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从何而来——探寻夏天敏小说的悲剧意蕴的由来
2015-04-10邹成桔陈俊娟
邹成桔, 陈俊娟
(昭通学院a.信息科学与技术学院;b.人文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夏天敏是“昭通作家群”中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他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创作,已出版散文集《情海放舟》,中短篇小说集《乡场上的皮匠》,中篇小说集《乡村雕塑》、《飞来的村庄》、《好大一对羊》、《好大一棵桂花树》、《绚丽的波斯菊》、《夏天敏小说精选》,长篇小说《两个女人的古镇》和《极地边城》。
一般认为,夏天敏是“昭通作家群”中很有特色的一位乡土作家,他也创作过一些“非乡土作品”,如《绚丽的波斯菊》、《在无聊的日子里》、《无言》、《北方心绪》、《他是杯子》等,但比较而言,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艺术上,他的“乡土小说”都更胜“非乡土作品”一筹,得到了文艺评论界的认可。在夏天敏创作的乡土小说里,可以分为两类:一是传奇的乡村风物,二是在发展的经济生活中的乡村百态。前一种传奇的乡村风物着重写乌蒙高原的奇异的风情、风俗等。比如《洞穿黑夜》、《猴结》、《黑村》、《土里的鱼》、《岩顶上的牛》、《地盘村》、等;另一种在发展的经济生活中的乡村百态着重写乌蒙山区的贫困、落后和没有出路。比如《好大一对羊》、《牌坊村》、《随水而去》、《冰冷的链条》、《乡村雕塑》、《断头桥》、《换位》、《飞来的村庄》、《好大一棵桂花树》、《村长告状》、《接吻长安街》、《残骸》、《贫血山乡》等。
一、本文引用悲剧的范畴
在西方的文化用语中,悲剧包含着三层意思:其一是一个戏剧的种类;其二是人类生活中的悲剧性;其三是对悲剧性进行文化观念把握的悲剧意识。本文所引用的悲剧范畴隶属于第三层意思。
悲剧先哲叔本华认为,悲剧的真正的意义是一种深刻的认识,文艺的最高形式,除了音乐,就数悲剧了。因为悲剧的艺术效果是最强烈的,而悲剧也是最难创作的。他还认为“悲剧的价值就在于让人们看到了人类的全部悲哀和失败,看到了与人的主观美好愿望截然相对的一面。”[1]另一方面,他说:“任何个别人的生活,如果是整个一般的去看,并且只注重一些最重要的轮廓,那当然总是一个悲剧,举不胜举的痛苦渗透世界的每一处角落。”[2]意思是悲剧无处不在,并且人越是用坚韧的意志去抗争,那么得到的痛苦就越剧烈。在经历人生苦难的时候,人们不停地用那脆弱的生命去抗拒那无尽困苦和磨难。但是人们往往遮蔽于现实社会的日常生活里,只要还能活,很少有人会想到死。战争的残酷被安居和平所遮蔽,灾难中的生离死别被日子的风调雨顺所遮蔽,贫困时的无奈被富足时的欢乐所遮蔽,生存意义和价值的丧失被纸醉金迷又多元丰富的生活所遮蔽……于是,从这些意义上来看悲剧“是一门去蔽的艺术,它撕裂了人类既定社会秩序骗人的外观,直接把死亡、毁灭、灾难、苦痛、尴尬、世态炎凉等不幸际遇的可能性敞现在人们面前”[3]。它显示着破碎的人生,展现着直面人生的勇气,身处贫瘠土地历经坎坷的夏天敏洞悉了这一悲剧的苦涩不易,于是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发现了乡土之中的苦涩却无奈的人生悲剧。
二、夏天敏作品中悲剧意蕴的由来
夏天敏作品中的悲剧意蕴由其描绘的无尽的苦难来呈现,在现代汉语词典里,苦难的解释是“痛苦和灾难”,痛苦是指“精神和身体感到非常难受”偏重于内在主体体验,灾难指“为天灾人祸所造成的严重损害和痛苦”,侧重于外在客体。如此看来主体和客体两个方面构成了苦难的来源,它包括一些心理体验和精神困境,比如孤独、痛苦、恐惧、绝望等,也包括另外一些具体的生存困境,比如贫困、疾病、灾难、恶劣的环境等。对于身处苦难中的人来说,它无疑是一种消极的存在,具有深刻的无法磨灭的悲剧性,但是我们可以抛开它所带来的不幸,单单从写作体验和审美体验来看,苦难的悲剧性却可以成为成就作家的良药。在生存的苦难中,作家感受苦难的悲剧意蕴,更加深刻的体验和理解生活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对夏天敏而言,他随时在作品中流露的主题就是苦难,从《好大一对羊》到《好大一颗桂花树》,从《土里的鱼》到《岩顶上的牛》,无一例外。那么到底是什么铸就了夏天敏描写苦难的情结,是什么让夏天敏内化了苦难情感从而在作品中真情流露呢?从以下三个方面来探讨夏天敏作品中悲剧意蕴的形成:
(一)地域文化
地域文化的形成,来源于不同的地域的历史、地理、人文等因素的差异。地域文化经过了历史的积淀形成了特定地域的特定文化心理,这种文化心理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连续性。地域文化总是通过种种途径对其中的人文面貌和文化个性产生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对于文艺创作来说,就会通过对作家文化心理的影响来作用于其作品“每一个人,从他诞生的那时刻起,他所面临的那些风俗便塑造了他的经验和行为,到了孩子能说话的时候,他已成了他所从属的那种文化的小小造物了。待等孩子长大成人,能参与各种活动时,该社会的习惯就成了他的习惯,该社会的信仰就成了他的信仰,该社会的禁忌就成了他的禁忌。”[4]也就是说,地域文化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是从出生那时开始并一直延续一生的。“由同一地域成长起来的作家虽然作品各具特色,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相似点就是对本土精神的坚持和对本土文化的传承。”[5]夏天敏就是一个把根扎在故乡贫瘠土地上的作家,他的创作植根于生他养他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开出苦涩却深刻的花朵。
夏天敏出生并生长的地方昭通,位于云南的东北,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全市的97%山区,面积仅占全云南省的5%,而人口却超过全省的10%。目前,无论地理位置、经济还是其他方面,昭通都是云南的一个相对落后的地方。然而昭通在历史上,却有过相当繁荣富庶的一段时光。在位于昭通市盐津县城西南二十公里的地方,是古代“南丝绸之路”由川入滇的第一驿站豆沙关,豆沙关处驿道仅宽五尺,史称“五尺道”。这当年繁忙的官道上,马帮们马蹄声声,驮着茶叶丝绸、美酒盐巴,更驮着中原的、巴蜀的、楚地的文化,在这些文化和“朱提文化”的交会融合中,形成了浓厚文化积淀。“这里的文化融汇还在继续,”其民好学“的遗风还在继续。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这片封闭已久的厚土时,被这片土地上的苦难和巨变所震撼的一批作家纷纷拿起手中的笔,蘸着血,和着泪,开始抒发他们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情感,抒发他们对于这片土地深深的爱。”[6]夏天敏也紧紧抓住了贫瘠的山村和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农民作为他作品的审美对象,抒发着自己对土地、对故乡的忠诚与敬畏,对在这片土地上苦苦挣扎的农民的深切的同情。“日子漠漠的,山坡漠漠的,村庄漠漠的,这高原上的荒野,啥也不出,只出些漫无际崖的卵石和黄黄的尘土,只有无边亘古的寂廖和慢慢流淌的日子。已是春末了,村尾的几棵白杨树还没发芽,坚硬如戟、漆黑如铁的几棵刺老苞树,瘦弱、孤寂的绽几个芽苞。”[7]“天旱、冷凉、又多霜,这高原大山的顶部,种啥无啥,种啥啥不长。荞子耐寒,洋芋耐寒,粗贱如德山老汉,但荞子、洋芋也难得有好的收成。叶片儿刚出齐,一场霜下来,荞子洋芋嫩绿的叶子,就成枯赤的叶片,手一捻,就成粉末顺手指流下来,连洋芋都没吃的了。”[8]这些描写,深切的反映了大山的贫瘠,农民的艰难。
在昭通这片地域,作家夏天敏承受着这里文化的熏陶,这些熏陶会积淀成为他深层的文化心理结构,这种文化心理结构又不可避免地影响甚至是决定着作家的文学价值观的取向以及是作品的内在思想意蕴。夏天敏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悲剧意蕴正是通过地域文化的传承而来。
(二)个人境遇
在文学发展的历史当中,作家的个人经历作为一种普遍的创作经验成为作家文学创作的可靠的理论起点。夏天敏出生在这样一个繁荣与贫瘠相碰撞的城市里,经历了当代历史的变革,从80年代起,他就用他敏锐深刻的洞察力先后创作了多部乡土小说。
夏天敏的童年常常伴随着父亲走村串巷地售卖货担里的货物,在母亲卖布匹的货摊前,小小的夏天敏观察着来往的穿着对襟衣衫挑担背篓的老乡们,这里浓厚的奇异风俗吸引着他,这里淳朴的民风熏陶着他,虽不是出生农民,但他对农民有深切的同情和认同。
十三岁时,他就到了昭通机械厂当了一名工人,之后又到县文化馆当了宣传员、在报社当过记者、在地方志办写过昭通志,这些经历,让他有机会恳切深入地研究这块古老土地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每到一个地方,他诚恳的待人,踏实的做事,默默的读书,孤独的写作。在文革里,因悼念周总理而被拘留,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他依然坚守着自己的道德良知,在特殊的岁月里,他用冷静独特的眼光审视世界,厚积薄发。在泪水、汗水和泪水的洗礼中,在逝去了的艰难的日子里,他接受了不堪回忆的践踏和蹂躏。这些经历,给予了他无尽的创作素材,更给了他坚不可摧的创作力量。夏天敏在《落寞寂寥终不悔》一文中写到“舐干净伤口上的血,我又顽强地拼搏,顽强地奋争……”。
在近三十年的小说写作生涯中,他的日子被日常工作、读书、写作三件事情充满,业余时间不会下棋、不会打扑克、不会搓麻将、也不会钓鱼唱歌。在旁人看来,这样的生活或许是索然无味的,但夏天敏的精神世界却是丰富的,他对农村、农业、农民有一种解不开的结。“也许是我出身卑微的缘故,我历来亲近弱势群体,亲近出身寒微和我一样卑贱而又不屈服命运,向命运作不屈不挠斗争的人,这也是有些自以为是贵族的伪贵族们看不起我的缘故。但我无怨无悔,我宁愿雪里送炭,去帮助那些真正痴迷文学的人,而不愿锦上添花,去帮助那些故作高雅、自命不凡的人。”[6]虽然身居小城,可他的眼里心里都是他们,看到的是农民苍老疲惫、孤立无助的面孔,想到的是他们不光经济贫困,还有无法逾越社会生活中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不仅关心农村、农民和底层社会人物的命运,他的作品,还关注到人性,人的遭遇,人的命运的变化。在他的作品中,能给人希望,让人温暖,抚慰伤者的仁爱、宽厚、悲悯和正义永远处于主导地位。这些种种,都与他的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
文学来源于生活,夏天敏作品的思想内涵里充满了对底层人民的深入的了解和深切的关注,多年来的生活积累点点滴滴反映着他的忠诚和敬畏,对生活,对土地、对故乡。他的情感归属在他一心一意扎根的大山里,他疼痛感伤,为底层民众的沉重生活,他深深忧虑,为因贫穷变得麻木和迟钝的老乡,为老乡们必定要面对的他们可必定无力改变的社会秩序和现实制度。这个与农民血肉相连的作家,一直站在土地上,把自己站成了农民,真切站在农民的立场,捧着他的良知和苦心在作品中展现着农民生存的艰难,贫困和愚昧的双重压迫,以及对命运的苦苦挣扎。“在文学越来越风花雪月的今天,表现贫困中的农民、让人哭笑不得的作品少之又少。批评现实是要有勇气的。夏天敏就是一个有勇气的现实主义作家。”于坚这样评价夏天敏。
(三)中外作家的熏陶
一个作家,如果忽视长期的踏实的阅读准备,艰苦的写作技法练习和长期的勤奋写作,只局限于一些原生态的生活感悟,将很难有发展,在漫长的孤独的文字长河中必将被淹没。
当夏天敏还是作者的时候,一些优秀的中外作家成为影响他醉心乡土,描写农民,作品中常常显现苦难意识、悲剧意蕴的来由。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他尽其所能大量阅读中外名著,并一边在生活中积累素材,一边在整体关照下对所读的书籍进行选择性吸收。由此积累了良好的艺术领悟力,造就了扎实的语言功底。
“乡土文学派”的最早提出者和奠基人鲁迅成为影响夏天敏创作最为深刻的作家。鲁迅以“凄凉哀婉的感伤基调”为乡土文学派的主基调,以“哀其不幸的忧伤”为乡土文学派的主情绪,以“凄苦压抑”为乡土文学派的主氛围。基调也好,情绪也罢,氛围也是,三者的范围大致包含了对乡愁的忧伤。这些凄苦压抑,哀其不幸的情绪深深的影响了夏天敏,在他以后构筑自己的写作特点的时候,潜移默化的使用和发展了乡土文学——浓郁的地方特色,底层的生活沉重等。
2001年6月,夏天敏在鲁迅文学院进修结束。在这里,他接触了更为广阔的文学世界。对于一个出生在偏远农村城市的乡土作家,他保持了并不狭窄的视野,除了领受中国传统文学的洗礼,对西方文化也有了些精当的理解。《飞来来的村庄》中,西方的荒诞主义和现实主义写法就有高度统一的结合,一场地震,把一个村庄“震”到了别的地区去,这是无比荒诞的。面对着完全不同的自然环境,小说里的人物们都面临着一场新的考验,尽管有少数人为了摆脱贫穷而做出种种努力,但大多数人守着一贯的惰性分吃救济款,这又是无比真实的。人物们在荒诞的变化面前以各自不同真实的性格行动着。《好大一对羊》除了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的底线外,还吸收了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技巧和表现手法,比如黑色幽默,魔幻主义等。而这种吸收的运用是非常自然的,不是刻意为之,更不是生硬的模拟。这种向外的文化吸收成就了作家更为广阔的视野,也让作家的创作能够越走越远。
[1]孟庆枢,杨守森.西方文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193.
[2]叔本华.劝戒与格言[M].范进,柯锦华,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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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M].王炜,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
[5]朱海燕.文化视角对地域文学研究的拓展——以昭通作家群研究为例[J].昭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2,(3):13—17.
[6]徐怀谦.我对脚下的土地爱得深沉——昭通文学现象与作家群研讨会侧记[N].人民日报,2002,11.
[7]夏天敏.好大一对羊[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121.
[8]夏天敏.皇木滑竿[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