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中的动物速写
2015-04-02张雪飞
张雪飞
(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 252000)
莫言小说中的动物速写
张雪飞
(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00)
莫言小说十分注重对动物的书写,这不单纯是对动物本身的关注,更多地寄寓了作者对人类动物性的态度。从某种意义来说,动物形象的塑造构成了对人类动物性的隐喻。从对山林中充满野性的动物身上,可以发现莫言对人类动物野性的呼唤和赞颂,通过对驯顺动物生命的描绘,隐喻着人类“种的退化”的缘由,人类与动物命运的对比呈现,更凸显出荒诞历史岁月对人类动物性的干预、劫持,而能够应对、解构这一荒唐局面的力量亦来自动物本身的力量,其间流露出作家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悲悯。
动物;动物性;隐喻;种的退化
恩格斯说:“人在自己的发展中得到了其他实体的支持,但这些实体不是高级的实体,不是天使,而是低级的实体,是动物。”[1]在莫言的作品中,人与动物世界始终交织在一起,与人的世界相对应的,是一个“众牲喧哗”的动物世界。作为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动物与人类一道见证了自己的发展史;人类在与动物的相处过程中,学会了诸多技能和本领,在与动物的斗争中,磨砺了意志和勇气。可以说,人类得以迈入文明,无不闪耀着动物的功绩。对此,莫言有过很好的“论述”:“光荣的人的历史里掺杂了那么多狗的传说和狗的记忆,狗的历史和人的历史交织在一起。”[2]莫言在虚构人类历史的同时,没有忘记编织关于动物的传奇;其作品中动物作为人类的象征、隐喻,动物世界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人的世界”,这其中体现的是莫言对人的思考,对人类动物性不同表现的态度以及对其一以贯之的关于“种的退化”命题的深度追索。
一、对动物野性的呼唤——山林中原始野性的呈现
在20世纪80年代,莫言和许多作家(尤其是寻根文学作家)一样,标榜野性、呼唤原始生命强力,他在营造动物世界时,也有意无意地指向对野性的回归。在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不可能有野兽出没,这一点他早就交代过:
元朝的时候,我们那地方荒无人烟,树林茂密,野兽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据说还有一窝老虎。明朝的时候,朱元璋下令往这里移民,还把一些犯了错误的人撵来。这里人烟渐多,树林被砍伐,土地被开垦,野兽的地盘渐渐缩小。到了清朝初年,我们这地方就成了比较富庶之乡,树林更少了,野兽自然更少。到清末民初,德国人在这里修建铁路,树木被砍伐净尽,野兽彻底地丧失了藏身之地,只好眼含着热泪,背井离乡,迁移到东北大森林里去了。到了近代,国家忘了控制人口,使这里人满为患,一个个村庄,像雨后的毒蘑菇,拥拥挤挤地冒出来,千里大平原上,全是人的地盘,野兽绝迹,别说狼虎,连野兔子都不大容易看见了。[3]
对野性和生命力的渴求,使莫言对野兽的世界极为钟爱,他竭力构思情节,使作品中的人物有机会从文明世界回归自然,回归原始山林,与野兽为伍。这不仅是对兽性的全面呈现,也是激发人类动物野性的尝试,他试图揭示人类发挥动物野性的巨大潜能,呼唤人类动物野性的回归。出于这一目的,主人公要远离高密东北乡这块“血地”,远涉长白山大森林,甚至远渡重洋到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密林。在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和短篇小说《人与兽》中皆有相似的情节。日军侵华期间,被日本抓为劳工的小说主人公,为躲避日军的追捕,逃进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亦人亦兽地生活十几年,被发现后重新回归人类世界。前者讲述的是捕鸟高手鸟儿韩的经历。鸟儿韩被日本军队抓劳工后逃到山林中15年,这15年是脱离人类社会的15年,是人与野兽面对面生存的15年。描述这段人兽共处的岁月,不仅使人发现人类自身的动物性生命强力,也看到野兽体内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后者是关于“我爷爷”余占鳌的生命传奇。不同的是,鸟儿韩在山中与狼进行战争,而同余占鳌搏斗的是两只狐狸。相对于鸟儿韩与两狼之间相互威慑之后达成和解,余占鳌与狐狸之间却进行了殊死的搏斗。他经过一场场与野兽的搏杀后,终于抢占了自己的领地,野兽们对这位不速之客最终只能接受:“熊与它达成了相逢绕道走,互相龇牙咆哮半是示威半是问候但互不侵犯的君子协定。狼怕我爷爷,狼不是对手,狼在比它更凶残的动物面前简直不如丧家狗。”[4]在人眼里,与狼、熊相比,狐狸是狡猾、阴险的,为报复余占鳌占领狐狸洞,杀死四只狐狸幼崽,一对成年狐狸对“我爷爷”进行了最为狡诈、凶残的围攻,公狐的身体攀挂在山崖的藤条上,紧紧咬住“爷爷”的脖颈,母狐则咬住他的脚掌,“爷爷”在腹背承受着剧痛的情况下,做出明智果敢的举动:向山下滑落,借助风和树的阻力使狐狸被迫从身体上分离,最终得以脱险。野兽的野性和兽性激发了人类更为强大的原始动物性,这不禁让人感叹:在强敌面前,人类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但野兽的精神也达到了令人类感到可敬可畏的地步。
在《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中,作者塑造了一匹千里寻仇的断尾老狼,因知命不久矣,为报当年断尾之仇,不远千里从长白山森林里一路寻仇来到中原腹地。章古巴大叔回忆了几十年前那场森林里群狼对他的围攻。那是一个狼的世界,它们有组织、懂礼节,遇到问题群策群力去解决,这让被围攻的人类不禁叹服、敬畏。从莫言对山林野兽的刻画中,我们看到他的赞赏态度,借此传达出对人类动物野性回归的态度。莫言钟情于野兽的野性,但它们毕竟只是高密东北乡的匆匆过客,长久扎根在这块土地上的,是乡里乡亲和一只只朝夕相处的家禽、家畜。
二、人类文明对野性的规约——从野性到驯顺的生命
牛、马、驴、猪、狗……作为家畜已被驯养数千年,它们出入人类的家园,听命于人类的役使,忠实地为人类服务。它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人类生产生活的附属品。在人类体制的规约中,这些驯顺的生命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野性,然而,莫言在作品中虚构了一群奇异的生命,它们一反现实常态,野性十足。这其中不乏莫言对在习以为常的驯顺中寻找、发现野性所寄予的希望,才使这群原本乖巧的生命生龙活虎,甚至灵异不凡;莫言对动物野性的消失缘由加以文学探寻,实际上是对人类动物野性思考的隐喻。
狗是从狼家族分化出来被人类驯化的动物,以其忠诚于主人的特质成为动物界中人类最亲密的朋友。或许是出于彰显野性的需要,莫言使这群忠诚之辈回归其祖先狼族的兽性,它们与人类为敌,争食人类的尸体,甚至咬食活人。莫言以食用人尸性情发疯为由,诱发出狗的原始野性:“人血和人肉,使所有的狗都改变了面貌,它们毛发灿灿,条状的腱子肉把皮肤绷得紧紧的,它们肌肉里血红蛋白含量大大提高,性情变得凶猛、嗜杀、好斗;回想起当初被人类奴役时,靠吃锅巴刷锅水度日的凄惨生活,它们都感到耻辱。向人类进攻,已经形成了狗群中一个集体潜意识。”[5]193回归野性的狗群用凶猛、残忍的撕咬,回馈人类对其长久的奴役,这一手法有如模式般出现在莫言的多部小说中。第一次因食用人尸回归兽性的狗群出现于《狗道》,这是莫言首次大规模集中描写狗的场景,亦是发生在莫言文学世界中最大型的一次“人狗之战”。吞食了人肉之后的狗群,已与从前判若两种动物。它们不仅性情凶残,而且极度仇视人类;它们向人类发起了一次次猛烈的进攻,人类完全失去了昔日的主人地位,与这群野兽进行着最原始的丛林战争。狗群发起的战争相较于人类的智慧毫不逊色:在《狗道》中,足智多谋的红狗头领组织的战争“闪烁着辩证法的光辉,连智慧的人类也无可挑剔”。[5]197抢夺人的尸体作为食物,是狗群最初的要求,这种要求逐渐随着人狗大战而升级,它们在向野兽的回归过程中,不再仅仅捡食尸体,亦吞食活人,鲜活的生命转瞬间被狗群撕扯干净。与这场乡野间的人兽大战一样,城市里同样发生着惨烈的人狗战争。在《丰乳肥臀》中,因为城市禁狗令的颁布,昔日主人的爱犬被弃置街巷,致使十几条被抛弃了的德国黑贝、藏獒、沙皮狗寄居在垃圾堆里,它们失去了曾经的精致生活,如今只能餐风露宿,时而撑得放屁窜稀,时而饿得弓腰拖尾,共同的遭际使它们结合成一个狗队,它们与城市环保局下属的打狗队结下了深仇大恨。充满仇恨的野狗对人类展开了疯狂的报复,成为打狗队员安全的巨大威胁,它们把打狗队长的小儿子从幼儿园众多儿童中准确无误地拖出来,毫不犹豫地瞬间吃掉了。这情形,与米兰·昆德拉笔下屡遭专制集权打击的狗的命运真有天壤之别:后者是人的牺牲品,没有机会和能力返回自己的野性和原始性。
一向温顺、老实、忠厚的驴、猪是几千年来中国农民饲养的主要家畜,然而当家畜们充满野性,回归到原始的兽性,也能够战胜恶狼。为了标榜原始动物的野性,莫言试图为野兽树碑立传。在《生死疲劳》中,西门猪从地道的家猪演变为骁勇善战的野猪王,源于西门猪的特殊性。它是动物的身躯,但身体内残存着人的智慧。人的思维使它远远优越于其他动物,它在猪群中成王只是情节发展的必然,没有任何悬念。莫言在猪王成长过程中,设计了一个巧妙的角色——刁小三。这或许是作者寄予更多深意的形象。刁小三是沂蒙山区纯种的野猪,一出场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姿态。它对人类的束缚从始至终都进行着顽强的反抗,这使人们在对付它的过程中绞尽脑汁。刁小三从被迫抓到运往杏林猪场的汽车上就开始进入与人类接触的生活中,接下来对它的每一次约束,都遭到了它的坚决抵抗,甚至当人类用枪弹对付它时,它竟敢叼着燃着引信的手雷回敬过去。刁小三的勇敢行径,树立了它在未来猪王——猪十六(即西门猪)心目中的英雄地位,使二者由敌手变成彼此忠诚的战友。刁小三的野性是家生猪——猪十六所缺乏的。猪十六拥有人的思想与智慧,能够洞穿人类的一切诡计,但它从未想过逃离畜栏,不再受制于人,它要做的是成为家猪中的佼佼者,拥有壮实的身体,会表演讨人喜欢的特技,成为主人的爱宠,得到品质较好的食物——争得人类体制中的荣宠是它的最大追求。刁小三使它打开了眼界,野猪的桀骜不驯使它钦服,刁小三月夜逃离猪场彻底启发了猪十六的反抗意识,它也在一个月夜奔向了荒野,从此“脱离了人的统治,像我们的祖先一样,获得了自由”[6]314刁小三很可能是莫言极为欣赏的角色。他在作品中曾经多次用“野兽”来形容它,可见对这只动物在野性这一隐喻的作用上寄予了厚望,这种情感在作品中时有流露:“我感到这个杂种身上有一种蓬蓬勃勃的野精神,这野精神来自山林,来自大地,就像远古的壁画和口头流传的英雄史诗一样,流溢着一种原始的艺术气息,而这一切,正是那个过分浮夸的时代所缺少的,当然也是目前这个矫揉造作、扮嫩伪酷的时代所缺乏的。”[6]219在刁小三的影响下,猪十六真正成为了王者,带领二百多野猪开始了充满血腥、智谋的丛林生涯,在它的身上体现着动物的原始野性与人类智慧的完美结合,这不能不说是人类萎顿生命对动物野性的一次召唤,是浮躁时代对返璞归真的迫切渴求。
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论速度不如马,比力气不如骡,但凭借优秀的耐力和较为低廉的价格,成为中国农村千百年来不可缺少的劳动工具。它曾经驮着戴凤莲去完婚,也曾把戴凤莲驮进了改变命运的高粱地,它是沙月亮组织的鸟枪队的坐骑,更是莫言农村题材作品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在《生死疲劳》中,它一度成为主角,一出场便含冤惨死的地主西门闹在阴曹地府经历百般酷刑绝不改悔,阎王使其转世投胎为驴。这是一头非同寻常的驴:既有驴的身躯也有着西门闹的记忆。小说第五章是西门驴成长为成年驴后野性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当西门驴眼看着前世的妻子被工作组殴打折磨索要西门家的财物时,它挣脱缰绳,冲出畜栏,大闹公堂。它的力气和愤怒足以让它所向披靡,并且所到之处,给恶人以小惩,给弱者以慰藉。这场“闹厅堂公驴跳墙”被莫言描写得出神入化,然而,这只是西门驴施展野性的开始,接下来的“柔情缱绻成佳偶,智勇双全斗恶狼”,才把西门驴的野性与智慧推向了高潮,真正铸就了驴的传奇。这是一次野兽与野兽之间的厮杀,考验着动物的勇气、智慧、谋略与力量。狼是家畜的天敌,以狡猾、凶猛、残忍的特征行走于丛林,而西门驴遭遇的两条恶狼更是恶名昭著,勇猛非凡。西门驴镇定自若,冷静筹划,果断出击,把狼从沙梁引向对自己作战有利的河滩,在河水中用铁蹄敲碎了狼的脑壳,结束了两狼的生命。在厮杀过程中,西门驴丝毫没有表现出家畜的驯顺,它如同深谙丛林法则的老手,尽情释放着野性,这一次对狼作战的全面胜利,使西门驴更坚定了要做“野驴”的想法,过“饿了啃青草”、“渴了饮河水”的自由生活,绝“不眷恋温暖的驴棚,追求野性的自由”[6]51。
这是莫言对一头家驴的神话性想象,但的确是一次向野性的理想回归,这次回归使西门驴的生命力飞扬到了极致,接下来的经历,却使之走向生命的低谷,直至最终被饥饿的民众所分食。导致这一转折的事情发生在“西门驴痛失一卵”一章中。狡诈的兽医许宝趁西门驴不备,割掉了它的一个卵子。许宝对气愤的主人公蓝脸说:“实话告诉你,你的驴有三个卵子,我只取了一个,这样,它的野性会收敛一些,但仍然不失为一头血气方刚的公驴。”[6]61自从西门驴被“部分去势”之后,野性大减,甚至对异性失去了兴趣,即使对异性的想象也发生在梦里与白氏约会,这欲望还是来自西门闹而不是西门驴。身体的人为改变,使西门驴改变了从前的性情,一度勇斗恶狼追求野性自由的它,如今再次行走于荒野时,一餐的野草和树皮便使之体会了做野驴的艰难,对粗糙食物的畏惧、对香喷喷的草料的思念,使它渐渐褪回一头平庸的家驴。如果说许宝的这一刀割掉了西门驴的一卵,同时带走了西门驴无所畏惧的野性,那么西门驴真正变成一条忠实于人类的家畜,是它成为了县长的坐骑。一个曾经有过贩驴经历的县长,对好驴爱不释手,成为县长的坐骑,自然是无上的荣耀。在县长“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调教下,“一头咬伤多人、臭名昭著的倔驴,”变成了“俯首帖耳、聪明伶俐的顺毛驴。”至此,西门驴野性全失、完全驯顺,成为真正的家畜。就是这头曾经踢死恶狼的西门驴,却被一只横穿山路的野兔惊吓,驴失前蹄,成为彻底丧失劳动能力的一头废物,最终惨遭饥民分食。莫言使这些现实中原本驯服的家畜充满野性,不能不说是一种理想的寄托和生命的隐喻;动物野性的消失发生在人对动物生命的强行干预中,当西门驴被纳入到人类的体制束缚之内,便是它丧失野性与生命力的开始,这是莫言给予我们的启示么?
牛在中国文化中一直是隐忍、付出的象征。鲁迅曾经一反传统的打击驯良的狗、褒赞野性的狼,但对于隐忍耿直、默默付出的牛却偏爱有加。或许在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贬低牛的篇什。在莫言塑造的诸多动物中,牛称得上最为驯顺的家畜。在小说《牛》中,牛的生命变迁成为小说的主线,莫言用简短的篇幅讲述了牛——这一驯顺的生命,如何从鲜活生动到被人类折磨致死的整个过程。公牛双脊在遭到人类的野蛮去势之后,从“在东北洼里骑母牛时生龙活虎的”形象,变成“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像一个快要死的老头子”。[7]被去势后,它血流如注;在需要人精心看护的情况下,贪吃的人们却在为争食牛睾丸费尽心机;双脊遭遇了伤口的挤压,在需要专门医治的情况下,队长为省钱,使用土办法,对牛的病情丝毫没有减轻,反而雪上加霜;在双脊连续几日几夜未合眼、滴水未进的情况下艰难步行20里到兽医站,却遭到闭门羹,在等待的夜里,双脊悄然死去。在无人类打扰的深夜,它终于可以自由死去。牛的死是自身苦难的解脱,也是对人类恶行的控诉。通过《牛》,我们目睹了一个驯顺生命的消逝过程。牛是莫言全部作品中最为驯顺、隐忍的动物,即使在《生死疲劳》这部以动物视角看人世、动物可以有充分话语权的作品里,牛依旧与众牲不同,保持着它一贯的驯顺。在《生死疲劳》这样一部“众牲喧哗”的作品中,莫言是通过年过半百的蓝解放和历经西门闹、驴、牛、猪、狗、猴直至大头儿六次轮回转世的蓝千岁的对话展开叙述的(其中少量夹杂莫言的叙述)。大头儿的丰富经历和强势的性情,使他成为小说话语权的基本掌控者,然而在“牛犟劲”一部中,却没有了他的声音,他异常安静地听蓝解放讲述自己曾经历的一切。这不符合蓝千岁的性格,莫言之所以这样设计,自有他的深意:为了凸显西门牛的驯顺,他宁愿规避蓝千岁的霸气。西门牛的一生是隐忍、驯顺的一生,虽然它曾经有过几次英勇行为,但面对人的鞭打和侮辱,它几乎是忍而不发的,尤其是对西门金龙。这本“是一头魁伟的公牛,双角如铁、肩膀宽阔、肌腱发达、双目炯炯、凶光外溢”,[6]145却能够忍受双角被挂上破鞋,顺从的接受游街,这不同于它体内活跃着的灵魂——西门驴的不驯,更不同于西门闹的狂傲,也因为游街而痛失半只牛角。自从失去半只角后,公牛的性情大变;当西门金龙逼迫蓝脸牵牛入社,蓝脸顽抗到底,但西门牛没做任何反抗,它无奈地顺从。它用拒绝耕田来守护对蓝脸主人的忠诚,它选择逆来顺受试图唤醒人们邪恶的灵魂,最终,西门牛死在他前世之子——西门金龙的皮鞭之下。同为西门闹转世的西门牛,没有西门驴潇洒的姿态,没有西门猪火爆的性情,它没有一丝野性,唯一用来反抗人类虐杀的方式是静止不动,在面对西门金龙的毒打时依然不反抗、不逃脱,摇摇晃晃地支撑起遍体鳞伤的身躯,倒在自己热爱的土地上。这些驯顺的生命最终逃不过役使者一手制造的惨剧。
和人类殊死搏斗的狗相对应的,是对人类忠诚的驯顺家犬。较为典型的是《生死疲劳》中的狗小四。狗小四从一个月大被带到县城生活,正如它转世为蓝千岁后自己述说的那样:“我是一条狗,却住在了人的房屋。”[6]380从带进县城的第一天开始,注定它的一生是完全城市化、社会化了的生活,在它身上,再没有作为人——西门闹的记忆。它逐渐成长为一条威武的大狗,在人类社会里,忠心耿耿的为主人效力;在狗的世界中,它成为了全城的头领。但狗群的生活是完全文明化、社会化的,正如蓝千岁追忆狗小四生涯所感叹的:“狗与人的世界毕竟是一个世界,狗与人的生活也就必然地密切交织在一起。”[6]394狗的社会是人类社会的投射,仿照人的社会模式,狗小四当选为狗协会的总会长:“无论是月光皎洁的夜晚,还是星斗灿烂的夜晚,无论是寒风刺骨的冬夜,还是蝙蝠飞舞的夏夜,如无特殊情况,我都会出去踩点、交友、打架、恋爱、开会……反正是人能做什么,我们就能做什么。”[6]395至此,小说明确道出了狗的社会化。
无论是对动物的去势,抑或城市化,当动物被人类纳入到体制中,动物也随之失去了自由与狂野的天性。莫言借助动物世界映射人的世界,通过动物的野性张扬试图唤起人类沉睡多年的动物性,以挽救“种的退化”危机,同时也经由动物野性的丧失过程,暗示人类野性消失的缘由。
三、人与动物命运的对比描述——对荒诞历史的折射
从动物到人类的进化发展过程是一个否定自身动物性的过程,亦是对自身动物性进行劫持的过程。远古时期,人类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被自然劫持;在无法战胜的自然面前,人类只有屈膝投降,选择崇拜、供奉并献媚于神秘的自然宇宙,人类称其为“神灵”。为了不使自身冒犯神灵,他们对族人加以诸多禁忌。在禁忌中,人类逐渐把动物性隐藏起来,迈入文明的门槛。动物性作为人的自然属性,是相对于社会、文明来说的;动物性表现在个体生命上,应体现为一种自由自在的存在。然而,在文明社会中,人类逐渐发展为社会动物、政治动物、战争动物,相应的也遭遇到来自更多方面的劫持。人的动物性会被社会劫持、被政治劫持、被战争劫持,也许这是人对动物更加向往的地方。人的生命在自然面前,似乎越来越有力量,因为人类不同于其他动物,他们不会束手就擒,他们懂得如何较为有效的躲避和预防。但在文明社会中,人类失去了其他动物应有的自由和无忧无虑。人类被动裹挟在历史的风浪中,无力挣脱,此时,人类的生命远没有动物自由。
《生死疲劳》充分展示了荒诞岁月中人不如畜的悲惨现实。当西门驴目睹其前身西门闹正妻白氏惨遭折磨时,愤怒地大闹公堂,面对四面八方围上来的人群和民兵拉动的枪栓,西门驴心想:“我不怕,我知道他们会开枪杀人,但他们不会开枪杀驴。驴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杀一头驴,那开枪者也成为畜生。”[6]42因与地主西门闹扯上关系成为耻辱,也因与西门闹有关联会惹祸上身,作为西门闹的正妻——白氏是西门闹枪决后被批斗、折磨得最惨的人。曾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白氏,被迫与男人们一同做她体力难以承受的重活;能诵千家诗的白杏儿,要不定期的忍受来自从前泼皮无赖现在转身变成高贵的贫雇农的谩骂和殴打,面对折磨,她除了苦苦哀求“村长,您开恩饶俺这条狗命吧……”[6]40余下的,也只有拷打中凄惨的哀嚎。而此时,西门闹转世为驴,驴的身躯使它肆无忌惮地大闹公堂,让人们束手无策,救下了白氏。在梦魇般的政治运动中人不如驴,人只能无奈地被裹挟其中承受苦痛,而此时受难的人多么希望自己是只动物,可以逃离这场血雨腥风。人类的人本主义思想使之高于一切动物,但是在黑白颠倒的荒诞年代,人或许不及动物,由时代带来的反常状况,西门猪深有体会。在《生死疲劳》中,养尊处优的西门猪曾用“猪时代”来指称这段荒诞的历史时期,并发出这样的感叹:“我预感到自己降生在一个空前昌盛的猪时代,在人类的历史上,猪的地位从来没有如此高贵,猪的意义从来没有如此重大,猪的影响从来没有如此深远,将有成千成亿的人,在领袖的号召下,对猪顶礼膜拜。我想在猪时代的鼎盛期,有不少人会产生来世争取投胎为猪的愿望,更有许多人生出人不如猪的感慨。”[6]204“那年头政治第一,生产第二,养猪就是政治,政治就是一切,一切都为政治让路。”[6]215同时,政治要对一部分人专政,那些被时代打成“地主、富农、伪保长、叛徒、反革命……”的人被管制多年,挨打受骂几十年,而养在畜栏里的动物作为生产资料被特殊保护,正如莫言在一次演讲中所说的那样:
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中国的农民生活在人民公社的体制内,个人没有行动自由。而几千年来与农民为伴的牛,成了人民公社的重要生产资料放在生产队集体饲养,个人没有饲养的自由。那时的牛是神圣的,不允许屠宰,即便是因病死去的牛,也要等公社的兽医来验定后,才可以分给社员食用。[8]
看起来,莫言对动物和人的对比是自觉的、有意识的。而与动物相对应的,是人的可悲处境,尤其是女人。在旧时代,女人地位卑微,在莫言营造的文学世界里,女人过着更加粗粝不堪的生活。她们的生命尚不如一只动物,莫言的多部作品都会重复一句话:“人畜是一理”——这里的“人”专指女人。在《丰乳肥臀》一开篇,便是上官家的媳妇与母驴同时分娩,上官家的人都到西厢房给黑驴接生,留下上官鲁氏独自一人在炕上痛苦挣扎,周围回荡着她的呻吟声和满屋子苍蝇的嗡嗡声。这是莫言刻意营造的文学世界,却也是对旧时代真实情景进行的再现,对于这种现在听起来非常荒唐的事情,在当时中国农村却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莫言曾说:“在母亲们的时代,女人既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又是物质生产的劳力,也是公婆的仆役,更是丈夫的附庸。”[9]在荒唐的历史境遇下,极度恶劣的社会生存条件使人类对动物由衷的羡慕,人类社会的进步使文明日益发达,而回馈给人类本身的是越来越多的约束。与单纯在自然面前适者生存的动物相比,人类的处境异常艰难,人类的动物性遭到了多方面的压制和摧残,这不得不让人类对自身生存环境产生质疑,这是莫言对人类动物性处境的又一层面的阐释,同时,更为深刻的揭示荒诞历史条件下人类体制对人类的强行干涉的程度之深。
人类文明的覆盖程度已不仅仅是对人类自身的裹挟,它早已波及到对动物的强制性干涉。莫言把动物的生命亦纳入人类的体制规约中。在他笔下,不仅是人类,甚至动物本身的属性、成长规律也遭到强行的干涉,这道出了动物性在历史文明中的被制约状态。在《生死疲劳》中,桀骜不驯的西门驴逃不过被分而食之的悲惨命运,西门牛躲不过被活活烧死的结局,揭示了社会历史发展中动物亦摆脱不掉“被文明化”的命运。在《蛙》中,人的动物性——“生育”遭到强加干涉,动物也难逃如此厄运。农耕社会,人类摸索着开始役使牲畜顶替人力;为了能够收敛动物的野性,更好地长期劳作,人们为成年牲畜“去势”,让它们失去应有的生殖能力。在贫困年代,因无力喂养牲畜幼崽,更对牲畜的交配严加看管,甚至因为残忍的去势结束了无数生命活力旺盛的动物的生命,这是对动物本性的强行扼杀。在作品《牛》中,双脊曾是出类拔萃的壮牛,有力量、有野性,但为了不使其交配,生产队长下令给双脊去势,医疗条件的恶劣、看管人员的玩忽职守,导致年轻体壮的双脊在短短几天里失去了生命。在荒唐的年代,这种干涉达到了荒唐的地步。《丰乳肥臀》展示了文革时期的当权派为博取政绩,对动物胡乱进行人工交配的情景,虽有些夸张,却揭示了动物在人类社会中的不自由:在国营蛟龙河农场种畜场上,政治狂热者马瑞莲场长在指挥一场破天荒的杂交配种实验。她指挥配种员把马的精液给母牛授进去,牛的精子去包围绵羊的卵子,让绵羊的精子和家兔的卵子结合。在她的指挥下,驴的精液射进了猪的子宫,猪的精液射进了驴的生殖器官……闹剧是在革命的名义下进行的,而革命,刚好是自称文明的高级阶段或特殊形式。
对动物的书写旨在对人类社会的影射与表现,作品中无论是对动物野性的呼唤与彰显抑或是对野性消失缘由的探寻,不论是对人不如畜悲惨遭际的呈现,还是对动物所受到的荒诞现实对待的罗列,作者的最终指向都是人类的历史文明和不合理的社会秩序。在作品中,作者安排了一群动物作为扰乱、颠覆人类秩序的力量,其中隐含着对人类通过动物性释放对抗不合理秩序的文学选择。早在《狗道》中,恢复兽性的家犬即开始了对人类既有统治的野蛮报复,使人与狗之间的斗争血肉横飞、异常惨烈;《四十一炮》中,作者继续赋予动物以机智和勇猛,但人与动物之间的斗争在一种较为轻松的氛围中展开。在小说中,为了“肉食节”的胜利召开,有盛大而隆重的动物游行、表演,然而“肉食节游行中出现的所有的动物图像,象征着的都是血腥的屠戮”。[10]119这些游行、表演的动物都是待宰的肉类动物,他们将被“文明”地宰杀、精致地烹饪以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然而,就在井然有序的游行进程中,作品中的重要人物带着他的骆驼队、鸵鸟队出场了。骆驼一上场就被作者赋予怒气,而与后出场的鸵鸟队相比,骆驼队显得老实、有秩序。24只鸵鸟一窝蜂拥进庙前的院子里,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里,它们上演了一场对人类反戈一击的好戏:“一个老兰公司的工作人员,被一只愤怒的鸵鸟一爪子打中膝盖。那人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捂着膝盖,口出‘哎哟’之声,脸色蜡黄,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子。”[10]135在鸵鸟的疯狂抵抗下,骑在鸟背上的24个孩子全被甩掉一边,“几个员工,慌忙上前去轰赶鸵鸟,但鸵鸟们不时尦起的像疯马蹄子一样的巨爪,让他们望之却步。”[10]135即使被激怒的老兰也不能制服鸵鸟,他“挽起袖口,亲自上前去抓,但他一脚踩在了一摊稀薄的鸵鸟粪便上,跌了一个四仰八叉。”[10]136这惹得惧怕老兰的员工笑出声来,老兰则以身受重伤告一段落。此时鸵鸟以狂欢的姿态摆脱掉人类的掌控,扰乱了人类制定的秩序,在它们挣脱人的禁锢、恢复自由的过程中,尽显出人类的百般丑态……在这里,动物们轻松地把视其为鱼肉的人类搞得人仰马翻,在一片笑闹声中,解构了人类的控制,颠覆了人类与动物“食”与“被食”的关系,使人类这个自认为理性、文明、自大的物种瞬间沦为被玩弄的对象,人类似乎又返回到与动物相博的远古丛林之中。这股具有颠覆不合理约束和秩序的强大力量来自动物,不能不说其中寄予了作者对人类动物性力量的合理发扬提出了倡导。
正如卡夫卡所说:“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铁栅栏后面,所以现在写动物的书这么多。这表达了对自己的、自然的生活的渴望,而人的自然生活才是人生,可是这一点人们看不见。人们不愿看见这一点。人的生存太艰辛了,所以人们至少想在想象中把它抛却。”出于对人类自然生活的渴望,知识分子选择把这一精神性的追寻寄托在动物身上。莫言用对动物的书写完成他对人类动物性的某些思考过程,其中表现出作者对人类生存处境的大悲悯情怀。
[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3.
[2]莫言.红高粱家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183.
[3]莫言.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M]//与大师约会.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214.
[4]莫言.人与兽,白狗秋千架[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412.
[5]莫言.红高粱家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6]莫言.生死疲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7]莫言.牛,师傅越来越幽默[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30.
[8]莫言.故乡那头神奇的牛——2003年10月在京都大学会馆的讲演[M]//莫言讲演新篇.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87.
[9]莫言.《丰乳肥臀》解[C]//杨扬.莫言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49.
[10]莫言.四十一炮[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李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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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5)01-0011-07
2014-09-17
张雪飞(1978-),女,吉林四平人,文学博士,聊城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