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自祭文》生死观的崇高美
2015-04-02吴颖芳
吴颖芳
(德州学院,山东 德州 253023)
论陶渊明《自祭文》生死观的崇高美
吴颖芳
(德州学院,山东 德州 253023)
生的偶然和死的必然是人类共同的命运,人们无从选择生,亦无处逃避死。茫然未知的生,令世人不知所措,却贪生;扑面而来的死令世人惶惶不安,却怕死。如何面生?如何向死?这是作为人必须面对的一个斗争。对这一斗争,陶渊明的《自祭文》则呈现出如此一副生死风貌,那就是:面生——不卑不亢;向死——不悲不哀;传达着这样一种生死观:生也不屈,死亦不屈。这种不屈的生死观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崇高美,高得令人高山仰止、美得令人心向往之;从而浸染梦幻的精神,塑造不屈的生死。这就是《自祭文》思想的永恒之光——崇高美。
陶渊明;《自祭文》;生死观;崇高美
祭文是生者为祭奠死者仙逝而写的溢美之作,旨在称颂死者生之伟大、死之可惜,并在吊唁时对着死者朗读以扬死者显名、寄生者哀思。祭文出现于汉代,汉魏以后成为朝廷规定的丧葬礼俗之一。与此同时,祭文开始冲破死别悼亡的藩篱,有了更广的应用范围,亦即自祭文——活着的自己给死后的自己写的祭文。魏晋南北朝时,许多士林才子耽爱自己给自己作祭文,以此表示自己勘破生死的旷达清通。陶渊明的《自祭文》诞生在这个时期,作于元嘉四年(427)农历九月,是他自觉身体衰微时所作,两个月之后他即离开人世。
一、《自祭文》文本解析
陶渊明的《自祭文》,全篇共321字,多用四字句表达,风格质朴、感情饱满。短短的321字中,蕴含了诗人不朽的生死观,生之不卑不亢、死亦不悲不哀。这种生的实践和死的接纳总是在诉说着生之不屈、死亦不屈的生死观。
(一)向死——不悲不哀
祭文一开始,描述了诗人死的年月季节,想象了亲友为送我远行而做的准备。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这段文字的意思是:丁卯年(公元427年)的九月已是深秋,天气寒凉、黑夜渐长。潇潇秋风、瑟瑟寒气令天地凄凉一片,大雁成群集结在南飞的天空,草木枯黄凋蔽。在这自然万物零落的季节,我陶渊明就要辞别这暂居的人世,回归土地永不再来。亲戚友朋为我辞世的面相而悲戚,他们今天晚上一起参加出殡前为我饯行的祭奠仪式。他们献上丰盛的佳肴,斟上清冽的美酒。这时我看亲友们的面容已模糊难辨,我越来越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唉,伤心啊!
可以看出,诗人预见了自己的死亡,预见之时同时体味恐怖,而当文字从心中流泻,他已把恐怖化解,并向着跨越死亡之海而努力着。这种努力展现出来的精神,既没有刻骨的悲痛,也没有麻木的哀伤,人之死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预见到死亡并想像亡故的场景、最终用文字描写实在是一种宣泄的快感,随着萧索的季节、循着自然的规律而领悟到自身生命行将凋零,这完全是人遵循着自然的节奏,回归天地,这是人最合理的归宿,无可悲亦无可哀,痛哉!快哉!
(二)面生——不卑不亢
接下来,祭文回顾了诗人生命的历程,总结了自己的人生意义。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籽,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这段话的意思是:苍茫的大地、渺茫的上天生成了万物,我即是万物之一——人类之一。从我拥有生命以来,就与贪穷的命运相逢了。饭篮和水瓢常是空的,冬天还穿着夏天的葛布衣服。我快乐地去山谷打水,背着柴薪唱着歌声儿。遮蔽屋舍的柴门,从早到晚守护着我。春去秋来,我在园地里劳动,耕耘播种,培土育苗。高兴了我就读读书,也时常弹弹琴。冬天晒晒太阳,夏天在清泉中冲凉。勤劳而有休闲,内心自得其乐。快乐地接受上天的安排,顺从自己的命运,以度过一生。
这里诗人写的是自己何以生、以何活、死之至,也就是以自己的思想准则阐述了哲学的一个基本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对此,诗人以“自然”统摄自己生之秘密、活之造化、死之归宿,因为“陶渊明思想的核心就是崇尚自然”,所以,“‘自然’是指导陶渊明生活和创作的最高准则”①。对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诗人认为自己是自然的产物,万物由天地而生,自己又出于万物。正如陈寅恪先生所指出的是:“既随顺自然,与自然混同,则认己身亦自然之一部”②。这道出了支撑诗人生死观的哲思,人是什么?人是自然的产物。人何以为生?躬耕于自然。生命归于何处?还是自然。生于斯、长于斯、归于斯,自然是诗人生的伊甸园、活的乐园、死的乐土,正所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扶我以老,息我以死”。而在自然里,诗人安宁于园田躬耕、愉悦于诗书琴酒,除却那一段“心为形役”、“惆怅独悲”的出仕岁月,这余下的全是田园自然之趣。而于四十一岁时辞官归田,意味着生命重回自然,而后着意建立了一种相应的田园生存,让生命完全依照自然准则运行。在诗人的生存体验中,“饥冻虽切”远比“违己交病”来得坦然、泰然。运贫却含欢,行歌伴负薪,耘籽加育繁,素牍和七弦,勤劳有常闲,乐天委分至百年。从这里我们读出来的是诗人不卑不亢的生活,而诗人躬耕的生活的确如此!
二、《自祭文》生死观的崇高感
(一)生之不屈,死亦不屈
然后,诗人借祭文表述了自己对造化运命的态度,而这达观的心态与众生悬殊。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愈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鸣呼哀哉!”这段话的意思是:人的一生,没有人不珍惜它。谁都不希望一事无成,所以惜时如金。希望活着的时候受人敬重,死后被人怀念。可叹的是我恐怕与世人不同,心愿并非如此。我不以人们的爱戴为荣,也不以人们的贬损为辱。心满意足地住在自己的草屋,饮酒写诗、自得其乐。因为我深知自己的命数和运气,也就没有更多的眷恋。我现在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心里没什么怨恨。生命够长、田园有乐、寿终正寝,我还有什么留恋的呢?寒来暑往、光阴不再,人死与生大不一样。远亲一大早赶来吊唁,好友连夜赶来奔丧,把我安葬在荒野上,以使我的灵魂有归。从此我的身影消失了,我行进在墓门之内。春秋时宋国人司马桓那样奢侈墓葬是可耻的,但是像西汉的杨王孙裸葬,这样俭省也太可笑。人死后什么也没有了。不必把坟堆得很高,也不一定要在周边种树,因为高坟大树会随着时光的推移悄然消逝。我连生前的美誉都不在乎,难道还会看重死后的讴歌!人生实在太艰难了,死,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哎!也罢!
上天赋予生命隐忍的内涵,隐忍的生命内在与现实共同衍化而成的生活方式,就是一种不屈的生、不屈的死。诗人对此已有深刻的领悟。诗人对即将到来的死毫无畏惧,更不惜生——“捽兀穷庐,酣饮赋诗”,随心所欲、畅快淋漓;“寿涉百龄,身慕肥遁”,寿命颇丰、躬耕自足。他不像别人那样看重生前身后名——“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因为他“识运知命”,“可以无恨”,所以才能慷慨若此——“从老得终,奚所复恋”!而死后的岁月已跟自己毫无关系,“不封不树,日月遂过”;不贵前誉,岂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生死等同,生无悔、死无憾!
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如此总结自己一生而无恨无悔,堪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种境界不是惜生惧死之辈的境界!宋朝程颢有诗如下:“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他讲的是这样的人生故事:日子闲散的时候,没有一样事情不自如从容,往往一觉醒来,东边的窗子早已被日头照得一片通红。静观万物,都可以得到自然的乐趣,人们对一年四季中美妙风光的兴致都是一样的。道理通著天地之间一切有形无形的事物,思想渗透在风云变幻之中。只要能够富贵而不骄奢淫逸,贫贱而能保持快乐,这样的男子汉就是英雄豪杰了。身居斗室、家国在胸;荣衰宠辱、毫不关己;春夏秋冬、美景俱收;高兴而来、怡然而去;生而若此、乐而忘忧,这样的生,是不屈的生;这样的死,是不屈的死。
(二)《自祭文》生死观的崇高感
崇高感的原因很简单,它来自不屈的意志,又反过来激励不屈的意志。读这篇祭文,获得的崇高感原来如此。崇高,指雄伟高大的意思。同时又是审美范畴的一种,它具有强大的艺术魅力,能够使人在精神境界上面有一个很大的提高。崇高感来源于在相对弱小但代表正义的力量与强大敌对势力的抗争过程中,人所展现出来的精神力量。崇高是人类自觉实践的产物(不顺利)、巨大矛盾冲突获得美感(以悲伤痛苦获得力量,肯定人本质力量,不自由中得到自由)。而陶渊明的《自祭文》所阐述的对死亡的态度、冷静的痛苦与现实的生活,散发的无一不是两个字“不屈”。诗人不屈的生死意志,激发了世人同样不屈的生死意志。不管时空如何变幻、岁月如何流转,生死之谜,万古皆惑。而陶渊明的祭文给我们折射的就是这样一道美得无以复加的光芒,足以照亮行走在生死之路的所有行人。
三、结语
李泽厚说:“崇高正是在与各种严重的敌人,与困难、凶恶、灾祸、苦难、挫折的斗争中,(不管他们是采取狂风暴雨的激烈方式还是表面上比较和缓的形式),才光芒四射的”③。席勒认为,崇高是一种从人的感性本性与理性本性的矛盾冲突中产生出来的动态的美、激荡的美,所以崇高是一种“刚毅的美”、动态的美、激荡的美④。
《自祭文》讲的是一位垂暮老人在自感身体衰微、死亡将近之时自己给自己写的悼文,文中想象了亡身之后的丧葬和回顾了生命的历程,文字背后蕴含了诗人的生死观,其中“生之实难,死如之何?鸣呼哀哉”准确道出了作者心中块垒:“生活曾经是一个多么严重的敌人啊,跟它的斗争真的耗尽了心力,在我力不能及的时候,死亡把我带走、使我逃离这场斗争,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能这样了。”一种刚毅的美、动态的美、激荡的美从诗人这样矛盾冲突的心理之中生发,因为“崇高是一种从人的感性本性与理性本性的矛盾冲突中产生出来的动态的美、激荡的美”⑤,诗人的感性生活是艰难的、充满斗争的,理性生活则充实着诗酒琴乐、闲情野趣,调和了现实生活中的困苦,这对矛盾如此对立又如此和谐,美,出于其间,刚毅、动态、激荡。所以,在陶渊明的《自祭文》里,李泽厚的“崇高”和席勒的“崇高美”实现了完美的融合统一。正是《自祭文》所折射出的这种崇高美的思想,使这篇祭文发出穿越千古、照耀永恒的耀眼光芒,照亮世人内心生的惶惑与死的悲哀。
[1]袁行霈.陶渊明崇尚自然的思想与陶诗的自然美[J].中国诗歌艺术研究[C].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189-206.
[2] 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J].金明馆丛稿初编[C].转引自陈晓芬.天生万物 余得为人—论陶渊明的生命意识[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2,(4): 83-97.
[3]李泽厚.美学论集[M].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0.
[4][5] 张玉能.席勒的崇高论—崇高与美[J].甘肃社会科学, 2014,(5): 72-76.
2015-04-23
“生命的真相,诗意的栖居:陶渊明与华兹华斯诗歌比较研究”(校级课题)阶段性成果。
吴颖芳,女,德州学院大学外语教学部讲师。
I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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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3340(2015)04—004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