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封神演义》的结构艺术

2015-04-01李建武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2期

李建武

(广东培正学院人文系，广东广州510830)

《封神演义》(以下简称《封神》)虽被人赞许为中国古典神魔小说第二名，但学术界却很少有人去具体研究其叙事艺术。据褚殷超《〈封神演义〉的传播》介绍，国外尚有Pin－pin Wan 《〈封神演义〉的取材、叙事结构和深化含义》［1］(P562)论及它的“叙事结构”。但遗憾的是，褚女士的硕士学位论文和其参与编写的《明清小说传播研究》只标明它是欧美1987 年博士学位论文，却未交代作者是哪个国家的，故笔者也一直未见到Pin －pin Wan 这篇论文。国内尚有苟波《道教与神魔小说》论及《封神》的“天——地——天结构”，［2］(P117)但所论仅700 余字，显得不那么充分。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学者对《封神》叙事艺术所作的印象式点评。如胡适说:“《封神榜》似从《水浒》的石碣脱胎出来。但《封神》中的三十六路，一路未完，一路已起;十绝阵未全破，而赵公明兄妹等都已出场。其章法之波澜起伏，实胜于《西游记》”。［3］(P560)刘世德说其“艺术描写上的特点，都具有一定的不可泯灭的价值”，“我认为，在中国古典小说当中，‘封神演义’还不失为一部优秀的作品。”［4］(P244－245)何满子说除《西游记》外，“紧接着就要数《封神演义》较为优秀，而其影响之广，也几乎可与《西游记》相提并论”，《封神》“可以和任何中国古典小说的杰作媲美”。［5］(P139－143)但《封神》究竟怎样超过《西游记》，有哪些不可泯灭的价值，尤其在叙事方面是如何的优秀，胡、刘、何三位先生都未予以详细剖析。至于极力否定《封神》艺术价值的就更多了，多是点染式、印象式评价，在此以出版时间离当下最近的教材《中国文学史新著》为代表加以引述。其言《封神》“艺术成就较之《西游记》就远为不逮了。这也正是当时已处于文学落潮期的一种征象。”［6］(P233)两相对照这些优秀论与劣质论，谁的观点更有说服力，需要我们逐一辨析这些以往的点评，重新对包含《封神》叙事结构在内的叙事艺术作全面而深入的研究。

一、结构节点之美

《封神》整个结构大致说来，可以有两种分法。一是可分成两部分(X——为方便区分，本文有关项目用英文字母和下标数字标示)，二是可分成三部分(Y)。

其中，分成两部分的方法又分为两种。一种(X1)是指全书以第52 回闻仲绝龙岭归天为界(大致相当于全书1/2 的位置)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 (X1－1)纣方还兴盛，后半部分(X1－2)纣方就走向节节败退，直至灭亡;前半部分征讨者口气大，商纣气焰很嚣张，后半部分投诚西周①“西岐”是指西周王朝未正式建立时的周国，但本文的“西周”与“西岐”意思基本相同，两者可混用而不作更细的区分。的则较多，西周势力呈上扬趋势，越来越壮大。闻仲一死，也就标志着商营势力垮了一大半，因为闻是商营的“擎天柱”，是纣王最得力的干将，以至于姜子牙消灭他耗了11 回(第42—52 回)的叙述篇幅。可见，闻仲绝龙岭归天是商纣势力由盛转衰的标志，也是全书一分为二结构的“分水岭”或“节骨点”。闻仲绝龙岭归天在全书结构上既是“腰断”全书，在意蕴上也是商纣“腰断”的隐喻。这一分法考察的依据是纣王的实力与其江山的稳固程度，它使作品前后成对称结构，这合乎道家太极图的阴阳结构，因为太极图中阴、阳正好是各占一半。《封神》也正好出现过太极图(第44、61 回)、山河社稷图(第92、93 回)，这或许可以理解为作者有较强的阴阳双构意识和他会以江山社稷是否稳固来考虑、构思全书的基本结构。

另一种两分法(X2)是指全书以第67 回为界(相当于全书2/3 阶段处)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X2－1)由第1 回交待纣亡起因+纣王伐周(即第1—66 回)构成，西周将领队伍逐渐壮大，如日逐近中天;后一部分(X2－2)由西周反纣+第99 回姜子牙封神和第100 回武王封侯(即第67—100 回)构成，周营呈下沉悲凉气氛，其重要将领逐渐殒身。这一分法考察的依据是西周将领队伍的实力。第67 回元始天尊在武王登台拜姜子牙为大将军时，赠子牙一偈:“界牌关遇诛仙阵，穿云关下受瘟癀。紧防达兆光先德，过了万仙身体康。”此偈有结构意义，之前是三十六路军讨伐西岐(从第34 回末黄飞虎封为开国武成王开始到第66 回，共32 回，其实是三十四路，因为在第69 回子牙才明白自己之前算错了，加第68 回魏贲一路和第69 回“孔宣兵阻金鸡岭”一路才满“三十六路”)。也是从第67 回起子牙才一改抵抗纣王军的讨伐为直接征伐纣王，由以前的被动状态变为主动进攻姿态。这一回元始天尊也直接点破是武王姜子牙伐纣，他对子牙说:“你东征灭纣，立功建业，列土分茅”。故而第67 回姜子牙、金吒、哪吒、木吒、韦护、雷震子、杨戬、李靖、黄天化纷纷向自己的师父询问前程命运时，其实就犹如作者给小说叙事吹来了一阵凉飕侵骨的秋风。尤其是作者在第68 回写道德真君送黄天化一偈:“逢高不可战，遇能即速回……若不知时务，防身有难危”时，这偈里自有人生命运的玄机和暗示。紧接着是土行孙询问惧留孙，作者则直接点明土行孙命运不好。作者在这里浓墨重彩地写十人问询自己的师父，实际上暗含了此回此处是周营人马的转折点。一方面它是姜子牙伐纣事业走向胜利的转折点，因之前是姜子牙反纣王征伐，此之后才变为周营主动征讨纣王;另一方面它是周营人马(主要指其名将)由热闹走向冷寥的转折点，因为从第67 回开始，周营中的名将逐渐牺牲，如黄天化(第69回)、邓九公(第73 回)、苏护(第81 回)、洪锦夫妇(第83 回)、黄飞虎(第86 回)、崇黑虎(第86 回)、土行孙夫妇(第87 回)、杨任(第91 回)、哼将郑伦(第92 回)。它透射出作者行文时的缕缕凉意和作品蕴涵的悲情氛围，使读者有如面迎萧瑟秋风之感。这一分法依据的是周营名将的多寡。

《封神》的整体结构还可分成三部分(Y)。它是指全书分为三大块:第一块(Y1－1)是第1至34 回，这主要是围绕纣王来说，表现纣王的荒淫残暴。在这一部分里，纣王荒淫残暴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激怒了黄飞虎，逼得他造反并投诚了西岐(第30—34 回)。第二块(Y1－2)是第35 至66 回(实际上是到第69 回，因到第69 回“孔宣兵阻金鸡岭”时才满“三十六路”)，这一部分是写纣王与截教派来36 路人马讨伐姜子牙，姜做应对抵抗。第35 回回目就叫“晁田兵探西岐事”，第36 回回目则是“张桂芳奉诏西征”，都可见纣王征讨西岐。第三块(Y1－3)是第67 至100 回。这一部分是写姜子牙反攻纣王，直至最后胜利:纣王自焚和武王封侯封国。这其间，第69—76 回是写姜子牙攻克金鸡岭;第77—78 回是阐教破除“诛仙阵”;第79—81 回是子牙攻克穿云关和潼关，破了“瘟癀阵”和毒痘;第82—84 回是阐教破除“万仙阵”;第85—86 回是子牙攻克临潼关;第87—93 回是子牙攻克游魂关;第94—98 回是子牙攻克朝歌，斩假妲己，纣王自焚，武王散财;第99—100 回是子牙封神、武王封侯封国。也就是说，全书每1/3 阶段(即第34 回和第67 回)都是事件结构的大“关节点”，有着明显的界限意义。

从以上两种分法来看，《封神》的结构节点是有一定审美意义的，其隐含着将第34 回、52回、67 回设置为叙事关节点的深层结构，呈现出1/3、1/2、2/3 的美学“黄金分割点”，故具有突出的结构美。

二、叙事势能之美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谈到了结构动力学，使用了物理学上的术语“势能”(potential energy)。他说:势能“本义是指物质系统由于各物体之间(或物体各部分之间)存在相互作用而具有的能量，比如引力势能、弹性势能、电磁势能、核势能等，这类系统的势能往往是由于物体的相对位置决定的。”［7］(P77)他还把叙事作品的势能分为本体势能、位置势能和变异势能三种。所谓“本体势能一般来自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双构性或多构性，及其在特殊情境中能量释放的反应。”而“位置势能对于本体势能而言，是外在的。位置是相对待而成的，彼此共构方能成势，这就是俗语所谓‘孤掌难鸣’的意思。”［7］(P81)变异势能则是指“原本体和新本体、原位置和新位置之间，由其反差而产生新的势能。”［7］(P84)根据此理论来看，这三种势能在《封神》中都有体现。如哪吒的性格中蕴含着本体势能(着重体现在第12—14 回)，姜子牙之妻马氏前骂姜子牙(第15、18回)与后自缢而死(第98 回)所形成的反差构成了变异势能，纣王前期的嚣张残暴与最后的无奈自焚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构成了变异势能。当然作品中最典型的势能还是位置势能，也只有着重分析《封神》的位置势能，才能更好地看出其在结构动力学上取得的成就(以下所谈《封神》的叙事势能就是指它的位置势能)。

《封神》的故事发生首先有一根导火线，这根导火线点燃本属阴阳两极对立的两教(阐教和截教)的冲突。通过冲突与战争，他们之间的局势发生转化，最后爆炸成一劫，属邪教的截教溃败，参战道士或归天被封神，或退隐山林，世界重新变成一个新天地(天界是重新分封了神仙，地界则是新的王朝——周朝建立)。这里面蕴含着我国古代的宇宙生成论思维。《淮南子》就说阴阳双构互补、对立又转化的叙事思维机制，契合我国古代“道分阴阳”、“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的哲学模式。其云:“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8］(P244)“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8］(P504)宇宙就是在这种“劫”数中裂变、重组，这种宇宙生成论也是《封神》叙事动力学的基本原理。

《封神》的位置势能形成了动力，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尽管它所写事件千头万绪，但都由开头纣王亵渎女娲发展而来。纣王与女娲正好对应着叙事动力学里的阴与阳，他俩的矛盾决定性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向前发展与演变。纣王作为“封神榜”的对头(villain)之一，为《封神》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提供了基本动力。小说因纣王获罪于女娲始，又大致以纣王自焚终，正说明了纣王是故事发展的动力源，或曰“燃料”。而随着这一动力源的演变， “燃料”的“燃烧”，封神榜第1 次出现了(第1 回)。后来“纣王”大致贯穿了《封神》全书的始终，如有“纣王亵渎女娲宫”(第1 回)、“纣王乱政众遭殃”(第2—11 回，第25—27 回)、纣王派“三十六路伐西岐”(第35—70 回)、“纣王临败挣扎”(第89—94 回)、“女娲擒缚假妲己、纣王自焚自灭”(第95—98 回)。这样看来， “纣王”实际上就是小说的故事引擎(engine)，即“发动机”，它驱动着故事情节向前发展。

根据以上理解，我们就能知道《封神》的叙事势能之一了。开头纣王亵渎女娲，至小说尾部的纣王自焚，失去天下，这一势能是由女娲和纣王构成，女娲居于该势能的最顶端(女娲基本上是在小说首尾出现，其第1 次出现是在第1 回，第2 次出现是在第92 回，第97 回女娲擒缚假妲己等是第3 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纣王居于最底端。《封神》的主体情节正是在这一势能的动力作用下展开和完成的，它反映了纣王从亵渎神灵到自焚灭亡的过程，这一过程构成了《封神》的最基本势能之一。第1 回回首诗(其言:“三十一世传殷纣，商家脉络如断弦:紊乱朝纲绝伦纪，杀妻诛子信谗言，秽污宫闱宠妲己，虿盆炮烙忠贞冤，鹿台聚敛万姓苦，愁声怨气应障天”)也暗含了《封神》这一势能所蕴涵的巨大能量，这是一种洪水猛兽式的邪恶能量，具有排山倒海、吞没亿万田庄平原之势能，势不可遏。而“纣王亵渎女娲”则是这一能量释放的开始，纣王自焚(第97 回)则表明小说情节进入了尾声，因为这时已没什么“势能”了。女娲和纣王之间的这一势能被笔者称为“惩罚势能”。

《封神》另一个最基本的势能是“封神榜”，这张榜也是结构和驱动全书情节、人物性格发展的势能。这一势能是在姜子牙和榜上人物之间展开的，姜子牙处于该势能的最顶端，榜上阐、截教和周、商双方阵亡人、神处于该势能的最底端。随着事件的发展，这一势能转化成动能，形成势动能。封神榜的揭晓、封神的完成也就意味着全书情节进入尾声，故小说作者把“姜子牙封神”放在倒数第2 回(即第99 回)。从结构布局上来说，这是很合理的。此外，“封神榜”抛出时段的安排也较恰当。“封神榜”尽管在第1 回就出现了，但并未完整呈现，而是像新娘在新房头盖红布一样遮遮掩掩，极其神秘。这一回作者仅仅提及“封神榜”三字，至于封神榜究竟是怎么回事，读者心里一概不知。直到第13 回才第2 次点染、重提“封神榜”。第15 回姜子牙下山，作者又略微揭开“封神榜”的神秘面纱:原来是元始天尊等人确立的神榜。故其能引起读者的好奇心，如读者会迫不及待在内心问:“为什么叫封神演义?”“什么是封神?”“封哪些神?”“怎么小说讲述了半天，还没提到‘封神’之事?”似乎又让读者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尽管后来在第37、47、58、77、84 回相继出现“封神榜”三字，但这只是相当于作者让“封神榜”这个“新娘”稍稍转了个身，仿佛只露出她的额头、头发、眼睛、耳朵或头的背面。只有到了第99回，作者才让“封神榜新娘”掀下“盖头”，露出全貌。“封神榜”全貌的呈现暗示了小说情节的叙事势能快丧失殆尽，从全书100 回的结构位置上看，这第99 回是极为靠后的。《封神》在第1 回提到“封神榜”，在倒数第2 回完整呈现“封神榜”，这首尾呼应就构成了它结构动力上的叙事势能。当然，第1 回中的“封神榜势能”仅是虚态，因为作者仅仅提及，并未作丝毫展开，所以，还不能看成这一势能的实质性出现。只有从第13 回揭示“封神榜”是“三教签押”，明示“成汤合灭、周室当兴”的玉虚宫敕命开始，这时才能看成“封神榜”叙事势能的实态。可以说，元始天尊、老子和通天教主“三教”共立的封神榜为故事展开造设了强大的势能，她驱动着众多截教徒先后加入商营，反对姜子牙，同时阐教诸道士也加入到周营来兴周灭纣。可见，封神榜以强大势能驱动着全书的事态发展，组合着全书的结构框架，其构成全书叙事围绕的“中心”。由于《封神》中最大的象征物是封神榜，它是主题性象征，［9］故笔者把封神榜势能看作其“主题势能”。

总之，“封神榜”的设置是具有全局意义的，它构成了全书最基础的势动能。它与“惩罚势能”一起构成《封神》的两大势能。这两大叙事势能并行发展，如下图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