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故土——评黄海星组诗《在一个叫嘉积的地方生活》
2015-03-29邢孔史
邢孔史
(琼州学院 人文学院,海南 三亚572000)
一、万泉河畔的诗人
“东走西走,不离嘉积海口”,此则民谣足见嘉积作为“琼崖巨镇”、“琼崖第二商埠”的历史之久,影响之广。据人考证,“嘉积”原为“美好的集市”之义,地名之中商贾气息甚浓。而如今,博鳌论坛选址于此,嘉积成了名流荟萃之地,许多引领世界潮流,改革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声音在此发声,“嘉积”这个地名被注入了崭新而丰富的文化内涵。
但我认为,无论今人给嘉积赋予多么丰富的内涵,嘉积这块风水宝地也不能缺乏诗歌的元素,没有诗歌,显然就辜负了这佳山秀水。黄海星无疑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为嘉积的美丽立言的不可多得的诗人之一。
黄海星是万泉河的儿子,他对自己身为琼海人而感到自豪和欣慰,他在《天赐琼海》的美文中赞言:“蓝色是诗,绿色是歌,无处不是诗歌。一个牧歌田园里的图腾,飞起亚洲之梦。古老的鳌背,承载着人类瑰丽的幻想。人说:琼海,千载人杰自地灵!信哉!”[1]
一方水土,出一方诗人。琼海这些年出现不少有实力的青年诗人,在2009年海南省诗歌比赛中获奖的就不少。黄海星是其中的佼佼者,已出版《多色人生》《向左向右》《简单幸福》三部诗集,在海南省青年诗歌大赛中得过奖,是海拔诗群“十小龙”之一。他的诗已赢得了众多读者的青睐,也引起了诸多诗评者的关注。他的诗歌题材范围很广,关注多色人生。陆红梅在《诗心不寂寞——读海南诗人黄海星的诗集<向左向右>》的诗评中说:“……读到海南诗人黄海星的诗集,顿时天涯海角一股浓浓的椰风海韵弥漫在我的四周。”[2]马康桃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黄海星诗歌印象》的评论中对黄海星诗歌的主题和题材进行了概括分析,认为对故乡的描写和怀念是黄海星生活中永恒的主题,羁旅行役诗占有很大的比重,有相当数量的爱情诗,开始注重诗的社会性与现实感,不缺乏对社会对人生的终极关怀。[3]陆、马两君的评析是中肯的。两位都提到了黄海星诗歌的地域特色,而我认为黄海星诗歌中的乡土诗歌确实是他写得比较优秀的篇章。
本文仅就他发表在《万泉河》2009年秋季号的组诗《在一个叫嘉积的地方生活》为个案,谈谈黄海星的诗歌追求。
二、乡土之上诗意地栖居
中国新诗从艾青时代起,似乎一直迷于乡土的寻找。艾青作为诗人的意义,不仅仅在《大堰河——我的保姆》诗篇中表达的对于乡下人的感情契合了当时的政治运动,更在于他在困难无助之时回归乡村的天然冲动。从其它文学范式的主题倾向看,当中国作家站在西方思潮的前沿,以所谓革命的激进思想审视和批判中国乡村的落后面(这其中尤以鲁迅的影响和成就为最)的时候,中国新诗似乎更多地在写乡土忧患,乡土作为精神回归的意义尤其匮乏。
在当代海南的乡土诗人中,成就比较突出的如江非、李孟伦,乡土的审美成分更为浓烈。乡土作为人现实生存与精神的最后家园的价值与意义,得到了重新阐发。黄海星也可视为这个诗歌家族中的一员。对故乡的强烈、执著而持久的亲缘感、亲近感和回归感,集中体现在黄海星《在一个叫嘉积的地方生活》的组诗中。作为琼海市首府的嘉积镇近年来已发展成琼海人引为自豪的现代都市,但组诗中很少正面写都市的高楼、电塔、马路、车队、人群、餐厅、舞厅、烟囱、厂房、灯红、酒绿,取而代之的是远离都市的蓝天、白云、青草、月光、河水、菜地、庄稼、玉米、鸟鸣、蝉声,在诗人的世界里,作为乡土的嘉积才是他真正的母亲。他对乡土的爱是一种更为深沉的爱,充满着忧患与期待,体现出更多的责任感和终极关怀,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爱——一个农民诗人对城市的爱。黄海星在短信中说:“虽然居城里但我骨子里还是农民!记忆和生活历程都留存在了乡下那片土地。我是正牌的农村农民,不是嘉积(城市)居民。”
走进黄海星的生命历程,我发现乡情是黄海星生命中难以承受的感情之重,这种感情来自于他对亲人和故土的热爱。诗人出生于农村,从部队回来一直在嘉积生活着。二十多年了,可他好像从未完全成为城市的风景,乡愁像一个沉重的行囊,让他进城的步履艰难,把他阻隔在城市的边缘,成不了安心的真正的城里人,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准城里人”。或者,与大城市相比,嘉积只是个半农半商现代小城镇,他潜意识中真正爱的还是那个古老宁静平和的乡镇小城;而对于日趋现代化的陌生、零乱、躁杂的都市他却总有一种不充实、不安全的感觉。“我们实在没有充分的根据说以物质进步为目标的现代化、城市化一定是人类的福祉,而不是使人付出了对生命和自然少有充分感受的代价。”[4]或许,这就是黄海星诗歌中眷恋故土、回归自然的乡村情结的情感基础。
组诗的开篇之作是《一滴雨落下来》,表现了诗人对故土的使命感与责任感:“一滴雨落下来/我必须打开蒙尘的翅膀/试着飞行//……我决计像一支青草/奋不顾身地承受它的重量//……奔放出一些汹涌/给你看”。粗浅地看,当然可以说这里面表达的是一种对于故土积极的进取精神与勇于担当应对的生存立场与人生态度。但是这样的态度和责任,如果没有黄海星此前也许在黄海星童年时代就建立起来的和土地水乳交融,以至成年后难以割舍的那种深厚的感情,诗人能够有青草那样清洁而原始的力量之源吗?
《在一个叫嘉积的地方生活》中,现代都市司空见的嘈杂、疲惫和浮躁的生活,让诗人产生深深的厌倦与疲惫——“更多的时候/我喜欢蜷缩在夜色里/让微小的身体在无边的苍茫中逶迤而去”,“细小、怕事、敏感而又温文尔雅的孩子啊/此刻是多么的脆弱”。但是诗人有自己乡村经历的底气,所以他能够在城市生活的危机中以乡村的精神力量去超越:“匍匐在母亲河脚下”,他看到了乡村宁静祥和的乡村生活,明媚的阳光:“我楼下的菜地也埋在黑暗里了/白天,这10 平方米的小菜园/1 垄韭菜4株茄子10 棵玉米和2 株结满果实的西红柿”。这样的乡土情结使诗人的城市生活有了绿色。
对于乡村怀念把他阻隔在城市的边缘,黄海星感到自己和城市的生活是格格不入的,他就像墙边站着一棵芒果树:“它身子那么单薄/大多时候,它安静地站着/不理会那些莫名的风/也极少跟相隔不远的莲雾打个/招呼。我怀疑它/还是暴露了秋日的情绪”(《墙边站着一棵芒果树》)。
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黄海星会喜欢上许多城里人讨厌的扰人清梦的“夜里蝉声”,并为之“默默祈祷”(《夜里蝉声》)。这夜里的蝉声,其实是“这群来自乡村的乐手”奏响的“乡音”,对于整天听惯了嘈杂、烦乱“市声”的诗人这无疑是天籁之声,“负有不可推卸的使命/唤醒每一颗过于酣睡的心灵”。诗人向往乡村、回归自然的情怀在《夜里蝉声》一诗表达得十分明了。
生活在城里诗人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就是当诗人干农活的时候:如伺候“10 平方米的小菜园”,“与一垄花生相伴”;更堪那,诗人会不时也来一段古老优美的插曲——“一条琐碎而愉悦的歧途”——月下乘船下河捕鱼和月下观花的轶事。《美到极致》“月光下的涉水者/借助晚风,泅渡一条沉睡的河流”,倾听木浆拨动波澜的声音,等待鳝鱼的出现,花萼已美到极致。
“故乡”是个时空感很强的概念,有时故乡小到一个县城,一个乡镇,一个小村;有时大到一个省,一个国家,有时甚至大到一个“地球村”。黄海星说,“生于斯也要逝于斯啊,我只认定我出生的地方”,“我只是一个过客,做短暂的停留”。这一情感思绪在《消失》一诗中得到了艺术的表现:“很多的时间/我都要坐在河边发愣”,“‘瞧!又一个心灵被浮云所遮蔽’/……”“顺便说出不能说出的/言辞。譬如孤独譬如宿命或循世”……“直到某一天,这东去的河水/我会随着一起/在远处完全消失”。也许从《消失》中我们还可以窥见到诗人离乡和回乡的心灵冲撞。
对故土的爱与对亲人的爱是维系乡村情结的两条密不可分的红线。黄海星诗歌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就是爱,爱爱自己的人,爱自己所爱的人。他是一个感情丰富,情商极高的诗人,作为孝子、父亲、恋人他都是够格的。在此组诗中,有关爱的题材的诗就有四首,有母爱,有父爱,也有情爱。《与一垄花生相伴》写自己和母亲“种了一垄花生”,细心而充满爱心的母亲说“花生怕黑,把朝北的窗户打开,让屋内的灯火”,给花生送去“一些微弱的温暖”。母亲的对花生的爱和母亲对儿子的爱相生相衬,虚实结合,深沉而蕴婉。
《千里之外》写诗人秋夜独守荧屏,绷紧神经,收看天气预报的情景——“今夜,我不关心国家/除了儿子,这世上”,他只关心远在他乡漂泊、孤独的儿子的冷暖。我想,这时儿子如果正在看天气预报,或在读父亲的诗集的话,他一定会感应得到“我这样牵肠挂肚”,会体会得到“他是我咬牙挣扎并活着的理由”的感情之痛。
爱是人类永恒的主题,爱情是人间第一情。似乎老天有意要让黄海星的爱情与他的不得意的生存现状相呼应,黄海星的爱情也是充满惆怅的。因而,黄海星既是一位忧伤的乡土诗人,同时也是一位忧伤的爱情歌手。“黄海星的爱情诗也带有一丝幽冷忧郁的色调,不改青春的忧郁。”[2]
看了诗人挂在网上的照片,我想黄海星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应该是女孩子心目中白马王子的人选,他的爱情一定会是面朝情场,桃花盛开的,他的诗中应该充满着甜蜜,幸福,美好爱情的回忆,但是组诗中写到的爱情并非如此。是黄海星的爱情生活不美满吗?还是他浪漫多情,自找烦恼?或者他感情懦弱,不堪情债,心存悔歉?
《阿菊》中的“阿菊”,“年轻的时候俺偷偷拧过她的屁股/甚至整夜为之辗转难眠/骑在阿克那辆红色铃木王摩托上/阿菊的奶子涨如饱满的椰子/夜夜格蹦得俺心惊肉跳”;阿菊现已残花败柳,相逢如陌路,至今诗人还在对她心存挂念,惋惜并同情。《忘记一个人多么容易》中的阿倩是诗人一生不易释怀的恋人。诗人会因此常常借酒消愁,把自己放逐在异乡的路上,做毫无来由的梦。
走进黄海星的爱情诗的世界,总是给人带来一种求之不来,挥之不去的忧伤美,使我们体会到那被生活的激情抓住的语言,慢慢地抓住了我们的感官。
三、黄海星的意义
回归乡土与自然,这是黄海星诗歌的重要主题,它的出发点是要排除尘世俗念,回归自然,使灵魂得到净化,守护一片精神净土。当然作为现代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但对美好精神的寻求和回归,也是现代人的一种值得肯定的追求。这种诗意追寻精神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另一方面,黄海星诗歌的乡村情绪也给他的诗歌赋予了鲜明的地方性。也许因为天赐琼海、“嘉积沃土”的原故,琼海诗人中几乎没有那一位的诗笔不浸蘸过万泉河水,并以其为诗意的源头,热情赞美“万泉河水清又清”、“红区风光好”而呈现出鲜明的地方特色的。在当期《万泉河》就不乏此类篇什。提倡地域文学,表现地域意识,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符合琼海地区作者的实际的。泛题材、泛描写对象只能使许多作者处于随人后的无根状态。立足本地域,使真实的山川人文历史,进入诗的酿造过程,这才是一种自主的创造精神。毫无疑问,越是地域的东西才有可能是具有真正特色的东西。一个人的感受能力有限,特别是对一般作者来说更是如此。舍近求远,则无异于缘木而求鱼。
在艺术表现上,这组诗呈现出艺术表现的多样性,这也大体上涵盖了黄海星诗歌艺术的基本特征。
首先,在诗歌审美对象的关照或审美视点的选择上,时而以心灵的投入对外部世界进行描写,时而以对心灵世界的开掘表现外部世界的投影。外部世界和心灵世界都是无限广阔的,诗人的审美视点是多种多样的,而且都是有作为的。当然他的诗对心灵世界的关照更为丰富一些。
其次,与此相应,在意象的选择和营造上,诗人比较关注客观意象的选择。诗人笔下的意象,总是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和田园风味,而且总能如大自然本身的变化一样,浑然天成,富有感性特征。更多时候诗的意象不是以纯客观的物象出现的,而是以主观与客观的瞬间复合来突现人的思绪和情怀,优美的意象只是为了使这种情思变得更富有魅力,所以诗思的呈现也就时而稳定清晰(这在《千里之外》《墙边站着一棵芒果树》《在一个叫嘉积的地方生活》等诗中有所体现),时而流动空灵(如《一滴雨落下来》《美到极致》《消失》等)。
再次,黄海星诗歌注重细节的选择和营造,不少作品的亮点是靠细节来点燃的。作者对生活的观察至深至微,因而能眼到笔到。如《与一垄花生相伴》:母亲说花生怕黑,打开窗户让灯光“照料”花生的情境细腻真切而感人。《在一个叫嘉积的地方生活》、《千里之外》等篇什也不乏对细节关注。诗的细节,因主要是为了情感的表达,因此,有时也可以只要符合情理,而不一定符合事实。但是,诗的细节是产生于生活的,是靠诗人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对细节深化的内心体验获得的。没有对生活的熟悉和了解,就寻找不到恰当的细节为准确表现所要表达的情思。黄海星做“细活”的功夫是很不错的。
此外,从组诗中足于见出作者语言驾驭上的功力。黄海星诗歌语言质朴自然,行如流水,同时又富于变化,动感多姿。“远远地就能照见孱弱的身子/落满一些微弱的温暖”,“一滴雨落下来/我决计像一支青草/奋不顾身地承受它的重量”等句子,意到语到,生动深刻。“偶尔飞过的夜鸟/把群山与星辰放在翅膀之上/将旧事洗劫一空”,“她无法掩饰的情绪,往往被春天莫名的风所识破/在寂静的夜色中又被露水轻轻带走”等句子动感而空灵,很能让人玩味。
当然,此组诗在艺术表现上也并非完美无缺。个人认为,有的作品在诗意的完整和深刻上还显不足,诗的表达也还有时显得过于随意而少了精致。如果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让更多的读者接受和欣赏的话,在对空灵、曲致甚至唯美效果的追求上,应注意把握好寸分和量度,以免给一般读者带来解读麻烦。现在是信息爆炸、媒体火爆的时代,读者是多元化的读者,是匆匆忙忙的读者,缺少的就是时间和耐力。或许读者可能也有足够的解读力,但由于缺少时间和耐力,其解读力也会打折扣的。当代全球报纸编辑都已走向“快读化”,诗歌创作是否也应走向“快读化”,这是值得有责任感的诗人认真探讨的课题。
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评介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时曾说:“人类此在的根基是诗意的……诗不只是此在的一种附带装饰,不只是一种适时的热情甚或一种激情和消遣。诗是历史的孕育基础,因而也不只是一种文化现象,更不是一个文化的单纯表达。”“所以,诗从来不是把语言当作一种现成的材料来接受,相反,是诗本身方便语言成为可能。”[5]按我的理解,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诗在成为诗之前是独立的存在,这就是“诗性”,“诗意”。当“诗性”、“诗意”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之后,也就有了外在形式,即诗歌语言。诗的前身首先是存在(海德格尔称为“此在”),诗人是存在与语言之间的桥梁,这其间虽然要用到技巧,但是真正的技巧是无技巧,而是像一个与自然亲密无间的生命在大地上完成他自然而然的劳作。乡土诗歌创作就是跟农夫荷锄种菜,蟋蟀秋夜吟唱一样自然而然的行为。
海南诗歌的历史可看作是从李德裕、苏轼谪琼的时代才开始的,那时的海南是以异乡姿态出现在诗歌中的,真正从海南本土成长起来的诗人寥寥无几。从这个角度看,扎根于此在的本乡本土诗人黄海星不仅任重道远,而且前途可瞻。
[1]黄海星.琼海男人[J].椰城,2009(11):14.
[2]陆红梅.诗心不寂寞——读海南诗人黄海星的诗集《向左向右》[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1dbd590100exp6.html.
[3]马康桃.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黄海星诗歌印象[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1dbd590100exov.html.
[4]毕光明:人生诗意:诗之于李孟伦——序《走进世纪的瞳孔》[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10.
[5]〔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