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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案”研究与文学理论的新突破——论童庆炳晚期的文艺思想

2015-04-10李圣传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论学案

*收稿日期:2015-07-13

摘要:“学案”研究由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所创,童庆炳晚年极力倡导,旨在为文学理论摆脱当下危机与困境提供一条有效出路。通过具体而微的“学案”清理与评判,既实现了研究路径与研究方法的突破,又努力实现文学理论的话语创新。“学案”研究包括“选案—审案—断案”三个步骤:“选案”需要有争议,要有问题意识和研究价值,须注意“案件”构成人物、事件及结构的重要性和复杂性;“审案”要破除“成见”又要打破“前见”,以客观公正的立场对待“案件”,并在翔实史料的爬梳清理与微观解析中,依据一定的标准和尺度进行评判,讲究“论”从“史”出;“断案”则涉及学术观点的表达以及对作品、人物或事件予以符合“史实”的历史再评价,并在“审”与“判”的定案过程中努力寻求文学理论话语的创新。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15)04-0008-09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5.04.002

作者简介:李圣传(1984—),男,江西永丰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理论室助理研究员,博士。

作为我国文艺学学科的开拓者与领军人,童庆炳自始至终躬耕于文学理论的园地中,弘文励教,锐意进取,开拓创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从20世纪80年代“审美诗学”的创构、“心理诗学”的推进,到90年代“文体诗学”的开辟、“比较诗学”的拓展,再到世纪之交以来“文化诗学”的理论与实践,童先生始终身体力行、率先垂范,在多方面策动并引领了新时期至今各个时期和不同阶段文学理论的学术潮流,对我国文学艺术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学案”研究是童庆炳晚期文艺思想的一项重要内容,是有感于当下文艺理论困局的深刻反思与调整,是其“文化诗学”思想的纵深、发展与实践,也是当下建构中国特色文艺理论话语的重要补充。童庆炳晚期的文艺思想,是在以媒介为主导的消费文化语境中形成的,既有对传统文论研究模式的反思超越,又有对文学理论学科“泛化”且脱离文学作品、剥离历史语境的严肃批评,更是有感于当下文学理论的危机与困境并努力寻求新突破与新发展的深刻理论思考,值得深入挖掘与重视。

一、当下文论的危机与“学案”研究的意义

所谓“学案”,在童庆炳看来,可以是“一个词(一个概念)”、“一个作家(一个流派)”、“一群人(一场讨论)”、“一个事件”、“一部作品”或“一首诗歌”等,并将之“事件化”,在翔实丰富的文献史料支撑下,对其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加以立体全面的谱系性考察,使研究结论接近历史学术的真相,究其意义则在于寻找出一整套新的文学理论话语,提升出新的理论概念,进而实现理论创新。 ①

应该说,这种以“学案”研究范式对作家、思想家、历史论争或事件进行微观个案式的时空人际关系的谱系源流考索并非当下创举。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在其《宋元学案》、《明儒学案》两部传世之作中,即在史学史、学术史与思想史等领域为后世创立了“学案体”的经典学术范式。 ②随后,梁启超《墨子学案》及钱穆《朱子新学案》也仍依循这种“学案体”研究范式,为近现代学术思想史增添了新的学术典范。晚近以来,更有夏中义先生的《新潮学案》及李洁非先生的《典型文案》,赓续并接洽了这种传统学术范式,并在当下所谓文学理论“图像转向”与“哲学转向”的“后理论”学术语境中,愈发显得重要且独具学术魅力。

自黄宗羲“学案体”研究范式的确立,到当下以童庆炳、夏中义、罗钢、李洁非为代表的学人对“学案”研究的格外推崇与重视,除“学案”研究本身所要求和具有的“史家意识”、“问题意识”、“创新意识”外,更为重要的仍在于当下文学理论自身发展所遭遇的理论困局,而“学案”研究恰恰能为文论的这种困境提供一条切实可行的理论突围之路。

从本世纪初陶东风为代表的对“日常生活审美化”及“大学文艺学学科反思”的倡导 ③,到希利斯·米勒及其中国拥泵对“全球化时代文学终结论”的发起 ④,童庆炳便开始不断思考“文艺学边界问题” ⑤以及“文学理论的‘泛化’与‘发展’”问题 ⑥,并自觉地将这一时期正在倡导的“文化诗学”思想延伸到“历史题材文学创作和改编” ⑦的研究实践中,以期通过引入“历史的向度” ⑧将文学理论研究落到实处。然而,随着媒介消费语境中文化研究声势的不断扩大,尤其是“他者性”的域外理论思潮对文论话语的挤压渗透,使得文学理论因学理文化根基的不同而丧失了知识话语言说的有效性:一方面是“理论之后”文学理论话语的文化转向、图像转向、政治哲学转向;另一方面却是“他者化”理论横向移植与盲目依附中自我“理论根基”的丧失。循环往复,文学理论的“他者化”状态与“泛学科化”趋势愈来愈造成整个文艺学学科生存与发展的“合法性”危机。针对这些文学理论学科发展中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在2010年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第七届年会上,童庆炳首次明确提出了“文学理论的危机”这一话题。童庆炳指出,传统文学理论面临的危机主要有三点:一是“理论脱离实际,不能回答和解决社会转型后提出的急需解决的问题”,如网络文学问题、文学与电影、电视等媒介关系问题、文学消费问题,等等;二是“文学理论面对蓬勃发展的各种人文社会科学的封闭和孤立状态”,即使是文化研究也是“照搬痕迹”过于明显而缺乏自身的问题域,且离文学理论学科越来越远;三是“文学理论研究的浅表化”,即没有将问题产生的历史语境搞清楚。 ①童庆炳对当代文论“危机意识”的强调,在随后各种会议及论文中又屡次提及,且愈来愈强烈。在一篇报纸文章中,童庆炳再次就“理论脱离实际”、“封闭和孤立”、“学术研究浅表化”三个“文学理论的危机”进行了详细阐释,并初步提出了“追求当下性”、“加强学科关联性”以及“提倡历史语境化”三大“破解方案”。 ②在“《文艺理论研究》创刊三十周年纪念座谈会”上,童庆炳再次强调指出:“新时期以来的文艺理论建设虽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自九十年代以来,在拜金主义、消费主义盛行以及由此导致的学术边缘化的社会文化情势中也陷入了某种深刻的危机。” ③

面对以上种种危机状态,文学理论学科究竟该如何自处、如何应对,摆脱这种困境呢?2011年,在充分总结过往经验教训的基础上,童庆炳有感于近年来罗钢教授对“王国维《人间词话》学案”的系列研究成果,首次明确而具体地将“学案研究”的口号提了出来,并指出文学理论就应该走“学案研究”的路子。童庆炳指出,文学理论摆脱危机的办法有两种:“第一是密切文学理论与当下创作实际的联系”,也即此前文章中反复强调的加强文学研究的“当下性”、“关联性”以及“重建历史语境”;“第二是静下心来,反思百年来文学理论走过的路”,而“文案研究、学案研究是反思百年现代文学理论的结节点”,也是目前“文学理论研究的新趋势”。 ④

文学理论要走“学案”研究的道路,在历史语境的深入考察中,加强问题的反省性与诊断性,在历史细节的复杂性、矛盾性的微观清理过程中,反思并重建文学理论话语。这种思想,在童庆炳生命临终前组织召开的“百年学案2015南北高级论坛”上,更为清晰地向文学理论界提了出来:

长期以来,中国现代的文学理论研究常被说成比较“空”、“空洞”、“不及物”、“大而无当”等。……要是我们的文学研究都能进入历史语境,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去揭示作家和作品的产生,文学现象的出现,文学问题的提出,文学思潮的交替,那么文学研究首先就会取得“真实”的效果,在求真的基础上,才能进一步求善求美。 ⑤

在此,无论是破“空”求“真”,还是提倡“历史语境化”,抑或是接近“历史学术的真相”以及增强理论说服力,均是“学案”研究的基本原则和内在要求。这也正是童庆炳格外推崇“学案”研究,并将其视为文学理论“摆脱困局”有效出路的原因所在。“学案研究”因其翔实丰富的“文献史料支撑”以及“历史语境化”的微观考索,它的确可为当下文学理论突破“空洞无物”、“大而无当”、“脱离实际”、“封闭孤立”、“研究浅表化”、“只重逻辑推演”、“没有在历史语境中把握对象”以及“盲目追求‘他者性’的理论移植与依附”等危机状态,提供一条切实可行的理论突围路径。这也恰恰是黄宗羲所创立的“学案体”范式,能在当下文论研究格局中被格外推崇与提倡的现实理论意义之所在。

二、“学案”分析法与文论研究的新突破

既然“学案”研究能够摆脱文学理论在当下所遭遇的诸种危机与困局,那么进一步可能追问的是:相较于传统的文论研究范式,“学案”分析法究竟有何不同?其创新点与突破点又有哪些?依据童庆炳晚年的理论思考,可初步归纳为如下三点:

其一,学术研究路径的突破。仅就近现代学术研究路径而言,影响较大的主要有西方培根所确立的“科学归纳法”以及中国传统学术语境中形成的以考据为主的“乾嘉学派”。然而,归纳法过于强调对科学实验和客观真理的本质认识,乾嘉考据学在资料翔实等优长上却陷于逻辑归纳而缺乏理论的发挥与创造。“五四”之后,苏联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列宁哲学认识论”思想日渐占据主导,并对“延安文艺”、“十七年”文学直至新时期初期的文学理论形成统治性影响。这些思想影响下的文论研究模式,基本陷入“主客模式”及其预设的“认识论”的哲学概念圈套中,机械化、概念化、脸谱化成为其理论滞后的历史标签。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受西方科学主义思潮的译介影响,演绎性的“新方法论”(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对文艺理论的研究路径形成统摄性影响。受此影响,刚刚从“极左”束缚中解脱出来的文论,再次被匆匆塞入到“科学主义”的模式框架中去。80年代后期至世纪之交,也可以说是西方文论大量涌入的一段黄金时期,中国文学理论在实现跨越式发展并取得辉煌成就的同时:一方面仍然陷于“本质主义”的文学理论模式内 ①;另一方面则紧随西方文论思潮,亦步亦趋、缺乏本土问题域,进而导致“文论失语症” ②。针对这种学术研究模式,近些年来,关于“本土性”、“中国话语”、“中国学术话语建构”, ③直至“强制阐释论” ④的提出,呼声可谓一浪高过一浪。但问题所指均是将“当代中国文论反思与重建”这一话题再次提上议程。中国文论反思与重建的路径究竟何在?也许,童庆炳晚年针对当下文论发展危机所引入的由黄宗羲所开创的强调“文史互动”的“学案”分析法,就不仅是对传统学术研究路径的一大突破,而且还是实现当下文论反思与重建的入手点。

其二,学术研究方法的突破。依据童庆炳的看法,过去文学理论研究的问题症结就在于思维方法上的二元对立,如“现象与本质、主观与客观、个别与一般、个性与共性、偶然与必然、有限与无限等”,这些“置于认识论的框架内,只注重于概念的判断、逻辑的推演”是“很难切入到文学艺术和美的细微问题中,很难解决艺术与美的复杂问题”。 ⑤这些研究方法因缺少“现实感—历史感”,既没有与现实的、生动的文学创作紧密互动起来,也没有深入到“历史语境中”去把握研究对象。与此方法不同,“学案”分析法则打破了这种只重“逻辑推演”不重“语境化把握对象”的缺漏,通过“思想探源”法、“症候阅读”法、“求同辨异”法和“高度历史语境化”的方法,等等,在历史的纵深处揭示出对象的细微性、矛盾性和复杂性,进而将“研究对象”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或“研究事件”的发生发展过程,通过历史化、语境化的阐释立体全面地呈现出来。 ①这种针对“人物”或“事件”的具体而微的“学案”分析方法,不仅在“史实”的清理、爬梳与反思中化解了“大而无当”的文艺理论弊病,增强了学问的“历史维度”与“立学根基”,还消除了“哲学理论思辨”有余而“历史语境还原”不足的毛病,增强了文学理论的问题意识、反思能力与历史厚度,有效推动了文艺学学科的进步与发展。

其三,在具体而微的“学案”爬梳与审判中,努力实现文学理论的话语创新。相较于传统的文论研究范式,“学案”分析法不仅建基于“历史的维度”(如“人谱性”的学术传承发展与流变拓展的爬梳;人物/概念/事件在历史语境中发生发展的文献发生学追问;人物/事件在微观动态历史语境中的心理探究与精神拷问)上,而且还需要“理论的视野”,即“努力寻找出一整套新的文学话语,提升出新的理论或概念。” ②童庆炳认为,在“学案”分析方法中,引进“历史的维度”还只是学术研究的基础和前提,是立学的根基,但我们不仅需要做成一个“文学理论史家”,更为重要的还在于在此基础上寻找到新的学术增长点,并努力总结生发出“新”的理论话语来。通过以“史实”说话,令人信服地抽绎出新的理论思想 ③,最终实现文学理论的创新,这也是文论研究的“学案”分析法在当下文化语境中的理论追求与重要突破。

应该说,当下文论语境中对“学案”分析法的倡导与实践,既有对传统学术语境中黄宗羲所开创的“学案体”范式的继承发扬(如其基于文献史料基础上的“分源别派”、“纂要钩玄”、“茧丝辨析”等理路),也有针对当下文论困境的现实考量(如破除“大而无当”的虚理玄谈而追求“精微个案”的文学剖析、破除脱离文学的“泛文化”趋势而追求“文史互动”的文本剖析、破除文学理论的“泛他者性”依附而在“自我建构”中重觅立足点与文化本位)。通过“学案”分析法的实践与解析,的确可为文学理论摆脱当前“泛文化”与“泛他者化”的通病,让“文学”在史料性与语境化的厚描阐释中回归“文学”,进而在理论趋附的“去他者化”中重新确立“自我”的主体性在场与文化学理根基,真正实现当下文论研究的更新与突破。

三、选案、审案与断案:“学案研究”三步骤及其重难点

在阐明当下文论困境中之所以提倡“学案研究”的意义,以及相较于传统文论研究范式“学案分析法”的理论突破外,进一步总结“学案研究”的理论与实践,尤其是总结其实践操作方法,就显得尤为必要。依据童庆炳的学术构想,其步骤主要有三,即:“选案”—“审案”—“断案”,且三个理论步骤各有侧重,实践中也各有不同的重点和难点。

(一)选案:“案”需要有争议和研究价值

童庆炳认为,“学案”研究的首要问题就是“选案”。 ④然而,并非所有问题、事件、人物或作品都能成为“案件”。在此,要构成“案”,还需要具备几个基本的要素:

首先,“案”需要有争议。只有一个还没有成为“定论”的学术史或文学史事件,才能成为一个“案件”,以便进一步研究和审理。如“王国维《人间词话》学案”,王国维的“境界说”究竟是“中国古代意境说”的赓续发展还是“德国古典美学”的当代变体呢?这个问题众说纷纭,因而得以构成“案件”。再比如说,20世纪50年代“美学大讨论”中,究竟形成了李泽厚所说的“三派”、蒋孔阳主张的“四派”,还是童庆炳本人研究发现的“二派”呢?此外,这场美学论争究竟是李泽厚、刘再复等人所褒扬的是一场“真正的百家争鸣”,还是劳承万等学人所贬抑的是一次“政治洗脑运动”呢?这些问题由于历史语境以及学术视野的变化,没有形成定论,因而同样构成了“案件”。

其次,“案”需要有“问题意识”和“研究价值”。一个“学案”,它首先是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因而它必须要具有研究的价值,值得学者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去廓清与梳理。倘若一个文学史上微不足道的对历史、文学与社会进程毫无任何影响的人物、作品或事件,他(它)就不值得人们去研究。当然,这样的人物、作品或事件也就不可能引发后世学者的“问题意识”。

再次,需注重构成“案件”之人物、事件及结构的重要性、复杂性和丰富性。如果一个“案件”的涉案人物及事件对当时的社会结构产生重大影响,对后世也同样影响深远,那么,这样的“案件”就值得格外关注。比如说,著名作家王蒙的成名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部作品不仅包裹着1957年特定历史年份文学与政治的复杂关系,还因《人民文学》主编秦兆阳的编辑加工而成为了当代编辑出版史上的著名事件,更涉及毛泽东五次谈论并关注这部小说而使它成为传播史上一次重要的思想文化事件,等等。 ①那么,以《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部文学作品的知识生产及其传播过程作为一桩“学案”进行探讨,就不仅涉及王蒙创作的来龙去脉、涉及《人民文学》主编秦兆阳的编辑修改角色及其传播效果、涉及毛泽东对于文艺及“双百方针”的态度,更涉及20世纪50年代复杂的文学与政治的生态关系。这一“案件”因其涉案人物及事件的重要性、复杂性、丰富性,也就很值得去深入挖掘与清理。

(二)审案:“审”需要客观立场、史料依据及学术视野

选取“案件”之后,接下来就需要“审案”。审理案件切忌武断和凭空下结论,而必须秉持客观公正的立场。这就需要在“历史语境化”的翔实史料的爬梳与微观分析考察中,基于现代学术视野及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作进一步深入的审理与评判。

首先,既要破除“成见”,更要打破“前见”,从历史语境出发,以客观公正的立场对待“案件”。在此,一方面需要排除前人研究的影响,另一方面也要排除对研究对象的历史成见,这是进入案件现场的基础。只有这样,才能以一种“第三方”的身份角色有效扮演起案件的审理者。以童庆炳反复举例讲习的郭沫若1959年写作的历史剧《蔡文姬》为例。在过去,评论界一致认为这部历史剧作是“为曹操翻案”,然而,这种观点又是与附和毛泽东对曹操的欣赏有关,因为早于1954年毛泽东在吟诵曹操《观沧海》时曾对身边人说过“将曹操视为白脸奸臣是封建正统观念所制造的冤案,这个案要翻”。很长一段时期,评论家和研究者均是推崇毛泽东的观点。但通过对郭沫若历史剧本的仔细阅读发现,郭沫若《〈蔡文姬〉序》中曾说过“蔡文姬就是我!——是照着我写的”。于是,通过进一步阅读,童庆炳指出:“为曹操翻案说”并不成立,郭沫若写蔡文姬实则仍是在写自己,因为蔡文姬“故国相思”的经历、“骨肉分离”的感情与郭沫若1937年离开日本的情景十分相似。 ②可见,只有回到历史语境中,通过历史语境的还原,才能真正破除似成定论的“前见”,客观揭示符合“史实”的历史学术真相。

其次,“学案”研究既可以“证实”,也可以“辨伪”,但其“评判”均需建立于翔实史料的爬梳与客观分析考察的基础之上。比如说,学界通常认为李泽厚的“积淀说”是其原创,其思想资源发源于克莱夫·贝尔“有意味的形式说”、荣格“原始的集体无意识论”以及皮亚杰“发生认识论”等。然而,在童庆炳先生的指导下,笔者通过“地毯式”的文献细读与翻检却发现:李泽厚的“积淀说”命题实则先后经历了“积累—沉淀—积淀”这一漫长的理论求索历程,而其“积淀说”最初的理论雏形“积累”就发端于20世纪50年代“美学大讨论”中,且是受到黄药眠美学讨论中反复提倡的“积累说”的深刻影响;黄药眠的“积累说”同样是受列宁“逻辑的格”这一思想的启发而渐趋形成,并同样经历了“积蓄”、“沉淀”、“积累”等长期的理论运思才于“美学大讨论”中趋于成熟。 ①

再次,“评判”需要一定的标准、依据或尺度,讲究“论”从“史”出,且需加入现代的学术理论视野。且以童庆炳对李白《独坐敬亭山》的考证为例加以解说。童庆炳因访安徽宣城时发现敬亭山上有唐玉真公主的塑像,并刻有碑文指出李白与玉真公主的交往,以及玉真公主死于敬亭山后李白到此看望因而写了《独坐敬亭山》这首诗。对于这首“诗歌解读”的真伪,童庆炳没有妄下结论,而是先梳理了学界“遗世独立,不与名利争”、“表达诗人寂寞之情”、“诗人将情感灌注于山,山被人格化”以及“从诗歌含蓄争论此诗高下”四种解读评论方法,并认为这四种解读方式均有合理处,但都没有“进入此诗产生的历史语境,没有找到解读此诗的重要视点”。通过翔实史料考证并参照现代学术研究成果,童庆炳指出:玉真公主的确与李白有较密切往来,但她从未到过敬亭山,更没有在敬亭山出家修道,因而用假冒的“历史事实”去解读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是不可取的,这是其一;其二,解读此诗与李白创作这首诗歌的年代及情愫有关,李白先后至少去过四次宣城,每次心情都不同,而此诗写作的年代属于李白去世之年或前一年,此时李白不仅情绪低落、病情加重,而且“安社稷、救苍生和求道术、任侠行”的两大生平理想均付诸东流,因此,李白此诗的主题应该是寄托晚年孤独寂寞的感情。 ②对此“学案”的考察,童庆炳通过将李白《独坐敬亭山》还原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加上翔实的史料考辨以及现代的学术视野和研究成果,不仅对安徽宣城敬亭山关于“李白与玉真公主”的虚假宣传事件进行了一次“求真性”的学术辨伪,更将李白诗歌的历史感与现实感予以了“语境化”的历史复活和重新评价。

(三)断案:“断”需要学术表达、历史再评价与理论创新

童庆炳认为,“学案”研究不仅要“选案”、“评案”,更要“断案”,要在史料清理与历史考辨的基础上,作出超越前人的“历史再评价”,并竭力在理论的评判与学理评价中寻找到一套新的文学理论话语,将“老话题”翻旧为新,进而实现理论的创新。

首先,案件审理后需要“断案”,而在比较评判的“断”(评)案过程中,需要进行学术观点的自我表达,而学术观点又必然涉及中西古今的问题。 ③这就不仅需要研究者具备广阔的学术视野,牢固的中西学术根底,更需要研究者在深厚扎实的学术储备基础上,合理客观地运用知识,既合情合理地对案件作出严肃公正的评判,又能实现理论话语的推进与创新。

其次,通过“学案”的审查,对历史人物、事件或作品要作出合符“史实”的历史再评价。比如说,针对20世纪50年代“美学大讨论”学案中的“人物”再评价而言,通过思想探源法、影响研究法,可得出:美学论争的发起者黄药眠是被严重遮蔽的重要美学人物,其讨论中主张的“审美评价说”这一价值论美学思想因“反右”运动被遮蔽,但其思想在当时却别具一格,历史的今天不容忽视;美学讨论中的人物蔡仪与日本“唯物论”重要成员、左翼美学家甘粕石介存在着重要的谱系性美学关联,1930年代甘粕石介的《艺术论》与1940年代蔡仪的《新艺术论》和《新美学》有着一脉相承的历史姻缘,并直接影响到19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美学讨论中的人物吕荧与高尔泰切不可用“主观派”硬性捆绑在一起,忽视两者在美感问题上的根本性差别,等等。而就“美学大讨论”作为一桩“美学史事件”而言,则可发现中苏美学论争之间同步共振的理论渊源,并可发现意识形态主导下“苏化美学”话语的膨胀、“欧美美学”话语的萎缩以及“本土性美学”话语的残缺,等等。这些批判均是基于文献史料支撑基础上作出的历史再评价,这不仅将“美学大讨论”这一“旧话题”在“学案式”的清理考察中实现了翻新,还赋予了这一美学事件及其人物新的学理蕴涵。

再次,在“学术观点”的话语表达以及“学案”的历史再评价过程中,要努力实现文学理论话语的创新。如果仅仅只是“史料”的堆积,那么很容易掉入材料的拼凑中,即使有观点上的“创新点”或“闪光点”,也很容易湮没在浩如烟海的材料中。因此,一方面,为避免史料的堆积与拼凑,需要对材料进行有穿透性的评论,加强对事件的学理审判,力求有“自得之见”;另一方面,为避免将“学案”做成“史”,也需要有意识地进行理论话语的创新。 ①简言之,在童庆炳的文艺思想中,文学理论的目的与旨归还在于学术创新,而“学案”研究的根本意义和学术旨趣也就在于通过选取各种不同的“学案”,在“审”与“判”的过程中,努力寻找到一套新的文学理论话语,提出新的理论概念或命题来,最终在“学案”的翻旧为新中实现文学理论的创新发展。

余论

“学案”研究是童庆炳晚期文艺思想的重要内容,对此范式的推崇与强调,实际仍是在“历史文学题材创作”研究基础上,就文学研究“如何深入历史语境”以及摆脱文学理论“泛学科化”危机的深度思考,也是其“文化诗学”思想的进一步贯彻、纵深与自觉实践。众所周知,文化诗学的提倡与文化研究的冲击以及文学理论学科的泛化密切相关。童庆炳晚近也指出:“文化诗学要向两翼发展,第一是文本本身,研究文学一定要重视文学作品本身,而不是一味搞西方理论推演;第二是走向历史,要充分注意文学作品产生的历史背景和历史语境。总的来说,就是要走向文学的综合性研究及历史性研究。” ②在此,对“深入历史语境”与“历史性研究”的强调,正是“学案”研究的特色与旨归。可见,“学案”研究作为童庆炳“文化诗学”思想的一种默默实践,既是对当前文学理论“泛文化化”、“泛哲学化”与“泛政治化”的反思、批判与调整,又力图在“历史语境化”的文史互动的“学案”研究路径上,将文学理论从“他者性”的西方强势话语的移植依附中抽离,进而在“去他者化”的“自我建构”中努力寻求一条有历史文化学理根基的文论发展新路,以实现文学理论的正常发展。可以说,对“学案”研究的构想表明童庆炳晚年仍在为文学理论的困境突围与学科建设殚精竭虑、苦心经营。我们有理由相信:当文学批评界正恼怒于当下文学理论一味征用文化理论、政治理论、哲学理论并与其联姻而脱离文学文本进而导致一种“杂合性缺失”时,文学理论研究不妨走童庆炳临终前仍极力倡导的“学案”研究路向。如此,当下文论研究势必摆脱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泛文化化”与“泛他者化”通病,进而开启一条历史语境化的文学研究新路子,并形成新的文论生长点。

“Case”Study and the New Breakthrough of Literary Theory:On Literary Theory Thoughts of Tong Qingbing in His Later Years

Li Shengchua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00732)

Abstract:Founded by Huang Zongxi,a thinker during the late Ming and the early Qing dynasty,“Case”study was strongly advocated by Tong Qingbing in his later years,with the aim to provide an effective way out for literary theory to free itself from its present crisis and plight.And through an encapsulated sorting out and evaluation of the“cases”,he not only achieved a breakthrough of its research approaches and methods,but tried his best to arrive at its discourse innovation as well.“Case”study consists of three steps,namely the choice of a case,its investigation,and its settlement.While choosing,there must be disputes about a certain case,and,again,the one who chooses,be with problem consciousness,and the case chosen,be with research value,and the one who chooses,be with an eye at the importance and complexity of its constituent characters,incidents and structure,and while investigating,one needs to get rid of the“prejudices”and the“pre-views”,and deal with the case with an objective and fair stance and evaluate the case by a certain standard and scale through the sorting out and minute analysis with detailed and accurate historical materials so as to reach“conclusion”from out of“history”.However,settlement is related to expressing academic views,re-evaluating the characters,works or movements,and making efforts to realize discourse innovation of literary theory in the process of trial and judgment.

Key words:Tong Qingbing;“case”study;choice of a case;investigation of a case;settlement of a case

责任编辑:李宗刚

参见童庆炳先生2015年5月16日在“百年学案2015南北高级论坛”上的大会总结发言。

黄宗羲“学案”研究方法,其思想择要有下:“分其宗旨,别其源流”(见黄宗羲:《明儒学案·序》,沈芝盈点校,中华书局,2008年,第8页);“牛毛茧丝,无不辨析”以“发先儒之所未发”;“从其全集纂要钩玄”以尽“其人一生之精神”且“未尝袭前人之旧本”;“以有所授受者,分为各案;其特起者,后之学者,不甚著者,总列诸儒之案”;“一本而万殊”(见黄宗羲:《明儒学案·发凡》,沈芝盈点校,中华书局,2008年,第14-15页)。其碑铭亦有评语曰:其学案以“濂洛之统,综会诸家,横渠之礼教,康节之象数,东莱之文献,艮斋止斋之经术,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而交通,自来儒林所未有”,故其“论学如大禹治水,脉络分明”(缪天寿:《宋元学案解题及其读法》,见黄宗羲《宋元学案》,缪天寿选注,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1页、第2页)。梁启超亦有评价指出,梨洲先生之“学案”特色在于:“第一,不定一尊。各派各家乃至理学以外之学者,平等看待。二,不轻下主观的批评。各家学术为世人及后人所批评者,广搜之以入‘附录’,长短得失,令学者自读自断,著者绝少作评语以乱人耳目。第三,注意师友渊源及地方的流别。每案皆先列一表,详举其师友及弟子,以明思想渊源所自,又对于地方的关系多所说明,以明学术与环境相互的影响。”(见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6页)简而言之,黄宗羲“学案”研究范式或谓之研究理想,实可如清代道光会稽后学莫晋所归纳:“言行并载,支派各分,择语精详,钩玄提要,一代学术源流,了如指掌”(见黄宗羲:《明儒学案·莫晋序》,沈芝盈点校,中华书局,2008年,第12页)。

陶东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化研究的兴起——兼论文艺学的学科反思》,《浙江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

[美]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

童庆炳:《文艺学边界三题》,《文学评论》2004年第6期。

童庆炳:《文学理论的“泛化”与“发展”》,《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

为 引入“历史的维度”使文学研究“深入到历史语境”中去,童庆炳2004年申请并主持了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历史题材创作和改编中的重大问题研究”。

童庆炳:《“重建”——历史文学创作的必由之路》,《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童庆炳:《当下文学理论的危机及其应对》,《文化与诗学》2010年第2期。

童庆炳:《冲破文学理论的自闭状态》,《社会科学报》2010年5月20日。

童庆炳:《当代文艺理论的发展道路》,《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6期。

童庆炳:《当前文学理论发展新趋势》,《探索与争鸣》2011年第9期。

童庆炳:《文学研究如何深入历史语境》,见2015年5月16日“百年学案2015南北高级论坛”提交的大会主题发言论文。

陶东风:《文学理论:建构主义还是本质主义?》,《文艺争鸣》2009年第7期。

曹顺庆:《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文艺争鸣》1996年第2期。

关 于“中国语境中的学术话语建构”问题,可参见李春青为《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主持的一组笔谈文章:黄卓越《身份防御与全球知识共同体的面向》;金惠敏《全球化时代的真理与方法》;彭亚非《王国维“意境说”的问题及相关思考》;李春青《走出“失语焦虑”》。

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

童庆炳:《文学研究如何深入历史语境》,见2015年5月16日“百年学案2015南北高级论坛”提交的大会主题发言论文。

童庆炳:《当前文学理论发展新趋势》,《探索与争鸣》2011年第9期。

童庆炳:《文学研究如何深入历史语境》,见2015年5月16日“百年学案2015南北高级论坛”提交的大会主题发言论文。

如 黄宗羲所言:“每见钞先儒语录者,荟撮数条,不知取之意谓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尝透露,如何见其学术?是编皆其全集纂要勾玄,未尝袭前人之旧本也。”(黄宗羲:《明儒学案·发凡》,沈芝盈点校,中华书局,2008年,第14页)其意即说,在详尽阅读整体著作的基础上,作出自己的判断,要有“自得之见”。

黄宗羲“学案”研究理念同样存在一个“选案”的问题,即“人选”与“文选”。见黄宗羲:《明儒学案·序》,沈芝盈点校,中华书局,2008年,第8页。

韩彬:《秦兆阳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对一桩历史公案的再认识》,《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李频:《〈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编辑学案分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童庆炳:《文学研究如何深入历史语境》,见2015年5月16日“百年学案2015南北高级论坛”提交的大会主题发言论文。

李圣传:《从“积累说”到“积淀说”——李泽厚对黄药眠文艺美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

童庆炳:《李白〈独坐敬亭山〉义证》,《河北学刊》2013年第4期。

见谭好哲先生在2015年5月16日“百年学案2015南北高级论坛”大会上的自由发言。

童庆炳和谭好哲在“百年学案2015南北高级论坛”上均指出:“学案”研究既要有“史料”支撑,同时还要避免将“学案”做成“文学理论史”,因而需要对文献史料进行有深度的学理评析,总结出自己的理论观点,并力求实现文论话语创新。

童庆炳:《走向文学的综合性研究》,《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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