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与怀乡、归回与失丧——试论穆旦诗歌中的基督教因素
2015-03-29魏巍
魏 巍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3)
关于穆旦诗歌与基督教文化关系的研究,在穆旦诗歌研究中大约可以列出一个专题。穆旦的诗歌中在一段时期内频繁出现的“上帝”“神”“主”的言辞吸引了很多研究者的注意。为这方面的研究定下初始基调的,应当是王佐良先生在《一个中国新诗人》中的观点。他谈到,“穆旦对于中国新诗写作的最大贡献,还是在于他创造了一个上帝,他自然不为任何普通的宗教或教会打任何神学上的仗,但诗人的皮肉和精神有着那样一种饥饿,以至喊叫着要求一点人身之外的东西来支持和安慰。”[1]杜运燮先生则为穆旦的身份进行了明确:穆旦“并非基督教徒,也不相信上帝造人,但为方便起见,有一段时期曾在诗中借用‘主’、‘上帝’里代表自然界和一切生物的创造者”[2]。
一、研究综述
集中论述这一主题的论文主要有:《穆旦的诗歌想象与基督教话语》《论穆旦诗歌的荒原意识和宗教情绪》《论穆旦诗歌与基督教之关系——以〈隐现〉为中心》《穆旦诗歌的“上帝”话语探析》《论穆旦诗歌中的宗教意识》《穆旦诗歌的宗教意识》《穆旦诗歌中不存在宗教意识》《穆旦诗歌中的“上帝”意象》《十字架上的舞蹈——穆旦诗歌中的基督教话语阐释》《他创造了一个“上帝”——略谈穆旦作品中的“上帝”》《穆旦与基督教文化》、《穆旦与〈圣经〉——兼论穆旦的三部诗剧》等等;此外,一些研究专著和学位论文中也有专门或专章论及,如专著《穆旦——苦难与忧思铸就的诗魂》《20 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学位论文《拯救灵魂——穆旦诗歌的宗教内涵》《基督教文化精神在中国新诗中的诗性言说》《穆旦诗歌创作与基督教关联》等。下面撷取其中的代表性观点进行简要梳理。
穆旦逝世20 周年纪念文集《丰富和丰富的痛苦》附录的论文《欲望的暗室和习惯的硬壳》认为:“神、上帝、宗教只是穆旦一套诗语言内常用的隐喻”,“《隐现》虽然全首都运用了宗教意象,但实际揉和了穆旦惯写的理想中国和爱情,不能简单说是宗教诗。”[3]
《20 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论到穆旦诗中反复出现“上帝”的现象,认为穆旦的“上帝”有多种涵义,是世界的创造者和统治者,是“美的真实”(《我歌颂肉体》),也是控制者、考验者。他“在询问上帝存在的同时言说自我的痛苦和矛盾”,表达对自我与上帝结合的终极盼望。该书特别剖析到,“穆旦的人生体验和思维方式都是鲁迅的精神兄弟,但在反抗绝望的方式上,他们分道扬镳,走着各自的路。”鲁迅确立了彻底之绝望,而穆旦行进西方文化的深处,“在自我与上帝的关系里确立了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4]对信仰的探险和掘进再次激发了穆旦对理性与反理性的思考及对情感矛盾的体验。
《穆旦——苦难与忧思铸就的诗魂》一书采用王佐良先生的“他创造了一个上帝”的表述来概括穆旦与基督教文化的关系。该书还肯定了T.S.艾略特的《荒原》中的“荒原”意识对穆旦诗歌创作的渗透及人生观的塑造,某种程度上成为穆旦诗歌的总体风格和理解其诗歌的重要背景。该书认为时代背景、教育经历、个人困难共同促成了穆旦诗歌中基督教因素的出现。书中罗列了穆旦诗歌中含有基督教因素的意象,描述了穆旦对上帝的复杂印象及其与纯粹的基督教信仰观念的冲突之处。
学者刘保亮认为,穆旦“走过了一个从荒原意识到宗教情绪的心路历程”,他“以怀疑的眼光观照生活、战争、爱情、历史和未来……经历了痛苦的幻灭,陷入深深的绝望”,其荒原意识里充满了冷峻的逼视和反抗的绝望。《隐现》突出地传达了穆旦的宗教情绪,描述人类真诚的情感在现代生活中的被扼杀,因而转向上帝祈求,在论文转向穆旦宗教情绪的论述前,作者照例引用王佐良先生的话为穆旦的“上帝”定了性,乃是“心造的幻影”,“而诗人却带有朝圣者的虔诚和执着,在热切的呼唤和赞美中,它真实地存在着。”[5]
《基督教文化精神在中国新诗中的诗性言说》一文认为,“穆旦在精神上与基督教有着不解之缘,他诗中的精神痛苦与对绝对者的祈祷与质问,都有理性宗教的特点。”也就是说,“诗人在取消神话的层面上欲图恢复人的存在和尊严,只能徘徊在神与魔的世界之外无所皈依,从而在虚无中专一地追求真理,这种抵抗虚无的力量是强大的,惟独与鲁迅的‘于天上看见深渊,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的精神相近似。”穆旦在诗中创造了上帝,“是为了积极地承受苦难,但这种选择恰恰又由于是基于理性而不是基于信仰而变得极其有限”。[6]
《论穆旦诗歌与基督教之关系——以〈隐现〉为中心》在概念的界定上极为清晰,文章起首即分析了“宗教意识”与“宗教信仰”的不同,确认所要探讨的内容乃是“宗教意识”,其次回避了“宗教意识”这样的笼统说法而直接地探讨穆旦诗歌中的基督教意识。文章以穆旦的《隐现》为着眼点,经分析得出结论:“基督教信仰对于该诗的影响深入到精神层面,诗中涉及到的世界意义的不确定、生命存在的孤独虚无、人偏执狂妄的罪恶,以及在绝望中向彼岸世界的深情呼告,都显然是来自于基督教对世界和生命的认识。”[7]文章又通过对《隐现》细节的分析判断,认为穆旦的诗歌终于只停留在受基督教意识影响的层面而未突入归信层面。
相较于《论穆旦诗歌与基督教之关系——以〈隐现〉为中心》一文的概念辨析,先于此文发表的《穆旦诗歌中不存在宗教意识》一文在概念的界定上就显得模糊起来,正是将“宗教意识”与“宗教信仰”、“宗教意识”与“基督教意识”混为一谈的典型。该文认为《隐现》一诗的内涵是哲学社会学层面的,又认为是具有政治含义的,名词的堆砌让人难以判断其结论究竟是认同了其哲学、还是社会学,抑或是政治学层面。文中对《圣经》观点断章取义,以此作出了穆旦诗歌中从来就不曾存在宗教意识的判断,断定“穆旦诗歌中的思想维度,不是皈依上帝,而是面朝祖国民族,心灵花开”[8],否定了《隐现》一诗形而上层面的内涵与终极关怀意义。不过,在“宗教意识”这一主题之下,作者对爱国、政治等其他概念的论述,还是丰富了该文的内容。
通过对该类研究的回顾,可以看到,研究者们大都认同穆旦的诗歌是受到了基督教因素的影响,但总体而言这种影响所体现的并非纯粹的基督教信仰的思想和情感,穆旦没有归信基督这一事实是肯定无疑的,分歧在于这种影响所达到的层面和深度,有的研究者认为没有达到精神层面(以《穆旦诗歌中没有宗教意识》为代表),有的研究者认为在精神层面也产生了影响但不是本质性的,其精神内涵依然是非基督教的(以《20 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穆旦——苦难与忧思铸就的诗魂》《论穆旦诗歌的荒原意识和宗教情绪》《基督教文化精神在中国新诗中的诗性言说》中的观点为代表),有的则肯定至少在某些诗歌当中所表达的情感与基督教信仰精神是契合而没有质的冲突的(以《论穆旦诗歌与基督教之关系——以〈隐现〉为中心》为代表)。之所以产生这种分歧,固然是由于诗歌本身的隐晦性特点造成了文本误读的可能,但穆旦本人思想中的矛盾性和发展变化的过程对于准确判断其作品精神内涵的影响,也是值得探讨的。笔者认为,穆旦对基督教信仰的矛盾复杂的思想、态度、情感及其前后变化造成了他作品中所表现的基督教意识的扑朔迷离及前后不一致的现象。
二、穆旦诗歌中的基督教因素
从穆旦的作品来看,含有基督教意象的诗歌大致出现在以下诗作中:《蛇的诱惑》(1940)、《我向自己说》(1941)、《控诉》(1941)、《诗八首》(1942)、《出发》(1942)、《祈神二章》(1943)、《诗》(1943)、《赠别》(1944)、《忆》(1945)、《甘地》(1945)、《奉献》(1945)、《神魔之争》(1941年作,1947年修订)、《他们死去了》(1947)、《隐现》(1947)、《我歌颂肉体》(1947)、《问》(1976)、《冥想》、《神的变形》(1976)。
这类有基督教因素的作品的创作时间大致集中在1940年至1947年,《隐现》一诗作为一个阶段的高潮同时也是终结的标志,其基督教意识表现得最为集中也最为深刻。1939年起,穆旦开始在西南联大外文系学习,1948—1949年,穆旦开始着手准备赴美留学。由此可知,上述诗作主要创作于穆旦就读于西南联大外文系至赴美留学前的这一时期。穆旦进入外文系就读后,从教授燕卜荪那里接触到了西方现代派诗人艾略特、叶芝等人的作品,对基督教的了解,应当也是以此为始的。
穆旦如何直接地受到《圣经》的影响难以找到具体史料证明,但根据其诗作来看,从创世故事、到人的堕落与原罪、耶稣生平等等,穆旦诗作均有涉及。穆旦对于《圣经》内容显然是比较熟悉的。
此外,还需提到的是穆旦通过艾略特、叶芝、奥登等人间接所受到的基督教精神的影响。艾略特、叶芝、奥登等人都将出路指向了基督教信仰,对穆旦也就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其例证之一就是穆旦诗歌中对艾略特“荒原”意识的继承。而“荒原”意识本身就包含着重新寻回失落的信仰以获得救赎的需要,因此也为穆旦的诗歌带来了对救赎的潜在需求。
最后要提到的就是穆旦所深爱的拜伦对穆旦诗歌的影响。拜伦身上的矛盾也同样地体现在穆旦身上,可以说,穆旦与纯粹的基督教信仰之间的冲突就折射着拜伦的叛逆。
以上所要说明的是,基督教信仰的一些内在核心观念潜移默化在了穆旦的诗作中,基督教所论及的人类生存问题也成为穆旦所思考的生存问题,引发了他在生存观向度的思考并本能地向彼岸寻求出路,却终于因为思想中未能解决的冲突而止步。
在《蛇的诱惑》中,题记写道:“这条蛇诱惑我们。有些人就要放逐到这贫苦的土地以外去了。”[9]23“生命树被剑守住了,/人们渐渐离开它,/绕着圈子走。”[9]26
《控诉》中写道:“而有些走在无家的土地上/跋涉着经验,失迷的灵魂/再不能安于一个角度/的温暖,怀乡的痛楚枉然”,[9]64“冷风吹散了我们长住的永久的家乡和暂时的旅店”,[9]65“我们为了补救,自动地流放/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信仰”。[9]66
从上述两首诗中,可以看到穆旦有一种放逐的观念并倾向于自我放逐,他承认现世的不完满,在情感上承认人的困境就如同犯了罪而失去了乐园,被放逐于荒野,失去了永久的家乡,在地上如同客旅并有着无法抹去的怀乡的痛楚,在这种困境中却无法投射出可以信仰的对象。
再来看《甘地》这首诗:“行动是中心,于是投进错误的火焰中,/在此时此地的屈辱里,要教真理成形,/一个巨大的良心承受四方的风暴,因爱/而遍受伤痕,受伤而自忏悔”[9]122,“把自己交给主,回到农村和土地”,[9]123“在曙光中,那看见新大陆的人,他来了把十字架竖起,/他竖起的是谦卑美德,沉默牺牲,无治而治的人民,/在耕种和纺织声里,祈祷一个洁净的国家为神治理”。[9]125从《甘地》这一首诗可以看到穆旦的观念里对基督教的理解与纯粹的基督教信仰相冲突的地方。穆旦认为耶稣所体现的精神就是为爱而牺牲,甘地为爱而牺牲,因此甘地的精神也是基督教的。也就是说,一切为爱而牺牲的精神都是基督教的,不论它宣称信仰的对象是上帝还是诸神。而纯粹的基督教观念则极其强调信仰的对象惟独是基督,在基督以外别无拯救。人不能通过自己的善行和牺牲获得救赎。
《隐现》在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审视上与艾略特的《荒原》相似。穆旦自译的英文标题是“revalation”,这一词在圣经中的含义是“启示”。题记“让我们看见吧,我的救主”[9]243应当是化用《圣经》中的耶稣使瞎眼的得看见的典故。这首诗歌里面有一种迫切地渴求与彼岸超越的那一位对话的愿望,无论穆旦是否宣称这对象的真实,诗歌里面所溢出的这种情感与渴望都已经成为真实。诗歌向上主倾诉了人被放逐后,被自己亲手创造的文明扼杀了人性与心灵,惟有向主哀求询问,寻找生命的满足与平安,“在无法形容你的时候,让我们忍耐而且快乐,/让你的说不出的名字贴近我们焦灼的嘴唇,无所归宿的手和不稳的脚步,/因为我们已经忘记了/我们各自失败了才更接近你的博大和完整,/我们绕过无数圈子才能在每个方向里与你结合”,[9]251“主呵,我们这样的欢乐失散到哪里去了……主呵,我们生来的自由失散到哪里去了”。[9]252追怀的是失落了的平安与自由,“主呵,因为我们看见了,在我们聪明的愚昧里,/我们已经有太多的战争,朝向别人和自己”,[9]253是真诚地承认“我们”的罪与自救的无望,“我们应该/忽然转身,看见你……主呵,生命的源泉,让我们听见你流动的声音”,[9]253终于转向那生命的源头。以纯粹的基督教信仰的情感视角去审视,它是真诚而无冲突的。正是在这样的书写中,穆旦的精神诉求契合了基督教信仰的精神,与纯粹的基督教信仰如此贴近。但是,对基督教信仰精神理解的张力也存在于穆旦的作品中,他的《神魔之争》中神的形象与魔的形象均使人感觉到拜伦式的叛逆。
可以看到,由于命运多舛,穆旦晚年的诗歌中的苍凉感越来越浓重,虽然也有温暖之色,但却非从彼岸而来,趋向彼岸寻求拯救和盼望的冲动已经失落了。在他给友人的信件里,也多是对人生无常的感慨,却不想寻求超越了。[10]对于穆旦的精神谱系,多种精神资源为其提供给养,然而哪一个是决定性的,本文未能寻得源头。可以说,基督教的文化与信仰精神激发了穆旦诗歌创作与基督教精神相契合的内在精神诉求,但远远没有达到归信的层面。他曾经靠近,却最终远离。基督教的信仰精神之于穆旦,是一首曾经给予慰藉而终于没有信靠的遥远的歌。
[1]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代序)[M]∥穆旦.蛇的诱惑.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8.
[2]杜运燮.后记[M]∥穆旦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54.
[3]李焯雄.欲望的暗室和习惯的硬壳[M]∥杜运燮.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52.
[4]王本朝.20 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300.
[5]刘保亮.论穆旦诗歌的荒原意识和宗教情绪[J].洛阳大学学报,2004(9).
[6]李红云.基督教文化精神在中国新诗中的诗性言说[D].北京:首都师范大学,2008.
[7]黄玲.论穆旦诗歌与基督教之关系——以隐现为例[J].西安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8).
[8]王学海.穆旦诗歌中不存在宗教意识[J].文学评论,2007(6).
[9]查良铮.穆旦诗文集(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10]查良铮.穆旦诗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