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召唤与文明质询——论严歌苓小说动物意象的文化隐喻
2015-04-02李岩
李 岩
(滨州学院 中文系,山东 滨州 256600)
严歌苓的小说可读性强,曲折的故事、生动鲜活的细节、精炼而内蕴丰富的语言搭建了可视感极强的故事层面。难能可贵的是,通俗性绝不是全部,更非根本,故事层面的内容不管怎么摇曳多姿都不妨碍叙述的品质,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是故事的核心和统领,也是小说最后的旨归。而且,这种形而上的抵达是自然而然的,由人物和故事出发,而非先入为主地对某个主题的捕捉。《天浴》、《第九个寡妇》由听来的故事演绎而成,《扶桑》的写作灵感来自史料中一张照片的视觉冲击[1],在她部分作品中,甚至把对现实的理解完全意象化了,故事与意蕴从而有了完美的结合,如《红罗裙》、《方月亮》、《雌性的草地》……在诸多意象与多重主题写作中,对原始生命形态的回溯,对文化建构意义上文明的质询构成其文化反思中重要的一部分。这种反思,部分地是由动物意象来实现的。
一、集体意识祛魅与理性精神反思
《雌性的草地》、《白麻雀》、《青柠檬色的鸟》、《初夏的卡通》、《白蛇》、《爱犬颗韧》……严歌苓诸多直接或间接涉及动物意象的作品中,《雌性的草地》是避不开的一部作品。不仅因为严歌苓本人多次表明对它的喜爱,更重要的是,作为严歌苓出国前的作品,写于1988年的《雌性的草地》在其创作中极具里程碑意义,如果说《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其写实与自叙的探索尚嫌单薄与盲目的话,《雌性的草地》则感情充沛,叙事手法多样,艺术性较高,也是最为密集地借助动物意象传达其思想的一部象征性作品。可以说,这部作品既是严歌苓此前创作思想与情感观念的一次总结,又孕育了她后期创作的丰富主题,“比如‘永恒女性’、‘大地圣母’、‘男女性爱’、‘精神与物质’、‘复仇与宽宥’等”[2]。
《雌性的草地》中的主要人物、红马、狗诸种意象充满了象征意味,革命理想与人性本能、集体意识与个人意志的矛盾冲突得以彰显,“明显的,这部小说的手法是表现,而不是再现,是形而上,而不是形而下的。”[3]3班长柯丹是作为自然或原始的蛮夷之人被塑造的。她在草原上的生活环境虽与沈红霞们并无差异,但她是生就的藏民,草原就是她的家。柯丹与第一个丈夫的故事、死去的孩子、再次孕育与生产,都是在与老狗姆姆故事叙述中交叉讲述的,两个互为文本的叙述描述了“雌性”共同的生命遭遇与生存法则。柯丹布满血管与裂口的“犹如铜铸”的乳房与欲望和道德无涉,它是孕育生命的源泉,更是古老民族起源与生存繁衍的象征,是人类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摒弃的根本。小说最后,叔叔死了,沈红霞还在以她高大的形象昭示着“使命、信仰、责任”,是柯丹怒吼着用枪赶走了还留在草原上的女知青,喻示着被“主义理想”所化的人们终于回归了自我。而“沈红霞”是红色理想的象征,在她身上,雌性的牺牲精神完全被雄性的为“主义理想”的牺牲所取代。与柯丹相比,沈红霞们的悲惨境遇带有了人为“自虐”的色彩,为了宏大的理想与崇高的目标而献身,依附于某个抽象的理念,“我们是用牧马这种艰苦卓绝的形式达到一种伟大的实现。”[4]12沈红霞在本已苛刻至极的生存环境中一再压榨自己,对人生存基本的需求置若罔闻,为拯救马逐渐失去了腿、嗓音、视力,直至献出生命。在人们敬仰、畏惧的目光里,“她已和红马、和那旗连成一体。”[4]26,成为一面飘荡在草原上空的精神旗帜。红马被骟,因为“要成为一匹优秀军马,就得去掉马性”[3]4,沈红霞要成为革命忠诚的追随者与捍卫者,就必须奉献生命,抛弃女性乃至人基本的需求,因为“要做一个忠实的女修士,就得扼杀女性”[3]4。超越现实指向精神的生活不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这种追求矫枉过正,走向极端,很可能会落入“虚假”观念的罗网,也许它很崇高,甚至不乏悲壮,却往往在历史的回顾中显得蒙昧。由此,严歌苓在沈红霞身上寄托的感情是复杂的,严歌苓既用诗性的笔触倾情赞颂了女红军战士芳姐子、青年垦荒队员陈黎明、沈红霞们的献身,缅怀了理想感召下的生活以及随之而逝的青春岁月,另一方面,又因理性的反思为人的生活竖立起“动物”的参照,无时不刻在提醒人们,精神感召下的生活如果离人自然、正常的生活越来越远,成为一种非理性的蒙昧存在,在扼杀人性的同时也就扼杀了人。而这种“非人”的生活被赋予了更为柔弱的“雌性”时,其惨烈和悲壮是不言而喻的。
作品中表现出的质疑与反思与严歌苓早年经历密不可分:父亲在中国文化中的遭际,文革中女作家萌娘的自杀,自己因早恋而导致集体的疏远与背叛。到她16岁接触“女子牧马班”,此前她所有的经历与思考都找到了一个集中的突破口。特定历史阶段(文革),独特的生存环境(环境恶劣的大草原),再加上一群少女,很自然地,就有了自然、原始的生存与特定历史时期传统文化与意识形态左右下个人命运的比照。出于对集体意识形态扭曲、扼杀人性的控诉,就有了《雌性的草地》中的那些马、狗、驴,它们与草原上的少女共同组成了“雌性”的天空。“把女性写成雌性,这个容纳是大得多,也本质得多了。雌性包涵女性的社会学层次的意义,但雌性更涵有的是生物学、生态学,以及人类学的意义。”[5]不难看出,严歌苓在使用“雌性”这个概念时,并不排斥从社会学或文化层面出发的对女性的理解,但同时又对文化中压制女性乃至人性的内容充满了警惕,剥离了社会层面的生物性成为她要强调和凸显的一点。严歌苓后来的小说,即便不再这么直接和密集地写到动物意象,其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也多是些未能被文明、文化所“化”的女性,或曰“雌性”,如扶桑(《扶桑》)、王葡萄(《第九个寡妇》)、小渔(《少女小渔》)、斑玛措(《白麻雀》)等,“雌性”,成了后来严歌苓女性人物形象的核心内涵。
二、“革命”与“肉身”的冲突,本能与文化的碰撞
严歌苓善用动物意象讲述“革命”与“肉身”的冲突,藉以批判特殊年代里“革命理想”对人性的挤压。“性”,作为文化现象之一,是很多作家展开人性批判的利器,严歌苓善写性,“性关系在我的理解中时常更为广义、更为形而上。有时我甚至认为,性包涵的一对对立统一体,能够解释宇宙间的所有的对称或对立、和谐或矛盾的关系。”[6]117-118《雌性的草地》中,被征用为军马的红马必须与母马绛杈分开,遭受阉割的命运;老杜为获得隐秘的快感,宁可把腿磨得稀烂也不放弃她那奇怪的马鞍,驴——欲望与本能的变体——总在她身边时隐时现;老杜在与柯丹的厮打中发泄多余的精力,喜欢与柯丹钻一个被窝;草原牧马班的姑娘们抑制着性的冲动,唯一的出路是献身指导员叔叔……最终,红马被煽,死亡,牧马班姑娘们的爱情与欲望也被扼杀。
和平年代或许没有了“革命”与“肉身”的冲突,“性”却依然是青春与文化的禁忌。《爱犬颗韧》由一只狗看人的生活,本来如此的东西呈现了新质。一个月大的颗韧亲眼目睹我们一伙兵吃掉了它的兄弟姐妹,间接害死了它的母亲,之后又不断承受我们残暴的亲昵与无情耍弄。“我们”被困雪山时它不计前嫌,不惜舍命送信。尽管为救“我们”,颗韧差点丧命,“我们”还是无法容忍颗韧与母狗的亲昵,眼里带着“绿色的阴冷”诅咒“骚情”的母狗是个“小破鞋”,满怀着妒忌和一种说不出的阴险用雪球、捕兔夹子隔断了颗韧和兵站瘦狗,失去“爱人”的颗韧却力图成全我们男兵女兵之间隐秘的感情……“我们”在冯队长带领下将在行军车上做那事的小周和赵蓓逮个正着。“狗东西”颗韧“搞鬼”本欲撮合我们,却因揭示了意念越轨与青春萌动的秘密遭到了痛打:它叛卖了我们隐秘的幸福,我们要“杀狗灭口”。
与动物一样,“性”是人的需求和本能欲望,但在社会文化观念中,肉体是低贱的,性是不洁的,甚至是罪恶的。也正因为这样,“性”才成为文化反抗与抵制的工具与途径。“所有的主义,所有的信仰,最深层是要求人献身的。而Sex却是对立于这个死亡本能的,因为它的根本出发点是自身壮大、增殖。”[6]116所以,严歌苓在小说中写柯丹生下婴儿布布,小点儿与姑父的乱伦爱恋,青年男兵、女兵的情爱萌动。严歌苓认为爱情作为一种理想,也是需要奉献与牺牲的,因此潜意识中对小点儿与骑兵连长没有肉体参与的爱情是向往的,又是批判的,因为纯粹的无欲的爱指向的是“爱情”这个概念,与爱的对象无关[6]119。也就不难理解,《雌性的草地》中的小点儿杀人越货,违背天伦,美丽又邪恶,却是作者眼中具有“最完整的人性”的人,其在朝圣的过程中洗脱邪恶,改邪归正,“她圣洁了,而她却不再人性”。所以,严歌苓笔下健全的人性是带有生物本能而非完美超拔的。
三、荒蛮与文明的博弈,原始品性与文化改造的鏖战
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警惕使得严歌苓的生活始终处于文化的边缘。如果说,出国前的作品中集体主义信仰下人们的生活被置于个人/集体,自然/文明的框架下得以反思,那么,出国后移民的身份又使她居于中西之间,对文化间异质的东西特别敏感,动物意象又成为承载文化冲突的隐喻与象征。
《白麻雀》并没有直接写动物意象,而是巧妙地使用了斑玛措名字的谐音,严歌苓通过草原歌手斑玛措的故事表达了其对中原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关系的思考。“麻雀”这一常见的鸟形象似乎可以喻指草原女子斑玛措的自然与质朴,但它与天生一副独特嗓音的草原歌手形象不完全吻合,甚至两相抵牾,“麻雀”的歌声自是平淡无奇,但是有谁见过白麻雀呢?“白麻雀”的命名特别耐人寻味。斑玛措羡慕解放军的白皮肤,渴望当一个文艺兵。萧穗子和何小蓉在军马场大浴池给斑玛措搓澡场景极具象征性,“搓掉了一层‘斑玛措’,又搓掉一层‘斑玛措’”绝不仅仅是何小蓉的戏谑,斑玛措从荒蛮迈向文明就是不断舍弃自我的痛苦蜕变的过程。恰恰是斑玛措眼中像吃睡、走路一样平常的歌唱成了一种酷刑,声乐训练让她受尽折磨,王林凤要矫正她野路子的煞费苦心更是成为她心灵的重负。几经抗争的斑玛措乖乖接受了“文明”的规训,总算在演出中规规矩矩唱了歌。荒唐的是,已经逐渐适应“文明”生活的斑玛措因唱得不好面临不得不退伍的命运。最终,蒙在鼓里的斑玛措被骗回了草原。斑玛措的人与歌声都是本色、质朴的,她的独特就在于那种浑然天成,人们用自己的信条、规则与文明规训了蛮夷与粗糙,将浑金璞玉的斑玛措“塑造”成一个中规中矩但又平凡无奇的歌手——夜莺变成了“白麻雀”——又无情地遗弃了她。不能断然否定女兵萧穗子、何小蓉对斑玛措的友情,但若不是她们有限的爱与友情,“白麻雀”不可能彻底剪断和草原之间的脐带。如果何小蓉当年在路上甩掉斑玛措时眼泪还流淌着真情的话,小说结尾处斑玛措与何小蓉的重逢却真正让人感到隔膜、生疏与可怕的冷漠。可以说,正是在她们那里,“白麻雀”遭遇了更深更痛的伤害,品尝了彻底被“遗弃”的苦涩,文明人的口是心非与虚伪才显得愈加不动声色的残忍。“白麻雀”的命名有着悖谬的含义:斑玛措既不可能再做草原上的夜莺和百灵,也成不了家常的麻雀,那“白”是她尴尬境遇的标志与写照。
两种不同文化冲撞的结果有三种可能:征服、文化掠夺、交流[7]。这种文化冲撞与结果不仅适用于不同民族之间,也适用于国与国,不同种族之间。《白麻雀》如果可以理解为汉民族中心主义对少数民族文化的改造与征服,那么《初夏的卡通》、《青柠檬色的鸟》则显示了中西文化间沟通的可能性及其断裂。《初夏的卡通》里的艾米莉与罗杰两人感情的开始、发展、深入始终与他们的狗相互辉映。母狗露丝毫不掩饰地“挑逗”黑狗彼得,两只狗明目张胆缠绵在一起,恰与他们主人彼此谨慎而有节制的行为形成了比照。两性中的爱情不是简单的雌性与雄性的关系,可以说,与《扶桑》里的克里斯与扶桑一样,艾米莉与罗杰各自代表着东方与西方,两个人相逢、产生好感、试探与约会其实也夹杂着两个种族、两种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罗杰只有在精神病患者时才可能跨越不同国家、种族、身份、阶级等诸多因素,作为一个雄性爱上雌性艾米莉。但这种爱没有结果,罗杰在以为艾米莉告发他的误解中被抓回精神病院,艾米莉则在爽约后孤单地死去。《青柠檬色的鸟》里的动物意象比《初夏的卡通》里的狗更具象征意味。“青鸟”在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的戏剧作品中是人类大同理想的象征,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也喻示着丰富的感情意蕴。《青柠檬色的鸟》正是化用了“青鸟”意象,丰富、深化了作品内涵。作品中的鸟杰米是一只会说话的八哥,主人香豆和老海员洼是邻居,楼上楼下的距离成了难以跨越的鸿沟,俩人始终没能在一起。香豆死后洼就成了杰米的新主人,八哥杰米既是洼与香豆情感的见证,也是洼与墨西哥男孩佩德罗情感变动的推动者。洼在佩德罗鸟儿学舌般的“成年读物”诵读中获得些许畸形的情感安慰,佩德罗则沉浸在杰米带给他的新奇感受中,似乎这一老一少寄居美国的异族漂泊者各取所需,消弭了文化隔阂带来的矛盾与冲突。然而,八哥杰米闭口不言让佩德罗在同伴那里蒙受了羞辱,暴怒的佩德罗在打鸟时却失手打死了眼已失明的洼,这结局是否也像《初夏的卡通》里人物的命运一样,喻示着跨文化沟通的困难重重呢,值得人们深思。
四、结语
总之,不论对集体意识的反思,还是对两种文化中边缘生存体验的描绘,严歌苓小说中潜存的诸多二元对立的要素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意味。动物/人,个人/集体,自然/文明,本能/理性,中/西……严歌苓既对中国文化中压抑人性的消极性因素进行了批判,与此同时,又立足超越中西文化的“第三文化空间”重新审视两种文化传统,最终导向对人性秘密的索解。喜爱大自然与动物的严歌苓,便不时将动物意象纳入人性索解与文化批判的坐标中,使之成为一个功能强大的文化隐喻,承载了她对思想意识形态以及文明浸染下人性本能、原始品性丧失的思考与批判。
[1]江少川.走近大洋彼岸的缪斯——严歌苓访谈录[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3):49.
[2]庄园.女作家严歌苓研究[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285.
[3]严歌苓.从雌性出发(代自序)[M]//雌性的草地.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4.
[4]严歌苓.雌性的草地[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6.
[5]严歌苓.雌性之地——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再版后记[M]//波西米亚楼.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1:138.
[6]严歌苓.性与文学——为芝加哥华人写作协会所做的一场演讲[M]//波西米亚楼.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1:116-119.
[7]翁贝尔托﹒埃科.他们寻找独角兽[A].乐黛云.独角兽与龙——在寻找中西文化普遍性中的误读[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