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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鲁迅的道路——对王瑶与陈平原之学术研究的不完全考察

2015-03-29刘克敌

关键词:王瑶平原文学史

刘克敌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1949 年至“文革”开始前,大陆学术界特别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对于鲁迅的文学创作成就一直给予最高评价。对于鲁迅的学术研究却并未给予足够重视,相关研究成果很少。而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界,对于鲁迅的学术研究成果如《中国小说史略》等,虽然也给予一定重视或者迫于意识形态的压力而不得不对鲁迅的研究大加赞美,但在具体研究中,却很少注意到对鲁迅之研究成果给予阐释和发扬光大。尽管鲁迅的一些观点经常被引用,却并未在实质上进入古代文学研究者的视阈,大致属于“抽象肯定具体忽视或否定”的状态。在很多学者看来,鲁迅的成就自然体现在创作上,而学术研究充其量是副业。这种情况直到20 世纪80 年代才有所改变,而在90 年代“国学热”时真正引起学术界的关注。这其中,在承继和发展鲁迅的学术研究成果方面,王瑶和陈平原师生二人是较为突出的代表,由王瑶首倡并由陈平原继之的有关中国现代学术发展进程的研究,曾对20 世纪末的相关研究产生了较大影响,其代表性成果就是王瑶主编的《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以及陈平原主编的《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此外,陈平原主编的“学术史”丛书和《学人》刊物,也有较大影响。

提到鲁迅的学术研究,首先要说的自然是《中国小说史略》,对于鲁迅那句“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人们很自然给补上一句“有史自鲁迅始”。长期以来不知有多少学者引用过这两句话,但对于后一句的出处其实已经不太清楚。查阿英的《关于〈中国小说史略〉》一文,开头第一句就是“中国小说之有专史,始于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1],此文写于1956 年,也许这就是最早的“有史自鲁迅始”的版本。此外,王瑶先生在1986 年的一个学术会议上也明确说过这句话,见于该年度的《学术动态》第279 期,之后即得到广泛传播。而陈平原更是在不同场合引用过这个说法,可见此论断影响确实很大。本文无意考证其确切出处,只是引出本文话题,即对王瑶与陈平原师生的学术史研究在受鲁迅影响的基础上又如何发展作一简单论述。

王瑶的学术研究最明显特点就是走“师朱(朱自清)法鲁(鲁迅)”的路径,这里主要谈“法鲁”。注重社会风气的变迁,关注文人日常生活与其文学创作关系,先“论世”后“知人”是鲁迅论述文学史的方法。如鲁迅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2]对此王瑶说:“这话今天仍然是我们学习古典文学遗产时的重要指针。对陶渊明这样一位历来对他有过许多模糊认识的诗人,这样的研究就显得更其重要。”鲁迅一方面注意文艺与时代及社会环境的密切关系,一方面注意从文人心态变化方面切入对其创作进行考察。王瑶继承和发扬了鲁迅的这种方法,他的中古文学研究以及现代文学研究之所以有引人瞩目的成就,与受鲁迅有关学术理念深刻影响有很大关系。

以下我们以王瑶的《中古文人生活》为例,看看鲁迅的有关学术思想是如何影响王瑶以及王瑶如何一方面继承一方面有所创新、从而做出自己独特研究的。首先,在该书“自序”中王瑶明确说明其撰写理念和框架建构直接受到鲁迅的影响:

本书共十四章,大致是分三个范围论述的。第一部分是“文学思想”,着重在文学思想本身以及它和当时一般社会思想的关系。第二部分是“文人生活”,这主要是承继鲁迅先生《魏晋风度及文学与酒及药之关系》一文加以研究阐发的,着重在文人生活和文学作品的关系。第三部分是“文学风貌”,是论述主要作家和作品内容的。不过这只是大致的说法,因为这三部分都互相有关联;而且如果要分开,这书中每章都可自成一单元,但因为又是有计划写的,所以合起来也颇具系统。[3]2

探讨王瑶所承受的鲁迅学术思想的影响,自然不能忘记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及其他论著中关于魏晋六朝文学的相关论述。如《中国小说史略》在提及《世说新语》产生的社会背景时,鲁迅这样说:

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魏晋以来,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惟吐属则流于玄虚,举止则故为疏放,与汉之惟俊伟坚卓为重者,甚不侔矣。盖其时释教广被,颇扬脱俗之风,而老庄之说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为反动,而厌离于世间则一致,相拒而实相扇,终乃汗漫而为清谈。渡江以后,此风弥甚,有违言者,惟一二枭雄而已。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4]60

对此,王瑶在该书“文人与药”一章中,指出魏晋文人服药在当时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社会现象,鲁迅在其《魏晋风度及文学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指出这一现象,说明其眼光独到。但为何会在这时期发生这种现象,以及它和当时的实际情况有怎样的关系,还有待于我们进一步追索。[3]5之后王瑶就根据《世说新语》等史料展开了精彩的阐释。王瑶指出原始人没有生死概念,也就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与悲哀以及对时间流逝的感叹。在《诗经》中也只有下意识的感觉,至春秋战国时期,我们在《楚辞》中才看到了对现实世界的不满以及对超现实的追求,但儒家却对生死问题采取规避的态度,所谓“未知生,焉知死”即是此种态度的代表性说法。直到汉代末年对生的感悟才大量出现在文学之中,其原因在于一方面当时的社会动荡给人们带来的恐惧不安,一方面在于对儒家思想的反动趋于成熟,而道家思想乘虚而入,影响了文人的创作。在这里,我们依稀看到鲁迅对道家意见的影子,即鲁迅认为影响中国文人和文化最大者不是儒家而是道家。不过,王瑶指出,道家只是意识到和提出了生死问题却没有给出解决的方法反而使得明白此问题的人们更加痛苦,文人尤其如此。直到佛教进入后,文人才有了寻求解脱的方法。因为佛教之所以有很大影响,并非仅仅因为佛理与玄学相通而获得文人肯定,更是由于佛教的“神不灭”的报应说,更比较适合时代需要,可以给人们以心灵上的安慰和解脱。正如鲁迅所言:“佛教既渐流播,经论日多,杂说亦日出,闻者虽或悟无常而归依,然亦或怖无常而却走。此之反动,则有方士亦自造伪经,多作异记,以长生久视之道,网罗天下之逃苦空者,今所存汉小说,除一二文人著述外,其余盖皆是矣。”[4]56所以在建安诗歌中,尽管还是充满“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慨叹,却已经有了对“人生的自觉”。“这种人生的自觉,实在是建安文学所以能开一代宗师的重要理由。这时诗文的感慨苍凉,所谓建安风骨,正因为他有了这样充实的内容。”[3]13那么,为何文人会热衷于服药?王瑶在鲁迅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虽然那个时代有人相信佛教的轮回之说,相信神仙不死之说,但作为一般人还是追求延年不死。而对于服药可以长生或者至少是延年益寿,也还是大多文人都追求的人生目标。此外,王瑶根据《世说新语》等材料指出那时文人的爱好服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与文人追求仪容仪表之美有关,因为服药之后,无论是否有延年的效力,至少从表面看,面色会变得红润而人也显得格外有活力,似乎更加健康。

而且王瑶的分析并未到此为止,而是更进一步追问道:为何那时的社会风气会如此注重一个男性的外在之美?原来这一方面是承继了汉代以来人物评论的余风,一方面与文人谋求仕途的升迁有关。要升迁就要有人推荐。要获得推荐,就要得到他人特别是名人的好评,而外在之美就是很重要的因素,因为古人相信由一个人的形体外部可以看到其全体,即“由形观神”。所以,“为了给别人好的印象。为自己的名誉前途,在这种社会风气下,除了完全以方外自居的任达之士外,谁又能摆脱他的影响呢!”[3]33最后王瑶还指出,那时的文人服药,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追求刺激,获得肉体的快感,这与那时文人大都是贵族,生活条件优越有关。而服药产生的强烈刺激又会导致文人性情暴躁或乖张,所以后人所追崇的所谓魏晋风度和名士气派,其实都与魏晋时期的文人服药有关。而有些所谓的名士气和做派,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药性发作使然。因此,鲁迅和王瑶抓住“服药”这一点谈魏晋文人及其创作,确实是抓住了要害和关键。鲁迅那篇《魏晋风度及文学与药及酒之关系》由于是讲演,很多问题不能深入具体阐释,而王瑶此书就对此进行了深入细致的阐述,并列举大量的文人作品为例,然后从社会时代发展与文学发展演变关系的角度,从文人生活与创作关系角度进行分析,所以有很强的说服力。

在《中古文人生活》中,还可以看到王瑶关于那时文人对“小说”以及创作中运用虚构手法的评述:

中国“小说”一词的意义本来很广,汉志所谓“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自然亦可包括乌有先生和亡是公问答的赋体。而且如西京杂记博物志世说新语等书,传统皆认为是小说,则赋的内容实际还要比较更接近些。所以在当时人的眼中看起来,赋中所托的古人本来即不必实有其事,自然在叙述中也不必其与史传相合,这只是一种“俳优小说”,并不是历史的实录。[3]125

把上述论述与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相关章节及有关文章结合起来,则可见其如何受鲁迅的影响以及王瑶如何根据自己的研究作出更进一步的分析。例如对《西京杂记》的评价,王瑶就与鲁迅有微妙的不同。鲁迅认为“杂载人间琐事者,有《西京杂记》,本二卷,今六卷者宋人所分也。”“书之所记,正如黄省曾序言,‘大约有四:则猥琐可略,闲漫无归,与夫杳昧而难凭,触忌而须讳者。’然此乃判以史裁,若论文学,则此在古小说中,固亦意绪秀异,文笔可观者也。”[4]37~38鲁迅认为是小说,而王瑶认为其实“传统皆认为是小说,则赋的内容实际还要比较更接近些”,但不管怎样,还是属于“俳优小说”。

对于王瑶的古典文学研究及其特点,陈平原在其主编《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中有较为详尽的评价,认为王瑶在文学史研究中有自觉的对科学方法论的追求意识,即力图写出更具“史识”的著作而非资料长编,这自然是受到鲁迅的明显影响。其次是坚持“以史证文”,这更多是受到朱自清的影响。第三是重视“阐释与批评”,不陷入史料的堆积和繁琐考证之中,而是由史料引出正确的结论。[5]473~479对此陈平原没有指出受谁之影响,笔者以为,这方面王瑶应是受到他晚年一直推崇的“清华学派”的影响。以下摘录陈平原评述王瑶在《中古文学史论》中关于小说与方术关系的部分,以见他如何对其师学术研究作出评价的。

这一章典型地体现了王瑶所追求并实践的科学实证精神和方法的特点。一方面,他重视搜索大量的文学与历史的现象的资料,对于一些问题进行必要的考证辨伪,使得自己的论述有深厚的历史的根据;另一方面,他又不局限于繁琐的考证之中,总是在复杂的历史现象中找到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做出富于创见的理论性的论断。……

到了80 年代,王瑶更自觉地概括这种文学史研究的科学的方法论。他认为,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韩文学史纲要》、《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等著作,“作为中国文学史研究工作的方法论来看”,是“具有典范的意义”的。这种“典范意义”在于:“他能从丰富复杂的历史中找出带普遍性的、可以反映时代特征和本质意义的典型现象,然后从这些现象的具体分析和阐述中来体现文学的发展规律。”在丰富复杂的史料的考证的基础上,闻一多、朱自清所实践的“解释与批评”,朱自清所讲的考证“必须和批评联系起来”,王瑶所说的从对于“典型现象”的“具体分析和阐述中来体现文学的发展规律”,都是对于清代以至现代的朴学式的纯实证研究的现代性的超越。[5]480~484

可以看出陈平原的评价十分准确到位,不仅概括了王瑶在学术思想方面所承受鲁迅和朱自清等人之影响,而且指出了鲁迅和朱自清的研究方法和治学思路对王瑶的影响。当然,陈平原对其导师作如此评价,也已经显示出他自己学术研究的大致路径。

评述陈平原的学术史研究及相关成果,首先必须注意他的《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该文被收入王瑶主编的《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一书,既可以认为它是陈平原对鲁迅学术成就和治学模式的概括性评价,也可以认为是陈平原对自己治学路数的战略性设计。此外还要参考他其他一些论著中的相关论述。①对此可参看陈平原的以下著作:《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年。《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年。《小说史: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陈平原小说史论集》(三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 年。《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年。《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年,等。以下我们即结合他对鲁迅学术成就特别是小说研究成就的评述以及陈平原个人在相关领域的研究成果,综合分析陈平原所承受的鲁迅的影响及他个人学术研究中的一些独创性思想。

首先,面对鲁迅丰富的学术遗产,陈平原给鲁迅以这样的定位:

像那个时代的若干大家一样,鲁迅的学术理想是熔铸古今会通中外,借用他为一个青年学者的文学论著写的题记,则是:

纵观古今,横览欧亚,颉华夏之古言,取英美之新说,探其本源,明其族类,解纷挈领,粲然可观……

如果再加上文学与艺术的横通、实物与文字的印证、正统与异端的对话,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等具体策略,则鲁迅的学术追求大致可见。当然,“追求”不等于“成就”,鲁迅的许多很好的学术思路其实并没展开和落实;就已有的学术成果而言,鲁迅的贡献仍以文学史研究为主。只是将鲁迅的文学史研究置于其整个学术追求的大背景下来考察,确实有利于我们对其研究策略的理解。[6]81

在具体论述中,陈平原从五个方面展开,即“专著与杂文”、“清儒家法”、“文学感觉”、“世态人心”和“学界边缘”。显然,论述鲁迅的学术研究,首先要解决的是研究材料问题,鲁迅的学术专著其实不是问题,②其实有些也需要辨析,如关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与明代胡应麟相关研究的关系以及与日本学者盐谷温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关系,以及对是否涉嫌抄袭盐谷温的考察等。关于陈源指责鲁迅涉嫌抄袭一事,虽然胡适当年已为鲁迅洗清不白之冤,但此事直到今天似乎仍未尘埃落地。对此可参看钟扬的《盐谷温论〈红楼梦〉——兼议鲁迅“抄袭”盐谷温之公案》,原载于《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5 年第2 期。以及张永禄、张谡的《论盐谷温对鲁迅小说史研究的影响》,原载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 年第5 期。主要是如何辨析和使用鲁迅杂文中大量出现和论述的一些学术问题,特别是鲁迅带有嘲讽意味的一些论述,用于论述鲁迅的学术思想或治学方法确实有很大难度。此外,鲁迅日记和书信中也有大量的学术资料,例如仅仅鲁迅日记中每年一次的书单,就为探讨鲁迅的学术研究准备和治学方向的选择等提供了很好的第一手资料。不过,如何从鲁迅杂文中那些寓庄于谐的文字中找到真正有学术价值的判断,或者从其日记书信中那些并非严谨的叙述中看出鲁迅的学术兴趣或潜藏的意旨,并非易事。陈平原以为这个问题不解决,鲁迅杂文和日记书信中大量材料是无法利用的。第二点“清儒家法”,其实是在蔡元培等人观点基础上的发挥,例如一般论述鲁迅的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就应首先分析鲁迅如何承受乾嘉学派、浙东学派思想以及从章太炎那里学到的考据方法、“小学”理论等等。在这方面,应该说陈平原的分析很有深度,可惜其具体案例分析不多。最后一点“学界边缘”谈的是鲁迅与学术界的关系,这应该从学术界看鲁迅和鲁迅看学术界两方面分析,此处限于篇幅不赘。

窃以为陈平原评述鲁迅之学术研究,写得最好最有味道者,当是“文学感觉”和“世态人心”两部分,从中可以看到陈平原确实走进了鲁迅的学术世界,仿佛带领读者探宝一般,边走边对读者介绍,说到妙处,真的感觉其有眉飞色舞之状。学术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借用西哲的话就是所谓“灵魂的探险”,就是我们这些或普通或平庸的灵魂在智者的引导下得以窥视那些逝去的伟大灵魂的过程。窃以为,陈平原的一些学术史研究,不仅“升堂”而且已经“入室”。而且,与其师王瑶一样,陈平原也注意到鲁迅研究文学的“知人论世”之法。不过陈平原不仅论述了鲁迅与中国古代传统文论的关系,还注意到鲁迅所承受的外来文学理论的影响,例如泰纳和勃兰兑斯的文学理论,对此陈平原的分析十分精彩,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6]104~107

其次,在撰写文学史方面,陈平原一方面承认深受鲁迅影响,一方面试图摆脱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巨大影响,例如他更注重抓住形式特征的演变:“我给自己写作中的小说史定了十六个字:‘承上启下,中西合璧,注重进程,消解大家。’这路子接近鲁迅拟想中抓住主要文学现象展开论述的文学史,但更注重形式特征的演变。‘消解大家’不是不考虑作家的特征和贡献,而是在文学进程中把握作家的创作,不再列专章专节论述。”[7]360不过他的设想虽然大胆且极具特色,他本人也认为是“体例上有特点,或者说有新意”[7]319,却很难获得学术界的认同。特别是在具体的文学史撰写过程中,为代表性作家作品列专章专节论述早已成为通例,如果不如此,不仅一般读者会感到线索不清,即便专家学者也不容易把握某一时期文学发展的基本线索,因为通常情况下,文学发展的基本脉络正是由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构成。所以,陈平原的这部《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原为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的第一卷,但因为参与写作的其他作者在撰写理念、框架设计等方面和陈平原有不同意见,致使该书最终流产,①如钱理群就认为:“平原这卷小说史不专门谈作家作品,是有很大优点,可也有弊病。这弊病到下面几卷会越来越突出,晚清小说毕竟没有大家,‘五四’就不一样,鲁迅怎样写?”吴福辉也承认:“平原这小说史写得很干净,太精炼了,有过于浓缩之嫌。读起来挺吃力,水分太少了。”参看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第322、325 页。陈平原也不得不把已经撰写的第一卷改名后单独出版。有关这方面的具体情况,陈平原自己在该书中有详尽的说明,此中似乎颇有难言之隐。不过,显而易见的是,陈平原最初设想的本来就不是一般的小说史,而是力求写成一部“专家”的小说史——不仅是由专家写,而且是为专家所看。大概也只有如此,方有可能实现陈平原的设想——不但承继鲁迅,而且有所创新也就是某种程度上对鲁迅的超越。

无论怎样,说陈平原的文学史撰写理念是“曲高和寡”也好,说是另辟蹊径甚至过于超前也好,但事实却是这些理念不但在当时未能获得其他合作者的认同,而且今后一个时期恐怕也难以获得学术界的认同。但作为一种极有价值的尝试,作为不是为普及而写、而是致力于学术创新的文学史撰写方式,陈平原的努力依然值得赞许。也许陈平原心目中最理想的或者说最“野心勃勃”的文学史撰写,就是既按照鲁迅所设想的抓住主要文学现象来展开论述,比如鲁迅的以“药酒、女、佛”来概括六朝文学,又能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在形式和框架结构上有所创新,写出陈平原自己的特色。其实,就鲁迅而言,他对晚晴小说的研究相对是比较薄弱的,也是阿英之研究所以能够后来居上的原因。当然,这也是陈平原在撰写清末民初这一段小说史时产生新设想的原因之一。实事求是的说,其著作基本达到了其设想。

最后,关于文学史的撰写框架结构和有关概念的使用,在20 世纪的中国学术史上之所以一直受到特殊关注,只因这一问题关联到构建现代中国学术体系问题,关系到如何在这一过程中既汲取外来文化体系尤其是西方学术思想中的有益因素,又能承继传统学术资源中仍然富有生命力的那些资源,从而在上述基础上生成具有中国特色之现代学术体系的问题。为此,不妨看看陈寅恪在其《元白诗笺证稿》中,是如何提出他关于文学史撰写之意见的:

苟今世之编著文学史者,能尽取当时诸文人之作品,考定时间先后,空间离合,而总汇于一书,如史家长编之所为,则其间必有启发。而得以知当时诸文士之各竭其才智,竞造胜境,为不可及也。[8]

陈寅恪此言,是有感于白居易和元稹的诗歌创作,和他们之间以及同时代其他诗人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启发有很大关系。这些关系中不仅有模仿,更有改进。也只有借助于类似史学长编的文学史,也即“文学编年史”,才可以清晰勾勒出文人之间交往活动对他们创作的复杂影响。不过,这样的文学编年史撰写与一般的文学史有很大差异,也更加专业化和学术化,其编写的难度也很大。我们提及陈寅恪的愿望,无非是说明,在鲁迅、陈寅恪和朱自清那个时代,文学史的撰写本来就有很多可能,而他们三位也都是有可能撰写出通史的文史全才,可惜他们的抱负均未实现。而王瑶先生由于所处时代的原因,也未能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继续深入,写出一部真正有特色之《中国文学史》的工作也许就是陈平原的理想罢了,对此我们有理由期待——学术的传承与发展,不就是在文人之代代相传过程中实现的么?

[1]阿英.关于《中国小说史略》[M]∥小说闲谈四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32.

[2]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七)[M]//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30.

[3]王瑶.中古文人生活[M].上海:棠棣出版社,1951.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陈平原.作为文学史家的王瑶[M]∥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二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陈平原.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M]∥王瑶.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7]陈平原.卷后语[M]∥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8]陈寅恪.元白诗稿证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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