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到电影——《活着》中土地意象的电影符号转换
2015-03-29王梦秋任茹文
王梦秋,任茹文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315211)
长篇小说《活着》是著名作家余华的代表作,其在1994 年被张艺谋导演成功搬上了电影银幕。于这两种不同的艺术表现方式中,《活着》从小说到电影不论是在故事情节发展、人物命运结局还是在叙述方式、艺术表达基调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小说中,土地贯穿主人公徐福贵一生,而在电影中,土地被皮影代替,皮影戏、皮影箱子几乎陪伴了徐福贵最主要的生命时段。张艺谋将土地这一重大意象转变为皮影,有其特殊的寓意。此文试从内容所凸显的生存基础、历史情感以及外在的艺术表现形式进而探讨《活着》从小说到电影中的生命意象转变。
一、生存基础:从小说走向电影之生命意象精神化
在小说《活着》中,土地从始至终出现在读者面前。小说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角,讲述了“我”于一个午后听老人徐福贵回忆自己一生经历的故事。其一开篇地点就设定为田间,“我”看见一个老人在田里开导一头老牛,而后整个故事的回忆、叙述都在这田边以现在时与过去时的交错转换中发生。
在徐福贵老人的一生回忆中,许多大事都与土地相关。从20 世纪40 年代福贵将一百多亩地输给龙二,然后向龙二租五亩田;到50 年代福贵从战争中回来时,村里已经开始土地改革;再到1958 年人民公社成立之时,拥有的五亩地被划到公社名下;然后到三年饥荒因为“吃”发生的种种事情;最后到所有与福贵一起在田地里干过活的亲人都死去为结局。小说将土地如此鲜明地横亘在福贵这个农民的一生中,凸显了土地作为人生活的基础,展现了在这个时代农民生命之中的土地变更史。土地在中国20 世纪始终贯穿于农民的生命之中,“没有土地,农民就没有灵魂”,[1]土地是农民的生命之根。
在小说《活着》中,土地是生命延续的源泉,是人得以活下去的根基。“吃”是福贵那一代人的时代性问题,有无吃,能否活是所有人都需要直视的问题。而土地的另一形象便是其产物——粮食。小说中关于抢吃、找吃的场景并不少:福贵被国民党抓壮丁拉去参战之时,他和春生、老全与其他士兵抢粮食、大饼,用胶鞋煮米饭;人民公社成立后,饥荒年代之时,福贵因王四与凤霞争一块地瓜而与王四大打出手;家珍带病回娘家向爹要了一小袋米,一家人兴奋地偷偷喝粥后,队长向福贵家要米,家珍心疼地给了村长一把米……这些细节深刻描画了在福贵一生回忆中没有“吃”的折磨、痛苦以及土地粮食的珍贵与活下去的艰难。
而在电影《活着》中,土地这个意象几乎被完全删除,取而代之的则是皮影。电影中主要涉及到8个与皮影相关的场景,而这8 个场景恰如其分地将皮影这个意象贯穿于福贵一生:首先是影片开始时,福贵嫌皮影班唱得太难听,自己演绎了一番。这一番演绎似乎就注定了福贵一生与这皮影戏相互牵连;第二是福贵输了家产后,向龙二借钱,龙二将皮影箱借给了福贵,而后福贵以此为生,办起了皮影班唱戏谋生直到被国民党抓走参战;第三是在战争中,福贵回老全的话说:“这是借人家的还得还,以后还指着它养家。”到了影片这里,福贵已经将以皮影戏为生注入到自己的心灵深处;第四是被解放军俘虏后,福贵和春生在战营里给战士们进行皮影表演;第五是在大跃进过程中,因炼钢要拆皮影箱和皮影,而后福贵以为人民公社唱戏保留了这箱皮影。到了这一阶段,可以看出福贵对皮影早已生成浓厚的情谊;第六是在大跃进过程中,福贵为哄儿子有庆让他晚上去看戏而后发生的有趣故事;第七是在文化大革命过程中,皮影作为四旧被烧,福贵虽舍不得但不得不将其烧去;最后则是皮影箱子作为福贵外孙馒头(小说中名为苦根)小鸡的住所,到了这里,整部片子也已结束。
在电影中,张艺谋弱化了人的饥饿感,而强化了人对精神层面的需求和心灵愉悦感的追求。比如电影开始时,福贵在赌博后对龙二嘲讽说这皮影戏唱得比驴叫还难听,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反映了人对戏这一文化的审美需求与态度。到福贵与春生被解放军俘虏的时候,他们给战营里的士兵唱皮影戏,这为战争中人的艰苦无趣生活带来了精神上的愉悦感与充实感。同样,在大跃进过程中,福贵等人在炼钢工地上唱皮影戏,亦是缓解人的精神压力,而儿子有庆在福贵唱戏之时的酸辣茶捉弄打闹,因戏而引发的一系列故事使得人在心灵上更充满一种温情。
从小说到电影,两种艺术形式表达中所强调的生活基础由此得以区分,土地的物质生存蕴含被皮影的精神化表达所替代,人的生存困境之艰难在一定程度上被人的精神渴望所替代。
二、历史情感:从小说走向电影之生命意象狂欢化
同样是一部《活着》,小说选取了土地为背景,以土地为主人公福贵一生的牵绊,其表现的是一个农民对土地的依恋,背后蕴含的则是整个中国农耕社会中那方土地的生命厚重感。而电影《活着》则将皮影作为线索贯穿始终,它蕴含的历史情感从土地的深厚性走向了一种狂欢化,表达的是人在那个时代的一种精神诉求与渴望。
在传统社会中,土地是人生存最主要的财富,“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着在土地上的”[2]。在小说中,福贵坐在树下开始回忆时,说起他爹“出门时常对我娘说:‘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3]。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鲜明表露了一个农民对自己土地的依恋。土地承载的是农民的心血,它被福贵爹、福贵这样的人所拥有或是耕种,并为其提供生活的物质来源,可以说,二者之间的投入回报在时间的积淀中形成了一种情感依附。这些农民的“土地是独特的”,他们“是惟一了解、爱恋和拥有它的人”,而“认识、爱恋和占有,这三者是不可分离的”,因而,“即便是在农业劳动者以理性的和经济的方式对待土地资本的时候,他依然对土地保持着深厚的情感,在内心把土地和他的家庭以及职业视为一体,也就是把土地和他自己视为一体。”[4]余华将土地、粮食与福贵的一生紧紧联系在一起,土地作为其生命意象,贯穿于他坎坷的一生,小说除了正面描写土地与福贵的故事外,还不时以侧面来突出福贵一生都与这土地息息相关:福贵旧雇工长根来看福贵的时候,福贵在地里干活;家珍从娘家回来的时候,福贵和凤霞在地里干活;凤霞17 岁被送走的时候,福贵在地里干活;王三儿子娶亲,凤霞跟着新娘后面的时候,福贵也在地里干活……这些细节孕育着这方土地与福贵生命的情感联系,泥土与稻谷成为福贵人生中的一种永恒,福贵的生活始终离不开土地,即便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也买了一只老牛在田间种地。
因而,小说一方面在将人的基本需求鲜明地表达出来之时,另一方面也把农民对土地的深厚情感蕴含其中,使得小说在整体上有了一种历史感和厚重感。小说通过中国的农耕文明的积淀,深刻地描画出农民心中的恋土情结,使小说在情感价值上有了高度提升。
在电影《活着》中,皮影则是福贵回忆自己一生的见证物。皮影戏是福贵从肆意赌博、输掉家产到不赌起家的见证,是他在解放战争中干革命的见证,是在大跃进中他和群众一起炼钢的见证,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作为四旧被毁灭的历史见证,而最后的皮影箱子,则是福贵对新时代的向往和对“活着”的新理解。皮影和福贵一生相连接,见证了其生活变迁中的苦与乐,以及在中国剧烈变化中的生存与挣扎。在皮影这个生命意象中,它蕴含的同样是人的一种历史情感寓意,但将其放置于中国从旧时代走向新时代的探索发展过程中,相比于小说中的土地,它凸显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生命,更是一个时代的特殊性。
皮影戏作为一种艺术,它起源已久,史书记载影戏最早见于宋代,[5]具体起源的时间在五代时的后唐至北宋初年之间。[6]因而,在电影中,皮影贯穿着福贵一生,也蕴含了文化传统于那一时代的坎坷变迁。在影片最初,这种传统艺术是人们的娱乐方式之一,而后在战争年代、大跃进时候,皮影戏也成为人的一种精神文化来源,“唱皮影给大家鼓劲”成了战士、老百姓难得的精神文化享受;而到了文化大革命之时,“越旧的东西越反动”,福贵的皮影终于被火烧尽,折射出中国传统文化在这场大革命中被毁得千疮百孔,破坏惨烈。这种传统文化被抛弃与抹杀的遭遇则可视作张艺谋为电影《活着》新增加的历史寓意和情感表达,表现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丢失的思考与维护。
从小说到电影,《活着》的生命意象实际上是由土地的深沉走向了皮影的狂欢。皮影戏在电影中是戏中戏,它所牵连的一切事情事实上也是对20世纪40 年代到70 年代的狂欢中国的深刻反映。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中指出“在狂欢中所有的人都是积极的参加者,所有的人都参与狂欢戏的演出。人们不是消极地看狂欢,严格地说也不是在演戏,而是生活在狂欢之中,按照狂欢式的规律在过活”[7]。皮影戏作为一种艺术表演,在战争、大跃进中都具有一种狂欢性质的力量。战士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空当之时,皮影戏则使生命有了再次的叫喊。大跃进中,人们欢欣鼓舞地大炼钢铁,而皮影戏也同时欢呼呐喊,生命的狂欢力量于此展开,这是对压抑年代难得释放的表现。而到了文化大革命,皮影之狂欢达到了最高潮,电影中的调子相对来说比较平和,在福贵与镇长的对话后,凤霞将其烧毁,而其代表的则是皮影以一种死亡见证了一代人的激烈与狂欢,用毁灭反衬出了大革命中人的狂欢色彩。
总体上,皮影戏作为一种戏剧形式,它是陪伴了福贵一生的生命意象,同时也蕴含着传统文化的遭际,另外其更是成为见证整个中国时代狂热变迁中“死去”的象征物。从小说到电影,生命意象由一种深沉变得跳跃,因戏的打斗、叫喊而具有了狂欢的特点,但也因其传统文化的蕴涵不失一种历史感。
三、艺术表达:从小说走向电影之生命意象光影化
小说与电影毕竟是两种艺术表现形式,因而,《活着》的生命意象从土地转向皮影也有其特定的艺术表现意义。
小说是文字符号系统,而电影则是视听符号系统。基于这样不同的符号形式,张艺谋《活着》的生命意象从文字走向视听时,需要更适合其影视表现的选择。相较于文字,电影这样的大众传媒“具有绝对的刺激作用”,其“直接性、形象性、生动性、丰富性及其综合感染力,在语言、画面、音响、色彩等因素的技术合成中,转换为对大众接受过程的及时有效性”[8]。与小说在时间上表现出的恒久性不同,电影表现出的是一种暂时性,它需要在一段时间内获得观众的认可,进而获取市场票房利益。所以,电影较小说来看在时间上更需要快速符合人们的心理需求。在中国的时代发展中,大众审美从诗意转向娱乐,加之张艺谋自身的电影特色倾向于娱乐,并“显示出‘娱乐’因素在艺术中的日渐增长及其重要性”[9]。因此在时代不断娱乐化的过程中,影视作品的大众性要求加上导演个人的偏好促使《活着》这部电影中的生命意象以皮影代替了小说中的土地。
从整体上看,余华的小说《活着》因土地而更深刻地表现了历史沉重感与疼痛感,张艺谋的电影《活着》相对而言在表达历史感的同时更温情,也更娱乐化。土地在质感上具有一种沉重感,它相对皮影来说较稳定,也较深厚,因而,以土地作为小说的主要意象容易为小说赋予一种历史的厚重感。而皮影则是声、色俱全,它在演员的操纵下演绎着故事,或是刀枪剑影之打斗,或是才子佳人之相爱,在激昂或缠绵的唱腔中,生动活泼,丰富多彩。在电影《活着》的影视表达中,皮影这种戏剧艺术形式较土地来说大大强化了感官调度,它“一方面丰富并加强影片的造型元素和娱乐氛围;另一方面也含蓄地寄寓了影片的‘能指’意味”,它带上了一种娱乐化特点,“其妙处就在于它能够有效地满足不同层次观众的欣赏口味,让‘不懂的’有热闹可开怀,让‘懂的’有门道可寻味。”[10]
将土地变为皮影,首先是在视觉色彩上有了很大的变化。种植粮食的土地,一般以黑色、黄色为代表性颜色,这种颜色也具有了深沉的力量,而皮影以红、黄、绿、白、黑五种颜色为主,以雕刻刀口为边界“隔色渲染、相互并置”[11],使得皮影造型上绚丽多彩,这自然为电影中的色彩表现增色不少,比如龙二借福贵皮影箱时,将皮影拿起来,一个特写镜头把皮影色彩之美凸显出来。其次,土地粗犷,深远,而皮影则具有造型形式美,除了色彩,还有其雕刻之精美。皮影雕刻时讲究刀具,十余把刀将一片驴皮雕刻得精巧细致、秀美灵动、疏密均匀,使得皮影戏表演精彩纷呈,这种精细美在电影上自然会给观众一种视觉享受。再次,土地相对于皮影来说,大体上以视觉为主要表达方式,而皮影戏还包含着声音表达,在听觉上更胜一筹。电影《活着》中,老腔、碗碗腔与皮影的结合,月琴、梆、鼓等乐器的弹奏、打击,使得声音表现多彩多姿,听觉语言十分丰富。另外,在电影的故事情节表现上,皮影因其本身就是戏,以戏中戏的表现形式使电影整体内容更充实饱满。
“电影追求画面美、造型美、音乐美、色彩美等审美要素,小说则追求言外之意,韵外之致,景外之景,象外之象。”[12]小说作为想象的艺术,土地这一生命意象为《活着》积淀了深层的意蕴,在审美上有了时空的延展;而电影是直观的艺术,需要形象生动地描绘刻画,因而,通过皮影、皮影戏的展示为《活着》的影视演绎凸显了小说中原本所没有的光影和声音,更加凸显了电影这一艺术融视听觉于一炉,表现感觉丰富性的特点。
结 语
从小说到电影,《活着》的生命意象由土地转变为皮影,这是由于审美方式的转变而发生的变化,影视作品需要迎合观众娱乐化的心理倾向,一般不如小说表达得那般厚重。但在余华的小说《活着》中读到了土地的深沉,也在张艺谋的《活着》中看到了幽默狂欢中的坚忍时光。土地与皮影两大生命意象都蕴含着“活着”这一主题意义,折射出中国人在时代变迁之时的艰难生存与勇敢存活。
[1]熊培云.一个村庄里的中国[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497.
[2]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3.
[3]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6.
[4]〔法〕H.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61.
[5]魏力群.民间皮影[M].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5:4.
[6]冯国栋.山西皮影艺术特色研究[D].太原:太原理工大学,2011:9.
[7]〔苏〕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175.
[8]黄永林.大众视野与民间立场[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34.
[9]王一川.张艺谋神话:终结及其意义[J].文艺研究,1997(5).
[10]史博公.中国电影民俗学导论[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106.
[11]魏力群.民间皮影[M].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5:13.
[12]边勋.论小说与电影叙事艺术的要素差异[J].电影文学,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