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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肃代时期剑南道政治地理研究 (757—767)——以东西两川的分合为中心

2015-04-04陈乐保

关键词:蜀中东川旧唐书

陈乐保

唐代的剑南道从地理上来看南北狭长,东西较窄;从人口分布来看,剑南道的人口主要集中在以成都为核心的北部,南部人口较少。因此,无论是从南北还是东西,都不好再进行划分。①史念海:《论唐代贞观十道和开元十五道》,《唐代历史地理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50页。在安史之乱以前,剑南道的辖区一直比较稳定,未出现大的变动。然而从至德二年 (757)至大历二年 (767)的十余年间,剑南道先后经历了一个由合到分,又由分到合,再由合到分的复杂过程。出现这种情况,与肃、代时期的政治军事局面有着密切关系,同时也是安史之乱后地方藩镇离心力增强的必然结果。目前,关于剑南道东西两川分立的问题学术界已有关注,但既有的成果多侧重于剑南道的初次分立,对这十余年间剑南道的整个分合过程及其历史背景的探讨尚不够深入。②张世伟对剑南道的分合有初步研究,但未能注意到这一时期剑南道内部派系的争斗。吕弯亮认为唐肃宗分立剑南道是为了清除玄宗的蜀中亲信势力,但向楠则强调肃宗分立剑南道是出于抑制藩镇势力恶性膨胀的考虑。张熊认为唐初次分立东西两川的时间应为上元二年,此点结论尚待商榷。参见吕弯亮:《唐代剑南西川分立原因探析》,《四川理工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郭声波:《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79-987页;张熊:《有关唐代两川第一次分治的两个问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3年第4期;张世伟:《唐代剑南道的重要性及其分合与中央关系之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台湾成功大学,1992年。向楠:《唐代剑南西川节度使的政治地理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历史学系,2012年。又,史书关于析置东川的记载非常混乱,相关史事有待进一步厘清。本文不揣浅陋,旨在探讨肃代时期剑南道的分合过程、背景及其影响,以求正于方家。

一、玄宗幸蜀与东西两川的首次分立

天宝十四年 (755),安史之乱爆发。次年六月,唐玄宗仓皇逃奔蜀中,太子李亨则在马嵬驿之变后趁机分兵北上,并于灵武即帝位,是为唐肃宗。唐肃宗即位的消息传至蜀中后,玄宗被迫承认了这一事实,并下令“军国大事先取皇帝处分,后奏朕知”。③《旧唐书》卷9《玄宗纪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34页。但玄宗仍保留了发诰权力,这样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朔方和剑南两个政治中心。尽管玄宗退位后的影响力已远逊于新朝廷,但对于非正常即位的肃宗来说仍是个很大的威胁。①关于玄宗与肃宗之间的矛盾可参见黄永年:《唐肃宗即位前的政治地位和肃代两朝中枢政局》,《文史存稿》,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226-251页;贾二强:《唐永王璘起兵事件发微》,《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1期;任士英:《唐代玄宗肃宗之际的中枢政局》,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237-287页。不仅如此,玄宗与剑南道的特殊关系也让肃宗担忧不已。有学者指出,玄宗晚年倦于政事,因而出现了边镇节度使的久任现象,但他对剑南地区的控制却丝毫没有松弛。②黄寿成:《〈郭虚己墓志〉发微》,杜文玉:《唐史论丛》第十四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16-226页。天宝末年,玄宗还以宰相杨国忠遥领剑南道节度使。马嵬驿之变后,扈从侍卫因杀杨国忠之故不愿前往剑南,最终玄宗与高力士力排众议,卒幸蜀中。由此也可看出玄宗与剑南道关系之密切。有鉴于此,如何消除剑南的玄宗势力就成为肃宗的一块心病。

至德二年九月,唐军在付出沉重代价后收复京城长安。唐肃宗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派人至蜀中迎上皇,并于十月下令将剑南道分为东、西两川。关于此次剑南道分立的时间,诸书所记有较大差异,如《旧唐书·地理志》、《新唐书》、《资治通鉴》与《太平寰宇记》等书均作至德二年,而卢求《成都记序》与王溥《唐会要》却系于上元二年 (761)。③《旧唐书》卷41《地理四》,第1664页;《新唐书》卷67《方镇表四》,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870页;《资治通鉴》卷220,唐肃宗至德二载条,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051页;乐史:《太平寰宇记》卷72《剑南西道一》,王文楚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461页;卢求:《成都记序》,董诰等:《全唐文》卷77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702页;王溥:《唐会要》卷78《诸使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92页。学术界普遍采纳至德二年之说,但也有学者认为上元二年之前不曾有关于东西两川节度使和使府僚佐的明确记载,因此断言东西两川的首次分立是在上元二年。④张熊:《有关唐代两川第一次分治的两个问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3年第4期。然而,上元元年彭州刺史高适在所上疏中已明确说道“剑南虽名东西两川,其实一道”,⑤高适于乾元二年五月拜彭州刺史,上元元年九月又转为蜀州刺史,此疏则见于上元元年。周勋初:《高适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10页。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剑南道就已分为东西两川了。

至德二年析置后的东西两川,西川治所依旧为成都府,管辖除东川以外的原剑南道属州。东川的治所与领州情况,史书所记多有舛误。 《新唐书》与《资治通鉴》均认为至德二年东川治所为梓州,⑥《资治通鉴》卷220,至德二载十月,第7051页;《新唐书》卷68《方镇表五》,第1902页。钱大昕《廿二史考异·旧唐书三》也持此论。⑦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59《旧唐书三》,方诗铭、周殿杰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861页。但这一结论有待推敲,《旧唐书·李巨传》记载上元二年梓州刺史段子璋起兵作乱,袭东川节度使李奂于绵州。⑧《旧唐书》卷112《李巨传》,第3347页。段子璋袭李奂于绵州之事亦见《资治通鉴》卷222,上元二年二月壬午,第7113页。这个记载非常蹊跷,如果梓州为节度使治所的话,段子璋又为何远道奔袭绵州?又,唐代藩镇节度使一般例由本州刺史或长史担任,段子璋是梓州刺史,但东川节度使却是李奂。若从这两点来看,至德二年东川治所当为绵州,而非梓州。中华书局点校本《旧唐书·高适传》言“剑南自玄宗还京后,于梓、益二州各置一节度”。此处有校勘记,“梓、益二州,‘梓’字各本原作‘绵’,《廿二史考异》卷五九云:‘案至德二年,置东川节度使,治梓州,绵当为梓之讹。’今据本书卷四一《地理志》改”。⑨《旧唐书》卷111《高适传》,第3329-3333页。据《旧唐书》卷四一《地理四》载,“乾元后,分蜀为东、西川,梓州恒为东川节度使治所”。此条记载存在两处明显错误,首先剑南道首次分为东西两川是在至德二年;其次,绵、遂等州都曾为东川治所 (遂州为东川节度使治所详见下文),非谓“梓州恒为东川节度使治所”。所以,校勘记引这则史料来佐证《廿二史考异》的结论实际是行不通的。总之,司马光、胡三省、钱大昕错将至德二年东川节度使治所定为梓州,点校本《旧唐书》复据《廿二史考异》之结论,改“各原书”之“绵”为“梓”,造成了史实的错误。因此,至德二年的东川治所是原本《旧唐书·高适传》所记之绵州,而非梓州。[10]关于至德二年东川治所为绵州的问题,吴秀成所著《〈旧唐书〉辨证》中也有论述。吴秀成:《〈旧唐书〉辨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39-343页。

《新唐书·方镇表五》言至德二年“置东川节度使,领梓、遂、绵、剑、龙、阆、普、陵、泸、荣、资、简十二州。……乾元二年增领昌、渝、合三州。广德二年,废东川节度,以所管十五州隶西川节度”。①《新唐书》卷68《方镇表五》,第1902-1905页。以上有关东川领州情况变化的记载也存在两处问题:其一,《新唐书·方镇表五》所载东川初领十二州中没有果州,但从地理分布上来看,果州完全被东川的绵、梓、遂等州隔离在北面,根本不与西川相接。换句话说,如果果州不属于东川的话,那么它属于西川的可能性也不大。②郭声波、赖青寿也认为果州在至德二年划入东川,东川初领十三州。赖青寿:《唐后期方镇建置沿革考》,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历史学系,2011年,第162-164页;郭声波:《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911页。所以,至德二年的东川最初当领绵、果等十三州,乾元二年 (759)又增昌、渝、合三州,总数为十六州。其二,至德二年以后,东川的领州总数并不是持续增加,相反在上元元年后大量减少。上元元年,彭州刺史高适上《西山三城置戍疏》,文中说道“今梓、遂、果、阆等八州,分为东川节度”,③《旧唐书》卷111《高适传》,第3330页。不仅明言果州隶属于东川,而且还指出上元元年的东川只有八州,而非十五州。高适所言八州除梓、遂、果、阆、绵五州外,原属剑南道的龙、剑等二州均在梓、遂等州的北面,与西川不相通气,也应属东川,其余一州则尚难确定。又,杜甫作于广德元年 (763)的《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中言“况臣本州,山南所管”,则至迟广德元年阆州已改隶山南西道。果州与阆州同属嘉陵江谷地,很可能此时也一起划入了山南西道。所以,到广德元年前后东川仅领有六、七州,数量非常少。杜甫《安危表》中还提到“东川更分管数州于内”,④杜甫:《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仇兆鳌:《杜诗详注》卷25,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193-2195页。郭声波认为果、阆二州改隶山南西道的时间是在大历元年,当误。郭声波:《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909页。也可作一很好的注脚。总之,《新唐书·方镇表五》没有注意到高适与杜甫奏疏中的重要信息,误以为至德二年后东川领州有增无减,从而造成明显的错误。

从地理上来看,东川的辖区基本在西川的北面、东面,尤其是剑、阆二州为成都的东北门户,历来是出入蜀中的必争之地。很明显,唐肃宗将东川从剑南道分立出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全面控制由汉中进入蜀地的道路,从而进一步控制以成都为核心的西川。从经济上来看,东川所领绵、梓、遂、果等州都是蜀中经济发达、人口密集的地区,绵、梓二州人口都在六万户以上,位于剑南道所辖州府的前列,遂、阆、果、剑、龙等州也都保持在二、三万户左右,其总人口大约占原剑南道的三分之一。⑤翁俊雄:《唐鼎盛时政区与人口》,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55-165页。如此一来,西川的经济实力就被大大削弱。后来,西川节度使高适就感叹本道大量的军费开支只能依赖成都、彭、蜀、汉四州,以至于在抵御吐蕃与南诏的联合进攻时明显力不从心。

东西两川分立后,唐肃宗又通过一系列人事变动来清除玄宗在蜀中的亲信势力,以加强对剑南地区的控制。西川方面,至德三年,玄宗所任命的剑南节度使李峘被李之芳代替。此后的十年中,西川节度使一直都由朝廷派遣重臣担任,如乾元二年以右仆射裴冕加御史大夫、成都尹,充剑南西川节度使;乾元三年以京兆尹李国贞 (原名李若幽)为成都尹、剑南节度使等。与西川相比,东川的情况就比较棘手。《资治通鉴》卷二二二载上元二年:

梓州刺史段子璋反。子璋骁勇,从上皇在蜀有功,东川节度使李奂奏替之,子璋举兵,袭奂于绵州。道过遂州,刺史虢王巨苍黄修属郡礼迎之,子璋杀之。李奂战败,奔成都,子璋自称梁王,改元黄龙,以绵州为龙安府,置百官,又陷剑州。⑥《资治通鉴》卷222,上元二年二月壬午,第7113页。

段子璋叛乱长期未受到学术界的重视,这可能是因为对唐朝后期藩镇内部“将校作乱”习以为常,所以很容易也将段子璋之乱误归入这类动乱。事实上,段子璋之乱极为特殊,所涉及之事也是非常微妙的。段子璋是玄宗幸蜀时的护驾功臣,但他却没有随玄宗一起回京,而是担任梓州刺史。梓州正当川陕交通大道,军事地理价值极为重要。据《新唐书·肃宗纪》载,段子璋还担任东川节度兵马使一职,①《旧唐书》卷111《高适传》,第3331页。是除东川节度使李奂之外的最高武将。值得注意的是,唐玄宗在回京之时曾将自己的半数扈从亲兵留于蜀中,②《资治通鉴》卷220载玄宗回京卫士有“六百”,而据《资治通鉴》卷218,玄宗入蜀时“从官及六军至者千三百人而已”。事实上“从官”人数非常少,《旧唐书·韦见素传》言马嵬驿兵变后“朝士独韦见素一人”。因此,随玄宗入蜀的“千三百人”大多为扈从军士。《资治通鉴》卷220,至德二载十一月丙申,第7044页;《资治通鉴》卷218,至德元年六月庚辰,第6987页;《旧唐书》卷108《韦见素传》,第3276页。这支军事力量自然也听命于段子璋。可见,段子璋其实是玄宗在蜀中精心布置的一枚棋子,是他企图维系其在剑南影响的军事寄托。玄宗回到京城后很快就陷入肃宗的软禁之中,备受李辅国的离间。乾元三年高力士、陈玄礼等扈从功臣“迁贬,上皇寝不自怿”。③《旧唐书》卷9《玄宗下》,第235页。对于京城的这些事情,段子璋虽远在梓州,但也必知晓一二。所以,当肃宗要彻底铲除玄宗在蜀中的亲信势力时,段子璋便铤而走险,发动军事叛乱,这其实是玄宗剑南亲信势力对肃宗的一次大规模反对斗争。然而由于西川已被中央控制,段子璋的反叛活动仅持续了不到两个月就被镇压。

二、西南边患与东西两川的复合

唐肃宗分立剑南道的根本目的在于消除唐玄宗在蜀中的亲信势力,但这样的行政建置无疑削弱了剑南地区的整体实力,招致了蜀地官员的不满。杜甫在《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中就写道“伏愿陛下听政之余,料巴蜀之理乱,审救援之得失,定两川之异同,问分管之可否,度长计大,速以亲贤出镇,哀罢人以安反仄”,④杜甫:《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仇兆鳌:《杜诗详注》卷25,第2194页。含蓄地表达出对分立东西两川的不满。时任彭州刺史的高适也上疏反对,并详细分析了东西两川分立的不良后果,其文如下:

剑南虽名东西两川,其实一道,自邛关、黎、雅,界于南蛮也;茂州而西,经羌中至平戎数城,界于吐蕃也。临边小郡,各举军戎,并取给于剑南。其运粮戍,以全蜀之力,兼山南佐之,而犹不举。今梓、遂、果、阆等八州分为东川节度,岁月之计,西川不可得而参也。而嘉、陵比为夷獠所陷,今虽小定,疮痍未平。……今可税赋者,成都、彭、蜀、汉州。又以四州残敝,当他十州之重役,其于终久,不亦至艰。……今所界吐蕃城堡而疲于蜀人,不过平戎以西数城矣。邈在穷山之巅,垂于险绝之末,运粮于束马之路,坐甲于无人之乡,……奈何以险阻弹丸之地,而困于全蜀太平之人哉?恐非今日之急务也。国家若将已戍之地不可废,已镇之兵不可收,当宜却停东川,并力从事,犹恐狼狈,安可仰于成都、彭、蜀、汉四州哉?……臣愚望罢东川节度以一剑南,西山不急之城稍以减削,则事无穷顿,庶免倒悬。⑤此疏诸书所录多为《西山三城置戍疏》,《全唐文》收入时作《请罢东川节度使疏》。《旧唐书》卷111《高适传》,第3329-3331页;高适:《请罢东川节度使疏》,董诰等:《全唐文》卷346,第3627-3628页。

高适反对分立剑南道的理由主要有两个,首先从“税赋”方面来看,在分立之前剑南道缘边诸郡的军资供应是集“全蜀之力,兼山南佐之,而犹不举”,也就是要由剑南道与山南西道共同承担。而分立为东西两川之后,先前沉重的军费、军粮基本由西川单独负责。西川虽然仍旧统辖二十余州,但实际人口只有剑南地区的三分之二,“所可税赋者”仅有成都、彭、蜀、汉四州府。其他嘉、陵二州新遭蛮乱,社会经济破坏严重;茂、黎、雅、遂、翼、当、悉、静、柘、恭等州即高适所谓“临边小郡”,其军资补给均依赖于成都。所以,剑南分立后,西川所面临的税赋负担过于沉重。其次,吐蕃与南诏的军事威胁。在天宝十三年以前,唐朝与南诏保持密切的战略同盟关系,在西南地区共同对付吐蕃,故而唐玄宗建置剑南道节度使的职责在于“西抗吐蕃,南抚群蛮”。但张虔陀事件发生后,唐与南诏的关系急速恶化,并最终分道扬镳。此后,唐朝在西南地区所面临的军事局面骤变,由与南诏联合抗击吐蕃转而变为以剑南道一己之力来应对吐蕃、南诏的联合进攻。尤其是南诏的威胁最大,它在摆脱唐朝控制后,相继攻占了剑南道的姚、嶲二都督府以及遂州都督府下的郎、曲等数十羁縻州。唐代蜀中曾有“西戎尚可,南蛮残我”的说法,⑥孙樵:《书田将军边事》,董诰等:《全唐文》卷795,第8334-8335页。足见南诏威胁之大。因此高适在奏疏中说,以剑南一道“并力从事,犹恐狼狈,安可仰于成都、彭、蜀、汉四州哉”?不过,高适强调西山平戎等数城为“不急之城”,并建议裁削,则显示他缺乏军事上的深谋远虑。其后,高适在蜀中御蕃失败,松、维等地沦为敌手,在很大程度上也与他对西山地区的忽视有关。

高适的担虑在不久之后就变为现实。唐代宗继位后为了缓解长安西北严峻的军事压力,令剑南出兵侧击。宝应元年 (762),剑南西川节度使高适“练兵于蜀,临吐蕃南境以牵制之,师出无功,而松、维等州寻为蕃兵所陷”。①《旧唐书》卷111《高适传》,第3331页。《新唐书·吐蕃传》也记载广德元年 (763)“(吐蕃)南入松、维、保等州及云山新龙城”。②《新唐书》卷216上《吐蕃传上》,第6088页。需要指出的是,以上两处记载所提到的松州是指都督府而言,其所辖当、悉、柘、静、恭、真等州均在是年被吐蕃攻占。③参见郭声波:《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第979-987页。除此之外,弱水地区的保宁都护府及辖下故洪、安戎、柔远、明威、万安等数城也在是年陷于吐蕃。④郭声波认为保宁都护府及其辖下安戎等城陷于乾元三年,但《旧唐书·高适传》言西川节度使高适上书反对西山三城置戍,认为“今所界吐蕃城堡,而疲于蜀人,不过平戎以西数城矣”。高适此疏上于乾元三年,疏文中的平戎城即安戎城,开元末年由唐玄宗亲自改名。由此观之,是时平戎等数城仍为唐朝控制。广德元年,吐蕃即下松、维等州,保宁都护府已完全被隔断在西侧,因此平戎等数城当于此年失守。孙樵《书田将军边事》言“当广德、建中之间,西戎两饮马于岷江,其众如蚁”,亦可为佐证。郭声波:《唐弱水西山羁縻州及保宁都护府考》,《中国史研究》1999年4期;高适:《请罢东川节度使疏》,董诰等:《全唐文》卷346,第3627-3628页;周勋初:《高适年谱》,第110-111页;孙樵:《书田将军边事》,董诰等:《全唐文》卷795,第8334-8335页。

经广德元年一役,唐朝在剑南西北地区百余年的经营成果几乎全部丧失,军事重镇仅剩茂、翼数州而已。杜甫《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中就说“吐蕃今下松、维等州,成都已不安矣”。⑤杜甫:《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仇兆鳌:《杜诗详注》卷25,第2193页。蜀中战局的恶化让唐朝中央意识到分立剑南道的危害,为了扭转战局,广德二年正月,唐代宗再次任命严武出镇剑南,并合东西两川为一道。⑥《旧唐书·严武传》载“上皇诰以剑两川合为一道,拜武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新唐书·严武传》所记与之相同,都明言剑南合为一道是出自唐玄宗诰命。按,段子璋之乱是在上元二年,此时剑南地区尚处于分立状态。而唐玄宗早在上元元年时就被唐肃宗与李辅国以武力相迫移于西内,完全被软禁起来,并于上元二年四月崩于西内。因此,此次合剑南为一道绝非唐玄宗诰命所为。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就不同意两《唐书》的记载,认为“东、西川为一道,岂上皇诰所合!新、旧传皆误”。《旧唐书》卷117《严武传》,第3395页;《新唐书》卷129《严挺之附严武传》,第4484页;《资治通鉴》卷223,广德二年正月癸卯,第7159页。严武至任后,立即集中兵力在剑南西北地区展开大规模反攻。《旧唐书·崔宁传》载“吐蕃与诸杂羌戎寇陷西山柘、静等州,诏严武收复。武遣旰统兵西山,……再宿而拔其城。因拓地数百里,下城寨数四”。⑦《旧唐书》卷117《崔宁传》,第3398页。随即,严武又指挥蜀军“破吐蕃七万余众,拔当狗城。十月,取盐川城”。⑧《旧唐书》卷117《严武传》,第3396页。据《资治通鉴》胡注,“当狗城,当白狗羌之路,故以名城”,“盐川城在当狗城西北”。⑨《资治通鉴》卷223,广德二年七月庚午,第7167页。《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二维州条,“武德四年,白狗羌首领内附,于姜维城置维州以统之”。[10]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32《剑南道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15页。由以上史料来看,严武的这次胜利主要集中在维州境内。时在严武幕府的杜甫亦有《奉和严郑公军城早秋》一诗专门称赞此役,诗曰“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11]杜甫:《奉和严郑公军城早秋》,仇兆鳌:《杜诗详注》卷14,第1170页。据严耕望先生考证,诗中所谓的“滴博”、“蓬婆”两地分别代指维州和安戎城,[12]严耕望:《杜工部和严郑公军城早秋笺证》,《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下,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79页。杜甫这两句诗似乎暗示严武既已在维州地区取得大胜,“破吐蕃七万余众”,自然想进一步西上收复保宁都护府。不过,严武的这一作战目的显然未能实现,一方面严武虽然在维州地区获得了大胜,而维州始终没有攻下,贸然西进不免有后顾之忧。另一方面,川西北诸城大都建于地形险要之处,一时之间难以攻克。

三、崔宁事件与东西两川的再次分立

永泰元年 (765)四月,严武病逝于成都任所,其先后凡三赴剑南,两镇成都。①据学者研究,“严武帅剑南其实是上元二年冬、广德二年春,两充节度使,而三受朝命耳。第一次受朝命乃任东川节度使;第二次受命则是在东川节度使任上,敕命两川都节制、兼领成都尹;第三次受命在广德二年春,合剑南东、西川一道,拜成都尹,充剑南节度使”。吴在庆、曾晓云:《严武再帅剑南抑或三镇蜀川考》,《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旧唐书·严武传》称他在蜀中累年,吐蕃“不敢犯境”,②《旧唐书》卷117《严武传》,第3396页。对稳定蜀中局势起了非常积极的作用。严武死后,在剑南节度使的人选问题上朝廷与蜀地将领发生了很大的分歧,蜀地将领甚至为此不惜诉诸武力,从而再次把剑南道推向了风口浪尖。

在讨论此次危机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对剑南道内部的军事派系作一简单分析。唐代藩镇的属兵大致可分为节度使治所驻兵与支郡驻兵两种,③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增订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3页。剑南道的外部威胁主要来自于吐蕃与南诏,因此支郡驻兵主要分布于弱水西山与川南等边地。久而久之,剑南道的军事力量自然演化为三个系统,即成都节度使府驻兵、弱水西山边兵与川南边兵。先来看成都节度使驻兵,《旧唐书·地理一》载唐玄宗开元年间置剑南道,管兵三万九百人,马两千匹,其中成都有“团结营”一万四千人,马一千八百匹。④《旧唐书》卷38《地理一》,第1338页。此后,关于成都团结营兵额史书中缺乏明确记载,但规模当不会有多少变化。弱水西山是指剑南道西北的岷江、大渡河上游诸山,弱水即大渡河上游的大金川。⑤郭声波:《唐代弱水西山羁縻部族探考》,《中国藏学》2003年第3期。这一带历来是吐蕃进军剑南的主要通道,是双方争夺的焦点,早在唐初岷江上游地区就设置了松、茂、翼等都督府,宿有重兵。其后西山地区又出现了区域性的统兵将领——西山都知兵马使,标志着西山的军事力量已自成体系。与西山系边兵不同,川南边兵虽也拥有一定实力,但因地理交通所限,他们之间的联系并不密切。《太平寰宇记》卷七七就记载黎州“东南去戎州无路”。⑥乐史:《太平寰宇记》卷77《剑南西道六·黎州》,第1559页。从现存史料来看,川南诸镇也没有设置类似于“西山都知兵马使”的区域性统帅,这就使得川南边兵一直处于松散的状态。

最初,剑南三系势力之间并无明显冲突,而崔宁 (原名旰)的出现则打破了这一平静局面。崔宁原为山南西道属下的利州刺史,剑南道节度使严武爱其才,以重金招至麾下。崔宁到剑南后即被任命为汉州刺史,随即又负责西山防务,率兵收复了静、柘等州,由是威名大振。严武特“装七宝舆迎旰入成都,以夸士众,赏赉过厚”,又擢升其为西山都知兵马使。⑦《旧唐书》卷117《崔宁传》,第3398页。崔宁以客将的身份进入剑南又迅速得到重用,这自然引起了剑南本道军将的不满。严武在世时这种不满情绪尚不敢公开,而一旦严武去世,剑南本道军将与崔宁之间的矛盾也就立即激化了。《资治通鉴》卷二二四载:

可以看出,在此次危机中剑南将领实际上分为两派,一派以西山都知兵马使崔宁为首,请立大将王崇俊。另一派以节度使府都知兵马使郭英干、都虞候郭嘉琳为代表,他们共请郭英。此外,川南诸将也站在了郭氏兄弟一边。《旧唐书·崔宁传》言 “(宁)率兵攻成都。英出兵于城西门,令柏茂琳为前军,郭英干为左军,郭嘉琳为后军,与旰战。茂琳等军累败,军人多投旰”。①《旧唐书》卷117《崔宁传》,第3398-3399页。此处的柏茂琳即《通鉴》中的“邛州牙将”,这是川南将领支持郭氏兄弟的明证。而且,郭氏兄弟战败后,泸、邛等州群起声讨崔宁,这也表明川南将领对郭氏兄弟的支持是普遍的,而非某一将领的单独行为。所以,永泰元年的剑南节度使人选危机实际是以客将崔宁为首的西山系军事集团与以郭英为首的节度使府及川南诸镇等本道军将势力的一次较量。

唐中期以后,一些跋扈藩镇的节度使往往由军士请立,朝廷因而受之。如至德二年十二月平卢节度使王玄志死,军中推立侯希逸;宝应元年河东节度使邓景山为政苛刻,为部下所杀,都知兵马使辛云京被推立为节度使。此次剑南诸将请立节度使只不过是上述模式在蜀中的重演而已。不过,剑南是唐朝的后院,号为“外府”,②《旧唐书》卷117《崔宁传》,第3401页。朝廷并不希望就此失去任命剑南道节度使的主动权。但在无暇顾及蜀中的情况下,唐代宗也只能在剑南诸将所请立的王、郭二人中选择一位较忠于朝廷的人选。现存有关王崇俊事迹的记载非常少,但他系蜀中将领且与西山系关系密切当属无疑。朝廷为防止蜀中将领势力进一步坐大,肯定不会答应崔宁的请求。 《旧唐书·崔宁传》谓“二奏俱至京师,会朝廷已除英”,③《旧唐书》卷117《崔宁传》,第3398-3399页。不过是托词而已。郭英是唐玄宗时名将郭知运之子,他虽是都知兵马使郭英干之兄,但毕竟不出自剑南系统。而且在此之前,郭英曾历任陇右节度使、潼关防御使、尚书右仆射,封定襄郡王,与朝廷关系紧密,唐代宗派其出任剑南节度使也是想藉此来控制剑南诸将。

剑南地区军事内斗的升级迫使朝廷不得不采取军事措施进行干预,并再次故伎重施,分剑南为东、西两川节度使。大历元年二月,唐代宗任命宰相“杜鸿渐为山南西道·剑南东·西川副元帅、剑南西川节度使,以平蜀乱。……以山南西道节度使张献诚兼剑南东川节度使,邛州刺史柏茂琳为邛南防御使;以崔旰为茂州刺史,充西山防御使”。⑤《资治通鉴》卷224,大历元年二月壬子,第7190-7191页。但由于唐朝一直集中全力应对吐蕃的军事进攻,根本没有办法抽兵南下,导致此次平乱活动只有“命将”而没有“出师”。杜鸿渐在南下途中有幕僚提议合东川兵与川南诸将合力进讨崔宁,完全不提朝廷军队,也从侧面反映出朝廷军队的数量确实无足称道。这与唐宪宗元和初年 (806)派神策军平定西川刘辟之乱形成鲜明对比。

后世史家都将杜鸿渐的此次戡乱活动视为代宗朝“姑息”政策的代表,且批评杜鸿渐“畏懦”、“贪利”。如《旧唐书·崔宁传》载:

鸿渐出骆谷,有谋者曰:“相公驻车阆州,遥制剑南,数移牒述英过失,言旰有方略;旰腹心摄诸州刺史者皆奏正之,令旰及将校不疑怨。然后与东川节度使张献诚及诸贼帅合议,数出兵攻旰。既数道连兵,未经一年,兵势减耗,旰穷,必束身归朝。此上策也。”鸿渐畏懦,计疑未决。会旰使至,卑辞厚礼,送缯锦数千匹。鸿渐贪其利,遂至成都,日与判官杜亚、杨炎将吏等高会纵观,军州政事悉委旰,仍连表闻荐。先时,张献诚数与旰战,献诚屡败,旌节皆为旰所夺。朝廷因鸿渐之请,加成都尹,兼西山防御使、西川节度行军司马,仍赐名曰宁。大历二年,鸿渐归朝,遂授宁西川节度使。①《旧唐书》卷117《崔宁传》,第3399-3400页。

平心而论,这些评价是有失公允的,杜鸿渐未能完成使命是当时的客观情况使然。大历元年三月,新任东川节度使张献诚率山南之众在梓州被崔宁击败,旌节亦为崔宁所夺。因此张献诚根本就未能赴镇,东川之地也基本为崔宁夺取,唐代宗分化东西两川的策略实际已落空。所以,就当时的形势来看,杜鸿渐虽然名义上是三道副元帅,真正可以指挥的却只有山南西道。山南西道实力并不雄厚,所统辖兵力只有数千人,根本不能与崔宁的西山精锐相比,张献诚惨败于梓州就是明证。所以,在朝廷不以强有力军事力量介入的情况下,单凭山南西道的兵力是不可能平定蜀中之乱的。至于杜鸿渐幕僚所言“宁腹心摄诸刺史者皆奏正之,令宁及将校不疑”,更是书生的凭空臆想。《旧唐书·杜鸿渐传》言“时西戎寇边,关中多事,鸿渐孤军陷险,兵威不振”,②《旧唐书》卷108《杜鸿渐传》,第3284页。可谓道出了当时的实情。

与后世史家不同,代宗朝的宰相元载就高度评价了杜鸿渐在平定蜀乱中的重要作用,他在所撰杜鸿渐神道碑文中写道:“永泰中,西南大将暴狠淫虐,腹心坐离,师众四溃,虽事迫理顺,而形疑势拒。皇帝悯百姓之不辜,哀群校之罹毒,公奉辞受钺,单车诣蜀,辨邪正于一言,安万夫之反侧。始公未至,皆鸱张内恐,狼顾外视;及公申令,则饱德饮和,且舞式歌。岷峨既平,双流已清,卫公告成,乃眷以宁。”③元载:《故相国杜鸿渐神道碑》,李昉等:《文苑英华》卷885,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4664页。元载与杜鸿渐同为代宗朝初年的宰相,他们都崇信佛教,私交甚笃。而且随杜鸿渐入蜀的还有杨炎,此人后来成为元载的亲信。元载与杜鸿渐的这一系列关系让人很自然地就会对他撰写的碑文内容产生怀疑。那么,元载的此番评价是否就毫无道理可言呢?无独有偶,《旧唐书·杜鸿渐传》的论赞部分也沿用发展了元载的说法,“鸿渐有卫社之功,非干城之责,时以任崔旰为非,则不然矣。且旰南拒贞节,北败献诚,宜以怀来,未可力制,终致归国,岂非臧谋?向讨之,即为剧贼矣”。④《旧唐书》卷108《杜鸿渐传》,第3285页。结合当时的历史环境,我们可以发现以上论调并非只是寻常的溢美之词,杜鸿渐的成都之行的确取得了很大成果。

首先,杜鸿渐在到达成都后改善了朝廷与崔宁的关系,“终致归国”,使西川重新成为唐朝的西南藩屏。如上文所述,在此之前崔宁与朝廷之间“形疑势拒”,关系是非常紧张的,双方甚至兵戎相见,而杜鸿渐的成都之行却成为改变双方关系的契机。史家批评杜鸿渐到成都后“日与判官杜亚、杨炎将吏等高会纵观,军州政事悉委旰,乃连表闻荐”。但事实上,在崔宁实际控制剑南地区的情况下,如果继续“问罪”,势必导致双方矛盾的进一步升级,“向讨之,即为剧贼矣”。况且,崔宁先前已对杜鸿渐“卑辞厚礼,送缯锦数千匹”,向朝廷表示恭顺。因此,杜鸿渐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满足崔宁的要求,再因势利导,使崔宁能够听命于中央。杜鸿渐的怀柔策略很快就收到了效果,朝廷首先改变了武力戡乱的意图,唐代宗亲自为崔旰“赐名曰宁”,取蜀中安宁之意,明确表达了对崔宁的支持。崔宁也随即投桃报李,大历二年六月杜鸿渐还朝,崔宁“献金银器五十床,锦罗十五床,麝香脐五石”。⑤《册府元龟》卷169《帝王部·纳贡献》,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875页。大历初年唐朝军费拮据,崔宁所献财宝无疑是雪中送炭。次年,崔宁又亲自入朝,这在代宗朝初期“诸道多不时赴难”的情况下也是难能可贵的。⑥《册府元龟》卷358《将帅部·立功》,第4040页。可以说,在朝廷与崔宁关系的改变过程中,杜鸿渐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其次,杜鸿渐基本结束了蜀中的混乱局面。杜鸿渐入蜀时崔宁与川南诸将的战争仍在继续,泸州牙将杨子琳“募山洞群盗,表请讨宁,……宁与弟宽分将精卒各数万为之备”。①《册府元龟》卷176《帝王部·姑息》,第1954页。杜鸿渐到成都后,“以旰为剑南西川行军司马,柏贞节为邛州刺史,杨子琳为泸州刺史,各罢兵。寻请入觐,仍表崔旰为西川兵马留后”。②柏贞节疑为柏茂琳之误。《旧唐书》卷108《杜鸿渐传》,第3283-3284页。由于崔宁已基本控制了剑南的大部分地区,又获得了朝廷的支持,川南诸将扭转局面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因此,对杜鸿渐提出的蜀中两派将领均加以擢升的方案,双方都表示接受。蜀中人士对此次战乱平息有深切的感受,李去泰《资州刺史叱千公三教道场文》一文说“今南方已定,全蜀无虞,战马归山,众落附款”,③李去泰:《资州刺史叱千公三教道场文》,董诰:《全唐文》卷444,第4532-4533页。他自言此文写于大历二年十月,因此文中所谓“南方已定”即指杜鸿渐奏请柏茂琳、杨子琳各为本州刺史一事。可见,杜鸿渐此举确实解决了“蜀中大扰”的混乱局面。④大历三年泸州刺史杨子琳趁崔宁入朝之际率三千骑兵奔袭成都,但旋为宁妾任氏所败。此次兵变为时甚短,影响也远不及永泰、大历年间的崔、郭之争。见《旧唐书》卷117《崔宁传》,第3401页。

再次,杜鸿渐实现了分立剑南道的目的,为朝廷争取了东川八州之地。前文已提到,大历元年唐代宗分剑南道为东西两川。但实际上崔宁败东川节度使张献诚于梓州,夺其旌节,东川之地基本为崔宁所有,朝廷分立剑南道的目的最初未能实现。然而,自杜鸿渐到达成都后,不但改善了朝廷与崔宁的关系,而且还与之达成妥协,即杜鸿渐表崔宁为西川节度使,而崔宁则让出东川。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杜鸿渐分蜀为东西两川,以副元帅判官杜济“知东川节度,拜大中大夫,绵、剑、梓、遂、渝、合、龙、普等州都防御使,梓州刺史兼御史中丞”。⑤颜真卿:《颜鲁公集》卷8《京兆尹御史中丞梓遂杭三州刺史剑南东川节度使杜公神道碑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6页。此文又见《全唐文》。董诰等:《全唐文》卷344,第3488-3490页。从这个记载来看,杜鸿渐所划分的东川领有绵、剑等八州之地,治所为梓州。至大历二年,唐代宗正式分剑南道为东西两川,东川的情况又略有变化。《旧唐书·代宗纪》载大历二年七月以“遂州刺史杜济为剑南东川节度观察等使”,⑥《旧唐书》卷11《代宗纪》,第287页。《资治通鉴》卷二二四载大历二年“分剑南置东川观察使,镇遂州”,⑦《资治通鉴》卷224,大历二年正月壬申,第7194页。则是东川的治所又改为遂州,这也可再次证明《旧唐书·地理五》所言梓州“恒为东川节度使治所”之误。《旧唐书·李叔明传》又说李叔明 (原名鲜于叔明)“出为邛州刺史。寻拜东川节度、遂州刺史,后移镇梓州”,⑧《旧唐书》卷122《李叔明传》,第3506-3507页。李叔明出任东川节度使是在大历三年五月,⑨《旧唐书》卷11《代宗纪》,第283页。则东川治所移军梓州必在此时。关于东川的领州情况,据《杜公神道碑铭》可知大历元年杜鸿渐所分东川领有绵、剑、梓、遂、渝、合、龙、普等八州之地。大历二年朝廷所置东川的领州情况有无变动,史书中没有明确记载。于邵《唐剑南东川节度使鲜于公经武颂》一文云“大历三年夏六月,分命渔阳伯鲜于公拥旄仗钺,总统东川八州之地”。于邵在《经武颂》中称赞了鲜于叔明在东川七年的政绩,文末又自言“邵忝嘉宾之末,猥厕诸侯之选”,说明此文是大历十年他以东川节度使府幕僚的身份所作,其史料价值自不待言。[10]于邵:《唐剑南东川节度使鲜于公经武颂》,《文苑英华》卷776,第4088-4089页。《经武颂》没有详细举出八州之名,但从大历二年七月到大历三年六月只有不足一年的时间,在这短短的期间内东川领州情况当不至于发生很大变化。所以,再次析置的东川节度使只管绵、剑、梓、遂、渝、合、龙、普等八州。此后,一直到元和元年唐宪宗平定刘辟之乱,东川领八州的情况保持不变。[11]《新唐书·方镇表四》西川节度部分言“大历元年,复以十五州还东川”,即梓、遂、绵、剑、龙、阆、普、陵、泸、荣、资、简、昌、渝、合十五州,恐误。《新唐书》卷67《方镇表四》,第1874页。

四、东西两川分立的影响

永泰元年至大历二年的蜀中之乱最终以剑南道再次分为东西两川、崔宁担任西川节度使而告终。史称“宁在蜀十余年,地险兵强,肆侈穷欲,将吏妻妾,多为所淫污,朝廷患之而不能诘”。①《旧唐书》卷117《崔宁传》,第3400页。但崔宁在镇蜀期间多次打败吐蕃的进攻,使唐朝免除了西南后顾之忧,可以在陇右一带集中力量从事防御。崔宁在军事上的胜利也推翻了之前高适、杜甫等人认为西川一道之力不足抵御吐蕃的立论,使朝廷意识到如果西川节度使选任得当,是可以保持剑南地区长期分立的。在崔宁之后,唐朝虽再次掌握了蜀中节度使的任免权,但为了便于控制剑南地区,并没有合东、西两川为一道。自此,迄唐朝末年,两川所领州县虽屡有变动,但东、西并立的格局一直没有改变。

东、西两川并立的格局对后世西南地区的行政区划产生了深远影响。北宋建立后,因在西南地区管理不当,先后爆发了以全师雄为首的蜀卒兵变与王小波、李顺领导的农民起义,其规模之大,在宋代恐怕只有方腊起义才能与之相比。此后,宋朝统治者为了加强对西南地区的控制,“以西蜀辽隔,事有缓急难于应援”,故将原有的西川、峡州二路分为益、利、梓、夔四路,其中益州路包括成都、眉、蜀、彭、绵、汉、嘉、邛、简、黎、陵、雅、茂、维等十四府州,梓州路包括梓、遂、果、资、普、昌、叙、泸、合、荣、渠等十一府州,②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8,咸平四年三月辛巳,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052-1053页。一作成都府、潼川府、利州、夔州四路。《宋史》卷89《地理五》,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210-2216页。大致与《元和郡县图志》所载东西两川的辖区相合。足见,宋代剑南地区的划分是以唐代东西两川为蓝本的。

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唐朝统治者分立剑南道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加强对地方藩镇的控制,是朝廷“以方镇御方镇”策略的具体实施。③王谠:《唐语林》卷8,周勋初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95页。在这场剑南道的分合风波中,唐朝中央主要依据的是“政治主导原则”,④周振鹤:《体国经野之道——中国行政区划沿革》,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人口、经济等行政区划的重要因素虽也有一定影响,但其重要性远不如政治、军事因素。这种人为操作也给剑南地区带来相当大的消极影响。

首先,剑南东西两川的分立并未根除蜀中的离心倾向。正如前文所述,东川版图与人口仅及西川一半,军事力量也是非常孱弱。一旦西川发生变故,东川所能起到的牵制作用将是微乎其微。所以,在崔宁之后,西川的兵变活动仍连续上演。建中四年 (783)十一月,西山兵马使张朏率兵突入成都,驱逐节度使张延赏。张延赏逃奔汉州,后在鹿头戍将叱千遂的帮助下平定叛乱。⑤《旧唐书》卷129《张延赏传》,第3067-3068页。永贞元年(805),西川刘辟于节度使韦皋死后自称留后,又向朝廷求领三川 (剑南东、西川,山南西道)之地。刚刚即位的唐宪宗果断拒绝了刘辟的要求,刘辟遂派兵攻打东川,并迅速占领梓州,俘虏节度使李康。元和元年,唐宪宗派高崇文等率神策军平定蜀乱。九月,刘辟兵败被俘,叛乱结束。刘辟之乱是元和以前蜀中历次兵变中性质最为严重的一次,之前的兵变或凭借蜀中内部力量自行平定,或由朝廷安抚怀柔的方式得以化解,但刘辟之乱中西川公然走向与朝廷武力对抗的道路。可见,从至德二年到元和元年的四五十年中,蜀中地方势力企图仿效河朔故事的侥幸心理一直没有彻底平息,唐朝冀希通过分立剑南道来确保蜀中无事的目的远未达到。刘辟之乱后,唐朝派遣高级文官出镇西川,同时又将资、简、陵、荣、昌、泸六州隶东川,进一步缩小了东西两川的实力差距,才最终实现了剑南地区的长治久安。关于这一问题笔者有另文专论,此处不做展开。

其次,东西两川分立后,原剑南道的军费几乎全由西川提供,这对仅占剑南三分之二人口的西川来说是非常沉重的负担,同时也影响了唐朝中央的财政收入。尽管唐代赞美蜀中繁富的言论比比皆是,但在东西两川分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西川的财政收支仅仅能够做到自给,所谓“河南、山东、荆襄、剑南重兵处,皆厚自奉养,王赋所入无几”。⑥《新唐书》卷145《杨炎传》,第4724页。唐代宗时宰相杨炎也说,“蜀川天下奥壤,自宁擅置其中,朝廷失其外府十四年矣。今宁来朝,尚有全师守蜀。货利之厚,适中奉给,贡赋所入,与无地同”。⑦《旧唐书》卷117《崔宁传》,第3401页。蜀中无贡赋上交,原因正在于“全师守蜀”,所有赋税几乎全部用来赡军。《旧唐书·张延赏传》称“及宁得志,复极侈靡,故蜀土残弊,荡然无制度。延赏薄赋约事,动遵法度,仅至富庶焉”。①《旧唐书》卷129《张延赏传》,第3068页。其后,韦皋镇蜀又“请加税十二,以给官吏”,②《册府元龟》卷488《邦计部》,第5534页。即比以前多收二成的赋税。《册府元龟》卷一六九《帝王部·纳贡献》又载“韦皋在剑南有日进”,是当时地方藩镇进奉朝廷最为积极的。③《册府元龟》卷169《帝王部·纳贡献》,第1876页。《旧唐书·韦皋传》对他也颇有微词,说“皋在蜀二十一年,重赋敛以事月进,卒致蜀土虚竭,时论非之”。④《旧唐书》卷140《韦皋传》,第3826页。这种频繁的“日进”、“月进”总额肯定很大,必然会加重西川百姓的负担。

再次,唐朝对剑南地区的有意分割激化了东西两川之间的矛盾。早在段子璋之乱时,西川兵就借平叛之机大肆掳掠东川,杀无辜百姓数千人,甚至出现了“妇女有金银臂钏,兵士皆断其腕以取之”的残酷景象。⑤《旧唐书》卷111《崔光远传》,第3319页。西川兵的暴行必定激起了东川的怨恨,在元和初年的刘辟之乱中,东川兵就屡屡骚扰西川。符载《为刘尚书祭王员外文》就称“东川无状,横相猜忌,破表焚笺,封山掠骑。因得讨罪,诛其不义”。⑥符载:《为刘尚书祭王员外文》,董诰等:《全唐文》卷691,第7078页。有学者研究,后来刘辟之所以攻打东川,在很大程度上也与东川的武力挑衅有关。⑦陆扬:《从西川和浙西事件论元和政治格局的形成》,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8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25-256页。东西两川的矛盾不仅体现在官方方面,寻常百姓之间也普遍存在互相轻薄、排斥的心理。《南部新书》就记载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蜀东西两川之人常互相轻薄。西川人言‘梓州者,乃我东门之草市也,岂得与我耦哉?’节度使柳仲郢闻之,谓幕宾曰:‘吾立朝三十年,清华备历,今日始得为西川作市令。’闻者皆笑之。故世言东西两川人多轻薄”。⑧钱易:《南部新书》卷8,黄寿成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29页。这种互相轻薄的风气一直到宋代还比较浓厚,南宋时东蜀李新比较潼川 (即唐梓州)与成都二府,认为潼川“望成都不肯低一线气,城郭雄峙乃今过之”。⑨李新:《跨鳌集》卷16《潼川府修城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1983年,第1124册,第524页。潼川的政治经济地位远不如成都,因而李新也只能在新修的城壁上做文章,这实际反映出东川人士不甘低于西川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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