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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鲁·马维尔诗歌对宫廷爱情传统的继承与反叛

2015-03-30侯梦萦

当代教育理论与实践 2015年3期
关键词:维尔宫廷爱情

侯梦萦

(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00)

学术术语宫廷爱情(amour courtois)最早出现于法国学者加斯顿·帕里斯(Gaston Paris)1883年发表的文章中。这一术语在学术界引起了十分热烈的讨论,百年来也无法达成一致。其主要原因在于宫廷文学表达爱情的形式花样繁多,不同作者所强调的主题内容也大不相同[1]451。实际上,根植于宫廷的社会构想体系中的这种爱情往往被认为是只存于诗人想象中的一种乌托邦式社会空想。这种追求完美的社会理想体现在宫廷文学(尤其是宫廷诗歌)中对宫廷礼仪、宫廷美德的强调上。所以,尽管宫廷爱情的主题内容大相径庭,但总体上强调的是能体现宫廷礼仪的为女士效劳的概念,追求的是理想而不可得的完美爱情。

弥尔顿1653年2月21日写给约翰·布拉德肖(John Bradshaw)的关于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的就职推荐信上说,从1642年起,马维尔在欧洲大陆游学4年并熟悉了法语、西班牙语、荷兰语和意大利语。这4年间,他接触到了这些国家的精英文化与独特传统[2]19。此外,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伊丽莎白一世复兴了埃莉诺(Eleanor of Aquitaine)12世纪带到英国的宫廷爱情理想,鼓励侍臣们追求、侍奉她。西德尼(Philip Sidney)、斯宾塞(Edmund Spenser)甚至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都写过相关作品。到了17世纪,也有骑士派诗人滥用宫廷爱情诗歌风格来引诱女性的诗歌和玄学派诗人刻意嘲弄这一文学传统的作品出现。所以马维尔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宫廷爱情传统的影响。

在马维尔的抒情诗歌中,不仅可以找到他对宫廷爱情文学传统的继承,也不难发现这个暧昧的(ambiguous)政治家、暧昧的诗人,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展现出与宫廷爱情相悖的风格。总体来说,马维尔对宫廷爱情传统的继承与反叛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部分。

1 为女士效劳与引诱女性

被认为影响了宫廷爱情诗歌发展的奥维德(Ovid)曾说过:“所有坠入爱河的人都会像战士一样为自己的心上人效劳。”[3]18在其诗集《爱的艺术》(Ars Amatoria)第二卷中,说到了如何具体实施这种效劳:“如果你正在乡下,而她托人送信,信上书写的是‘请君速来’,请马上动身吧,因为阿漠尔总是憎恨行动迟缓的家伙。此时,即使没有车马,也应拔脚就走。无论是雷雨、酷暑还是霜雪,都不应成为你前进路上的阻碍。”[4]185实际上,奥维德提出这些建议是为了嘲讽那些号称为了爱情做出这样荒唐行径的人。然而后来,这些行为却成了宫廷爱情的行为准则[5]6。

一般来说,叙事文学中通常以骑士骄人的战绩、功勋和竞技业绩来为女士效劳。传奇故事《兰斯洛特》中骑士兰斯洛特和亚瑟王之妻格温娜维尔(Guinevere)的感情可以说是宫廷爱情的典范。在营救格温娜维尔的过程中,兰斯洛特在剑桥(sword bridge)上九死一生,路途中经历几次决斗并在最后关头听从格温娜维尔的话停止与敌人的决战。游吟诗人(troubadours)则以赞美她们的诗篇来为女士效劳[1]454。受埃莉诺资助的著名游吟诗人旺塔多恩(Bernart de Ventadorn)曾为诺曼王后写到:“我无法真实的描绘她/她气质典雅,形容甜美。”①原句为“Si.n voli’esser vertaders,/Tan es cortez’e ben estans”,从克莱恩(A.S.Kline)的英译版转译。游吟诗歌中总是抒发对冷漠无情的女士炙热的类似宗教般的崇拜之情。这种感情常常表现为谄媚、忠诚和对女士外貌过高的赞扬上。

在马维尔为数不多的诗歌中,这种恭维、崇拜的主题时有出现。以诗歌《画廊》(The Gallery)为例。叙述者在想象中邀请挚爱克罗拉(Chlora)来参观他脑海中的画廊。画廊里陈列着千万幅她的肖像画。通过动态地展现其中5幅画,诗人描绘了两对截然不同却同样惊艳的女性形象。她们在吸引画廊主人的同时给了他无尽的折磨。克罗拉既是一个美丽的杀手——以自己冷漠的“黑眼睛”,性感的“红唇”,狂野的“卷发”作为武器;又是一个诱人却无情的女巫——挖出爱人的肠子用来占卜自己容颜的限期,尔后残忍地将之抛弃给贪婪的秃鹰。

同时,她还是纯洁的宗教形象——曙光女神奥罗拉(Aurora),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Venus)。她慵懒地躺在东方的天空上,伸长“雪白的大腿”。马维尔在此连用了多个宗教意象来体现对女神克罗拉宗教式的崇拜。如“清晨的唱诗班”“天赐之粮(manna)从天而降”和“求偶的白鸽”。同时,使用带来祥和宁静(halcyons)的嗅觉意象“龙延香”的气息,营造了一个人间天堂。

最后说话人带我们参观了位于画廊入口的那张他最爱的画像:“柔情的牧羊女,秀发/在风中恣意飘散,/青山上采来的野花,/为她加冕,捧于心间。”[6]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克罗拉的画面,也是他陷入爱恋的那一瞬间。画中,她站在山间,发舞飞扬。最后一句,马维尔谦卑地用花环替她加冕。即使克罗拉变化无常,让叙述者倍受折磨,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愿意让她做自己的女王,任其差遣。

再看《致羞怯的情人》。诗中讲述者用了宫廷爱情诗歌最传统的方式来赞美情人:“我可以用上整整一百个年头/来凝视你的面庞,赞美你的眼睛,/用两百年来爱慕你的酥胸,/用三万年来崇仰你的全身;/你的每根头发都得爱一个世纪,/待世界末日才窥视你的芳心。”[7]

乍看之下,这是用宫廷式的礼节来追求情人,以长足的耐心来为她效劳。但若注意到开篇的虚拟语气——“假若”(Had)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空间,就能发现这看似忠诚的效劳:去恒河为她寻找红宝石,从洪水②《旧约·创世纪》中记载的大洪水。前十年就开始耐心地爱慕追求她,慢慢展开恋爱过程,都只是虚拟的。这长篇大段只不过是为了引诱情人放下矜持、纵情享乐的三段论(syllogismos)中的第一步而已。

诗歌的第二部分从“但是”开始,语气急转。用焦急地语气写出时间的紧迫(“时间的飞轮正匆匆逼近”),并通过“沉寂的永恒”“蛆虫”“灰烬”“坟墓”等黑暗的意象,大胆描绘残酷场景:“那时只剩下虫豸蠹蛆/来品尝你长久保持的童贞。”[7]从心理上击溃情人,放松她的防线。

诗的最后一部分也严谨地遵照三段式的措辞,用“所以”一词引出这一部分及时行乐(carpe diem)的结论:“能欢娱之时让我们尽情欢娱,/就像一对相亲相爱的飞鹰。”[7]至此,达到了劝服情人收起羞涩的目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17世纪,宫廷求爱方式常与源于贺拉斯(Horace)的及时行乐主题相结合,被骑士派诗人用于引诱保守的女士享受情爱的欢愉。而从《致羞怯的情人》中夸张的语言风格、露骨大胆的措辞,不难看出马维尔对被滥用的宫廷爱情传统的嘲讽。

2 无回报的精神爱恋与灵肉合一

“精神恋爱是宫廷—骑士爱情的最高形式,这种看法源自这样的观念:只有当男人的情欲没有得到肉体的满足时,才能发挥爱情的净化和升华作用。”[1]459由于中世纪对真爱的不可满足的性质的强调,法国、德国的游吟诗歌中充满了对无结果的爱恋的哀叹。12世纪卡佩拉努斯(Andreas Capellanus)仿效奥维德《爱的艺术》所著的关于宫廷爱情游戏规则的《爱情论》(De amore)第二卷中也提醒淑女们,难以获得的爱情才最珍贵:“爱情越易得到越没价值;难以获得才更可贵。”[8]185

除此之外,中世纪贵族社会大多因为利益、政治原因结姻。夫妻之间几乎不可能产生爱情。于是,爱情只能在婚外生存:常发生在骑士、廷臣与其所侍奉的主人的妻子之间。然而追求这样一份美好爱情(fin’amor),对处于封建社会、被严格管辖在丈夫城堡中的贵族女士来说是致命的。这便使得宫廷爱情必须保密,也难以圆满。

宫廷爱情的这一特征在意大利文学作品中得到充分发挥。在但丁的《新生》(La Nuova Vita)以及《神曲》(La Divina Commedia)中都描述了他对贝雅特丽齐(Beatrice Portinari)的单恋。同样,彼特拉克(Petrarch)也在十四行诗中抒发了他对劳拉(Laura)的爱。这份无望的爱逐渐在他诗歌中转化成不可解的伤痛:“我的全部战争已然结束,却无法平静;/我惧怕着、希望着,我燃烧着却冻结成冰。”③彼特拉克《歌集》第134首,从托马斯·怀特(Sir ThomasWyatt)的英译版转译。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受彼特拉克影响很深的诗人西德尼和斯宾塞也写了许多抒发类似情感的诗句。

有别于前辈们在诗中大书对得不到的爱恋的悲痛之情,马维尔处理这个题材时,更着力于描述这样一份爱情的本质。在《爱的定义》(The Definition of Love)中,诗人以“我的爱”(my love)开篇,不对自己的爱人(my love)诉说,却在描述我的爱的本质。它万分“珍贵”“神圣”,目标“独特而崇高”。从“绝望”中孕育而生,超越一切“不可能”。“独特而崇高”(strange and high)一词说明这份爱情本质上是纯粹的、唯一的、神圣的。与“绝望”“不可能”相结合,暗示着爱人的地位也是“独特而崇高”的。“唯有这慷慨的绝望/方可向我展示如此神圣的事”[6],而“希望”不能。这说明无望的爱才使其更加动人,无法被满足激情才使其出奇珍贵。

为什么叙述者的爱情如此的绝望?是因为“命运”(Fate)嫉妒他俩结合,将他与恋人放置在地球的两极,让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相遇相拥。唯有以毁掉整个地球为代价,使天堂坍塌、大地震裂,将地球压扁成一个平面(cramped into a plainisphere)他们才有可能在一起。更进一步分析这个奇喻,不难看出马维尔在此诗中更倾向于无回报的精神爱恋而非肉体的结合。“整个爱情世界”(love’s whole world)被比作地球,这对完美的恋人被比作地球的两极。分离时,爱情得以长久维系(“爱情世界围绕着我们运行”)。一旦相结合,爱情便崩塌。

在诗歌的最后一节,马维尔又强调了命运的无情离间,总结这份爱的本质——身体相隔心却相连。

然而,马维尔想强调的并不完全是这种“纯粹的爱”(“pure love”)(卡佩拉努斯提出的不包含肉体结合的爱,与“混沌的爱”(“mixed love”)相对应),而是柏拉图在《斐德罗篇》(Phaedrus)中提到的,与“性快感”(“sexual pleasure”)相对应的“激情的爱”(“passionate love”)——强调精神与身体的融合。这在他的诗作《科罗琳达与戴蒙》(Clorinda and Damon)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诗歌开头部分,科罗琳达试图用“及时行乐”的论调说服牧羊人戴蒙“抓住稍纵即逝的快乐”,同她一道去他们常去的人迹罕至的洞穴中共享欢愉。戴蒙却坚定地拒绝了这曾经诱人的邀约,转而说到“道德”“灵魂”与“天堂”。由此可以看出,在这首对话体诗歌对话的两派中,科罗琳达代表了肉体、欢愉、罪恶和女性;戴蒙代表着灵魂、道德、信念和男性。对话在相互对立的对话者中展开。

戴蒙之所以拒绝了科罗琳达,是由于他遇见了天神潘(Pan)后就只为他唱赞歌了。潘有两种不同的形象:一是希腊神话中长着羊角的男性生殖神,他掌管着牧人、牛羊、森林与草原;另一个是好牧人(Good Shepherd④好牧人是《约翰福音》第十章十一到十二节中给耶稣基督的称号。)耶稣基督,将羊群领到青草地上。弥尔顿的诗《圣诞清晨赞美诗》(Hymn on theMorn-ing of Christ’s Nativity)中也用过“伟大的潘”(“themighty Pan”)来指代耶稣。在此,潘是一个既情色又纯真的形象。

对话双方在结尾合唱部分达成了和解:无论潘激发了身体或是灵魂都不重要,因为全世界都是潘的唱诗班(all the world is our Pan’s choir)。正如潘看似对立却兼容的双重形象,代表肉体的科罗琳达和代表灵魂的戴蒙,在最后得到了融合,共同为潘高歌。

3 结语

在这样一个动荡时期,为了发出新时代的声音,反叛旧有传统、建立新兴传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即使如此,无论自愿与否,旧有传统都不可避免的留有痕迹。在马维尔以及其他玄学派诗人甚至骑士派诗人身上,我们不难看到他们对像宫廷爱情一样的古老传统的继承。然而,承受着前辈诗人带来的焦虑感,他们只能尽量反叛。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作品永远留在文学史册上。

[1]约阿希姆·布姆克.宫廷文化:中世纪盛期的文学与社会[M].何珊,刘华新,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

[2]Birrell Augustine.Andrew Marvell[M].London:Macmillan & Co.Ltd,1905.

[3]Jestin Charbra Adams,Katz Phyllis B.Ovid:Amores,Metamorphoses:Selections[M].Mundelein:Bolchazy-Carducci Publishers,2000.

[4]奥维德.爱的艺术[M].寒川子,译.内蒙古: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7.

[5]Lewis C S.The Allegory of Love:A Study in Medieval Tradition[M].Oxford:Oxford U.P.,1936.

[6]Marvell Andrew,Rogers Henry.The PoeticalWorks of Andrew Marvell:With Memoir of the Author[M].London:Alexander Murray,1870.

[7]曹明伦.外国抒情诗赏析辞典[M].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

[8]Capellanus Andreas.The Art of Courtly Love[M].Trans.John Jay Parry.New York:Columbia U.P.,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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