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农村基础教育的面相:一项口述史的研究
2015-04-03于珍
于珍
以口述史的方法对文革时期农村基础教育情况分别从教育内容、教学与管理方式、师生关系、教育评价方式、教育与农村学生的关系进行研究。对文革时期农村基础教育的研究应考虑不同时期、不同学段、不同文化传统等因素。
文革时期农村基础教育口述史本文以山西省为中心,选取了文革时代在农村受过教育的10多人进行访谈,运用口述史的研究方法,就文革时期的农村教育实况作一描述与分析,试图以亲历人的受教育经历和看法来对文革时期的教育作一解剖和分析。
一、教育内容
在文革开始前的60年代初,教育内容基本上继承了50年代的做法,有条件的,特别是大队和公社所在地乡村小学开设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书法、珠算,偏远的只开设语文和数学两科。到1967年中共中央《关于小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通知》提出:小学一至四年级学生只要求学习毛主席语录,兼学识字,学唱革命歌曲,学习一些算术和科学常识。五、六年级学习毛主席语录、“老三篇”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习“十六条”,学唱革命歌曲。紧接着1965年5月,《人民日报》发表了吉林省梨树县的《农村中小学大纲》,《人民日报》编者按认为“为今后农村教育革命指出了方向”。《大纲》提出中小实行九年一贯制,小学设五门课程;政治语文、算术、革命文艺课、军事体育课、劳动课,中学设毛泽东思想教育、农业(工业基础)、革命文艺、军事体育、劳动五门课。比较通常的做法,将数学、物理删减后加入到“工业基础课中”,主要讲“三机一泵”(拖拉机、柴油机、电动机、水泵)。化学与生物删减后加入到“农业基础课”中,主要讲粮、棉、油、麻四大作物。政治、语文、历史合并为“毛泽东思想课”,音乐、美术合并为“革命文艺课”。外语被取消了几年,到1972年后部分恢复。
在教育活动构成的各个要素中,教育内容是最容易改变的,而文革时期教育内容的改变是让被访者印象最为深刻的,也是农村教育受文革影响比较大的部分。教育内容的政治性和实用性是文革时期教育的一大特点。所有的人回忆都说他们要背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等。但是因为课本中的这些政治大事距离学生的生活遥远,许多小学生都不知道也不了解,机械地背诵或盲目地跟风罢了。例如,对于政治运动批判的人物像孔子等对于落后闭塞的农村环境中的儿童来说都不知道是何许人也。历史经常出现一些吊诡的事情,文革时期批判理论知识的无用和脱离实际,要求教育要密切联系工农生活实际和为工农用活实际服务,主张开门办学,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但那些政治的口号与批判的文章对农村人来说又有多大的联系,农村人对他们到底熟识多少,却从未成为领导这场“教育改革运动”的领导者们考虑过的问题,“反判与批判会产生新的教条,甚至反判与批判本身就会成为不可逾越的教条”。
二、教学方式和管理方式
课程的内容变化了,但授课的方式,学习的方式似乎也没有多大变化,仍是以传统的背字为主,“背诵毛主席语录,必须背诵过关才让通过”。文革所着力反对和打碎“死记硬背”的学习方式,其实在课程内容改头换面后继续生存着。
在更高学段,像高中即使是学习毛主席著作,老师们也是“按时代背景、写作特点、情景分析,比如七律、绝句怎样填词等,议论文也是拿毛主席的文章来分析。老师讲的还是语文基本知识,只是教材换成毛主席著作了。”老师还是按照语文教学的基本要素和程序来教学的,并没有创造一个新的教学和学习方式。正像曹诗弟的解释一样“村民和教师们着重于基本的读写能力,而不是左派教育所提倡的政治内容”,他们认为“学校教育应该给孩子们提供基本的学术能力,主要是读写能力”,因此,政治口号和毛泽东著作也只是介绍这些知识的包装纸。而且死记硬背在中国传统上是根深蒂固的教学方法,如果学生们在几个世纪以来就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四书五经”,那么用同样的办法背诵政治口号和毛主席语录又有什么不同呢?因此,文革中的教育变革看起来轰轰烈烈,但在教学方式与方法上没有任何新的突破。表面上政治大行其道,但在和无形的传统、在和农民的现实教育信仰的竞争中,这种普遍的知识体系还没有彻底征服传统的知识和信仰。在任何的罅隙中传统都会曲曲折折地突现出来,任何改革如果不顾及农民对教育的期望恐怕也会只是上层人物的空想。
三、师生关系
师生关系的严重扭曲是文革时期教育的一大特色。师生关系的严重扭曲表现在推翻了中国师道尊严的教育传统,学生在肉体上毒打老师以致老师死于非命的,学生在精神上批判羞辱老师的案例层出不穷。教师也被冠以“臭老九”的称呼,在社会阶层的排列中处于最底层的位置。但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城市中的现象,农村是什么样的呢?据我们所采访的人员回忆,学生们也被拉去参与批斗运动,学生们也给老师写大字报,但在小学基本不会发生,大部分都是发生在初中特别是高中。曹诗弟在山东邹平的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他认为中学受到文革的冲击比小学大的多。在笔者所采访的山西地区的受教育者回忆,他们说他们也给老师写过大字报,但正常的教学秩序仍还维持着,师生关系仍还维持在师道尊严的水平上,有个别教师也遭到了批斗,但只是个别教师,甚至有的学校并没有开展针对老师的批斗会,老师在学校学习不好,做错了事时也会罚站,甚至体罚。家长也不会说什么,学生也不会怎么样。虽然个别老师受到了批斗,但在学生眼里他还是老师,“我们见了人家仍喊王老师”。看来对师生关系的解读不能只以未打倒与被打倒两种思路来分析,而是要考虑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学段,不同的传统等因素来分析。
四、教育评价方式
文革时期反智主义甚嚣尘上,知识越多越反动是主流的思想,一般的研究认为当时评价学生是以成分和政治出身为标准的,但从访谈来看,在农村“学习成绩好”仍然是教师评价学生的标准,一位受访者说当时他家庭出身不好仍能当红卫兵,老师主要看他学习好,人品好(但这只是文革初期,这位受访者的弟弟就没这么幸运了,他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连初中都没上了);另一位是学习小回潮时参加联考成绩特别好的,即使家庭成分不好,老师仍让他上了初中。但在文革中期和后期,家庭成分就决定了一切。endprint
在中国农村和农民一般被认为是落后、保守和愚昧的,这也意味着传统的思维和习惯在农村中最难扫除。然而正是这种传统的思维和习惯以其恒常的生存方式自成逻辑地吸纳和化解着文革时代各种政治逻辑和权力神话。也使在农村教育中,当大的政治环境和教育的传统相遇时,虽然政治的冲击是猛烈的,狂风暴雨式的甚至是带着生命威胁的,但在农村教育这一领域,历经弥久的教育传统是不会一下子被政治所冲散的一干二净,他已经形成了一种人们日用而不知的生活习惯、行为方式和认识理念,在强大的政治干预下,他在某些部分可能会改变,但某些部分可能并不是文革所希望(或预料)的能用疾风暴雨式的革命所革掉的。
农村教师对教学方法、评价标准的理解,农民对教师的敬畏,对知识的敬畏,对师生关系的理解,对教育的期望仍然没有彻底被抛弃。因此,文革中农村教育的变与未变要考虑文革的不同时段教育的变与未变,考虑不同的社会阶层、考虑农村传统文化与政治的关系,这样才能更深入地研究文革中的农村教育。
五、教育对农村学生的作用
文革时期是“读书无用论”泛滥和知识权威扫地的时代,也被学术界认为是“教育不是实现向上社会流动的主要因素”的年代。但上学对农村学生来说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一方面,“村里的老人们吃了没文化的亏了,出去劳动要计工分,自己计,然后要到对队里核对,但不会写字就不能记,就吃了亏了。”基于日常生活对文化知识的需要,农民都希望自己的子弟能接受教育,不至于当睁眼瞎,在日常生活因不识字、没文化而吃亏。另一方面,时磊、杨德才的研究认为文革时期行政性分权导致计划经济“小型化”,产生了巨大的管理者岗位需求。管理者掌握着资源的分配和使用,可以获得相对较高收入。要获得这些岗位,受教育是必需的。在我们的采访中可以证实,家庭出身好,受教育程度高的农村年青人在村里得到管理岗位的机会很多(会计、保管、宣传员等)。而且文革时期农村教育的扩展,使农村教师极度缺乏,农村急需民办教师来填充师资队伍,虽然教师在文革时期的社会地位不高,但毕竟可以提供一个逃避农业劳动生活的机会。而当民办教师受教育也是必需的。在我们的采访中很多接受过教育的,家庭条件出身好的农村受教育者都当了民办教师。
再者文革时期城市招工人数也大幅增长,当进入城市工作的概率增加时,受教育的需求就会被激发出来。而这一时期平均主义的分配政策又大大降低了受教育的机会成本。被采访者有的认为会缴一点学费,但没钱可以拿工分抵,有的被采访者认为他们都不用缴学费。而且文革时期,不用考试,直接升学又可以使那些学习上有困难的人不用承受学业成绩失败的打击,所以当时教育的数量和规模上得到了发展。虽然文革时期奉行绝对的平均主义,但在农村中仍存在着社会阶层的分野,教育仍然是角逐高社会阶层的条件和资本。由此看来教育仍然是农村人实现向上社会地位流动的主要工具之一,不管是流动到城市还是农村的管理阶层。
参考文献:
[1]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M].北京:三联书店,2002.96.
[2]杨东平.艰难的日出:中国现代教育的20世纪[M].北京:文汇出版社,2003.161.
[3][丹麦]曹诗弟.文化县:从山东邹平的乡村学校看二十世纪的中国[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218.
[4][丹麦]曹诗弟.文化县:从山东邹平的乡村学校看二十世纪的中国[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215.
[5]时磊,杨德才.文革时期教育的扩展[J].二十一世纪,2010,(1).
本文系山西省2010年软科学研究计划项目“建国以来山西省的农村教育—受教育者的视角”(编号2010041060-03)的主要研究成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