,古韵同在之部,史、事属山牀旁纽,叠韵。史、吏、事除了核心语义“从事、做事”以外,还在从事记事者的名词义上相近。史官本身就是古代有具体职务的吏,而事用作名词也有职务、官职义,如“无功而受事”。
最初原始部落以狩猎为“事”的“史”和“吏”,后来均为国家行政官吏,“古之王者世有史官, 君举必书, 所以慎言行, 昭法式也。左史记言, 右史记事, 事为《春秋》, 言为《尚书》, 帝王靡不同之。”(《汉书·艺文志》)说明伴君王左右的史官就是“记言记事”,吏即史,负责的内容与“事”有关。史官是有具体职务的吏,吏由“做事的人”引申泛指官员。
在夏、商、周三代,史是重要的事务官,也是类似于巫的司祭祀、事鬼神的人员,祭祀也是国之大事。执掌文史星历的大史、小史等,在祭祀中,和执掌卜筮的人员一起占卜,安排助祭诸臣位次,占卜的结果由史记录。史的职责需察看天道,掌管记录,管理书策,参与政事,进谏导善。但是到了周代,周公“制礼作乐”,以礼乐代替巫术,神权落在以天子为代表的贵族手中,史官负责“记言记事”的现实职能强化,“治民”之权日衰。春秋以后,史官渐成为“掌官书以赞治”的专职史官,虽然仍掌管天文、星历、祭祀等事,但更重要的是翔实记录邦国历史,编写史书、保管国家典籍,服务于现实社会。所以,史不但敬鬼神,更要管人事,还要做好文化传承工作。据《左传》载楚国左史倚相“是良史”,“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古书,辐相国家,被尊为“国宝”,古代史官修养之深与地位之高可见一斑,如刘师培所言:“史也者,掌一代之学者也。一代之学,即一国政教之本,而一代王者之所开也。……故一代之兴,即以史官司典籍。”[3]281毫不夸张地说,史官就是当时的文化精英,拥有良好的知识素养,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是知识文化的垄断者和掌控者。他们是当时的高级知识分子和专业人才,也是王侯们的智囊团。
史官书史传古、载文记言、经天纬地,这一文化阶层对后世影响极为深广。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是“周守藏室之史”,孔子曾向老子问礼,而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则是中国第一部编年史《春秋》的修订者和重要传承人。而且《文史通义》言:“《六经》皆史也”,“《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被当时及后世尤为推重的经书,本质上则是古代重要史籍。甚至史官议论历史和现实以进谏君王的文体也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
综合来看,史官职能主要包含以下几个方面:参与祭祀,记录祭祀结果;记事记言,执行册命赏赐并管理策令典册,参与政事;记载编写史书的专业历史学家,保存整理典籍的文化管理者。而贯穿这些职能的一条主线则是“记事”这一现实内容。史、吏、事同源,也揭示出这一内涵。
二、“史”的同源字及其文化内涵
事( ),甲骨文与吏同为一字,而且突出从口之形,会传令义,表示传达朝廷命令并监督实施之义,与史的字形小有差别。后事、吏、史三字分化,意义各有侧重。《说文·史部》:“事,职也。从史,之省声。”引申泛指做事、当差、事情。“职记微也,古假借为士。”可以理解为专司繁杂细事之人,也指从事某项工作的技能、技术、本领。如《礼记·王制》之“八政:饮食、衣服、事为、异别、度、量、数、制”中,郑玄注:“事为,谓百工技艺也。”事用作名词,指“所做的事,职业,职务,官职”。古代“司事”、“执事”、“职事”、“给事”等词语,皆有职务和官吏之义。
《说文·一部》:“吏,治人者也。”此解为引申的“官吏”之义,针对治人理事而言,其本义也是传达朝廷命令并监督实施之义。晋朝杨泉在《物理论》中说:“吏者,理也, 所以理万机、平百揆者也。”《说文·宀部》:“官,吏事君也。”与吏的管治百姓义项接近。吏还特指官府中的小官与差役。而从汉字本源来看,吏从狩猎之事引申指做事的人,也表示事情,此义后用“事”字表示。从造字角度看,吏“从一,从史,史亦声”,是会意兼形声的汉字。史亦表声,说明吏与史古音相近。而且以吏作声兼义符的“使”字,有“派人做事”义,引申指“指派的人”。《说文解字注》中“吏同使”,《左传》“吏走问诸朝”本为“使走问诸朝”可作证明,使者、出使、役使等义也与事情和职责有关。《荀子》中有注“事”为“任使”、“役使”之义,使、事为山牀旁纽,叠韵,二字也属同源字。
可见,吏古音与史、使、事相近,且意义相通,大小官名及职事之名, 多由史出。官吏在行政事务专门化之后成为专职文官统称,实则最早源于“史官”,又因任事不同有了各种官吏职事的名称分别。
作为同源字,史、吏、使、事的关系可概述为:史,记事者;吏,做事者;使,派去做事者,均与事情及职务有关。史、使可视为有专职的吏,吏则是有官职或有职务者的统称,核心语义“从事、做事”的贯穿也体现了同源字的特点。这也说明词语虽有表层意义的不同和概念范畴的差异,但是“由于语言和文化的相互浸润,在词语上也体现为深层意义的内在联系和贯通,即词源义和文化义方面存在着隐性而广泛的联系”[4]。
“史”的涵义是由记事引申指自然或社会发展的进程,也指记载历史的书籍。从文化传统来看,这与中国人重视历史和“天道远,人道迩”的务实精神、人文精神相一致。史的“史事”意义也由上古时期祭祀、狩猎等重大事件而来,对中国史学重人事的优良传统有直接影响。“举凡先王世系,君王言行,军国要务,重大事件,均为巫史记载之列”[5]。“甲骨文”、“钟鼎文”、“石鼓文”等早期文字,是由史所掌握的记录占卜、祭祀等活动的符号,传说中苍颉即为黄帝之史。殷商时期已有“史”、“尹”、“作册”等名称,周代更加重史官,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后来还出现了左史、右史等称谓,分工更细,职责更明确。龚自珍言:“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龚自珍全集·古史钩沉论》)历史关乎国家治乱和民族兴衰,反映出中国人对于历史社会意义的看重,中华民族记述历史的传统与绵密完善的记述体例密不可分。不仅“《六经》皆史”,煌煌二十四史在世界历史著作中也绝无仅有。因此,史的称谓能够流传沿用至今并非偶然。
三、“史”与“士”“师”的文化探究
史与事同源,而与事同源的字还有士、仕,后者与史也属旁纽叠韵,读音相近。
《说文解字》中“士”解释为:“士,事也”,“武王岂不仕”,“仕之言,事也。士、事叠韵。引申之,凡能事其事者称士。”仕与士皆指称“能事其事”之人,《豳风·东山》中“勿士行枚”之士亦同事,指从事。阎步克先生认为“士王二字皆斧形”, 金文的士、王字形为: 、 。“士事构字皆与常用工具有关,士字原有事义”。《说文解字注》对“仕”的注解是:“古义宦训仕,仕训学。故《毛诗传》五言:士,事也。而文王有声传亦言:仕,事也。是仕与士皆事其事之谓也。学者,觉悟也,事其事则日就于觉悟也。”非常清楚地说明了士、仕、事、学几个字的内在联系性与意义的相关性,而事与士、仕同源的关系也一目了然。《同源字典》中还引证了《诗·大雅·假乐》等注释数条:“卿士,卿之有事也”,“士,事也,谓能治其事也”,“宦,官学仕也”。
纵观封建时代的文化制度,在夏商周时期,做事任职、学习文化知识并传承,甚至参与作战都是卿、大夫、士等贵族身份享有的特权。官吏为贵族所世袭,官学为贵族所垄断。尽管士的地位等级随着时代变迁发生了一些变化——从高级贵族到普通贵族,但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而承担“学”与“仕”的义务却是责无旁贷的。士的身份是高贵的,如绅士、爵士、武士、战士,就连中国象棋中的仕也是参与军事并等级较高的“士”。士成年时都要行加冠并赐字,平民则以布帕包头。周代流传下来的《仪礼》中首篇就是“士冠礼”,可见其重要性。因此,后来“士”用以泛指男子时是与“君子”相类的尊称,可以并称。在春秋战国时期,士渐渐成为“有别于农兵工商,特以道义才艺见长之人”[6]。为古代四民之一,“道义才艺”的获得,当然也是通过做事和学习而积累觉悟来的。后来,士成为中国古代知识阶层的代名词,如志士仁人,在后世更形成了对中国社会影响深远的士大夫阶层。
看“士”的诸多义项,皆与“事也”的本义有着直接关系。而分析“仕”的内涵,《论语》“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能够“就有道而正焉”的“士”,也是指能够在做人做事方面尽心尽力的人,他们学习文化知识也是为了更好地为官做事。这与“仕,训学也”之本义一致。《论语》中云:“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其中的“学”便都指学习做人处事和培养道德修养之义。“仕与学理同而事异”,“仕而学,则所以资其仕者益深;学而仕,则所以验其学者益广。”(朱熹《四书集注》)正是学与仕最好的阐释。
“士”、“仕”原本都指做事,字义分化后,士成为古代知识阶层的代名词;而仕的本义是学习,后指从政做官。那么史与士、师除了读音上相近以外是否还有意义上的系联呢?如果有,又是怎样的关系呢?
首先,在春秋以后,“史”与“士”都属于古代知识阶层。这一点已为专家学者所认同,同属该阶层并与二者读音相近的还有“师”。早在商周时期,大史和乐师就是古代文化的集中保有者,“因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而成为‘官师政教合一’时代学术文化之唯一的创造者和承传者。”[7]据《周礼注疏》载:大史从大宰那里“迎受其治职文书”而掌之,有“掌建邦之六典”,“读礼书而协事”等职责,大史与其他史官不仅是古代政教典章的记录保存者,还是礼乐的承担者,他们同时拥有对礼乐文化的解释权——这一点在文化知识的传承当中尤为重要。《周礼》中大司乐与乐师在文化教育方面的职责主要是“以乐德教国子中、和、袛、庸、孝、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教六诗:风、赋、比、兴、雅、颂。”从所掌握内容观之,史、师都属当时的贵族文化精英,通六艺、知古今、博闻强识,是道德学问颇有研究的教师。“六经皆由官吏掌,欲学者必以其为师”[8],掌六经的官僚是史官,因此说史官是古代社会最早的老师并不为过。
其次,三者职责意涵虽有不同或变化,然而其身份特点十分相似。到了先秦时期,列国卿士大夫中有许多已成为后来中国典型学者之原始模样,都对政治活动抱极大兴趣。而讲学著书,乃成为其在政治上的又一工作。在中国历史上文化成就显著的士,往往也是行政事务的承担者——吏,他们有着“学以致道”、“士志于道”的使命感和济世理想。因而,史、士虽然有封建身份的差异,但在礼乐教养、行政执事等方面,均承担有纯文化的功能,曾有师道担当,且为“朝廷之臣”——吏,二者身份有着极大相似性,在文化传承与事功心理方面也颇多相同。两者的差异仅在于随着时代变化,所承担职责的侧重不同,史的职能专业化,而士则是或出世或入世,但都以学识品德见长的知识阶层来通称。
第三,“史”与“士”有着极深的文化渊源,二者都有学者兼官僚的特征。吏道的形成发展与史直接相关。在春秋战国的历史剧变中,职业世袭的史官群体变化巨大,专业的行政官僚从中分化出来,而官学下移,专门的学者群体也从中浮现出来——士。阎步克先生曾有过非常精彩的论述:“大史的主书之责则促成了吏道。”在贵族体制下,贵族身份与行政职事的权力、文化教养三者原是统一的。到了战国时期,“亲统生父道, 其人则父兄子弟, 其事则慈爱孝惮, 其性质则为亲缘关系;道统生师道, 其人则师儒学士, 其事则明道传道, 其性质为文化关系;政统生吏道, 其人则君臣吏民, 其事则治人理事, 其性质为政治行政关系。”[6]吏的职事功能、师的教育功能和士的贵族身份及文化功能开始分化。在社会发展进入较高级阶段后,角色分工越来越细,史、师的专属职能日渐强化,但是这些分立的知识群体在秦汉以后,又与行政文吏再度结合,成为亦儒亦吏、学者兼官僚的特殊社会阶层。“士”“以‘师’为任而形成知识群体,新的整合中这一群体再度入仕任‘事’,最终形成了典型形态的士大夫阶层。”[6]
可见,“师儒学士”本是一条文化体制的藤上结出来的几个硕果,早期史官群体的分化与其在一定程度上有着源流关系。春秋时期,儒家学说创立、师道确立、士知识阶层的产生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的必然选择。士与师的文化传承关系密切,二者在军事编制上前者特指“士兵或兵车上的甲士”,也指“军人的一级”,后者本义为“军队驻扎”,引申为“古代军队编制的一级”;而士与吏在治人理事方面有职能上的重合,士与吏还经常成为文官的通称;师原本也是吏——“教民的官员”。所以,在成为专职历史学家之前,史与士、师,不仅社会地位接近,而且还有着一定的学术亲缘关系,“大史”与“乐师”就是《周礼·春官》中相同级别的贵族官僚,负责执掌礼乐文化及教育传承,三者在积极参政任事的精神方面几乎是一脉相承的。
最后让我们再从汉字读音上来思考一下史与士、师的关系问题,史与士都与事有同源关系,且读音相近。而师是会意字, 读音为duī,今写作堆;帀的读音为zā,今写作匝。二者与师的声调相同但读音并不相近。师古音属山母脂部,《广韵》是疏夷切; 古音属端母微部,《广韵》是都回切。《说文解字》“ ,四帀众意也。”《汉语大字典》引孔广居言:“ 俗作堆,积聚也,聚则众……,故 有众意。帀,俗作匝,周遍也……,故帀亦有众意。众必有长以率之教之,故又为师长字。”师还是古代官名,毛传:“师,太师,周之三公也。”如《书·召奭》:“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左右。”周公也是中国传统礼乐制度的重要奠定者,师在文化传承与职官地位上与史、士的相似性可以得到一定的验证。《周礼·天官·大宰》郑玄注:“师,诸侯师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师,教人以道者之称”。后泛指老师、榜样之义。
任何一种语言都是先有语后有文,口语里已有了表示各种概念的“发音”,为了记载和传承方便又发明了文字。因此会意字“师”,也必定如此,有了与史、士相近的读音shī,而后才创造出“師”的字形,简写作“师”。而读音的相近往往也暗示着某种意义的关联。传统训诂中的因声求义,或可使我们发现史、士与师的读音相近并非偶然巧合。如前所述,三者在词义和文化内涵方面有着种种关联——古代贵族,拥有文化知识的阶层,是古代官名。所以,史、师虽未必是同源关系,但是二者相近的读音和文化内涵的联系则颇为密切。
[1] 易中天.易中天中华史·青春志[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
[2] 杨天宇.周礼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 刘师培全集[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
[4] 倪怀庆.从同根字和同源字看词义的系统性[J].肇庆学院学报,2012,(1).
[5] 何平立.略论先秦巫史文化[J].上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3).
[6] 阎步克.士、事、师论——社会分化与中国古代知识群体的形成[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90,(2).
[7] 王东.史官文化的演进[J].历史研究,1993,(4).
[8] 李少雍.中国古代的文史关系——史传文学概论[J].文学遗产,19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