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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称结构和本体性安全视角下的中缅关系:依赖与偏离

2015-03-30孔建勋包广将

东南亚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缅甸本体权力

孔建勋 包广将

(贵州大学东盟研究院 贵阳550025;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 上海200433)

引言

自2010年以来,缅甸国内政治改革及其对中缅关系的影响引起不少学者的关注。概括起来有两种颇具代表性的观点:一种是持乐观态度。持此类观点的学者认为缅甸改革仍面临诸多困难,中国仍是缅甸最可靠的支持者,而且中缅经济合作基础牢固,友好关系历史悠久。他们认为尽管缅甸改革后两国关系面临一些新挑战,但总体上仍保持特殊关系。具体来说,一些学者认为缅甸改革主要面临国家认同、宗教争端与潜在的宪法危机三方面的制约,因而仍需要中国的支持。而在与缅甸发展友好关系方面,中国具有一定优势①参见肖克《缅甸改革的难点、走势与对华影响》,《东南亚研究》2013年第1 期;刘新生:《缅甸大变革及其对中缅关系的影响》,《东南亚纵横》2013年第1 期。。也有学者认为,中国在缅甸政府与少数民族地方武装(以下简称“民地武”)冲突问题上一直秉持“三不”政策,还明确反对西方国家对缅甸的制裁,因而缅甸改革后中缅关系的大局不会有太大变化②参见马燕冰《缅甸局势及其发展趋势》,《亚非纵横》2009年第5 期。。在缅甸国内,人民院议长吴瑞曼也曾强调:“缅甸与美国的关系改善,并没有理由相信缅甸与中国的关系会恶化。”因此有理由相信中缅关系不会有实质的变化③参见张云飞《这里的一切都在改变:一个中国记者眼中的“新缅甸”》,《国际先驱导报》2011年12月5日。。另一种观点则持怀疑态度,认为缅甸改革后将不再向中国“一边倒”,而是走“大国平衡”之路,因而缅甸改革增加了中缅关系的变数,前景堪忧。例如有国内学者从吴努时期的“积极中立主义”、奈温期间的“消极中立主义”到新军人政府执政后期逐步平衡中国的缅甸外交演化中得出缅甸改革后将走向“大国平衡”的结论④参见刘务《缅甸独立后外交政策的演变与中缅关系的发展》,《当代亚太》2010年第1 期;谢士法、邢红梅:《缅甸的平衡外交及其对中缅关系的影响》,《河北经贸大学学报》2011年第4 期。。还有学者从民地武、缅甸自身发展需求及平衡西方势力等角度论述了中缅关系的弱化趋向⑤参见苏晓晖《缅甸“民地武”问题对中缅关系的影响》,《当代世界》2013年第4 期;曾庆豪:《略论新世纪中缅关系发展及其趋势》,《东南亚之窗》2013年第2 期。。

总之,乐观者强调大选后缅甸对中国的依赖性,而怀疑者则基于传统现实主义的立场,认为缅甸将利用其独特的地缘优势,在大国之间实施平衡战略,而不再像以往那样倚重中国⑥N.Ganesan,“Myanmar-China Relations:Interolocking Interests but Independent Output”,Japanese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ume 12,April 2011,pp.95 -111.。值得深思的是,乐观者依然担忧中缅关系可能面临的风险,而怀疑论者也看到了缅甸依赖中国的一面。换言之,无论持哪一种观点的学者,都注意到了对立面的存在。正如中国缅甸问题专家李晨阳教授指出的,“中国在缅甸的对外关系中一枝独秀的时期已经过去,但多元化外交并不会撼动中国在缅甸外交中的重要地位”[1]。其他学者也表示了类似的看法,认为“中缅关系和两国合作面临更多不确定因素。但与此同时,中缅关系的大局并未因此改变”[2]。那么,到底是什么因素决定了缅甸改革后对中国既依赖又偏离的倾向呢?很明显,仅从缅甸国内政治转型、中缅关系和缅甸对中国的经济依赖或者大国在缅甸的竞争等单一视角是难以解释这种倾向的。本文试图借助沃马克的不对称结构理论和吉登斯的本体性安全论,对中缅关系作一深入的分析。

一 不对称结构和本体性安全视野下的中缅关系

美国政治学教授布兰特利·沃马克(Brantly Womack)在其不对称结构(Asymmetric Structure)理论中提出,在国与国的双边关系中,如果存在实力上的巨大差异,那么这种差异将导致两国在心理层面上的不对称结构,强国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弱国的高度警觉和放大检视,即使是强国的正常行为也极易被弱国理解成为关乎其国家领土主权的大是大非问题,而强国则往往容易忽视弱国的这种关切,由此引发弱国在行为上的过度反应,最终恶化两国不对称的结构关系[3]。可以说,沃马克将权力结构与认知心理学相结合而形成的解释路径打破了传统上基于权力、利益的现实主义解释。他的解释可以简化为:“以A 国和B 国为例,在A 与B的权力结构关系中,A 比B 的权力大,对B 而言,A 的一举一动涉及B 的切身利益,因而B 更有理由关注A;而对A 而言,B 的行为不会动摇A 的根本利益,A 更关注的是能够影响其切身利益的大国,因此,A 忽视了B,而B 过分关注A。A 的一举一动就让B 误解为决定其生死存亡的大事,从而引发B的过激行为并最终导致双方冲突的爆发。”[4]

然而,在沃马克的“权力不对称——心理认知分歧——两国走向冲突”的逻辑论证中,如果中介变量“心理认知分歧”可以通过两国间的互动原则或制度形式得以弥合,那么依然可以维持良好的关系。而通过维护不对称权力结构关系中弱国的本体性安全,可以实现对两国心理认知分歧的弥合。

“本体性安全” (Ontological Security)这个社会学概念最早由安东尼·吉登斯 (Anthony Giddens)提出。按吉登斯的界定,本体性安全是指“大多数人对其自我认同之连续性以及对他们行动的社会与物质环境之恒常性所具有的信心”,强调“这是一种对人与物的可靠性感受”[5]。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将这一概念引入国际关系研究中,并总结了国家追求本体性安全的基本模式。他认为国家是具有社会动机的行为体,除了物质生存,也追求以“社会存在”为特征的本体性安全[6]。这种本体性安全与国际关系理论中现实主义学派所论述的安全不同,现实主义者所描述的主要是一种军事安全、人身安全、国家存亡安全,而本体性安全则更加强调国家作为个体集合而成的心理上的体验。本体性不仅关注物质安全,而且注重国家的精神安全,关注国家的心理、情感、社会建构等非物质因素。它与现实主义者强调的军事安全、经济安全、发展安全等物质性安全并不冲突,因为物质性安全是本体性安全的基本载体。然而,国家本体性安全危机产生的原因并不像导致物质性安全危机那样直接地表现为兵临城下、军事冲突或者军事威慑等,而是表现在对自身落后的认知、受他国的鄙视、不被他国承认或者尊重等方面可能引起的本体性危机意识。作为一种社会群体的存在形式,国家的本体性能动意识只有在与国际社会的互动过程中才能获得或体现。因而,我们可以将国家的本体性安全理解为一国在国际互动中对外部世界的可靠性感受的一种体验。它作为一种心理体验不是一成不变的,相反,它随着国际外部环境的变化与内部心理投射作用的相互联动而时刻处于调适之中,具有变动性。

同样,对缅甸而言,其本体性安全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具有不一样的内涵和外延。它是缅甸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对外部国际环境变化的一种可靠性体验。缅甸的本体性安全在朝贡体系时期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对缅甸民族和文化体系的追求,在殖民体系时期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对国家独立自主的追求,而二战以来则更多地表现为对实现国家和民族的统一、现代化国家建设的追求以及维护国家独立自主地位的努力。

就中缅关系而言,两国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的强化或弱化成为缅甸对外部可靠性体验,即本体性安全的重要依托。这种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具有如下特征:首先,不对称不等于不平等。在不对称的结构关系中依然可以维持平等互利的关系,甚至弱国所获得利益会高于强国,或者在某些方面具有局部优势①例如,在朝贡体系结构中,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大多属于不对称结构关系。然而就这种不对称的双边关系而言,周边国家通过朝贡的方式所获得的利益往往高于中国从中所获得的利益。。正如吉登斯所阐述的那样: “权力意味着行动者在社会互动的具体情境中形成的自主与依附的关系,而且所有的依附形式都存在某些资源,这使得臣属者也可以借助这些资源来影响支配者的活动。”[7]其次,相邻的地缘关系是中缅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的基础。地缘上的相邻才使得中缅不对称的结构形成一个统一的有机整体并让各种不对称关系得以发挥作用,好比中国与古巴存在综合实力上的悬殊却由于地缘上的隔离而不属于不对称结构。第三,中缅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离不开两国之间保持畅通的互动和联系。例如,三次英缅战争后,缅甸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的介入阻滞了中缅不对称权力关系的互动进程,中缅不对称的宗藩关系被权力政治切断。第四,两国综合国力显著差距是中缅不对称关系结构的核心,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不会说中国与俄罗斯,或者越南与泰国是不对称关系。在这些特征的相互作用下,中缅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会出现强化或弱化的变动,进而引起缅甸本体性安全的波动。

那么缅甸的本体性安全与这种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就不对称结构中的弱国而言,与一个比自身强大得多的国家维持不对称结构的关系不仅可以获得许多经济实惠、政治利益与合法性认同等好处,而且可以在国际政治竞争中得到庇护,维护本国国家安全,因而中缅不对称关系是缅甸对中国产生依赖性的基础。然而,弱国与强国维持不对称关系也存在风险,大国沙文主义、大国霸权主义等往往会损害弱国的国家利益和自主性。为此,不对称结构关系也是弱国偏离强国的因素。可见,两者之间既非正相关,也非负相关。换句话说,不对称结构对缅甸本体性安全的影响本身具有双重性。处于不对称权力结构下的强国既可以成为弱国本体性安全的提供者,也可以成为其威胁者。中缅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的弱化或强化并不必然导致缅甸对中国的依赖性或离心力的增强或减少,关键是看在这种不对称权力关系互动中是否能有效维护弱国的本体性安全。

中缅不对称结构关系对缅甸来说既能保障,也能损害其本体性安全,正是这种双重影响决定了中缅关系的格局。为了论证这一观点,下文将分别从缅甸对中国的依赖与偏离两个方面来分析不对称结构对缅甸本体性安全的影响。

二 不对称结构关系下缅甸对中国的依赖性

一方面,中缅不对称关系权力结构能引起缅甸对中国产生依赖性,这突出地表现在以“宗藩关系”为基础的朝贡体系时期和在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政治保障的二战后的中缅关系。中缅不对称结构关系在朝贡体系时期就以宗藩关系的形式确立下来。自缅甸融入朝贡体系①从缅甸的角度来看,他们认为历史上缅甸的几个王朝并没有加入朝贡体系,双方的使节往来仅仅是基于平等和独立国家间的友好交往。参见Giovanni Andornino,“The Nature and Linkages of China's Tributary System under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Working Papers of the Global Economic History Network,No.21/06.后,每逢国力盛强之时便仿照中国的“中心—边缘”天下观组建起以缅族为中心的小规模朝贡体系。正如王赓武教授指出的那样,在东南亚各国的国王当中,没有一个人曾经想过创建一种国家平等机制。不同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各种优越观在同一历史时期有并存的现象[8]。譬如1752年雍籍牙王朝建立后,便力图恢复以往缅甸与其北部地区之间的宗藩关系。但是缅甸的北上与清朝通过改土归流进行的南下政策相冲突,最终双方爆发了几次严重的冲突。这也从反面说明,缅甸不以朝贡的方式加入与清朝的不对称结构关系,是难以获得本体性安全的。而每当面临外来势力威胁,尤其是在与泰国发生冲突或面临英国殖民入侵时,缅甸又寄望于借中缅不对称的宗藩关系来维护自身的本体性安全。18 世纪中叶以后,英国东印度公司已“从纯粹贸易组织变到强大的军事政治力量,使得缅甸不仅遭遇到经济上的威胁,而且也受到严重的政治奴役的威胁”[9]。在此背景下,缅甸竭力确立与清朝的宗藩关系,对此史料有明确的记载:“五十四年(1789年),孟云遣使贺(乾隆帝)八旬万寿,乞赐封,又请开关禁以通商旅,帝皆从之,封为缅甸国王,赐赦书、印令,……定十年一贡。”[10]清缅宗藩关系作为不对称的双边关系,成了保护缅甸本体性安全的机制。这种体系从物质和精神双重层面有效地满足了缅甸的本体性安全需求。

当19 世纪英国相继发动三次英缅战争以及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后,中缅不对称的宗藩关系和相邻的地缘关系被权力政治所隔绝,中缅关系中得以保护缅甸本体性安全的机制被冲散,缅甸的本体性安全在弱肉强食的权力关系中消失殆尽。这表明中国实力的下降使得中缅不对称的结构基础减弱,同时也使缅甸对中国的依赖性降至最低。

1948年缅甸独立和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至今,中缅之间的不对称结构关系得以重新确立。冷战期间,美苏之间建立排他性的政治军事组织,从而严重威胁着各国的独立与安全。缅甸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两极格局对本国的冲击,力图走不结盟的中立主义道路。正如当时的缅甸总理吴努所言:“我们所处的(国际)形势要求我们走一条独立的、不与任何国家集团结盟的路线……这是一条最合适缅甸联邦的路线。”[11]然而,一方面由于冷战期间势均力敌的两极格局严重挤占了第三世界国家独立自主的空间,另一方面缅甸只是东南亚一个较为落后的国家,因而并不像印尼那样能在独立的基础上宣称走一条真正独立和不结盟的外交政策[12]。后来,中国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与缅甸维护独立自主的国家战略不谋而合,于是两国通过“和平共处五项原则”重新进入不对称的结构关系中。这种关系成为缅甸维护其中立主义政策和本体性安全的依托,也成为缅甸对中国产生依赖的结构限制。1971年中缅关系的正常化消除了双边分裂的后遗症,重新确立“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是处理双边关系的原则。此后双方都尽可能照顾对方的心理感受,尤其是中方尽量避免刺激缅甸的本体性安全,使缅甸减少对中国干涉其内政的疑虑;而缅甸则试图让中国放心,表示它不会成为苏、美包围和遏制中国的棋子。正如奈温所说:“我们从不允许任何国家在缅甸建立旨在对其他国家特别是我们的邻国进行敌对行动的基地。今后我们也不会这样做。”[13]因而重新确立“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并使之成为双方互动的规则,这对保障缅甸的本体性安全至关重要。

从20 世纪70年代开始,中国先是与美国等国家实现关系缓和并打开了外交局面,国际政治地位显著提升,至70年代末开始步入经济高速发展的快车道,最终成为促进世界经济增长的核心驱动力。而缅甸则长期政局不稳,经济发展乏力,外交封闭,社会与民族矛盾尖锐。至奈温执政末期,僵硬的计划经济政策使缅甸经济陷入严峻的困境。1987年,奈温自觉顿悟并提出:“为了适应时代要求,必须进行改革。”[14]但由于被新军人夺取政权,改革胎死腹中。中缅的反差一方面在客观上凸显了两国不对称的结构关系,另一方面也强化了缅甸对中国的依赖性,中国为缅甸提供的本体性安全保障涵盖经济、政治、外交等领域,从而使中缅不对称结构关系日益成熟,并不断强化了缅甸对中国的依赖。

可见,尽管朝贡体系时期中国作为东亚国际秩序的主导者,与缅甸之间形成鲜明的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且缅甸独立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及改革开放的成功,使两国间的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日趋强化,但是“宗藩关系”和“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较好地维护了不对称关系权力下缅甸的本体性安全,这使缅甸对中国产生了较为紧密的依赖性。

三 中缅不对称结构关系与缅甸的离心倾向

另一方面,中缅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的强化并不必然导致缅甸对中国的依赖,如果维护缅甸本体性安全的保障机制缺乏,这种权力关系结构同样会激起缅甸对中国的离心倾向。

从中缅关系的互动过程来看,在缅甸的本体性安全难以得到有效保障的阶段,也是缅甸对中国离心倾向最强烈的时期。缅甸自独立起就带有强烈的本体性和对中国的防范意识。1948年缅甸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从作为被英国统治的客体转换为掌握自身命运的主体。正如缅甸1948年《独立宣言》中所说的那样: “我们希望全世界都能听到,缅甸联邦已经成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的宣言。”[15]对缅甸而言,其强烈的本体性安全意识集中体现在消除殖民主义印记和维护民族文化,致力于发展民族经济以及追求真正独立自主的地位。独立后的缅甸非常重视与中国的双边关系,它是第一个承认新中国的非社会主义国家,但最初也并没有积极与中国发展关系,直到1954年6月周恩来访问缅甸后,才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它的戒心。这恰恰说明缅甸抢先承认中国是出于对其本体性安全的担忧。正如吴努所言,周恩来的解释初步消除了缅方“对中国持有的恐惧的相当一部分”[16],之后,两国在各领域的合作全面展开,缅甸也成为20 世纪50、60年代中国对外关系格局中扮演特殊角色的国家之一①这种特殊的角色主要体现在“仰光走廊”。由于20 世纪50、60年代西方国家对中国的封锁,1956年中缅航线开通,中国“主要是通过北京—伊尔库茨克和昆明—仰光两条国际航线,同世界各地相通”。参见姚峻《中国航空史》,大象出版社,1998年,第324 页。。直至“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确立为两国外交基本原则后,两国关系才步入正轨。

进入20 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由于怀疑中国政府支持缅共的反政府活动,缅甸政府担心中国对缅甸的革命输出,破坏了维护缅甸本体性安全的政治基础。尽管中国没有派出军队,没有颠覆其政权,也没有输出革命,但中国这个时期的外交理念在政治领域使缅甸陷入严重的本体性安全危机,激起缅甸强烈的离心倾向,中缅关系一度走向破裂。20 世纪70年代后,由于中美建交带来中国与西方国家关系的普遍改善以及改革开放的成功,中国的国际地位显著提升,中缅之间的不对称结构关系突出地表现在对方在各自对外关系格局中的不同地位。中国的外交格局打开后,与美国、日本以及欧洲国家的外交关系上升。因而,美国、欧洲、日本以及苏联等大国引起了中国外交的高度关切,而缅甸因长期陷于内乱,其外交局面非常闭塞和狭小,导致两国的不对称结构关系进一步突出。缅甸在中国对外关系格局中的地位明显下降,而中国依旧是缅甸对外关系格局中举足轻重的外交对象。总之,两国不对称关系结构进一步强化。

自1988年新军人执政以来,缅甸对中国依赖性的增强主要源于西方国家对缅甸的制裁,而两国不对称结构关系中对缅甸本体性安全的保障机制依然薄弱。中国对缅甸本体性安全的威胁主要源于如下方面:

首先,缅甸经济过度依赖中国引起的本体性安全危机。在国际经济竞争日趋剧烈的背景下,控制自然资源常常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这种斗争在现代国际社会变得更加紧张。而作为控制自然的科学技术,事实上已成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进行生存斗争的武器。因此,科学技术(包括建设水电站的技术、高铁技术、网络技术等等)对自然的控制,间接地变成了对人的控制,而被间接控制的人或国家的本体性安全则被这种间接控制所抑制,因而一国对损害自身主体安全的企业、国家等行为体的活动势必反感。这也就是在注重经济利益的同时要注重赋予相关主体足够的本体性安全。有学者评论道: “由于对自然的技术控制而加剧的冲突又陷入追求新的技术以进行人与人之间的政治控制。加剧了的斗争使人与人更加拼命地彼此反对并要求采取能够忍受越来越大的斗争压力的方法。”[17]

其次,中国对缅甸现代性建设进程的影响。进入21 世纪以来,缅甸军人政府试图在民地武、宗教争端等棘手问题以及经济发展、社会转型、市场经济制度以及政治民主化等方面进行改革,但收效甚微。缅甸的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水平、国际形象以及政权的根基和合法性等方面在其他东南亚国家面前相形见绌。在这种对自我与外部世界的认知基础上,缅甸产生了强烈的本体性安全危机。因而,当前的缅甸改革是它通过实现现代化国家转型、内部政治民主改革和融入国际社会的方式来增强本体性安全的必然选择,只不过吴登盛推进速度太快,以致令人眼花缭乱,连著名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Stiglitz)也打趣道:“改革推进得如此迅速,以致著名的缅甸问题专家也不能确定是什么促成了改革。”[18]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即缅甸改革具有很强的本体性安全意识,并非完全迫于西方压力所做的粉饰性改革。因此,由缅甸改革引起的中缅关系变动也必须基于这一逻辑。也就是说,缅甸改革后的中缅关系是亲是疏,是远是近,还得看中缅不对称的结构关系是否能满足作为弱国的缅甸对其本体性安全的需求。如果没有足够的本体性安全保障,它将会扩大外交范围以阻止中缅不对称关系向依赖关系演化[19]。

结语

随着合作、开放逐步成为各国的主导价值理念以及各国国际互动能力的增强,不对称结构深刻影响着国与国的互动进程。对于当前的缅甸来说,由于毗邻的地缘关系、不平衡的综合国力以及日益增多的联系渠道,无论是出于规避安全风险的考量还是出于现代化转型的需求,中国都是缅甸难以绕开的互动对象,而在这种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下影响缅甸对中国依赖与偏离的关键变量在于缅甸对自身本体性安全的关切。回顾中缅60 多年的双边关系史,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为1950年到1962年初,正值缅甸议会民主制时期。这一时期中缅之间由于确立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充分保障了缅甸独立自主的地位和作为弱国的缅甸的本体性安全,因而两国间的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中的强国即中国并没有成为缅甸本体性安全的威胁者。这使两国保持了较为密切的关系。第二个时期为1962年到1988年的奈温式社会主义纲领党时期。这一时期缅方认为中国支持缅共,破坏了维护缅甸本体性安全的保障机制,处于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中的强国即中国成为冲击缅甸本体性安全最直接的威胁者,两国关系走向破裂。第三个时期是从1988年底至2010年的军人政权时期。这一时期在西方国家对缅甸实施封锁和制裁的情况下,处于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下的强国即中国因坚持“不干涉内政”的原则,不仅没有成为不对称结构中弱国本体性安全的冲击者,反而成为了其本体性安全的保护者,这使两国关系得到全面深入的发展。然而,在经济依赖以及缅甸民族、国家等现代性建设进程中维护缅甸本体性安全的保障机制依旧薄弱。从这三个历史时期的互动进程可以看出:如果不对称权力关系的互动能有效维护缅甸的本体性安全,那么它对中国的依赖性趋于增强;相反,如果这种互动有损于缅甸本体性安全或缺乏保障机制,那么它对中国的偏离倾向趋于增强。因而,当前政治改革后的缅甸对中国既存在明显的依赖性,又存在离心趋势,这也是对中缅不对称权力关系结构下缅甸本体性安全需求的最佳注解。

【注 释】

[1]李晨阳:《2010年大选之后的中缅关系:挑战与前景》,《和平与发展》2012年第2 期。

[2]苏晓晖: 《缅甸“民地武”问题对中缅关系的影响》,《当代世界》2013年第4 期。

[3]Brantly Womack,China and Vietnam:The politics of asymmet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p.15 -20.

[4]Brantly Womack,“Asymmetry and Systemic Misperception:The Cases of China,Vietnam and Cambodia during the 1970s”,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Vol.26,No.2,June,2003,pp.91 -118.转引自柳思思《身份认知与不对称冲突》,《世界经济与政治》2011年第2 期。

[5]〈英〉安东尼·吉登斯著,刘东、黄平译《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80 页。

[6]Jack Snyder,“The State and Violence”,Perspectives on Politics,2010,Vol.8,No.1,pp.287 -289.转引自李格琴《国际政治本体性安全理论的建构与争论》,《国外社会科学》2010年第6 期。

[7]〈英〉安东尼·吉登斯著,李康、李猛译《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大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78 页。

[8]Wang Gungwu,“Early Ming Relations with Southeast Asia:A Background Essay”,in John K.Fairbank,ed.,The Chinese World Order,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8,p.60.转引自任晓《论东亚“共生体系”原理》,《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7 期。

[9]何瑜、张波:《清代中缅宗藩关系述论》,《江海学刊》2007年第2 期。

[10]《清史稿》卷五二八,《属国三·缅甸》,中华书局,1977年,第14680 页。

[11]Josef Silverstein,Burma:Military Rule and the Politics of Stagnati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7,p.168.

[12]Robert H.Taylor,The State in Burma,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7,pp.261 -263.

[13]梁英明、梁志明等:《东南亚近现代史》,昆仑出版社,2005年,第765 页。

[14]同上,第535 页。

[15]熊华源:《周恩来初登世界舞台》,辽宁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6 页。

[16]《吴奈温总统的讲话》,《新华社新闻稿》1975年11月12日。转引自范宏伟《愈合的中缅关系:1972—1988年》,《南洋问题研究》2009年第3 期。

[17]〈加〉威廉·莱斯著,岳长龄、李建华译《自然的控制》,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140 -141 页。

[18]Joseph E.Stiglitz,“Unconventional Economic Wisdom:Burma's Turn”,The Edge Malaysia,May 12,2012.

[19] N.Ganesan,“Myanmar-China Relations:Interolocking Interests but Independent Output”,Japanese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ume 12,April 2011,p.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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