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竹撸点民谣
2015-04-02马砚田
马砚田,1951年生,原籍河北乐亭,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有一则谜语是这样说的:“此物面相丑,常在家中守。赶它赶不走,集市买没有。”这个集市没有卖的农家用物,而今是真正消亡了,难寻其踪。但在男耕女织的旧日子里,它是村村普及、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的。它就在农家里藏身暗处,要不咋说“常在家中守”呢?那个时候没有电饭锅,没有热得快。没有这个物件的人家,就不被人认可为“人家”。又因为它是农家自制自用的,是一件不是家具的“家具”,所以它至死也不曾有过学名,一辈子都叫做掏灰耙。它的清白和不可类比之处,在于从没有蹚过市场这摊浑水,也从未出卖过自己。一根竖直的木棍,头上顶一块方正的小木块,就是此君的肖像。
掏灰耙很有来头,它与原始人发明的钻木取火有直接的递进关系。原始人把火钻出来后,就知道煮熟食了,不再茹毛了饮血,炊烟也就日复一日升起来了。新火升起前,掏灰耙一耙一耙把灰掏尽。它没有空闲梳洗打扮自己。为了让人吃上一口热饭,它每天都把自己脸上抹黑。灰烬里偶有余火,它还得受皮肉之苦,时间久了,就被烧灼得体无完肤。掏灰耙得到了农人的真传,具备了农人的好品行,即使被烧得坏了筋骨,它也从不吭一声,用无言来包容并不完美的生活。
掏灰耙不曾有过童年,只当过童工。这个童工,曾和童年的我相伴。那样的日子里,倦鸟归林,垂挂南山的夕阳来照。陶渊明和更多不会写诗的陶渊明,刚刚用完掏灰耙,就烧起了东篱下那一束菊香,水中清味,煮起了山胆海魂。一湾瘦月,映照着男耕女织的劳动身姿。对了,自然就有爱情。在女方眼里,相较于拥有财富、热爱劳动、善待日月的人家,生活会更敞亮、更充实。这个时候你如果羽扇纶巾地走来说乡愁,农人会责备你多嘴。躲在暗处的掏灰耙,也会黑着脸给你颜色看。用劳动换回的心安和快乐,是掏灰耙年代最重要的特征。
后来,电来了,接管了旧火的所有权力。赶也赶不走的掏灰耙们,只能跟着老去的岁月,集体兵解。电真是万能,电门一插,饭菜皆熟。空调一开,又换了一个季节。这快捷且殷实的日子令人昏昏欲睡,不思进取。个体之间的情感交流,也疏淡了。人与人之间最强大的第三者,是被电激活了的利益,这个利益轻易地从人们心里驱走亲情和暖意。有生活品味的农人说,电是快,火是香。用火烧出来的自然土香,只留在记忆里了。从此,没有货币也能活下去的历史,随着掏灰耙的黯然谢幕而烟消云散。
我们越来越深入科学的腹地,曾经为农家生活助力的石碾、纺车、水井、犁铧……这些当年故乡的骨髓,被人抽干了。同期被放逐的一些小不点,也曾经是故乡手脚的掏灰耙、驴掌钉、铁顶针等,亦散了伙。临走,通讯地址也没留下一个。只遗下几间旧屋舍。故乡,只剩下一个骨架了。别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在我们手里丢掉的东西难以计数。那一句民谣呢?那一句男耕女织的劳动号子呢?
也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浮躁不安、见异思迁的年代。舍弃一些旧人旧物,已成为一种时尚。有时候在废水池旁,你会看见一些尚能穿用的衣物,甚至家具或散币。这些实物摆放得稍稍齐整些,几乎就是一个地摊了。但它们被人眼也不眨一下地就当垃圾扔掉了。丢了就丢了。我就等来捡拾的人,但是我又一次失望。人们像商量过似的出奇一致:有人丢弃,无人捡拾。一个路人跟我说:现在是随手抓钱的年月,你偏偏蹲在此处,像一根只知守不知动的掏灰耙。诚实倒是诚实,问题是现在没人喜欢诚实了。快了,你也快变成掏灰耙了。听到这里,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冬季,一位赤脚踩踏冰雪的少年说出口的最大心事,就是眼下被人扔掉的那一双鞋子。双脚无端摇动起来,摇得心疼。
掏灰耙,在领导新潮流的高端商品面前,你就认命吧。我建议你和下堂的糟妻结个伴,远走他乡。而面对你们的离去,我没有足够的勇气说一声祝福。但是,掏灰耙,请留步,劳你为我最后清除一次灵魂上的灰烬。
面塑
对以食为天的民众来说,提及面粉,不少人脑子里很快会出现两个概念:第一个概念是食物。第二个概念,还是食物。
当面粉还不是面粉的时候,它是田里的一株寻常植物。准确地说,是一株人们耳熟能详的农作物,人们叫它小麦。小麦是面粉的前身,也可以说是先驱。面粉躺在了面板上,蜕变成了一团面团,它就由人随意来切割,变成了形态各异的食品:包子、饺子、烧麦、馒头、花卷、面条、葱花饼……
忽然有一天,面粉长出脚来,自己在食材的范围内出走,走进了艺术的苗圃,成为一种工艺品的原料,生发出动物似的四肢和形态来,着色后游乐生命的肌肤和迹象,并且成为了能够存留百年生命空间的艺术珍品,让人啧啧称奇。这些走进人们生活中的花鸟鱼虫,也走进了袖珍版的唐宋山水,身边吹来了魏晋之风。这种工艺品叫面塑。它是滦河右岸麦田里的一株文化的穗子,被移栽进乐亭文化这个百花园里。
王建国,原籍乐亭县古河乡刘庄子村。生于书香世家的王建国,幼随父亲学书法、读诗书、习工笔花鸟。后师承艺术大家、在国内外颇负盛名、人称面塑蝈蝈王的王亮先生。积习有年,建国先生对面塑艺术颇有心得:一是心成,二是手感。心成后而手感成。谓之手发由心。其心,是献身面塑艺术的决心。心成,才能由旧成新,由无成有,由死成活。佛家以成象征智慧,成在心中。面粉离案,成形聚神,建国先生分与众人,未曾独享。
在拜师仪式上,作为收山弟子,他把头都磕破了,血丝浸发。王亮老先生面容上默许:孺子可教也。灵猴有血泪,西天取真经。面里四百味,面里问人生。十年零收入,甘苦道谁知?这不是面壁十年,而是十年壁面。文化是有味道的,是汗酸味。而今,王建国的面塑已成气候,备受界内人士推崇,并在推向市场后,日渐占有上额。不日走出国门,亦不是虚言。
天凉好个秋。在王建国手里,有一棵长在秋天里的白菜,白白嫩嫩。难怪飞累了的蟋蟀选中它作歇息的场所。另一只落单的雄性,心里想着好事,就想让白菜做新房,成就合卺礼。头顶上两根长长的须枪,差一点就抖起来。农人都是节俭之人。何况清苦久了的王建国,离手的,就只一棵白菜,还有两只相守相望的蟋蟀。多看几眼都让人觉得是奢侈,觉得没有面塑者的参与,边边角角的面料简直是一种浪费。一虫一世界,一草一菩提。至于一只草虫是否隐藏着禅机,我不想说。不想说,或许也是王建国先生的面壁精神。他在用面塑着这个世界,也在塑着自己。
在泥土上独坐
如果只有那么一点点经历,你就没有能力猜透无岁的土地。不经历老霜旧雪,又怎能跟得上泥土的感悟?在泥土上独坐,静下心思,我联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称得上永久的东西,少极。就说人吧,就有晚上脱鞋上床,早晨不再穿鞋下床的先例。自然,这张床还是照样有人去睡,那条路也有人继续走下去。
人在泥土上独坐久了,就和植物结下了缘分。冬来,冻土寸进,植物一株一株地对春天变节。欲在冬季寻觅植物的完美,只能说是对生活的一种无礼。而在植物界,一生只期许春天的,水草能算得上其中一例。一袭绿衣,直到临冬还不想脱下。
比对将要冬眠的生命形态,是一洼断水,断水边,是一株已经长了冻疮的水草。水草上,爬着一只仍显生命迹象的瓢虫;盯着瓢虫的,是一只欲飞不能的蜻蜓;把蜻蜓视为猎物的,是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青蛙;青蛙身后,是它的天敌——一尾纤长的蛇。它们还残存着捕杀的欲望和意识,但已丧失了捕杀的基本能力,摆出的只是一条生存轨迹。
泥土呵!既抚养生命,又掩埋生命,既带来原爱,又产生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