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井上靖历史小说《杨贵妃传》的创作倾向

2015-04-10张体勇

关键词:井上靖杨玉环杨贵妃

张体勇

(山东大学翻译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井上靖历史小说《杨贵妃传》的创作倾向

张体勇

(山东大学翻译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井上靖的历史小说《杨贵妃传》在重现历史语境、还原历史真实的同时,通过史料的描摹与合理的文学想象实现了对历史人物的“还原”与“重塑”,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再现了“艺术真实”和“社会真实”,在对历史人物形象的深度刻画中凸显了作品的现实主义主题和当代意义。

井上靖;《杨贵妃传》;历史小说;史实;艺术真实

井上靖发表于1963年的小说《杨贵妃传》,以其真实宏大的历史叙事和细腻深刻的人物形象描写被日本评论家誉为“注重史实的本格长篇历史小说”。而在此之前不久发表的小说《苍狼》(1960年)在日本文坛引起了一场关于历史小说到底应该“尊重历史”还是“脱离历史”的大讨论①1959至1960年间,日本作家、评论家井上靖、山本健吉以及大冈升平等人以小说《苍狼》为引子围绕历史小说创作方法所进行的文学论战,这次文学论战对此后日本历史小说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从《杨贵妃传》乃至其后来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出这场论战对井上靖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如果说关于《苍狼》的文学论战使得井上靖的历史小说观最终得以定型,那么,《杨贵妃传》这部重要作品,毫无疑问是研究井上靖历史小说观构成的首选范本。

一、《杨贵妃传》的创作背景

自从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传入日本以来,杨贵妃便成为古今日本人最熟知的几个中国历史人物之一,杨贵妃也是日本文学作品中表现最多的几个中国历史人物之一。她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娇婉多情以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浪漫而凄婉的爱情,都与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日本文学那以纤细感伤为基调的审美情趣相吻合,激起了日本人的同情和慨叹,因此日本传统物语、戏剧等文艺作品中,以杨贵妃为题材的绵绵不绝,例如《俊赖髓脑》、《今昔物语》、《太平记》、《唐物语》中都有以杨贵妃故事为题材而创作的比较完整的文学作品,和杨贵妃有关的戏曲作品有《杨贵妃》《狭衣》《柳》《皇帝》等,而与之相关的诗歌作品则大量存在于《和汉朗咏集》《新撰朗咏集》《后撰集》等日本诗歌合集中,至于在作品中仅涉及李杨故事或是引用《长恨歌》诗句的文学艺术作品更是不可胜数。进入近代以来,著名作家菊池宽的剧本《玄宗的心情》,还有奥野信太郎、近藤经一、饭泽匡等的同题材戏剧,都被搬上了舞台。但是,把杨贵妃写进长篇历史小说的,井上靖却是第一人。

与日本历代杨贵妃题材的文学艺术作品相比,井上靖的《杨贵妃传》参考了中国的《长恨歌》《长恨歌传》等同题材文学作品,并且还参考了《旧唐书》《新唐书》以及《资治通鉴》等史书,但是从对文学素材、史料的取舍、人物形象的塑造乃至最终的作品创作主题来看,井上靖的《杨贵妃传》与以往同题材的作品是截然不同的。日本的杨贵妃题材传统文学作品多以《长恨歌》为重要的参考范本,其更多的是关注李杨爱情的浪漫、生离死别的哀愁,即大多是从文学层面讲述、咏叹李杨爱情的文学之美,而很少从政治和社会层面上进行伦理善恶的价值判断;与此相对,井上靖的《杨贵妃传》是在参照《长恨歌》前半部李杨现实世界故事的基础上并结合诸多史料、文学素材进行的当代语境下的现实主义再创作。小说《杨贵妃传》从开元28年(公元740)10月杨玉环被召入宫写起,一直写到天宝14年(公元755年)安禄山谋反、马嵬兵变,杨贵妃被缢身死。整部小说以杨贵妃的命运为中心,对其十六年的宫廷生涯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围绕着杨贵妃,作者在小说中还塑造了唐玄宗、高力士、李林甫、安禄山等一批性格鲜明、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作品通过杨贵妃命运的变迁,以及杨贵妃与周围人物错综复杂关系的描写,客观再现了唐代政治、社会及宫廷生活的动荡与危机,在艺术地再现那段绚烂明丽且带有些许暗色的宏大历史的同时,凸显了作品的现实主义主题及当代意义。

二、“历史真实”的探求

《白银谷》作者成一认为,“历史的真实是读者阅读历史题材小说时,潜意识中的必然标准”。可以说,历史真实是历史小说永远也绕不过去的标准,也是史诗追求所强调的重要因素。而“历史题材小说的历史真实包括三个方面:一是构建小说结构的历史材料(事件)的真实;二是历史人物形象的真实;三是历史氛围的真实”[1]。

历朝历代,杨贵妃题材的文学作品虽然题材多样、数量众多,但最初母题是历史史实,记载其事迹的《旧唐书》无疑是杨贵妃故事母题的起源,因此后世文学创作的主要史料来源多是出自《旧唐书》。有关杨贵妃的记载在《旧唐书·后妃传》中篇幅较大,记载的重要事件主要有杨玉环的身世、杨家与广平公主争门、禄山来朝母事贵妃、贵妃前后两次忤旨被遣、以及马嵬身死、玄宗追思等。这些真实的历史事件在小说《杨贵妃传》中都成为作家构筑整体故事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把这些历史事件连接在一起的除了主人公杨玉环的“命运主线”,还有一条“历史主线”,也即作品所采用的中国传统编年体例,通过准确的历史纪年与真实历史事件的严谨映衬,为小说“史感”的渲染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其次,历史小说中历史人物形象的塑造无疑是创作之核心,可以说,“决定一部小说价值之大小、成就之高低的主要因素,是看它是否塑造出了丰满、生动、不朽的人物形象”[2]13。历史小说中历史人物的真实性虽然从文学作品的层面来讲有诸多的涵义,但其首先强调的是人物的客观存在性,虽然历史小说作为文学作品并不排除虚构人物的存在,但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小说中,真实历史人物的“登场”无疑会增强其作为历史小说作品的可读性和历史魅力。小说《杨贵妃传》中的主要人物除杨玉环、玄宗外,其他如高力士、李林甫、安禄山、虢国夫人等也皆为读者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作家对小说中绝大多数人物的性格、生平描写皆参照了《旧唐书》及《新唐书》中的《玄宗本纪》《后妃传》《高力士传》《外戚列传》《安禄山传》等史料,而其他人物如皇甫惟明、哥舒翰、静安公主等人物也都可在《旧唐书·玄宗本纪》中找到。全书唯一在正史中无迹可查的便是玄宗所宠幸的另一位妃子—梅妃了,井上靖在创作随笔中写道,“梅妃其人是参考了中国宋元话本《梅妃传》,虽然或许史上并无其人,但我将其写入小说,目的在于通过描写杨贵妃与梅妃之间的激烈矛盾以凸显主人公的性格特点、丰富故事情节”[3]。客观来讲,在中国史书中出现的上述人物,在性格样貌方面的描写总体来说较为单薄,因此,作家在小说《杨贵妃传》中对各色人物进行文学润色的同时,也有意识地撷取《隋唐演义》、《杨太真外传》、《开元天宝遗事》等演义体小说、传奇轶事中有助于表现人物特点的题材,例如安禄山大跳胡旋舞、与贵妃认母子、贵妃梅妃争宠等情节以增加人物形象的生动性,但是围绕人物的描写始终没有脱离史书中对人物的基本定位,例如李林甫的“口蜜腹剑”,高力士的“性谨密”“谨慎无大过”,安禄山的“性巧黠”“百计谄媚”等特点,这样便使得小说中人物形象丰满鲜活的同时更具有历史的真实感。

历史小说中“真实史感”的表现除了真实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外,最重要的无疑便是“历史氛围”,而“历史氛围”营造的成功与否甚至可以决定该历史小说的文学价值和定位。在一定意义上讲,一部古代历史题材小说的气势是否宏大,是否具有“史诗”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是否能准确、逼真地再现当时的整体性社会历史氛围。所谓“历史氛围”,亦即“文本所牵涉相关历史时期内的社会文化氛围”,它包罗甚广,大到古代的风俗时尚、社会阶层、官制礼仪、科举制度,小至服饰、钱币、器物等等。“历史氛围”真实的历史小说能够自然地蕴涵丰富文化意蕴和较强的时代性和真实感,突出历史小说的“历史情味”。

具体到小说《杨贵妃传》来看,从小到宫廷乐舞的描写、宫女的服饰、妆容、元宵观灯的盛况,大到唐代后宫的等级规制、玄宗时期的多次对外战争、唐王朝与异族和亲的细节描述,作家或浓墨重彩、或工笔细描,渲染出一派鲜明浓郁的盛唐气象。而作品中诗歌的引用(共17处)也成为烘托小说历史氛围的点睛之笔,例如通过杜甫的《忆昔》赞叹了开元盛世的太平年代、通过《曲江春游》描写了杨氏一门的显贵,在描述宫廷乐舞时通过白居易的《胡旋女》展现胡旋舞的奇妙舞姿,而其他如“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等诗句的引用都为小说增添了几许亮色和历史文化气息。

总体来说,井上靖作为一名日本作家,能在《杨贵妃传》的创作过程中从大到小的整体架构和故事情节的设计,小到表现历史氛围的细节描写始终抱持着谨严的态度,这无疑是难能可贵的,也正是这种不懈的对于历史真实的追求,使得呈现在读者、特别是中国读者面前的《杨贵妃传》充满着强烈且熟识的中国传统历史美感。

三、从“历史真实”到“艺术真实”

历史小说之所以成其为历史小说,在于其不仅具有“史”、即“历史的真实”,同时还具有“文”、即创作中的“艺术的真实”。正如卢茂君所指出的,“如果只承认历史的客观实在性,而忽视甚至否认作家创作时的主观能动性(即作家在艺术原则的指导下对资料的甄别、分析、提高过程),那么,历史小说只能是历史的翻版,作家的思想就会湮没在浩瀚的史料之中。”[4]历史题材小说之所以区别于其他题材小说,就在于它要表述历史,但是,历史小说不是史学意义上的讲史,而是“讲述历史的文学”。历史是“人”的历史,因此,在无限“还原”与“重现”历史的基础上,把握历史人物的思想感情,塑造出有血有肉的人物,这是历史小说的核心问题。正如井上靖所说,“在历史的长河中给已经风化为残迹的往事注入新的生命,展现一个个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这正是历史小说的真髓。同时,创作通用于现代的作品,这也是小说家的使命”。

如果说史实的借鉴是为了“历史”的需要,那么文学的构思则将读者带入生动的“小说”世界。如果说《杨贵妃传》由于众多史料的铺叙而充满真实感和历史感以成就其宏大“历史叙事”的话,那么围绕人物形象塑造而进行的细腻的心理、语言描写则是其“小说叙事”的魅力之所在。从开元28年入宫至天宝15年马嵬兵变,杨玉环十六年漫长而短暂的宫廷生涯被巧妙地融入盛唐繁荣而隐现危机的历史时代,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宫廷暗战、复杂冷漠的人际关系,充斥着杨玉环十数年的宫禁岁月。因此,唯有从作者对主人公杨玉环细腻多变的心理、情感变化的点描、与周围重要人物复杂关系的书写方面入手,方能准确把握作者笔下重塑的“杨贵妃”这个历史人物的形象特点,而更重要的是同时也可以从历史小说创作的角度了解史实和文学之间既相对独立又相互融合的内在关系。

不管是在《旧唐书》还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曾为寿王妃”都是一个被刻意“掩饰”的情节,而在小说《杨贵妃传》中,作者却特意从寿王府二人的分离入笔,因为在杨贵妃的故事中与寿王的分离是其身份转换的重要节点,也是其迈入深宫的前提,因此小说不仅对二人的别离场景、而且对一直隐藏于历史暗影中的寿王进行了素笔点描。小说第一章开篇便写道:“开元二十八年十月,从距国都长安四十来里行幸骊山温泉宫的皇帝玄宗处派来使者,到了长安的寿王府。玄宗命寿王妃去温泉宫伺候”,小说继续写道:“玄宗的这种召见意味着什么,寿王也好,杨玉环本人也好,早已心领神会”。这样的记述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封建皇权下的威压,开篇便营造出一种严酷现实的故事氛围。对于玄宗的召见,杨玉环表示:“父皇既已有命,岂能违背”,而寿王在这一瞬间也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若是杨妃拒绝服从父皇之命,两人的命运则除死无他”,这样的描写鲜明地表现出杨玉环、寿王二人在残酷现实面前近乎麻木的现实感和无力感。对于寿王,杨玉环的想法是:“过去作为妃子,曾经对丈夫寿王有过爱情,然而如今这一切都与自己毫无关系了”,而最后二人竟然心有默契地不辞而别了。中国传统文学中“执手相看泪眼”的依恋与不舍,“何当共剪西窗烛”的情意切切,在此是看不到的,而有的只是这样一种“非人情”的现实与冷漠,对于个人命运的现实考量取代了曾经的夫妻情深,在权力和现实威压时顷刻化为乌有的人类情感的脆弱性在此展现无遗。从这种情节的处理方面可以看出,井上靖从日本作家的视角出发,力求以真实合理且尽可能接近历史的文学描写来展现人性的复杂性、真实性以及人际关系的善变和冷漠。

《旧唐书·列传第一杨贵妃》中有关杨贵妃的出身是这样记载的“:玄宗杨贵妃,高祖令本,金州刺史。父玄琰,蜀州司户。妃早孤,养于叔父河南府士曹玄。”而《新唐书·后妃杨贵妃传》中的记述则是:“玄宗贵妃杨氏,隋梁郡通守汪四世孙。徙籍蒲州,遂为永乐人。幼孤,养叔父家。始为寿王妃。”在此可以明显地看出两部史书对杨玉环的出身记述相距甚远,而这正好给作家的创作提供了可供发挥的空间,在小说《杨贵妃传》中,对杨贵妃的出身是这样记述的:“杨玉环出生于蜀地。随着父亲的死,一家陷于离散的境地,杨玉环辗转于几个家庭,最后在河南府士曹杨玄璬这一人物的家里,度过了少女时代。玉环入寿王府时,才成为杨玄璬的长女,借名门杨氏之姓,取名为杨玉环。”“对于出生于蜀一事,自己既信以为真,别人也不怀疑。其容颜和体态完全清楚地说明了她是南方所生。多脂肪的丰满的身体,是北方人所没有的。而且那眼睛的明亮清澈具有蛊惑人心的美,这也是北方女性所看不见的。其次是她那对多汁水果和香辣性的嗜好,也让人觉得是南方血统的人。”可以看出,《杨贵妃传》巧妙地将新旧唐书的内容糅合在一起,不仅点出其曾为寿王妃的事实,而且将其曾寄养于叔父家一事解构,将杨玄定义为与杨玉环毫无姻亲关系的人物。“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与《长恨歌》中高贵的出身相比,小说中的杨玉环幼年丧父、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甚至连个人的出身以及故乡都不甚明了,这样的描写无形中使杨玉环这个历史人物带上一层淡淡的悲情色彩。可以说,作者在参考相关史书的基础之上,剥离了史料中语焉不详、难辨真伪的温情面纱,对主人公的出身之谜进行了大胆且较为合情合理的现代演绎,将其由官宦子女还原为一个身世来历不明且无依无靠的普通女子,这样的文学构思无疑为杨玉环最终的悲剧命运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与《长恨歌》中重点叙写李杨“在天愿作比翼鸟”的浪漫主义爱情相比,小说《杨贵妃传》则更多地是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对杨玉环的心理进行刻画,从其心理、性格的变化中剖析杨玉环命运悲剧的根源。从入宫之初杨玉环认为玄宗“是力量,是天,是命运”,到“曾经掌握贵妃命运的人,如今却拜倒在贵妃的石榴裙下,她觉得无比的快乐”;从最初了解到宫廷生活的法则:“进入宫廷的一切女人无论如何也得坐的这把孤独猜疑的椅子,自己迟早也得坐上”,到最后“如同历史上的女掌权者那样,一种残忍的东西在贵妃的内心里也占据了一席之地,自己必须成为一个与她同等或者超过她的杀戮者”。可以说,这样的变化是主人公个人的悲剧,同时也是宫廷特殊生存环境对人性摧残所造成的必然结果,“不仅褒姒、自己和梅妃,凡是当上掌权者的妃子的女人们,难道不都是无一例外地自从进宫的时候起,就抛弃了笑的吗?失去了笑,换来的是什么呢?莫非说是权力吗?”小说中的杨玉环没有了诗歌中“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凄婉动人,也没有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丽多情,有的只是身处人情冷漠中的内心孤独、权力争斗中所带来的变态快感、阴谋陷害中的恐惧不安、逐渐泯灭了的人性、逐渐被扭曲的灵魂。就是这样一位陷入政治漩涡而无力自拔令人感到可叹、可怜的悲剧性人物在即将到达权力顶峰时如雨后落英般凋零,走向生命的终结,“贵妃由于安禄山的叛变,自己既未成为武后,又没成为韦氏,也没成为太平公主,最终以殉国的形式,了结了她三十八年的一生”。

唐浩明在《历史小说创作笔谈》中提到:“历史小说不能过多地担负记述历史的任务,人物形象应从阐释历史的重负中解脱出来。”千年以降,在中国杨玉环这个历史人物一直是一个令人兴叹的悲剧性存在,围绕着她的不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就是善妒误国等语汇,其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也始终是一个单薄苍白的历史面影,近乎无言地生,近乎无言地死,留下的只有令人无限遐想的天姿国色和蓬莱仙岛的虚无缥缈。而作家井上靖笔下的杨玉环,可以说完全颠覆了这个历史人物的传统历史形象,在这部历史小说中,作家对杨玉环这个历史人物重新定位,进行了“接近历史真实的还原”。而所谓“人的还原“就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身。艺术作品中“人的还原”,说到底,就是通过合理的文学想象尽力使作品中的人还其历史中的真面目,成为独一无二的“这一个”。[2]18在小说《杨贵妃传》中,杨玉环被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有欢欣也有哀愁的真实女子,她的内心始终是忧郁、孤独、矛盾的,最初的纯真、善良、真诚,在暗流涌动、凶险多变的宫廷生活中,变得残忍、麻木、充满对权力的欲求并最终导致个人精神的病态化和命运的悲剧化。小说中的杨贵妃形象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既陌生又熟悉同时又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而这些都归功于作者对主人公性格心理细致入微的文学演绎,而这种文学演绎可以说是井上靖在尊重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对艺术真实的追求,而反过来艺术真实的达成又进一步阐释了小说的历史真实,正如作者笔下性情复杂多变的杨玉环或许更加贴近历史的真实,而且这种丰富的文学构思和演绎也有意地对《长恨歌》中“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历史谜题做了一个很好的注解。

四、“社会真实”的反思

人物形象的塑造与作品主题思想的表达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必然联系。从历史小说的层面来讲,《杨贵妃传》在厚实、严谨的史实记述的同时对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以及李杨二人之间的情感纠葛进行了细腻的刻画,避开传统相关题材以玄宗为视角中心的习惯手法,以女性视角透视唐帝国由盛转衰这一重要历史时期,突破以往对李杨爱情或赞颂或讽喻的作品主题,以生动细腻的笔触对二人的情感世界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描写,作品之中李杨之间既是帝妃之恋,更是普通男女之爱,当然井上靖所追求的不是春风桃李、秋雨梧桐的哀伤和虚无缥缈的仙山话离情,其笔下所描写的只是李杨二人真实的感情与平淡但不乏波纹的生活,淡淡的依恋、深深的怨恨、难以割舍的牵挂、斩不断理还乱的柔情,而当这一切都戛然而止时,万般的恩怨亦随着主人公生命的逝去而悠然成空,只留下淡淡的爱与哀愁憾人心弦。正如日本作家司马辽太郎所理解的那样,“历史小说是写完结了的人生,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鸟瞰那些已经久远的历史人物完结了的人生。这就是历史小说的魅力”。[5]因此,总的来讲,井上靖在《杨贵妃传》中不仅重塑了杨玉环这个历史上饱受争议的女性形象,而且从历史旁观者的视角鸟瞰那些在唐帝国全盛时期的帝王、美人、猛将、权臣们短暂而各异的人生,突出表现了人在悠远的历史长河中的无力感与虚无感。

当然,历史小说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再创作并非仅仅是为了追求历史故事的重述,而是通过在历史舞台上历史人物的重塑体现其当代意义。正如胡良桂所指出的,“历史小说对历史内容的描绘,如果失去其当代性的启示,那么便会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故纸”。[6]那么,井上靖这部历史小说所要表达的现实主义主题和当代意义又何在呢?

五十年代以后,随着战后时代的终结,日本社会开始摆脱战后混乱、贫困和战争的阴影,经济进入高速发展,社会相对稳定但又面临新的矛盾和危机。日本政府为了保持经济高速发展制定了全面的消费刺激政策,导致了国民对物质享受的狂热追求,而对经济利益的片面追求,加剧了社会整体性的不当竞争,人在经济高度发达的社会中的异化,使得人们忘记了自己之外还有他人,物质之外还要友谊,人们互相不再是朋友,而只是竞争的对手乃至敌人,于是不安、孤独就不期而至了。正因如此,“生存危机、感情危机和信任危机是六十年代日本现实主义文学集中表现的主题。”[7]

井上靖是历史小说作家,同时也是一位现实主义小说作家,他在以震惊日本的“下山事件”为题材创作小说《暗潮》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巨大勇气充分表明了作为一位有良知的作家所具有的强烈社会责任感,而在历史小说的创作中亦将其熔铸其中。井上靖忠实于现实主义,首先忠实于自己的真实,将自己的文学根植于社会生活的土壤。他透过自己冷静、透彻的目光,发掘社会现实问题,通过敏锐的洞察力意识到战后日本社会这种普遍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所产生的社会根源。通过历史小说《杨贵妃传》与现实相吻合的情境与复杂的人际关系描写,含蓄地表达了对于现实社会中冷漠的人际关系所形成的个人原因和社会因素的批判,在作品中用充满阴谋算计、冷酷无情的宫中环境暗喻由于对物质利益的片面追求而形成并日渐扩大的人类社会的精神荒漠,通过主人公性格的嬗变及其孤独忧郁且病态的精神状态反映出现实社会中人内心的孤独和精神世界的荒芜,含蓄地表达出对社会现实与人类道德的深刻思考。正如日本评论家永丘智郎所指出的:“井上靖的功绩,在于他把日本战后经济发展结果所形成的人际关系毫无遗漏地写进了文学作品。因此,倘若将他的作品系统地介绍到国外去,就能使人借此深刻地认识日本战后的历史。”

姚雪垠先生曾经指出,“历史小说是历史科学与小说艺术的有机结合,作家所努力追求的不是历史著作,而是艺术成果即历史小说”,[8]也就是说,历史小说既不能成为戏说历史的文化工具,同时也不必如史书般过多地担负讲述历史的任务;而应以现实时代精神激活历史,充分发掘历史生活的内在精神,使历史小说具有丰富的诗学内涵,将历史素材转化成生动而又充满诗情的艺术形象,使作品充满强烈的诗学魅力。在历史小说《杨贵妃传》中,作家井上靖正是通过历史作品的抒写来探索人类思想的过程,诘问人性的善与恶、审视社会新旧秩序继承与融合过程中所产生的诸多问题,由此表现出一种积极的现实主义的批判性思考。

通过对《杨贵妃传》这一跨文化语境下历史小说作品的解读,可以了解到,一部优秀的历史小说,只有在艺术创作方面真正达到“历史真实”“艺术真实”以及“社会真实”的完美融合才能够真正使读者心有触动,因“史”而反思现实,因着“史”的镜子而照见现实。

[1]马振方.历史小说创作基本功刍议[J].文学评论,2002(1):117-124.

[2]郑春.试论当代历史小说的创新努力[J].文史哲,2000(1):13-19.

[3]井上靖.历史小说的周围[M].日本:讲谈社,1983:165.

[4]卢茂君.井上靖的中国题材历史小说探究[D].长春:吉林大学,2008:107.

[5]司马辽太郎.历史与小说[M].日本:讲谈社,2004:89.

[6]胡良桂.当代历史小说的现代性与创造性[J].中国文学研究,1997(3):71-81.

[7]叶渭渠.日本文学史[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327.

[8]姚雪垠.从历史研究到历史小说创作——从《李自成》第五卷的序曲谈起[J].文学评论,1992(4):37-44.

【责任编辑詹丽】

I106

A

1674-5450(2015)05-0117-05

2015-03-23

张体勇,男,山东济南人,山东大学(威海)讲师,山东大学比较文学博士研究生。

猜你喜欢

井上靖杨玉环杨贵妃
从地方理论看井上靖的中国丝路游记
香尽空珊珊
“素面朝天”究竟是面对谁
井上靖的新疆旅行与新疆游记
杨贵妃死亡之谜
大唐艳景中的女性幻象
日本作家井上靖对战争的文学反省
迷幻的湖
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出处
杨贵妃 王朝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