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思、史的完美融合——论朱德发人本主义、理性精神及其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王国的构建
2015-03-29赵启鹏
赵启鹏
(山东女子学院 妇女研究所,山东 济南250300)
《朱德发文集》2014 年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全套共10 卷,汇集了朱德发先生自1982 年《五四文学初探》至2010 年的《现代文学史书写的理论探索》等著作。至此,先生历年的卓卓大著得以集体亮相,其情深,其理彻,其质丰,其文美,是当今中国学界不可多得之学术盛果。可以说,这套文集以深厚的人本情怀为底色,以独立、自主的现代主体理性精神为统摄,缔造了一个范围广阔、逻辑严密、深见卓识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史学”的学术王国,从不同侧面、不同维度体现出“现代中国文学史”这一全新现代文学史学体系的构建轨迹及其深远影响,反映出先生一以贯之的“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之真学者的生命激情和学术追求。事实上,先生的每一部著作、每一篇文章皆体现了他深厚的人本情怀、高昂的理性精神及其构建现代中国“大文学”史学的宏伟宗旨,都是史、诗、思的完美融合。
一
先生一贯的学术风格,是高屋建瓴地从文学创作、社会思潮与历史语境的互动关系中由创作规律、话语态势、审美特质到现代中国文学生成机制,并在史学和哲学的层次上,整合性地对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进行观照与审视,以现代科学思维对之进行极具穿透力的理性反思。而这些高层次的史学与哲学审视与反思,都有一个最为根本的至真至纯的生命体验,那就是先生的人文主义情怀。
先生从事学术研究的生涯自1974 年起,至今已经40 载,其间他的每一部作品,每一个学术新发现,都是依据其自身的生命体悟与独立思索所作出的学术判断而发出的“真学者”的声音。可以说,他的学术成就最大的动力就是他追寻“善”与“美”、探索问题“真”与“理”的生命激情和学术激情。正是这种来自于生命最深处对真理最高境界的精神追求,造就了先生以“文学是人学”“文学的根基在于是‘为什么人’的问题”为逻辑起端与审美起点,以“人道主义是文学的最高境界”为价值追寻,铸就了他人本情怀激情澎湃而又理性精神充沛的学术之旅。
先生所谓之“人”,是具有现代主体精神的人,又是实存于历史各个具体阶段的具体的人,是创作主体、书写对象、阐释主体,也是带有各种文化烙印、互相影响的人和群体。先生常言,对文学的学术探索,既可以从不同层面分别研究这三个主体的“人”,得出一些具体的审美判断或文化结论,更可以在大量占有作品文本、历史资料的基础上把这三个看似分离的“人”以宏阔的学术视野和强大的思维穿透力、统摄力使其凝结为一点,这一点就是文学“为什么人”的问题,如若把这一个问题真正看透了、拿稳了、理清了,学术钻研过程中的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这一观点,即便是放在当下,其深远的学术启发意义与研究引领意义仍是让人振聋发聩的,更勿论当年。1971 年,先生为工农兵学员讲授“现代文学专题课”,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进行了认真阅读,更在此基础上对有关论述、报刊文章、史料进行了广泛查询和深入考察,在阅读过程中形成了自己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独特观点和深入见解,而这些见解都迥异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阶级本质化”的声音、迥异于他所接触到的学术权威的政治价值主导论。四十多年前的中国大地,仍未从政治极端一体化的寒冬中苏醒过来,整个学术界仍集体处于动辄得咎、如履薄冰的沉默状态。在“高天滚滚寒流急”的时日,先生并未因外界的态势放弃自己独立的思考,而是在进一步掌握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对自己的观点进行深入、苛刻的思辨,以始终向前的人本情怀和学术激情继续在困惑中探索、在探索中发现、在发现中坚持。经过几年的反复比较与深入思考,他以做真学者、说真话之探索真理、言说真理的超常学术勇气和理论胆识,在乍暖还寒的年代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指出十月革命及社会主义思想因素对“五四”文学革命的确产生了影响,但并未起到主导作用。他说:
我们初步分析了一些史实,认为“五四文学革命从一九一八年起由马克思主义思想来领导”的说法,并未建立在可靠的具有雄辩力的史料基础上,所以很难令人诚服。
五四文学革命的指导思想呈现出一种比较复杂的形态,它是各种“新思潮”的混合体,但在构成这一复杂形态的带着各自不同色彩的新思潮的诸方面中,民主主义与之相联系的人道主义思想是主要方面,因之也占有主导地位。[1]5
此语一出,在当时可谓引发了学界震动。然先生在学术上无畏的探索勇气是有着深厚的土壤的,来源于他对文学史料的第一手占有和原初性的深入分析,来自于他对大量文学作品的文本细致解读和生命的真切感悟,他强大的学术激情是源自对于文学作品与历史史实的理性了解,而非盲目性的感性反抗。围绕这一论断,先生随后从“五四”文学革命产生的特定的国际历史背景及主要思潮、“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演进过程中对新文学运动起到实际领导作用的《新青年》及其所形成的新文学阵线的宗旨和宣言所表现的理论倾向、从“五四”时期所译介的域外文化思潮、本土性观点主张和创作实绩等方面,从“五四文学革命所提供的客观史实的全部总和”及“史实的联系”[1]5~31中进行了宏观的考察和深入的剖析,最终得出不容置疑的论断,向当时由主流意识形态所决定的权威论断“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是一九一八年”“文学革命的领导力量是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领导思想是马克思文学主义”发起了挑战。
除却对史实和资料的深入、细致的分析,先生理论胆识的另一支撑是他严密周到的逻辑理路。他从当时通常共同认可的“五四新文学同五四新文化运动和反帝爱国斗争的联系更为密切”这一论断入手,以大家公认的定论“五四政治运动有一个合乎规律的发展过程”开始发难,自然而然地指出“那么五四文学革命当然也有个发展阶段,‘突变’(指“五四”这天)的观点很难令人接受”,接下来就几乎如水流一般,顺畅地得出“以一九一八年作为文学革命的起点的说法也是违背史实的”这一小论断。由是,他石破天惊的大论断,不是由政治理论入手,也不是从领导阶级入手,而是从世所公知的常识入手,进入“时间”这一最易被忽略的因素,在逻辑上顺势而下,宛如河水流淌一般,自然地从历史范畴过渡到社会主流思潮,从而依据历史发展史实得出马克思主义尚且不是“五四”新文学的指导思想,而是有着复杂的历史形态的“民主主义与之相联系的人道主义思想”[1]27。随后,他从各个层面对之进行了全方位的立体论证,使得他所提出的新文学史观在确凿的史实和强大的理性和严密的逻辑面前自然成证,无可辩驳。文章后半部分,先生对当时占据社会话语主流但“不是对事实的全部总和及其相互联系进行具体分析而作出判断,或者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寻找立论的“根据”,或者任意拔高,硬下‘结论’”[1]27的具有代表性的观点进行了反驳,并在结尾部分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质变量变原理,指出“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指导思想在根本性质上发生变化,也经过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并非新文学运动一开始就是无产阶级思想作指导”,呼应全文中心观点,从哲学和史实层面,再次强化了论点,增强了论点的哲学依据和逻辑强度。
之所以花这么多笔墨来阐释先生的对“五四”文学指导思想的论述,是因为这一论断,是先生学术体系的坚实基点,和现代中国文学史学体系的构建基础。这一论断的出发点,即“五四”新文学的指导思想,是由“五四”新文学时期的理论倡导者、创作实践者、阐释者这些各个层面具体的个体、群体的“人”合力建构的。解决好这一最为关键的学术基本点,先生为自己以后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开端。此后,他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研究都是从这一点生发开来,即文学作品或文学史“为什么人”、从“怎样的人”手中写出、又由“哪些人”来阐释和传播的。也就是说,先生所关心的是“文学”活动中的“人”,有人才有文学、才有文学史。因此,他说“‘为什么人’总是中国新文学的根本问题和原则问题,也是新文学借鉴域外文学以实现世界化、继承民族文学以实现民族化的交接点或结合部,既可以用‘为什么人’作为辨识和选择外国文学或传统文学或优或劣或精或粗的根本价值尺度,又可以从‘为什么人’上判定文学‘两化’的根本性质和根本方向”[2]94。
由此,先生一发而不可收拾,由对文学“为什么人”的关注,到文学应该“为什么人”、为“人的什么”而写、“该怎样写人”扩展开去:由个体的人到群体的人再到民族的人,他纵横求索,探索发现了“中国新文学现代化过程中的制导性因素”,即民族化与世界化之两化问题。“在我看来,文学的民族化与世界化相互变奏的动态规律及其形成的文学民族性与世界性,影视现代中国文学传统深邃而丰富的内涵。这样理解,既符合现代中国文学错综多维的客体结构又切近现代文学深层的本质规律和基本的美学特征。”[2]58
在文学的人→历史的人→主体的人,先生由外而内、由古而今,以浓郁的现代启蒙精神呼唤文学要“立人”、要发现与塑造具有现代主体精神意志的人,批判和摒弃丧失自我、非现代性的人。由此,他关注文学的“主体思维与文学史观”[3],关注文学的理性精神,[4]注意发掘英雄叙事文学中所体现出来的现代主体因素与非现代因素。[5]
由文化的人→社会的人→生活的人,他宏观微观两相宜,关注山水诗中所寄托的人的思想与情感,[6]发现纪游文学中所蕴含的现代人的复杂心路,[7]探索情爱文学中人的本能生命欲望与文化超越的升华[8]……
正是源于这种在文学研究和学术求索中致力于“立人”及追寻“人的现代化”的人本情怀、贯彻追求真理、探索真理的的生命激情和探索欲望,先生在其充沛的人文主义情怀根基上形成了自己的现代启蒙者的理性精神,二者相互融合,相互催发,而这两者所承载的人本情怀的生命激情之“诗”与现代启蒙精神的理性之“思”,共同构建和造就了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王国,即史学之“史”。
二
凡读过先生文章和著述的人,无不从其语句中感受到他饱满的生命激情和高昂而又严谨的理性精神。不论是他早期关于“五四”新文学指导思想的步步深入,或是中期他关于文学关键是“为什么人”问题的阐述、关于中国文学现代化制导性体系即“两化”与“两性”的关系(世界化与民族化及与此密切相关的世界性与民族性)问题的真知灼见,抑或他提出“现代中国文学”这一恢宏概念、或者是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现代文学之间关系的思考,处处都体现出他面对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浩瀚的作家作品、繁冗充栋的史料史实、纷繁缭乱的理论话语时,所展现出来的强大至极的思维发散性、统摄性与穿透力。
先生一向主张,做文学史研究,带着生命体验去大量阅读文学史各个阶段的原创文本是极为重要的;并且要由此及彼,在阅读文学文本的基础上,掌握大量第一手的文学史料。他指出,做到这两点才具有做文学史研究的根本基础,但更重要的是要在生命体验式阅读及大量掌握史料的层次上更进一步,那就是以现代的启蒙理性精神去审视史料,形成“史识”,要用科学的思维穿透力对历史史料和文学作品进行统摄,而不能被琐碎、碎片化的史料所湮没;要综合运用思维科学规律,如发散规律、收敛规律等,凝聚成现代的主体性理性精神,才有可能对文学史发展历程中的各类文本及创作现象、阐释话语和接受、传播规律进行演绎和归纳,才能从感性阶段上升到理性阶段,真正吃透和摸准文学思潮、文学创作、文学运动萌芽、发展、高潮与落幕的规律,才能收获真正的学术硕果。
先生是这样说的,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他学术耕耘道路上的每一部著作,都采取了“以史彰论、以论驭史”的写法,做到了“论从史出”“史识超越史实”。他早期的《五四文学初探》《茅盾前期文学思想散论》就已经做到了站在历史发展的高度来对文学现象的微观现象进行剖析,既体现出了对大量具体文学作品的原初阅读体悟,更展现出开阔的宏观学术视野,而把这两者有机结合在一起的,正是他旗帜鲜明的以人为本的启蒙理性精神。在强大的理性精神照耀下,先生把研究对象“放在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和世界文学潮流中审视、评析、归纳、综合,从多维的社会空间进行全面考察,既注意到研究对象的时代规定性,又看到它的历史继承性、延续性”[9]。此后,先生陆续出版的诸多著作都贯彻、发展和逐步完善了这一特点,都体现出先生“探讨真理、创新趋优、言说真话”的启蒙理性,彰显出他对“五四”文学研究的“生命体验与理性感悟”“‘诚’与‘爱’的人性内涵”,即以“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为底色的“真善美和谐统一”[10]5的境界。自“五四”文学研究起步,先生踏上了他为之终生奋斗的学术生命之旅,而浓得化不开的“立人”现代启蒙精神,正是“五四情结”带给他的学术特色烙印,体现在他探索前行的每一步脚步中。
1992 年由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流派论纲》是先生第一部在文学思潮流派方面的研究专著。在这本书里,他没有选择一般学者所遵循的按照学术界对既有文学流派的定义来分门别类地“捡料入框”,也没有局限在大量罗列作家作品带给人们审美感受的常规阐释上,尽管以上两种治学方法是写专著最容易出产品成果、最少学界接受阻力、最便捷得到同行认可的捷径。先生的理性超越精神使他克服了一般学者跟着“雪地第一行足迹”行走的平庸之举,而是选择更耗费精力、更难走的创新探索之路。他由文学流派的演变态势入手,把20 世纪中国文学流派的发展分为四个阶段,依据各流派的文学理念、创作实绩、基本特征等方面,归纳出首阶段的文化型、写实型、开放型、浪漫型,中阶段的先锋型、艺术型、传统型、社会型,后阶段的内向型、混合型、民族型,现阶段的乡土型、现代型,共12 种类型;除却对每一流派自身呈现出来的各项特质进行创新性的研究外,他更以全面、宏观的整体视野探索了各流派之间的纵横交错、回归趋同和竞相争辉的丰富生动的关系形态。由“形态论”而及其审美选择与文化思潮,更进一步发现以现代化民族化为制导因素,在古典东方美学意蕴与西方现代美学意蕴双重启悟下的具有中国特色的“两化”(民族化、世界化)融合,正是20 世纪中国文学流派发展的必然规律。由是,在将文学流派看作整体的、动态的、开放的、多维的文学生命群落,在探求其基本特质、发展规律的基础上,先生通过进一步对整个中国文学现代化民族化制导规律的探求,完成了自己的学术超越和对现代中国流派的史学建构。先生的理性精神不论是在对20 世纪中国文学流派的整体宏观研究,还是对某一具体文学流派的微观观照都体现得十分明显。在《鸳鸯蝴蝶派小说观新探》一文中,他本着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对学术界一直以来对鸳鸯蝴蝶派的消极评价给予了反驳,从鸳蝴派的文学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出发,肯定了鸳蝴派适应中国文学变迁之规律提倡通俗白话小说的举动;在批评有些鸳蝴派小说过于宣扬小说消遣趣味功能的“极端”行为的同时,又指出“必须承认文学自身是有消遣功能的”[11]356;从“意思要好”、取材要严、思想感情要丰富等方面的文学主张及创作实绩出发,肯定了鸳蝴派关注小说自身内涵的审美观;他还肯定了抗战时期鸳蝴派对通俗小说进行创新的创作主张的历史价值。文章指出,“鸳派的小说观是一个复杂的理论形态,他们并无共同遵循的文学主张,而且理论和创作实践也并不一致”;应“本着求实精神肯定那些在文学史上应该予以公正评价的见解;但这种肯定和评价并不意味着对鸳派小说观消极性的抹煞,这是应该说明的。”[11]363可以看出,先生对鸳蝴派公正、客观、科学的评价是以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和对文学史史料的分析为基础的,更难得的是,在反驳学界对鸳蝴派小说消极性夸大性不实论调的同时,又避免陷入为“翻案”而“翻案”的局面之中,不由人不佩服他强大的逻辑思辨力和始终在场的理性精神。
先生对启蒙理性精神的坚守,还体现在他对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关系的思考上,其中以收入《古今文学通论·朱德发文集(第十卷)》的《深化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关系研究的沉思》(载于《东岳论丛》2010 年第1 期),《以科学态度对待中国文化或文学传统》(载于《河北学刊》2011 年第5 期),《原创齐鲁文化与现代中国文学关系的考析与蠡测》(载于《文学评论》2005 年第1 期),《古今文学在审美现代性上的互通点》(载于《新乡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4 年第5 期)等长文为代表。不同于大多数论者总以儒家文化指代传统文化或“儒释道三合一”论调,先生始终从现实出发、从中国文学由传统向现代转化的发展史实出发,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对如何深化民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思考。他指出,“传统文化”的内涵与外延是非常繁复和含混的,是复杂的多元意义体系,不能简单地以儒家文化或“儒释道三合一”来替代和判断传统文化,而应把与中国现代文化相对应的整个古代文化,包括“远古以来的所有文化形态”,如包含伊斯兰文化、萨满文化、藏佛文化等的少数民族文化,包含侠文化等内涵良莠并存的民间文化,以吴越文化、巴蜀文化、楚文化、晋文化为代表的地域文化,以及服装文化、饮食文化、器物文化、烟酒茶文化等,所有这些都应囊括在内;从纵横交错的宏阔学术视野出发、以“主体思维方式的角度深入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关系的研究”,才抓住了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关系这一问题最“根本的根本”。[12]在以系统论对中国文化传统进行详尽考察,并弄清了以上两个基本问题后,经过全面梳理、具体考察和深入论证,先生指出必须以科学的态度对待中国传统文化文学,才能真正了解传统文化与现代中国文学的复杂缠绕的关系,才能消解“现代文学彻底反传统”的论调。他以锐不可当的启蒙精神,强烈批判了当下社会及学术界打着“复兴国学”的旗号否定“五四”文学革命现代性意义的消极复古论,指出必须坚持“以人为本”的价值观和“五四”启蒙主义立场,否则就会重拾儒学中非人思想因素的封建流毒,闹出让“小学生穿清朝官服诵经”等复兴儒学等级伦理主义和奴性教育的闹剧。先生的这番话语犹如闹市警钟,给陷入“国学妄症”的“伪国学、真封建”的社会潮流以迎头棒喝,显示了他秉承“五四”启蒙精神的真性情对民族现代性发展的深沉忧思。
三
“以怎样的文学史观来统摄现代文学研究是最科学最具有统摄力的”,是先生在多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过程中一直深深思索的问题。可以说,对这一问题答案的探索一直贯穿于他的整个学术生涯。在研究探索过程中,他深深感觉到既有的各类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史学命名,虽在一定时期一定程度上推进了现代文学的研究,但愈深入其中就会愈加感觉到这些学术概念各有其局限性,既不能对晚清以来许多文学作品作出合理的阐释,也不能充分探究其时其势的文化思潮与文学主张的演变规律,更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们学术思维的拓展和学术研究更广阔深入的发展。“感之愈切,思之愈深”。先生在自身的学术研究中,从对具体文学作品的审美阅读出发,努力探寻中国文学从传统向现代转换的史实与规律,深入思考“主体思维”的科学与“文学史观”发展的关系,最终提出了“现代中国文学”这一全新的史学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虽然看似只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史”词序的颠倒,但这一逻辑结构的转换是革命性的,它以现代民族国家为理论基点,使现代中国文学获得了“上可封顶下不封底”的学科范畴,在时空维度上涵纳了“现代中国肇始以来所有的文学类型和文学形态”[10]13。这一系统具有纵深、立体的活质开放性,在这一体系内,凡属“现代中国”这一时空场域内的文学存在都是研究的对象,不以其是现代属性的高低作价值优劣判断,也不以创作主体的民族属性区分,更不以所处的地理文化区域来排位,而是从纵横结合的历史宏观视野出发,通过原初的文本阅读与阐释,进行科学、客观的史实分析,对现代中国文学这一多元的整体系统及其各子系统进行多维度、多侧面、关联性、全面性的观照。这一学术体系王国理论逻辑统摄力大、内容涵盖性广、历史弹性大,其核心理念是“人的文学”,对各阶段“人”的现代性观照,是区别古典与现代文化价值体系的根本基点;这一概念既能抓住现代中国各阶段、各类型文学话语形态的特殊性,又能贯穿于各子系统之间使之成为具有紧密联系的整体,兼具了审美属性与历史属性、生命属性与文化属性、现代性与历史性,具有极其强大的穿透力、统摄力、超越性和有效性。综观之,这一概念与“中国现代文学”具有本质区别的,它最大限度地扩展了“中国现代文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新文学六十年”“百年中国文学”等文学史观的内涵和外延,与现代民族国家的生成相交融,与“人的自觉”与“文的自觉”相辉映,是哲学与史学的统一,是文学与科学的统一,是审美科学与思维科学的统一。
城堡非一日建成。“现代中国文学史”这一概念的提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深深渗透在先生以生命激情和理性精神在学术探索道路上奋力前行的每一步当中。他的《中国五四文学史》(1986)、《中国现代纪游文学史》(1990)、《中国情爱文学史论》(1991)、《中国山水诗论稿》(1994)、《20 世纪中国文学流派论纲》(1992)、《20 世纪中国文学理性精神》(2003)、《现代中国文学英雄叙事论稿》(2006)、《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1984)、《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89)、《中国现代文学史实用教程》(1999)、《中国现当代文学500 题解》(2007)、《现代中国文学通鉴》(2011)、《现代中国文学史精编》(2013)等专著及文学史教材,都创新了文学史研究的体例和内涵,带有深深的朱氏学术烙印;《主体思维与文学史观》(1997)、《评判与建构:现代中国文学史学》(2002)、《世界化视野中的现代中国文学》(2003)、《穿越现代文学的多维时空》(2004)、《现代文学史书写的理论探索》(2010)等著作则是先生集多年研究之力,汇集了他多年来对文学研究思维科学的探索,对现代文学史学的科学建构的思考。以上这些,都是先生提出“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前期努力,是构建其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王国的砖瓦木石,正是这些一步一个脚印、持之以恒、一以贯之的不懈努力与探索,才造就了先生40 年学术生涯的辉煌和史学王国的壮观恢宏。
在先生40 年的学术旅程中,不论是政治低气压的抑制,还是发财之道的诱惑、官场升迁的纷扰,都没有动摇他对“真学者”“真学术”的追求。他以“踏石有印、抓铁有痕”的精神,在对启蒙立场的坚守中上下求索、纵横钻研,在“实事求是”中“解放思想”,超越传统与自我,勇于创新;他在生命激情与理性建构的双向激励中重新审视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规律,不只追求对具体文学现象的发声,更注重将文学本体看作一个动态的、开放的、多维的、整一的生命体,努力探求其基本特质、发展规律;而所有这些,也不是他的最终追求,他所追求的是更加深远宏大的学术建构和主体性境界,是通过文学研究来“破译历史和道法的权力结构,化解文本语言结构方式以维护全面的人性、人类完整的感性”,他关注的是通过文学研究和文学史的建构来实现人的现代主体性,达到“现代人”的“精神完善和自我超越”这一最高目标。[10]11可以说,“现代中国文学史”这一概念的提出及由此而完成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史学王国的建构,已经达成了先生所愿。这一体系王国“完整而不失丰富、庞大而不失体统、广阔而不失枢纽”,在这一宏阔、精深的体系王国之内,先生以一个现代主体浓郁的生命激情和科学理性,在现代中国文学的多彩世界中遨游,在强大的人文主义情怀之光照耀下,以整体性的学术宏观视野,综合运用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等多种方法,在学术实践中总结出了关系/交叉思维、发散/收敛思维、创造思维以及发现逻辑机制等思维科学理论,交互结合了“原初文本体验与发生学、结构学、价值学、叙事学等理论范式”,建构起一个庞大、丰富、完整、繁美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学王国”,“这一王国的构建对于中国学术界的贡献,可谓其成至深矣,其功至大焉”[13],实现了先生作为一代“真学者”的生命之诗、理性之思与建构之史和谐统一的大美境界。
[1]朱德发.五四文学初探[M]∥朱德发文集:第一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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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朱德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流派论纲[M]∥朱德发文集:第三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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