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情绪的瓶花——探寻林徽因文学风格的“名片”
2015-04-10蒋林欣
【摘 要】“披着情绪的瓶花”是林徽因文学风格的“名片”,她的写作是一次次情绪的旅行,“情绪”是进入她文学世界的密匙,她的作品如“瓶花”一样,鲜妍与古雅并存,富有艺术品的韵味,又常有一种悲凉之气,这是她的文学基调与主题,美得短暂而又具有恒久的魅力。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8784(2015)01-76-4
收稿日期:2014-11-12
作者简介: 蒋林欣,文学博士,四川文化产业职业学院、四川文化产业发展研究中心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化产业。
“风格即签名”是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里的名言,说明独特的风格是画家身份的标识,法国批评家布封也曾说过“风格即人”,风格是作家独特的表达方式。例如,张爱玲那昏黄的月亮和苍凉的手势、余光中那绵绵无尽的乡愁、白先勇那华丽而苍白的美妇人都是他们各自文学风格的签名和独有的“名片”。这样的“名片”可能会淹没事实的丰富性,但它们那熟悉的气息确能引导我们在卷帙浩繁的书海中较为准确而迅速地定位到某位文艺家。
在炎热的夏日阅读三卷本《林徽因文存》 [1],一股清凉之气溢满心田,很美很愉悦。但美在何处却不易说清,也许任何精妙的语言都无法描述她那一闪穿越时空的灵性之光,也许任何理性的剖析都会与她的文学世界背道而驰,因而笔者只想为她寻找一张别致的“名片”。近些年,在大众传媒所宣扬的诗人徐志摩的浪漫情事中,在众多专业研究者所著的传记中,属于林徽因的“名片”早已广泛流传,那就是“万古人间四月天”、“莲灯微光里的梦”。无疑,这些标示着她整个人生历程的“名片”,都足以把她与民国其他的“临水照花人”区别开来,但笔者试图寻找的是最适合展现她文学风格的那一张名片。在那几卷灵动的文字里漫漫溯游,聆听那来自心底的轻轻独语,刹那间也是灵光的一闪,只见几束“披着情绪的瓶花”渐次绽放,在淡黄的纸页上回眸,于典雅清丽中散发着缕缕幽香,也许,这就是标示林徽因文学风格的那张“名片”。
林徽因有诗云:“记忆的梗上,谁不有/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无名的展开/野荷的香馥,/每一瓣静处的月明”(《记忆》)。在她唯一的剧本《梅真同他们》里,美丽聪慧活泼而身份卑微尴尬的梅真用黑宋瓷胆瓶插了一束梅花,众人都赞“妙”,“瓶花”意象在此摇曳生姿。更奇妙的是,读林徽因,胡适的《瓶花》诗总在互文性地绰约闪现:“不是怕风吹雨打,不是羡烛照香熏,只喜欢那折花的人,高兴和伊亲近。花瓣儿纷纷落了,劳伊亲手收存,寄与伊心上的人,当一封没有字的书信。”即使这是写给陆小曼的,如此联想或许仅是阅读主体的一种审美感悟,但林徽因的诗、文、小说、戏剧、评论都似一束束带有各样情绪的瓶花,既有艺术藏品的古雅精致,又如鲜花般芳香四溢,还有几分“刹那芳华”的凄艳,但即使美得如此短暂,在落英缤纷的时候,在魂消香残的时候,也可以留得一缕香气在人间,寄与那些懂得的人。因此,“披着情绪的瓶花”可以用来描述、象征林徽因文学的总体风格,也算是笔者品读其人其文的一种收获。
一、写作是情绪的旅行
“情绪”是进入林徽因文学世界的密匙,她很在乎“那点点人的感觉,人的情感智慧(通称人的情绪的)”。她在春初一片晌午的阳光里“偶一回头,看看过去幼年记忆步履所留的残迹,有点儿惋惜时间;微微怪时间不能保存情绪,保存那一切情绪所曾流连的境界”。她放任情绪自由驰骋,无踪迹地流动,作一次“情绪上的小小旅行”,就是美文《一片阳光》的诞生。
写作是情绪的旅行,这样的状态在《蛛丝和梅花》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两根蛛丝,由门框边轻轻的牵到一枝梅花上”,“迎着太阳发光”,林徽因“向着那丝看”,就开始了她情绪的旅行:
“情绪不禁迷茫缥缈的充溢心胸,在那刹那的时间中振荡。同蛛丝一样的细弱,和不必需,思想开始抛引出去;由过去牵到将来,意识的,非意识的,由门框梅花牵出宇宙,浮云沧波踪迹不定。是人性,艺术,还是哲学,你也无暇计较,你不能制止你情绪的充溢,思想的驰骋,蛛丝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那细丝牵引到友人初恋的情景,“他问起少女的情绪”,那梅花又描着“未恋”的影子,“情绪风似的吹动,卷过,停留在惜花上面”,“情绪”又有男女、东西方的分别,但“一样是愁,却跃跃似喜,十六岁时的,微风零乱,不颓废,不空虚,惦着理想的脚充满希望,东方和西方却一样”,古典旧诗词与西洋诗的花、月色意蕴很不同……末了,她又回到 “十六岁”那“自觉解花的情绪”:
“你为花动了感情,实说你同花恋爱,也未尝不可——那惊讶狂喜也不减于初恋。还有那凝望,那沉思……”“一根蛛丝!记忆也同一根蛛丝,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牵引出去,虽未织成密网,这诗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几年的情绪的联络。”
该文落款是“二十五年新年漫记”,与林徽因的十六岁刚好相隔十六年,而十六岁时的她正在英伦,正当“未恋”与“初恋”的花季雨季。凝望着蛛丝与梅花,那相隔十几年的情绪又诗意地联络,文字就款款地流泻,旅行结束,美文也就完篇了。
为文如此,写诗又当如何?林徽因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中说“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忠于那一串刹那间内心整体闪动的感悟”,“在那一闪力量突如其来,或灵异的一刹那的‘凑巧’,将所有繁复的‘诗的因素’都齐集荟萃于一俄顷偶然的时间里”。而在那凑巧的一倾刻的时间里“敛聚着重重繁复演变的情绪”,写诗可以说就是为这种繁复、纷乱的情绪“刻画一种适合的表情”。
林徽因在诗文中多次直接用到“情绪”二字,如她在哀悼那些“落花似的落尽”的爱恋的时候,情愿“忘了去/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情愿》);她在病中的时候,感到那一片原本空灵的“轻纱似的情绪”打着“拙笨补丁”(《小诗》);当“垂着纱”的“昼梦”,“还未曾开花”的时候“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当“花竟开了”的时候,千百瓣都“抖擞那不可言喻的/刹那情绪”(《昼梦》)……
当然,情绪的旅行主要是指她写作时所进入的状态,潜意识、情感、直觉、理智等在刹那间汇成一种纷乱的情绪。诗歌就是这些难以言状的情绪的流淌:“那一晚”各自分定方向的情绪、在西山红叶里寻梦的情绪、独过藤花前幽幽的情绪、六点钟在下午无所盼望的情绪……正因为情绪的繁复纷乱,她的诗总是很富有动感,跳跃变化流动不居,意象繁密。比如“这不息的变幻”的瞬息万变的“行径”是“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谁爱这不息的变幻”》);那一句“爱的赞颂”里伴随着一连串美好的意象:“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等等。
林徽因的小说、戏剧、评论也是一次次情绪的旅行,《窘》《九十九度中》《钟绿》都披着她独有的情绪,她所关注的更多的是一些情绪的片段。林徽因不以写作为志业,文学仅仅是她一生中“荧荧的一剪光”,但无疑她是深得文学奥秘的人。
二、鲜妍与古雅并存
“瓶花”是鲜妍芬芳的,也是古雅精致的,富有艺术品的韵味,林徽因的文学就如同瓶花一样,鲜妍与古雅并存。众所周知,她的诗是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典范,她也被称为新月派的“灵魂”(朱光潜语)。在此无需赘述,仅说说另一弯“新月”的魅力。古典诗歌辉煌灿烂,张若虚、王昌龄、李白、苏轼等诗中的明月,压低了现代人的星空,诗人热切地期盼、赞美那“圆在苍老的天空”的“第一次命名的新月”(见任洪渊的诗)。在三十年代,林徽因的作品就是旧空里的新月,崭新的面容闪现着古风古味,有如瓶花的风姿。她的诗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用现代的辞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形”,基本上没有古典诗歌的痕迹。例如《灵感》的第一节: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儿过,/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告诉日子重叠盘盘的山窝;/清泉潺潺流动转狂放的河;/孤僻林里闲开着鲜妍花,/细香常伴着圆月静天里挂;/且有神仙纷纭的浮出紫烟,/衫裾飘忽映影在山溪前;/给人的理想和理想上/铺香花,叫人心和心合着唱;/直到灵魂舒展成条银河,/长长流在天上一千首歌!”
在林徽因这里,“花”不是欧阳修的花,“月”也不是李白的月,“银河”更不是牛郎织女的银河,这一切都只属于她自己。然而,即使是如此一连串崭新的意象,也展现着古风古味,“是你,是花,是梦,打这儿过”不是有几分晏几道“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的风味?“孤僻林里闲开着鲜妍花”不是有几分姜夔“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风味?“细香常伴着圆月静天里挂”不是有几分“西厢拜月”的风味?整节诗不是也有几分“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那种素描的风味?写抽象的“灵感”即如此,更何须提“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那样美妙的诗行?这就是林徽因“由于本能的冲动,凭着一种天赋的兴趣和灵巧,驾驭一串有声音,有图画,有情感的言语”,新形式、新词汇中有新情绪,新境界,也有旧风格,旧意境,不是“酒瓶装新酒”,不是“新瓶装旧酒”,而是亦新亦古的“瓶花”。
再来欣赏她的文学评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中的一段:
“这感悟情趣的闪动——灵感的脚步——来得轻时,好比潺潺清水婉转流畅,自然的洗涤,浸润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梦残歌罢,美感的旋起一种超实际的权衡轻重,可抒成慷慨缠绵千行的长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叹般的三两句诗词。愉悦的心声,轻灵的心画,常如啼鸟落花,清风满月,夹杂着情绪的缤纷;泪痕巧笑,奔放轻盈,若有意若无意地遗留在各种言语文字上。”
在此我们可以看到,林徽因用多么美妙的语言描写了“灵感的脚步”!当是时,西方思潮奔涌,林徽因本人也很西化,但她却用如此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文字写了这篇诗论,有着中国文论一以贯之的诗性传统,这是她忠于自我的情绪的具体表现,论说文也是情绪的旅行。像如此出色的文论当可追步《文赋》《文心雕龙·神思》等经典之作,像如此漂亮的文字唯有余光中“左手的缪斯”才可与之媲美,只惜很少有人注意到文论史上这一束寂寞开放的瓶花。
林徽因的小说《钟绿》堪称完美,精致得如同其中的主人公美人钟绿一般。为了描画好钟绿的美,林徽因层层铺设,先据人们的传说勾勒了一个红颜薄命的素服美人作为序曲,再写到传说中的钟绿:中世纪小尼姑模样简单静穆的钟绿,在狂风暴雨中扭头一笑村姑模样的钟绿,以及流浪的钟绿、古典的钟绿,然后才是作者眼见的真实的“有种雕刻般的奇迹”的钟绿:“我只觉得她由脸至踵有种神韵,一种名贵的气息和光彩,超出寻常所谓美貌或是漂亮”,最后写到以悲剧结束的钟绿,“我耳朵里似乎还听见钟绿银铃似的温好的声音说:‘就算你做个梦,现在你信不信昨夜答应过请人坐帆船?’”,曲终人散时,尚有渺渺余音!这就是林徽因文学的鲜美与古雅之所在。
三、刹那芳华的永恒
“瓶花”总在短促的时间里匆匆凋零,因而又总是幽幽的,凄美的。林徽因的作品常有一种悲凉之气,这是她文学基调与主题。她的多数诗歌都写满了伤情与悲情,如《那一晚》《情愿》《仍然》《别丢掉》《记忆》等。那些同听过的城楼钟声与鸟啼,那些同看过的西山红叶与花好,那说过的几句话留在空谷里的回音,隔着“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成了她“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情绪。她在诗文中悼志摩、吊玮德、哭三弟,直面死亡的惨烈,直面人世“惨的变幻”,悲怨与惨淡一样深沉。
《钟绿》就是一个“美的毁灭”的悲剧,“钟绿的爱人在结婚前一星期骤然死去,听说钟绿那时正在试着嫁衣”,“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们本来要结婚的礼拜堂后面”,“钟绿竟死在一条帆船上。关于这一点,我始终疑心这个场面,多少有点钟绿自己的安排,并不见得完全出自偶然。”是红颜薄命还是命运的不公?作者是在写美人钟绿还是在哀悼那逝去的友人?甚或是一种黯然自伤?这些都无法追踪了。《梅真同他们》虽是未完成的剧本,但从已有的三幕来看,悲剧难免,由于梅真的身份、文靖的家庭环境,再加上种种误会,文靖即将出走,“一切事情我都可以不必再关心了”,也许梅真会像她说的那样“明天就可以答应小宋……去做他那电料行的掌柜娘!那样子谁都可以省心了”,也许这对梅真来说是个不错的结局,但这总让人想起纳兰词“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总有一股悲凉的况味!
美总是短暂的,“逃不出时间的威严”(《题剔空菩提叶》)。林徽因也不相信永恒,她说“永恒是人们造的慌,/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谁爱这不息的变化”》)。她认为人生是个“飘忽的旅程”,是个“美丽美丽的梦”(《莲灯》);“生是种奔逝,永在离别!/死只一回,/它是安慰”(《死是安慰》)。但她对于短暂、对于生死又很坦然,她希望“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莲灯》),如泰戈尔诗所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由悲哀而生静穆,正是林徽因的人生观,在文学书写中也就多了几分超脱。
金庸写过“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这也是“瓶花”的宿命,是林徽因文学中的一种情绪,也是她一生的写照。在有的人眼里她是“莲灯微光里的梦”,在有的人心中她是“万古人间四月天”,可见刹那芳华也可永恒。在文学史的长河里,林徽因的文字仅仅是那么几束寂寞的“瓶花”,几束披着她独特的情绪的“瓶花”,如果有一缕幽香流传在人间、在史册,更有那么几个懂得的人,那么即使有一天它们的“花瓣儿纷纷落了”、枯萎、消逝,也定会有永恒的魅力,长存在人间。
【责任编辑:闫现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