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佛西与王统照关于中华戏剧改进社的通信
2015-03-29宫立
宫 立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24)
熊佛西是中国现代话剧的拓荒者之一,他毕生最突出的成就是成为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戏剧教育家,而他同时又是一位多产的剧作家、导演,一位戏剧活动家”。他不仅写有剧本、戏剧论文及专著,还创作了不少的小说、散文等。2000 年11 月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了《熊佛西戏剧文集》(上下两册),由于篇幅与经费所限,并未将熊佛西的全部作品收录,但该书附录的《熊佛西著作系年》却是研究熊佛西不可多得的研究资料,但仍有遗珠之憾。
笔者翻阅民国报刊,在1925 年4 月21 日出版的《晨报副镌》第88 号找到熊佛西给王统照的一封信,不见于《熊佛西戏剧文集》,也不见于《熊佛西著作系年》,当为佚简,照录如下:
剑三吾兄:
前奉一函附闻君的诗收到否?今天要与你谈的不是私话,却是可以公开讨论的,并且希望你和大家的帮助。究竟是什么问题呢?我当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中国的戏剧运动,文化运动中最紧要的一部份。
戏剧对于文化的重要,我想除了那些以戏子,王八,吹鼓手相提并论的前清遗老及他们的难兄难弟外,大家谅必知道较我更清楚,尤其是近年一般有觉悟的青年知之更深刻;因此,我亦似乎无须在这一点上多饶笔墨。不过我们中国人大体有一种通病:满知道某事的重要,,满知道非积极进行不可,但同时也可以满置之不干,满指望别人来干而自己则坐享其成!不管对于个人或国家,这是一种很危险的通病!写到这儿我连想到了蒲伯英先生。他老先生在戏剧上确是能说能干的——他自己编剧,开戏园子,创办中国空前的戏剧学校,这种精神在近年思想颠倒的中国,真是不可多得。蒲先生的学校的倒闭,并不是他个人的不幸,实在是我国剧艺前途的不幸。他的学校虽然暂时停办了,但是我敢担保蒲先生对于戏剧终未离婚,对于它的爱护丝毫没减,因为我记得一九二三年春天,人艺戏剧专门学校在新民剧院公演我的《新闻记者》的晚上,蒲先生仿佛对我说过:“我爱戏剧,我要尽力于大多数同胞轻视的戏剧,熊先生,愿你也一同努力罢!”
其次把戏剧给普通一般民众好印象的要算北京新月社诸公了。他们最好的成绩就是在北京协和礼堂公演泰戈尔的Chitra。可惜我当时不在京,未逢盛会。听说当时登场的都是学者,公馆里的太太小姐及留学生。演员除林徽音,徐志摩,张彭春几位青年外,还有须发半白的林老先生。去年冬天林女士到纽约来还很高兴的提起他们那次的胜利。我不管他们在艺术本身上的成功或失败,我以为他们曾经不知不觉的给了中国一般普通观众一个很紧要“戏子并不是王八吹鼓手,他们是艺术家;做戏并不是下贱事业,是把一切的艺术,思想综合起来表现于舞台;我们做学者的,太太,小姐,留学生的都曾经做过戏子”的暗示。
过去的成绩既是如此,中华戏剧的前途更是可观,假如我们大家能同心合力的干去。为了这个缘故,我们已经集合了在美国的同志林徽音,梁思成,张嘉铸,赵畸,闻一多,余上沅,瞿世英,梁实秋,顾一樵等暂时组织了“中华戏剧改进社”,大体以发展我国国剧为宗旨。国内方面我们也打算函约诸位同志加入合作,因为我们觉得中华戏剧运动时中华国民的,所以应该大家负责。
然而只说不干亦于实际无补,我们为要践行预定的计划起见,暂时特请了余上沅,赵畸,闻一多三位先生今夏回国,先做冲锋工作,但怕有许多的同志还不认识他们,所以我也似乎应该趁这个机会介绍他们一下:
(一)余上沅——凡看过晨报附刊的朋友们我想没有不认识余先生的。余先生在去国前,曾做了许多很有价值的戏剧理论及批评的文章。去年他在美国Carnegie 戏剧专门学校研究了一年的“导演”,成绩非常好。今年他又在纽约来研究一年。余先生是以戏剧为终身事业的,他的主要兴趣大概是偏于舞台监督(Regisseur),我希望他能做一个中华的Reinhardt。
(二)赵畸——对于赵先生我倒要特别的介绍一下,因为他离开中国太早,除了几个老友外,几乎有许多人简直不知道在美国还有一位专门研究戏剧的赵先生。从前,赵先生本来是研究心理学的,近几年来他特别对于戏剧有兴趣——的确,他对于戏剧是下过苦功夫的,与一般普通“谈”戏剧的人们实在不同。他的戏剧文学是从世界闻名哥伦比亚的教授Brander Matthews 学的;他的导演是从American Academy of Iramatic arts 里学的;他的布景艺术是从大名鼎鼎的Norman-Bel Geddes学的,昨晚我得着一个机会与Geddes(盖地师)先生同席,他说赵先生为他近年来名学生中最得意之一。他的成绩盖先生认为第一。这不但要为赵君贺,实在要为中华戏剧的前途贺!赵先生一直很像爱尔兰戏剧家?Synge(笔者注:原刊字母不清),很沉静深思的。我们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他不很随便乱开口,但他一开口必有充分的道理,“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赵先生受之无愧!
(三)闻一多——我找不出较“多才多艺”更好的名词来形容闻先生。因为他的兴趣是广而浓,不但能诗(曾著有《红烛》集,上海泰东出版),而且能画(他到美国本来是研究画的)。近来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对于戏剧产生了特别的兴趣。我的朋友中兴趣广的很多,但像闻先生这样好的成绩可寥寥无几!想与闻先生做朋友的,请先读一读他的诗集。
剑三,恐怕你要疑心我写这信的目的是要捧一捧余赵闻三位先生,其实并不是。我介绍他们的目的是要使大家知道今年夏天有三位留学生要回国来专门干众人轻视的戏剧,他们要使戏剧之花开遍于中华大陆。你知道,大半的留学生回国来不是想做官,就是想做大学教授,而他们三位居然降格(?)来受苦,这种精神是不是可以称赞及介绍?再者,我,你也是知道的,是对于戏剧很有兴趣的,现在遇着三位这样好的同志,怎么不手足舞蹈的写信告诉你及一切关心于戏剧的同志?
话又说回来了,中华的戏剧决不是他们三位能包办的,最紧要的还是大家的扶助——直接或间接的帮忙。这就是我写这封信的宗旨,更是我请你公布这封信的目的。
你近来有何得意之作?愿闻。我近来新著了一个独幕剧本,名叫“当票”,现在誊清,将来不寄给晨报即寄给振铎发表。手写病了,再谈罢。敬祝进步!
熊佛西一九二五年三月一号于美国旧约城
王统照的复信如下:
佛西:
前复你一信,想现在可以收到了。今天接到你这样令人高兴的长函,我看过了两遍以后,却禁不住便要即刻答复你几句话。这自然是人的恒情:听了美妙的音乐,便禁不住手舞足蹈;看了清幽的山水,便不由你不心怡神驰,一样不是?听见了一个好消息,又那能禁得住我从灵府中答复出这样的回声。一时来不及专写回信,便附在这儿藉作复书吧。
你是知道的:北方的天气这样的干燥,这样的“牛溲马勃”尘土呛人,这样的令人睁不开眼睛;已到四月的末日了,还是没大有花儿在城内飞舞,这真的令人受不起。——是一个很好的比方,(自然应分说为很好的象征,用个外国字来说便是很好的Me-taphor)这便是中国文艺界的活现相。什么?几年来的进步在那儿?我们不妨自己人替自己捧场,大擂大吹的说喽,诗呀,小说呀,——戏剧呀,一篇一篇,一幕一幕,热闹的了不得。什么文坛的新收获呀,艺术界的黎明运动呀,五花八门,好开心,但有时我们低头一想,我们便会感空虚的惭愧呀,发生了自责的悽悒!我们只有“打脱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究竟我们曾在中国的文艺界打下过什么基础,树得起什么敢自称革命的旗帜?但就戏剧一方说去:好的,坏的,算在一起吧,几年来统共产生了几个剧本?更不要说到表演,说到布景,说到如何将人生的片段在舞台上用艺术现出那流氓式的对口相声,那不三不四的青年剧团,还正在那儿打诨插科,直闹得高兴。(这话儿此刻说得未免有点过火,其实这一二年来连这些把戏也“少概见”了。更从何处说到艺术的生命,干干脆脆的戏剧运动。
契玦拉扮演之后是,虽是当时只限于少数人及一部分外国人听过看过,然而也正如你所说,可以将一般人对于演剧者的身份问题的疑问打破了。这还得感谢那从印度来的泰老先生!尤其是有他的生日的机会,便在沙漠似的北京有那一次空前的举动。现在你们在美国那样儿起劲,组织剧社,想打发先锋队回来干一番“扎硬寨打死帐”的勾当,这真是好消息!怪不得我连夜总睡不宁贴。你能详详细细的报告过来,我便把它如念了律令一般的赶紧张贴出去。
可是,这一来并不是闹玩意的。你去年方离开我们的贵国,当然晓得什么情形,这一回的先锋队却真有“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责任,以期望我们理想中的新剧出现。自然不管它是爱美不爱美,费劲不费劲,须得大家齐声呐喊!自然还得齐力抬着立下那一块稳固的础石,以便建造新剧的乐园。
你所说的这三位先锋队员;余上沅君我是知道的,他对于戏剧的兴趣,在北京的近几年算是顶热心的一位。闻一多君的天资也令人佩服。(附告——闻君作的两首诗早在旬刊上发表了。)至于你所特别介绍的赵畸君,这一下可着了。我同他认识,比起你来还早得若干年呢。他的为人,他的性情,他这几年在美国研究的工夫我知之甚详。我也知道他已经将心理学抛在一边,在那儿研究文艺之类的东西。有这一位老朋友回来,定可为我们的文艺界上加一技生力军。所以我对于这一个戏剧团体的希望很大!尤盼你们努力!要把我们的文艺的生命扩大,延展,活泼,有生趣,一句话便是为中国戏剧界创造一个新的生机。
其次,你问我有何近作的话,这真是从那里说起。我老是没有秩序的,所以作一星半点的文字,说不定一天写上七千八千字,也或者一连几个月老不能坐在椅子上去想着写下。自然也零零碎碎写些不成形的小文字,值不得提起。近来随意写得诗歌颇不少。(大约是春天关系罢哈哈)刻正在写一长篇小说,大约做起后有十几万字;不过像我这样爱玩,爱坐在屋子里空想的人,还不知那天你才可以看得见呢,预告一句吧。名字暂且瞒着。什么是作文字像我这样文字,真有点说起来脸红。
你的戏剧创作久没看到了,《当票》一剧,后当好好的一读。
话越扯越长,如果附刊的记者看了也免不掉皱皱眉毛,——我们且谈心,管人家看了舒服不舒服。
剑三复。十四,四,十五。
这封信因为此期的《文学旬刊》刚好出版,便如你所嘱先在《晨报副刊》上披露了。
关于蒲柏英,熊佛西在1934 年11 月5 日出版的《北平晨报·剧刊》第200 期上写有纪念文章《悼蒲伯英先生》:“我近来精神不振完全是因为蒲柏英先生的死。他的死是新兴剧坛空前的大损失!是中国学术界的大不幸!”“蒲先生在戏剧上的贡献,也许有许多后辈同志不知道。他是中国新兴戏剧的开拓者,孕育者,研究者。自从文明戏堕落以后,新戏在一般人的脑中简直是下流东西。谁都鄙弃它,厌恶它。滔滔天下,只有蒲先生一人爱惜它,重视它。他认为戏剧是掉在没有出息的人手里才埋没了它的价值,倘若一般知识分子能重视它,研究它,未尝不是影响人生至深且巨的艺术。所以他便联合一班同志担当复兴新剧的责任。”蒲伯英“创办戏剧刊物建设戏剧舆论,最初他领导在中华书局出版《戏剧》月刊,这是提倡新剧最早的一个杂志”,“他的创作剧本《道义之交》与《阔人的孝道》在《晨报》上发表以后,尤其发生了极大的影响”,“蒲先生开始创办人艺戏剧专门学校,培养戏剧人才。这是中国最早的一个戏剧学校,也是影响后来戏剧教育最大的一个基础”[1]。“无论在新文学史或新闻传播史上,蒲伯英都是一个被忽视的人物。”[2]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读一下罗义话、易丹的《“五四”以后〈晨报〉总编蒲伯英的文学活动及其评价》。
熊佛西在信中提到的余上沅1925 年1 月18 日从纽约给胡适的信中说,“我前年在卡内基专习戏剧,去年才到纽约来,仍然继续这门。哥伦比亚近与美国戏剧专校合办之戏剧科目很完善,我已择要选习,同时又在Norman-Bel GeddesStudes(诺曼-贝尔、格迪斯研究所)学习布景诸科,各科都有趣味”,“在纽约于戏剧艺术具有特别兴趣而深有研究的有赵畸、闻一多二君。赵君系民六北大英文门毕业,来美有年,近年专供戏剧艺术。闻君系清华民十毕业,来美专习绘画,于文学及戏剧又别有独到之处”,“近来在美国的戏剧同志,已经组织了一个中华戏剧改进社,社员有林徽音、梁思成、梁实秋、顾一樵、瞿士英、张嘉铸、熊佛西、熊正瑾等十余人,分头用功,希望将来有一些贡献。国内拟邀请新月社诸先生加入,将来彼此合作,积极训练演员,及舞台上各项专门人才。同时向人募款,依次添置各项器具。一到时机成熟,便大募股本,建筑‘北京艺术剧院’。此刻正是这个运动开始时期,非求先生格外帮忙不可。先生方面,也许已得着邀请加入戏剧改进社的信了,如今我再顺便请先生加入,先生虽系前辈,但为戏剧,一定肯答应我们的请求的”。[3]梁实秋在回忆余上沅时也提到,余上沅“偏偏不喜政治,他醉心的是戏剧,他到了美国即进入匹次堡内基大学戏剧系攻读”,“上沅在纽约还有一项重大收获,他结交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张嘉铸(禹九)、赵畸(赵太侔)、闻一多、熊佛西等,他们都是爱好戏剧的,后来他们曾经合作推动一个戏剧运动”,1925 年夏天“上沅因为资助的来源断绝,偕同太侔一多返国,结束了留美两年的生活。回国后他们在北京正好遇到刘百昭主办艺专,由于徐志摩的奔走,他们三位都被罗致在艺专,并且创办了一个戏剧系,在我国这是创举”。[4]
闻一多在1925 年3 月给梁实秋的信中也提到“中华戏剧改进社事停顿许久,前由纽约同人讨论进行方法。公决由刊行出版物入手。盖其余作业如演戏筹款等等必须回国后才能办理也。杂志则目前即可从事收集稿件。杂志本定专注于戏剧方面.嗣因恐材料有限,日久难以为继,乃改为包括各种艺术.而尤注意于印刷精美.以求不负于艺术真旨。杂志名称颇不易取,已经提议者有‘雕虫’与‘河图两种’”,并且暂时拟定了四期的目录,“第一期拟明年一月出版。因印刷与制版方面非嘉铸或我回国就近监察不可”[5]。查这4 期拟定目录,闻一多、熊佛西、余上沅的作品不少。朱湘也提到,闻一多“他今夏回国,还衔有一种使命,就是回来主持一种艺术杂志名《河图》的。此刊物的宗旨,据他通信中说,是提倡‘文化的国家主义’Cultural nationalism,刊中分文学(诗歌,小说,批评),戏剧(剧本,舞台艺术),图画,书法,服装图案,建筑(园亭布置),雕刻,舞蹈,音乐各门,担任稿件的都是游美的人,如诗歌中的梁实秋,小说中的冰心女史,许地山,戏剧中的余上沅,赵畸(他们两位也是今夏回国,拟往京中创造新剧事业),熊佛西,图画中的杨廷宝,建筑中的梁思成,雕刻中的骆启荣以及林徽音,张嘉铸等人,都是些有声望的青年艺术家”[6]。
《契玦拉》又名《契玦腊》《契忒拉》《齐德拉》,是泰戈尔根据印度古典叙事长诗《摩呵婆罗》中的一段故事改编而成的一个抒情诗剧。关于泰戈尔《契玦拉》在中国的演出,当时的《晨报》作了相关报道,“五月八日是诗哲泰戈尔六十四岁的生日,适在北京,所以新月社(Crescent Moon Society)同人九替他做寿,特演泰氏所作名剧‘契玦腊’(Chitra),以表祝贺的意思。是晚来宾皆由新月社柬请,纯为文艺的聚会,与普通剧会完全不同”,“是晚林徽音女士饰契玦腊,张歆海君饰阿纠那,为剧中主角;徐志摩君饰爱神,林宗孟君(即林长民)饰春神,王孟瑜女士、袁昌英女士、蒋百里君、丁燮林君饰村人,张彭春君担任导演,梁思成君担任布景。因剧本尚未翻成国语,故用英语。林宗孟君须发半白,还有登台演剧的兴趣和勇气,真算难得。父女合演,空前美谈。第五幕爱神与春神谐谈,林、徐的滑稽神态,有独到处。林女士态度音吐,并极嘉妙。张歆海君做作,恰与相称,可谓双绝。”[7]
[1]熊佛西.悼蒲伯英先生[M]//熊佛西戏剧文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1023 ~1024.
[2]罗义华,易丹.“五四”以后《晨报》总编蒲伯英的文学活动及其评价[M]//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第3 辑).成都:巴蜀书社,2006:190.
[3]余上沅.余上沅戏剧论文集[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6:134-135.
[4]梁实秋.悼念余上沅.梁实秋文集:第3 卷[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468 ~469.
[5]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12 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212 ~215.
[6]朱湘.为闻一多诗《泪雨》附识[M]//江行的晨暮.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314.
[7]佚名.竺震旦诞生与爱情名剧“契玦腊”——前晚协和大礼堂空前盛会[M]//孙宜学,陈思和.诗人的精神:泰戈尔在中国.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58 ~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