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一九四七-一九五〇）第一卷（二）

王　洞　季　进　编注

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一九四七-一九五〇）第一卷（二）

王洞季进编注

5、夏志清致夏济安（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济安哥：

十二月二日离旧金山后还没有写信给你，因为行综[踪]不定。前天（十日）晨乘公共汽车这由Oberlin至Gambier访Ransom①蓝荪（John Crowe Ransom，1888-1974），美国批评家、诗人，“新批评”派的领军人物，代表作有《新批评》、《诗歌：本体论笔记》等。。Ransom是一个genuinely kind old man（born 1888），真心待我，请我吃了午饭，他一直盼望我来，并告诉我消息，Empson今夏已决定来Kenyon，不知此消息在北平已传出否？今夏Kenyon预备设立Summer School of English广罗批评人才，Empson，Brooks，②Brooks（Cleanth Brooks勃罗克斯，1906-1994），美国批评家，耶鲁英文系教授，“新批评”派的领军人物，代表作有《精致的瓮》（The Well Wrought Urn）、《现代诗与传统》（Modern Poetry and Tradition）等，曾创办 《南方评论》（The Southern Review）。Winters，③Winters（Yvor Winters温特斯，1900-1968），美国诗人、文学批评家，代表作有《诗集》（Collected Poems，1952）、《批评的功用》（The Function of Criticism：Problems and Exercises，1957）、《论现代诗人》（On Modern Poets：Stevens，Eliot，Ransom，Crane，Hopkins，Frost，1959）等。Tate，④Tate（Allen Tate艾伦•泰特，1899-1979），美国诗人、散文家、批评家家，是蓝荪的学生，曾主持The Sewanee Review。代表作有《诗集》（Collected Poems，1970）、《论诗的局限》（On the Limits of Poetry：Selected Essays，1928-1948，1948）、《四十年文选》（Essays of Four Decades，1969）等。Harry Levin，⑤Harry Levin（哈利•列文，1912-1994），美国文学批评家、比较文学家，1933年毕业于哈佛，终身任教于哈佛大学。代表作有《象征主义与小说》（Symbolism and Fiction，1956）、《黑暗的力量》（The Power of Blackness：Hawthorne，Poe，Melville，1958）、《折射：比较文学论文集》（Refractions：Essay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1966）等。Trilling⑥Lionel Trilling（特里林，1905-1975），美国批评家，“纽约知识分子”群体的核心人物，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代表作有《自由的想象》（The liberal imagination，1950）、《超越文化》（Beyond Culture：Essays on Literature and Learning，1965）、《诚与真》（Sincerity and Authenticity，1972）等。都答应来，届时确是一桩盛举。我已决定去Kenyon，圣诞假期一月五日后正式搬入，现在还住在Oberlin一个物理教授Carl Howe的家里。

二日晨乘Santa Fe火车出发，同车有两位St. John’s外科医生，一位姓夏的苏州小姐和另一位较苍老的，一位C.T.姓傅。那位姓夏的长得很高，到纽约主读经济，护照上已二十六岁，同St. John’s医生和姓傅的很热络，在船上多合淘打bridge。我不感兴趣，看书时候多，反同他们生疏。车厢还舒适，只是大玻璃窗不能开，没有新鲜空气进来，不彻底的air condition加上不需要的暖气，使人不舒服。一天以后，气候渐渐降低，始渐渐习惯。一路风雪把玻璃窗盖得模糊，没有景物可看，事实上西部黄色的平原丘山，落叶树和黄草，没有什么可看。两天两夜走过了Arizona，New Mexico，Kansas，Missouri，晚上六时到了芝加哥，中间停过的大站，只有Kansas City可看，还有一条宽大的密西西比河。车上吃牛奶、三明治、橘子，到Pullman dinning car吃一顿，很不舒服。Santa Fe火车及其车站旅馆都是Fred Harvey Service，一向雇用女招待，颇有盛名。米高梅摄一张Harvey Girls①The Harvey Girls（《哈维姑娘》，1946），音乐剧，据亚当斯（Samuel Hopkins Adams）同名小说改编，乔治•西德尼导演，朱迪•嘉兰主演，米高梅发行。（Judy Garland②Judy Garland（朱迪•嘉兰，一译朱迪•加兰，1922-1969），美国女演员和歌手，代表影片有《乱云飞渡》（Till the Clouds Roll By，1946）、《花开蝶满枝》（Easter Parade，1948）等。主演）即取材于此，可是此tradition已渐衰落，车上的waiters都是黑人和白男人。

在芝加哥车站，排队买票人中见Fred MacMurray③Fred MacMurray（麦茂莱，1908-1991），美国演员，参演过近百部电影，以参演贝尼•怀尔德（Billy Wilder）导演电影《双重赔偿》（Double Indemnity，1944）而知名。买[戴]着呢帽，下巴很青。我说Are you Fred MacMurray?他尴尬地点头，引起我旁边的女客的注意，她同我攀谈，He is a wonderful actor though。改乘New York Central至Cleveland，十一时开车就利用闲着的三小时在大街[上]逛，可惜天下雨，鞋底都湿，最主要的街是State Street。福斯大本营Rialto在映Amber，④Amber（Forever Amber《永远的琥珀》，1947），古装剧情片，玲达•丹奈尓（Linda Darnell）、康奈尓•魏尓德（Cornel Wilde）主演，福斯（20th Century Fox）发行。派拉蒙Chicago在映Golden Earrings。⑤Golden Earrings（《金耳环》，1947），间谍片，米切尔•莱森（Mitchell Leisen）导演，雷•米兰德（Ray Milland）、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主演，派拉蒙发行。另外有Mary Martin上演Annie Get Your Gun，⑥Mary Martin（玛丽•玛丁，1913-1990），美国歌舞红星，以主演《南太平洋》（South Pacifi c，1949）走红。《飞燕金鎗》（Annie Get Your Gun，1947）是百老汇颇为卖座的舞台剧。Lunt夫妇上演话剧，较旧金山highbrow。翌晨七时半抵Cleveland，夜间被四位老女客讲话[吵醒]，尖而难听，不断夹着I said，he said，不易入睡。Cleveland到Oberlin的火车下午5:30才开（事实上可以乘bus），下车后想找旅馆休息一下，大旅馆太贵，小旅馆客满，结果在最dingy的boarding house（借宿公寓）花了二元美金买了些休息。Cleveland给我的印象不好，太bleak（萧瑟），高厦太多而不繁华，没有太阳，花了我一小时的光阴找旅馆。下午理发（service不像中国那样地道，没有吹风，shampoo要加钱）上车。

碰到一位Oberlin的学生，替我找了Oberlin Inn，服侍极周到，原来饭堂中的waiter都是学生。Oberlin的motto是learning & labor，学生都担承些工作，Jelliffe带去的两位杨小姐每天在糖果店服务两小时。Oberlin是以美国的一家男女同学的大学著名（同沪江一样），此外他的conservatory（音乐学校）也著名：Girls & music空气相当feminine，到美后从没有看见过这许多红白分明秀丽的女人，相当有enchantment。Oberlin共两千学生，男女各半。Oberlin在中国设一家陕西中学和铭贤学院。在Graduate House一同吃饭的，除了两位杨外，一位陕西中学的校长，一位铭贤派出的留学生。星期六晨见真立夫，他take for granted我要在Oberlin研究，替我找了房子，在物理教授Howe夫妇家租一间，有床褥、沙发、枱、椅，橱，周租五元。同Jelliffe讲话，两方都有些embarrassing，星期一晚上到他家去，多了一位太太，谈话比较自然。他告诉我他的两箱东西（书籍，茶具）才运到New York，要运费八十余元，太贵，他不预备去claim，只可惜了不少lectures。Oberlin性质完全和沪江相仿。

星期二去听他的课，第一课Shakespeare，上来一个quiz问Henry V为什么reject Falstaff。一刻钟后，来一下Henry IV part II角色分析，笼笼统统，学生忙着记笔记。第二课Chaucer，⑦Chaucer（Geoffrey Chaucer乔叟，1343-1400），英国文学之父，中世纪最伟大的英国诗人，第一个被埋葬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诗人角的诗人。最著名的作品是《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上课问问讲讲，criticism一字不提，实行delineate obscurantism。第三课批评十七世纪的教授Bongiorno讲Henick，读了一小时Rose Macauley的小说（about Henick）算是background。上Empson的seminar尚且无聊，上了三堂，只好实行许鲁嘉的pitying amusement来维持我的尊严。Oberlin courses graduate和undergraduate不分，所谓graduate students，除了二杨，还有二三位，其中一位来自阿根廷。两位杨小姐，一位是Miriam Yang，来自清华，教书有年，可是书读得意外的少，中央大学毕业，莎剧只读过四只[出]。现在Jelliffe每星期三出，相当地忙，她感到Jelliffe的空虚，但近代批评一字不知（只知道S. Review of Lit.）。她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弄poetry的，怎么也弄criticism”，山东人。另外一位是Grace Yang，大约伪北大一九四六毕业，常来沙滩听课，贵州人，带些贵州人的girlishness，人很小，没有胸部，很年轻的样子，下眼皮凸出，表示很努力读Shakespeare，不太讲英文，因为还不谙讲英文，她没有什么discontent，功课已够忙。Jelliffe都只许她们念Shake和Milton①Milton（John Milton弥尔顿，1608-1674），十七世纪英国伟大诗人、思想家。以三部宏伟诗篇《失乐园》（Paradise Lost）、《复乐园》（Paradise Regained）、《力士参孙》（Samson Agonistes）著名，对后世影响深远。两个courses，而MA除论文外还需要二十四学分，拿到degree还相当费时日。另外一位undergraduate任毓书，北大的junior，矮小，程度更劣。Mrs.袁已去Stanford教中文，MA论文尚未做好。清华的杨，问我是不是汤的nephew，李氏奖金给了我不少notoriety。

星期三乘bus去Gambier，Kenyon并没有如Jelliffe说的那样近，换了两次公共汽车，再乘cab到Gambier已十二时半，车夫认识Ransom，开到门口。Ransom讲话很松，很客气，他带我去吃饭，饭后就到他的办公室，碰到英文教授Coffin和新从法国回来的副编辑Blain Rice（哲学教授）。Ransom这次Summer School of English大干一番，一切有名的critics（including Eliot & Richards）②Richards（I.A. Richards理查德兹，1893-1979），英国评论家、修辞学家，曾在中国清华大学（1929-1930）任教。“新批评”理论创始人之一，代表作有《批评原理》（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意义的意义》（The Meaning of Meaning）、《科学与诗》（Science and Poetry）等。都有[会]来Kenyon住一星期。Summer School预备收八九十[个]学生，男女兼收，所读courses算是graduate credits。Ransom介 绍给一位Kenyon最brilliant学生Tom Sonthard，念classic系，Greek & Latin，可是英文文学极通，讲话时运用vocabulary极大，以前没有碰见过。大约是Auden③Auden（W.H.Auden奥登，1907-1973），出生于英国，后来成为美国公民。诗人、散文家、文学批评家，代表作有《诗集》（Poems，1930）、《战地纪行》（Journey to a War，1939）、《焦虑的年代》（The Age of Anxiety：A Baroque Eclogue，1947）等。一类“才子”人物。他的哥哥在中国，也是Kenyon的高材生，有China Letter《Robert Foxx》发 表 于Kenyon Review Winter Issue一九四七，写一手极好的impressionistic prose。Kenyon空气和Oberlin不同，建筑都是中世纪式，大石阶，彩玻璃，模仿牛津剑桥的Colleges，没有女生，六百个男生，intelligent的有，muscular的也有，相貌各奇各色，不像Oberlin那样uniformly neat。More dirt，more dust，more dissipation，一部分学生晚上就去吃酒，七时上Ransom的Poetic Analysis一课，学生都不断的抽烟，那天晚上我喝了两杯啤酒，[抽]不少烟，不易入睡。学生程度好的也有，可是免不了affectation和arrogance。学生的paper把一首短诗要写五六页至十页的分析，都是瞎写，不负责任的瞎批评。一学生批评Donne④Donne（John Donne约翰•邓恩，1572-1631），英国诗人，玄学派诗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有诗集《歌与短歌》（Songs and Sonnets）等。的“Go & Catch a Falling Star”，说Donne不懂metre，说这诗bewitching & lovely（迷人和可爱），很是可笑。

昨天从Gambier回来，预备一月五日正式搬入。目下有许多批评书要看，Ransom对于theory很有兴趣，目下在Review写“Poetry：The Formal Analysis，The Final Analysis”，还未写完。他的批评最主要两个terms就是structure和texture，describe himself as an ontological critic（自称为本体论的批评家）。访Empson时，可问他什么时候来美，说我很高兴见他。（写信寄184 Forest St. c/o Mrs Howe或 c/o Ransom，Kenyon College 即可。）

十几天来的辛苦，和最近甜多于咸的diet，相信会undo上海三月的营养；希望血压可跟着正常。下星期预备去纽约并至New Jersey访Carver。今天收到十二月六日父亲的信，家中都好。希望能在最近看到你的信，不知道你的行动已有一月了。Gambier连电影院都没有，一个average sensual man又要有半年的苦修。再谈，祝

康健

钱学熙、李珩等想好。

弟志清上

十二月十二日

6、夏济安致夏志清（一九四八年一月五日）

志清弟：

你去美后，我曾发出两信，都由Jelliffe转，想都收到。寒假我决定回去，大约一月十五日以后走，三月一日前返平。在留沪期内，北平信件有人转寄，当不致遗失。

江南大学之事，钱学熙本人或将不就。因渠在北大的确尚稳固。功课也轻松，自可以耐心等两三年，完成他的著作，等送出洋，升正教授。我对于江南大学，无甚好感，但对北大则恶感甚深。半年后很想脱离，但不一定会去江南大学。江南大学如钱当主任，他有一套办英文系的计划，会把我累得很忙。如别人当主任，则诸事联络，更感困难；再则许思园①许思园（1907-1974），江苏无锡人，1937年得庚子赔款奖金到伦敦，巴黎留学，次年得巴黎大学博士。1947 任江南大学哲学研究所所长。著有《人性与人之使命》（英文）、《相对论驳义》（法文）等。据说《围城》里的褚慎明即以之为原型。其人听说成见深，脾气大，拘泥小节，自负不凡，很为难弄，我怕同他相处不下。我现在对于办教育的兴趣甚小，顶好有一个空闲的差使（北大够忙的了!）生活安定，好让我从事创作。寒假时在上海当去好好地筹划一下。

上信讲的一些我最近对女人的心理，我现在还认为不结婚则已，要结婚还是同董华奇顶好。但我不结婚的念头仍然很强，我如果回到南边去做事，无非想求更高度的austerity（苦行）而已。我不相信离开了北平，我会有兴趣去再交女朋友。如不存心结婚，交女朋友突然造成骑虎难下之形势而已。李珩那里我已经有点怕难以收拾，她的健康或者因为认识我而变得更坏。但是事情勉强不得，但愿她不存什么幻想。北平的生活过得有些腻，所以寒假想回去，暑假后想换个差使。北平现在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

你所认为萎靡不振生活的代表者徐世诏和王达津②徐世诏当时在西语系教英文。王达津先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后任讲师，1952年到南开大学任教授，兼古籍整理副所长。都已经结婚了。徐世诏在暑假结的婚，以前我想也说起过。王达津忽然于上星期也结婚，事前我从没有看见过他同任何女子有什么来往；新娘是个小学教员，认识了没有几个月。赵隆勷③赵隆勷（1917-？），翻译家，译有《毛姆传》、《旧地重游》、《阳光普照大地》等。的喜期想也不远，可是王岷源和张祥保却好事多磨，前一两个月潘家洵④潘家洵（1896-1989），江苏苏州人，翻译家，曾任教于北京大学、西南联大，1954年起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译有《易卜生戏剧集》等。总是说“快哉，快哉”，现在他也认为他们的可能性不过百分之六七十。大致是张祥保在拖延，她为人恐比较calculating，而且我怀疑她incapable of passion，或者她还是在待价而沽吧。苦的是王岷源（他们还是常常同出同进，日子一久如不更进一层，可能反而玩疲了）。

童芷苓⑤童芷苓（1922-1995），花旦女演员。原名芷龄，曾用艺名玉芙蓉。原籍江西南昌，生于天津。长兄童遐苓工老生，嫂李多芬工老旦，二兄童寿苓工小生，妹童葆龄工旦角，小弟童祥苓工老生。的哥哥童遐龄结婚，我送了二十万块钱礼，吃了一顿喜酒。芷苓留沪未来，来宾不多，值得一提的仅电影明星董淑敏、金玉龄、白光①白光（1921-1999），原名史永芬，河北涿县人，孤岛时期的影星、歌星，抗战后在上海拍摄《大地回春》、《柳浪闻莺》、《人尽可夫》、《一代妖姬》等影片。1949年去香港，后定居马来西亚吉隆坡。、李绮莲②李绮莲（1914-1950），原名李楚卿，广东人，活跃于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的粤剧艳旦及电影演员，曾参演《昨日之歌》、《生命线》、《风流寡妇》、《花香衬马蹄》等影片。四人。李绮莲是个老丑的广东女人，戴黑眼镜（才开单眼皮!）；白光眼睛弯得如照片所示，惟脸黄得可怕；金玉龄还嫩，才高中毕业，惟她所表演的一段红娘唱得大[太]不佳，否则我倒要去听听她的戏了；董淑敏公认是当天顶美丽的一位女客，自称二十岁，态度据某小报所描写为“娇羞缅腼”，程某③程某，即程绥楚（1916-1997），字靖宇，湖南衡阳人，生于北平。毕业于西南联大史学系，曾任教于南开大学。1950年移居香港，1951年合作创办香港崇基书院。著有《新文学家回忆录——儒林清话》（1977）、编有《胡适博士纪念集刊》（1962）等。（他的书屋已改称丽芷廔了）颇有追求之意，也作文捧之。

Empson只要Kenyon肯出飞机票钱，他就肯来。他的两个孩子在中国小学校念书，中文说得很好。他教“大四作文”和“莎士比亚”大受欢迎，惟“近代诗”一般人尚嫌太深，他的Seven Types有新版出书，承他借我一阅，看后我对他的学问与智力均大为佩服。Brooks确不如他。

北方局势同以前差不多，只要苏联不加入战争，北平暂时可无沦陷之险。不过物价日涨，生活日苦而已。还有一点，民众对战事的乐观心，（为打通津浦路）亦日渐消失了，别的再谈，专祝

新年快乐

兄夏济安

一月五日

7、夏济安致夏志清（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四日）

志清弟：

我于一月二十日飞[南]京转沪，行前接到你一月十日的信，在家里又看到你十二月二十日并一月十四日的信，一并作覆。你在美国读书地方未定，心当然一时定不下来，但是多走几个地方也好，Kenyon如空气太沉闷，应该换掉。我的生活，绝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的“快乐”和“兴奋”。同董华奇恋爱，实在也是种asceticism（禁欲主义）；我得等候多少年才可享受得到恋爱的consummation。我对于北平的生活，也感到厌倦，否则我不会嚷着寒假要回家，明知家里也没有什么快乐，但更换一下环境也是一种刺激。我现在是被“求自由”和“求束缚”的两种相反的力量拉扯着，我相信我情愿受束缚。我所以不敢现在就declare，至要的还是怕舆论。你比较知道我深切，而且在北平也好好的观察我几个月，尚且会有surprise，假如别人知道了我的intention，不知将起何反应？很可能的猜想是我贪董家的有钱，或者是父亲的一种strategy，作为他业务上的方便，不知道我倒纯粹的为了“男女之爱”。我所以要等我自己有了地位之后，等华奇长到可以追求的年龄的时候，才敢declare，这样才能把这种事情的政治色彩冲淡。我已经说过我相当的jealous，当然希望能早日订婚，但为了不使我所认为神圣纯洁的事情，显得ridiculous或mean，暂时只好忍耐。

我承认我相当indulgent，但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待她都相当凶。她倒不是一个spoilt child，至少比起玉瑛来，她一向的是少受放纵，性格上是比较能屈能伸。她能给我幸福，但我们的幸福总得要结婚之后才会开始。我能够等，只要董、夏两家关系不断，我们分别了几年，仍旧可以随时碰着，不像别的女朋友，同家里没有关系的，一断从此就会断绝的。

家里的情形，大致同以前差不多。母亲还是一贯的精力充沛和迷信的乐观。派头愈来愈大，我晚上一个人在客堂里开了电灯听无线电，她从来不说一句话，电费的支出她已经不大在乎了。过年各处送来不少礼物，每受[收]一次都使她高兴一次。父亲比以前“好说话”，因此她似乎更“任性”（我想到在她手下做媳妇的困难）。父亲的眼光真和善，人比以前略显憔悴（皮肤很松），每天晚上回家总很吃力了。银行业务很发达，但累得他很忙。思想还是儒家，孔孟大道理，还常常在嘴上流出来，我想根据这些道理，做生意还会做得好吗？他的身体既然日衰，时代的变化与他的思想既然日益脱节，我想他再要make fortune，亦不大可能了。可恨我们还站不起来接替他，让他在家里休养。玉瑛很长，但除脸色黄以外，身体并不显得特别瘦。眼皮略胖，但不仔细看，看不出。已经是双眼皮，所以眼睛想不再去动它。脸上除了聪明外，显不出有character，这是我替她担忧的地方。英文书读得深得很，她似乎跟不上，我不去逼。她读书，在学校上一天课（尚未考完），已经很累，家里是应该玩玩了。祖母躲在三层楼上一天到晚做生活，饭亦不在一处吃，所以不大见面，但显得还清健。

我在上海经济很困难，不好意思问父亲要钱，所以躲在家里的时候多。明天要去看京戏，马连良、张君秋、叶盛兰的《御碑亭》。附上股票一张，是陈文贵①陈文贵，夏济安父亲的朋友。所有，该公司已关门，但可发还股票若干，你且设法讨来，讨来后款暂存你处。还有父亲的朋友杨君托你买梵哑铃弦线三套，一定要bed-o-Ray牌子，买来后放在信封里寄来，款请暂垫（不会很贵）。母亲吩咐你（1）少吃药；（2）被头里是羊毛毯，洗濯时当心不要遗失。阴历初一为阳历二月十日，别的再谈，专颂

冬安

济安

于一月二十四日

[又及]郑之骧、胡世桢②胡世桢（1914-1999），数学家，中央研究院院士，夏济安的高中同学。日内可抵沪。我约于二月底返平。上次寄来给父母、玉瑛的礼物已收到，父亲去纳税了两百三十七万余元，所费不赀。所以叫你以后少寄些东西来，大家省省。我的东西已托赵全章代办，尚未收到。

8、夏济安致夏志清（一九四八年二月九日）

志清弟：

二月三日来信收到，悉已准入耶鲁大学。闻之甚为欣慰。将来在一般留学生之前，亦可抬得起头，望好好攻读，得一Ph.D.后回国。你得Ransom氏赏识，将来在英美学术界不难出头。关于Donne的论文，R氏可允在KR上发表否？如能发表，则一下子就可以吓吓北大的人了，也算出一口气。

来沪已逾两周，再住两周又将首途北上。上海生活，虽有什么缺点，但北大生活愈想愈厌恶。我自己已决定下学年必进江南大学，剩下的工作就是要去说服钱学熈。江南大学未必有前途，我根本没有想在那边久做。要我settle down捧一只饭碗，当在中国恢复和平和我结婚之后。最近几年总是浪荡。家里房屋扩大后，住住很舒服，可以使心思稍为集中些。一笔优厚的薪水现在认为也很需要，就是独身，也得要钱多才舒服。江南大学的薪水可以容许我到上海来阔一阔，不致像北平那样老在闹经济恐慌。

在上海看掉本Crime & Punishment（《罪与罚》），现在读《卡氏兄弟》。陶氏的小说组织很紧凑，值得效法。似乎太serious一点，令人觉得胸襟不够开展。对于人生的认识，不及莎翁。无论如何，看了他又提起我写小说的兴趣。我回北平后，当好好的从事写作。我自己的东西亦将很serious：悲天悯人之心切，亦是我没有办法的事。

在上海看过三次京戏，马连良、张君秋之《御碑亭》，言慧珠、③言慧珠（1919-1966），青衣女演员。原名言芰莱，北京人。文武昆乱兼长。夫俞振飞工小生。纪玉良、④纪玉良（1917-2002），老生演员。高盛麟⑤高盛麟（1915-1989），武生演员。原名仲麟，祖籍山西榆次，生于北京。幼从父高庆奎学戏，后入富连成科班。之《戏迷家庭》，言、纪之《盘丝洞》、《盗魂铃》，结果都不大满意。马的票价差不多每两星期自动调整一次，现在已卖得很高，但嗓子不佳（听说最近特别不佳），唱得不过瘾，虽有做工，总难讨好。张君秋则你也知道，有唱而无做，亦是一半好。言慧珠于年关前几个星期没有贴过一次正经梅派青衣戏，只贴这三出：《戏迷》、《盘丝》、《大劈棺》（前面加《打渔杀家》），《纺棉花》亦预告过，后来听说乃师梅博士反对，才没有漏演。言姝嗓子细，唱得不佳，做真正梅派戏，未必能做好。做那种滑头戏，一脸苦笑的讨好观众，亦可怜之至。中国下期还是马连良，天蟾改聘盖叫天、叶盛章（with纪玉良，高盛麟，云燕铭），戏想可有精神些，我预备北返之前多看几次盖、叶之戏。①云燕铭（1926-2010），旦角演员。原名巨熏，广东人。以后京戏将少看，因为京戏剧存人亡，可看之戏实在太少，我的兴趣自然渐趋减低（老生还是谭富英好）。

年关前父亲很忙，但精神尚佳，请勿念。偶然尚有余力打牌，足见并非一直打哈欠也。徐逸民医师最近送他美国新出Rutin“Squibb”，一种为治血压高特效药（小颗药片）。你将来逢节逢时，要送家里东西，不要买别的，只要买Rutin“Squibb”，寄来最合实用。母亲与祖母中间仍维持着多龃龉的和好关系，祖母每月只有伯母送来的十万元零用，实在可怜之至（请数数我信封上的邮票!）。玉瑛已放假，英文考五十八分，年初四还要补考。她们读的那一本“循序读本第四册”给她读实在太深一点。她自己很知道用功，请你放心，将来英文程度必可跟上。郑之骧已返国，胡②即胡世桢。进中央研究院，郑颇受张芝联③张芝联（1918-2008），浙江鄞县人，历史学家，主编《法国通史》，着有《从〈通鉴〉到人权研究》、《中国面向世界》、《法国史论集》等。虐待，光华只给了他一个副教授做，他半年后亦进江南。他说香港、上海的女人都不漂亮，关于上海我亦有同感，至少女人的服装都太不漂亮了（以前还要漂亮点）。再谈，即祝

年安

济安

于二月九日，即大除夕

[又及]Yale有中国教授罗常培，④罗常培（1899-1958），字莘田，号恬庵，北京人。语言学家、语言教育家，代表作有《汉语音韵学导论》等，对当代中国语言学及音韵学研究影响深远。乃音韵专家，钱学熈之好友，北大之红[人]，可往联络。另有英文系留学生李赋宁氏，⑤李赋宁（1917-2004），陕西蒲城人，1946年在耶鲁大学研究院英语系学习，1948年获硕士学位。1950年回国后，先后任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教授，代表作有《英语史》、《李赋宁论英语学习和西方文学》、《蜜与蜡：西方文学阅读心得》等。清华毕业，班公朋友，与我也熟，有事可找他帮忙。

9、夏志清致夏济安（一九四八年二月十二日）

济安哥：

来New Haven已三天了，今天下午找到了房子，搬进，可以写几封信。星期日二月八日四时乘了Ransom的车到Mt. Vernon，Kenyon上星期已大考完毕，Gambier学生大半回家，Bexley Hall只留四五人，临走不留痕迹，减了不少麻烦。五时上车，六时到Columbus（Ohio S. Univ. 的所在地），乘Pennsylvania Railroad，晨八时许抵纽约，十时乘N.Y.[到]N.H.[的]车，十二时抵New Haven。在Columbus至纽约的车上，碰到一位父亲在南京传教（missionary）的儿子，Mr. McCullan，样子寒酸得可以，同Ransom教授的儿子是朋友，攀谈了一阵。

New Haven是个相当像样的city，公共汽车、电车，来往很密，火车站上人很颐融，一半是Yale学生赶回来上课，因为十日Yale第二term开始了。饭后乘电车至Hall of Graduate Studies见Associate Dean Simpson注了册。校内已无空room，只好在火车站附近小旅馆暂住。

在美国已有几次带了疲乏的身体，一只手拿了打字机，一只手提了皮箱走路（上火车，下火车etc.），腹中空虚无力地走路。New Haven冷得可以，Gambier的雪在这里都是坚硬的冰，我身上穿的衣服不多，马夹、西装、大衣、雨衣，旅馆内省油，非常的冷，勉强加了一件sweater和羊毛衫，仍旧感到冷，只有到菜馆、电影院坐坐减掉寒气。晚上看了Ty Power的Captain from Castile，⑥Captain from Castile（《常胜将军》）是大亨霍华•休斯，为了捧其爱妻珍•皮特斯（Jean Peters）投资推出的彩色历史冒险片。亨利•金导演，泰隆•鲍华、皮特斯主演，福斯出品。加演哥伦比亚小型歌舞片Mary Lou。⑦Mary Lou（《玛丽•露》，1948），音乐剧，阿瑟•德雷弗斯（Arthur Dreifuss）导演，琼•巴顿主演。主演的是Joan Barton，⑧⑧琼•巴顿（Joan Barton，1925-1976），美国女演员，以出演《天使与魔鬼》（Angel and the Badman，1946）知名。样子很像《白昼夫妻》（Day Time Wife）①《白昼夫妻》（Day-Time Wife，1939），喜剧，格雷戈里•莱托夫（Gregory Ratoff）导演，泰隆•鲍华、琳达•达内尔、沃伦•威廉（Warren William）主演，福斯发行。时代的Linda Darnell，②Linda Darnell（琳达•达内尔，一译玲达•丹奈尓，1923-1965），美国女演员。1939年出演第一部电影，在出演《除却巫山不是云》后崭露头角，而《红杏出墙》（Unfaithfully Yours，1948）等片让其备受好评。眼睛亮晶晶，水汪汪，很是可爱。晚上穿了羊毛衫，盖了大衣而睡，第二晚穿了sweater而睡。当天下午见了李Fu Ning，你和钱学熙曾提起过的人，果然恶劣……[此处有一行字原稿不清]，不肯帮忙，不高兴的样子。还有一位，矮小异常，吴志谦，比较有热诚，大约你也知道他的来历，Li钻在language，oldEAxel’s Castle（《阿克瑟尔的城堡》），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1895-1972）的论文集，该书分析了法国象征主义的发展及其影响。nglish里面。Yale比较守旧，出来的人，没有什么人才。

翌晨（十日，元旦）见了Brooks，见了Director of Graduate Studies，Dr. Robert Menner，他代我计划这学期弄拉丁、法文，选两门课。我大约预备选Poetic Tradition of Renaissance和17thC周班侯，夏济安中学同学。entury Literature或English Drama；Brooks在Yale没有势力，开了一门二十世纪文学，下午听了他一堂（Yale都是Seminar，先生学生围坐长桌，每星期两小时聚一次），Brooks脸较黄，风度、说话很像周班侯。③周班侯，夏济安中学同学。开始讲T.S. Eliot，assigned参考书有Matthi，④AMatthi（Matthiessen麦西生，1902-1950），美国文学批评家、政治评论家，哈佛大学教授，后因思想左倾及性向，跳楼自杀。着有《美国文艺复兴》（American Renaissance）等。xel’s Castle，⑤Axel’s Castle（《阿克瑟尔的城堡》），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1895-1972）的论文集，该书分析了法国象征主义的发展及其影响。Eliot’s Selected Essays⑥艾略特的《文选》（Selected Essays：1917-1932），收集了作者1917年后写的批评文章，有《传统与个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和《批评的功能》（The Function of Criticism）等名篇。等。我不预备再花功夫在现代文学上，每星期预备旁听，不预备选课（Yale每个course都是一年制，上半年讲了海明威，Faulkner，⑦Faulkner（William Faulkner，威廉•福克纳，1897-1962），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人物，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代表作有《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我弥留之际》（As I Lay Dying）、《去吧，摩西》（Go Down，Moses）等。Yeats，⑧Yeats（William Butler Yeats叶芝，1865-1939），爱尔兰诗人，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学期预备讲Eliot，Joyce，⑨Joyce（James Joyce，詹姆斯•乔哀丝，1882-1941），爱尔兰作家、诗人，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人物，著有《都柏林人》（Dubliners）、《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ng Man）、《尤利西斯》（Ulysses）、《芬尼根的守灵夜》（Finnegans Wake）等。Auden）。Ransom认为Yale的好人是René Wellek，⑩René Wellek（威勒克，1903-1995），美国比较文学家、文学评论家，生于维也纳，1939年移居美国。长期任教于耶鲁大学，是美国比较文学的奠基者。与沃伦合著有《文学理论》（Theory of Literature），个人力作为多卷本巨著《近代批评史》（A 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其中夏志清的三位恩人，燕卜荪、蓝荪、勃鲁克斯都有专章论述。Brooks，Pottle；⑪ottle（Frederick A. Pottle，1897-1987），美国学者，英国18世纪传记作家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研究专家，编辑并出版鲍氏信札，著有《詹姆士•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The Earlier Years，1740-1769）。Wellek是比较文学的主任，选他的课非通法德文不可；Pottle教十八，十九世纪，下学期预备选他。Yale对MA不感兴趣，所以我也是Ph.D.的candidate，非通过三门，德，法，拉丁的考试（读过四门graduate course即是MA了），这学期和这暑期只有拼命读language，以期三年得到degree。Kenyon School of English恐怕不能回去；Kenyon School讲poetry的有Ransom，Empson，Brooks，Austin Warren，⑫ustin Warren（奥斯汀•沃伦，1899-1986），美国文学批评家、英文教授，与韦勒克合着《文学理论》。Matthiessen，novel的有Tate，Richards，Chase，⑬hase（Richard Chase，1914-1962），美国学者，着有《美国小说及其传统》（The American novel and its Traditon）、《艾米丽•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等。drama，Eric Bentley，⑭ric Bentley（艾瑞克•本特利，1916-？），美国剧作家、批评家、翻译家和编辑。着有《作为思想者的剧作家》（The Playwright as Thinker：A Study of Drama in Modern Times）、《一个世纪的英雄崇拜》（A Century of Hero Worship）等。大可一听，现在说不定。Brooks，Tate，R.P. Warren都是Ransom的学生，Ransom可称是南方的领袖了。

今天我找了半天房子，到了一家Mrs. Tilson，认识张芝联，她曾来过中国，也有两个中国房客。我的房太小，一只床以外，没有东西可置。房租极廉，一月$16，可是地点太远，出脚不便。下午找到一家Catherine O’Brien，一位七十七岁的old maid，房间还宽敞，每周$5.00。除了老太婆喜欢讲话外，其他没有什么麻烦，已经搬进；房间很暖和，写字台，两口橱，住在二楼，底层和三楼都被租出（夫妻俩），将来再找更好的房屋。地址是c/o Mrs. Catherine O’Brien，168 Mansfield Street，New Haven，Connecticut，离学校尚近；美国不断地下雪，在Kenyon四周天天雪白，New Haven路上相当难走。

明后天预备听课，星期六正式选定课，学费$250（Kenyon $250，Oberlin $150，Kenyon小大学中算是最贵族了）。今天年初二，元旦，大年夜家中想热闹，玉瑛妹想好，一定很快乐。陈文贵的股票在Gambier时已由银行代为打听，结果是该公司早已改组，老股票不值钱（见附函），一千元值三元六角，五百元仅值一元八角，不知陈文贵要不要这两元美金，不然我也懒得去追回了。violin弦线各事定当后再办不误。这几天有许多手续表格要填。Yale建筑很美观很massive，气派同小大学不同，而且很一致，图书馆极大，尚未explore。这次来Yale，虽然作风守旧，我并不regret，在大地方可保持我的anonymity & independence（无名与独立），对我个性较适宜。Miss O’Brien九时许已入睡，晚上可静静地读书。

近况如何，好久未接信，甚念。有何计划，希望最近接到你的信。上海新近演些什么影片？父母亲大人想好。除了最近冷了两天外，其它一切如常，望家中勿念；即请

年安

弟志清上匆匆

二月十二日晚

郑之骧、胡世桢已返沪否，念念。

Ransom每天忙着读投稿来的short story，K.R.每期有一篇short story并不特出。如有写好的短篇小说，不妨寄来，寄给Ransom看，你取的希望很大也。

10、夏济安致夏志清（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一日）

志清弟：

近日想已搬入耶鲁，生活可渐趋正常。我今晚搭秋瑾轮北上，再南来至少在半年之后。此次南来，可说是做一个试验，对北方有无留恋？南方生活能否适应？试验结果是我认为我可以离开北方了。新年里到无锡去过一次，江南大学看过后给我的印象不甚佳。新造的房子四幢：一所大约及红楼一半大的大楼，两座学生宿舍，一座学生饭厅，地方似乎不大。单身先生可以住在梅园，但我想起乡居生活总觉得有点可怕，把先生学生放在乡下，用意似乎让他们少接触物质引诱，可以专心研究。事实上不过增加他们的无聊，读书更提不起精神，一天到晚多半想的是如何kill time。尤其是学生年青力壮，精神无处用容易起风潮，更容易想出些游艺活动来瞎消遣，先生住的近，常常躲不开，给他们拉进去一块闹。此外有一部分更是整天找人聊天，多数人都是等着领薪水后进城：身在乡村，心在都市。我以前在呈贡住过，如果到江南大学来，这种经验会重复。人生本是无聊，在乡村则体会益切，乡村风景之美是给久住都市的人在旅行时欣赏的，久住乡村的人往往并不觉得。所以我看过江南大学之后，很不想去，但北大生活既然亦乏味，不妨换换试试。在无锡有几个moments，我太怀念北京地方气象之宏大，无锡是个俗气的upstart小城，街道还不如苏州整齐，人可比苏州来得挤。我还没有说煞，这半年内如有别的更好的机会，我可能不去江大，大致北大是脱离定的了。郑之骧在光华教两班[此处有一英文字，原稿不清]，还在中学兼课，因光华钱少，非兼不可。他暑后进江大可说已成定局。江大待遇其实并不好，我本月份在北大可拿的六百万，在江大则可有千二百万，但同是荣家所办的纱厂待遇可以好得多。纱厂是用薪水乘生活指数的，上海生活指数约近十万倍，如果薪水三百元，便有三千万了。上海有好些机关都是乘生活指数发薪的，有些私立中学教员专任月薪亦可在二千万元以上。

《卡氏兄弟》读完大为佩服，是我生平所读之最好小说也。《罪与罚》为一神经质brooding青年之故事，并不十分了不起，《卡氏兄弟》则于“贪嗔痴”描写发挥淋漓尽致，终不离人生之真，确是杰作。陶氏角色都非常articulate（能说会道），故事差不多都在对白中进行，很不容易。陶氏intellect之高与感情之深刻丰富确超出一般小说家，而可与莎翁媲美。三兄弟中，我顶喜欢Dmitri，他是真noble，Alexey纯是好人，不大有趣，Ivan我不大了解。陶氏对于Ivan似乎尚未能把握得住，Ivan与Dmitri之间的对白太少，我认为是美中不足，他们两个如果一对一的多说几句话，小说可以更紧张。我以十六万元钱买了一部翻版的War & Peace，预备带到船上看。

在上海看了七次京戏，八次电影，认为京戏已无看头，到北京后要少看了。电影亦没有看到什么好的（阴历新年五家头轮都映五彩歌舞片），但碰到好片子的机会比碰到好京戏的多，还是多看电影的好。别的抵平后再谈。即颂

春安

兄济安上

二，二十一

[又及]父亲精神很好，我见后很欣慰。玉瑛已开学，我附上你近影数帧。

11、夏志清致夏济安（一九四八年三月六日）

济安哥：

二月九日、二十一日来信，都没有作覆，实在太忙，抽不出空。想已安抵北平。来Yale已有四星期，选了两门课Charles Prouty：English Drama-一六四二，Louis Martz：Poetic Tradition of the Renaissance，①Charles Prouty（查尔斯•普罗迪，1909-1974），专治莎士比亚时代及其前后的戏剧。Louis Martz（路易斯•马兹，1913-2001），耶鲁大学英文教授，主编耶鲁版《摩尔全集》（Yale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St. Thomas More）。都非常忙，加以中途插入，有许多应看的参考书未看，法文也是少半年，两星期内总算把发音弄清楚，不久或可赶上补习班的reading。旁听的Brooks的二十世纪文学，讨论Eliot的poetry，这course轻松异常，Eliot的作品和批评他的书加起来没有多少。Brooks为人和善，assignments不多，所以学生特别多。Renaissance这门课较麻烦，因为所读的poetry都要到图（书）馆去看，闭了口读诗，已经cover Venus & Adonis，②Venus & Adonis（《维纳斯和阿多罗斯》），莎士比亚诗歌，写于1592-1593年间，情节系根据奥维德（Ovid）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部分段落写就。Marlowe & Chapman：Hero & Leander；③Marlowe（Christopher Marlowe克里斯托弗•马洛，1564-1593），文艺复兴时期英国剧作家和诗人，翻译过罗马诗人奥维德的爱情诗，着有戏剧《帖木儿》（Tamburlaine）。Chapman（George Chapman，乔治•查普曼，1559-1634），英国剧作家、翻译家、诗人，马洛好友，因翻译荷马史诗而知名。Hero & Leander（《希罗与利安德》），马洛未完成作品，后由查普曼完成，来源于希腊神话中希罗与利安德的故事。Drayton：④Drayton（Michael Drayton，迈克尔•德莱顿），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人。Endymion & Phoebe，The Man in the Moon；George Sandys：Translation of Ovid’s Metamorphosis（读几 books），⑤George Sandys（乔治•桑兹，1577-1644），英国旅行家、诗人。桑兹于1621年出版了奥维德《变形记》的部分英译，至1626年完成。奥维德（Ovid，公元前43年-公元17/18年）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原系拉丁文叙事长诗，由15卷组成，其故事取材于于创世纪至西泽（Julius Caesar）之间的历史。England’s Helicon（第一百五十首），接着要读Sidney： Arcadia⑥Sidney（Philip Sidney，菲利普•西德尼，1554-1586），英国诗人，代表作有《为诗辩护》（The Defence of Poesy）、《阿卡迪亚》（The Countess of Pembroke’s Arcadia）等。《阿卡迪亚》完成于16世纪末期，有新旧两个版本。等等pastoral poetry。每两星期写一篇paper，前天写了一篇十页paper，夜三时入睡，这只course算是难的。Prouty剑桥出身，在Bono，F.L. Lucas⑦Bono，不详。F.L. Lucas（卢卡斯，1894-1967），英国文学评论家、诗人、小说家，曾于剑桥大学国王学院任教。那里读Elizabeth Drama，本人man of the world的样子，着重scholarship，四星期内从亨利六世起至亨利五世止的history读完，莎翁的romantic comedies也研究完毕；text用不到细读，多看研究性的参考书，如Tillgard：Shakespeare History Plays等等；⑧Tillgard（Eustace Mandeville Wetenhall Tillyard蒂尔亚德，1889-1962），英国古典学者，曾在剑桥大学任教，代表作为《伊莉萨白时代的世界图景》（The Elizabethan World Picture）。Shakespeare’s History Plays（《莎士比亚历史剧》）一书考察了莎士比亚将传统资源与大众戏剧史结合起来的方式。接着要研究Revenge Tragedy：Hamlet，Chapman的Bussy D’Ambios等。①①The Tragedy of Bussy D’Ambois，是乔治•查普曼1603—1607年写就的雅各布宾时代舞台剧，其风格介于悲剧与当代历史剧之间，被认为是查普曼最好的戏剧。Jacobean drama重要的我都已读过，以后反而轻松些，要写一term paper；Prouty以为我Jacobean drama既然很熟，反而要我研究早年Elizabeth drama，tentative subject，George Peele。②George Peele（乔治•皮尔，1556-1596），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大学才子派”诗人和剧作家，据称与莎士比亚合作创作戏剧《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代表作有《巴黎的传讯》（The Arraignment of Paris）、《城堡之战》（The Battle of Alacazar）等。

前几星期还有一事很忙：预备德文。我在Oberlin，Kenyon忙着看modern criticism，德文又搁了好久，直等到Yale接洽有面目时，开始温习。我答应Menner（研究院英文主任）三星期后考德文，所以每逢星期六、日读德文，图书馆内借了一本德文莎翁时代戏剧史读。这星期二已考过，翻译两页德文，一篇关于一位theologian（神学家）的传，一篇莎翁的criticism，关定两小时，一小时半就给我译完，及格pass，算了了一桩心事，从此德文算是丢开。Menner教old English，Middle English，很注重德文，初来的人总是擅法文而德文不佳，美国学生也是如此，我的case较unusual。Menner代我[订]的计划：这学期读两门（算一只year course），补习法文；下半年读三只course，在Yale College选一只拉丁，四只year course得到MA。MA只要德法二者取一，加初级拉丁，我德文及格，MA的degree是很平稳可得了。Ph.D.要德、法、拉三门都通，另有requirements，至少关于old English要读两门，相当顽固而strict。假如有余力读Ph.D.我不预备在Yale念，Philology所花功夫太多。四星期来，读了很多书，逢到未听见的name，未听见的好书，这种经验已好几年没有了。虽然要看的书太多，又多略读，把本人的critical judgment抹煞，可是我认为很有益处，虽然把整个material digest，是在回国后的几年（正像初毕业后的两三年，把沪江所读的全部消化一样）。我怀疑为什么一般留学生程度如此恶劣，在大学校出来的应该很competent，应该书名知道得极多，至少足够同钱锺书攀谈。

同系的中国人有李赋宁、吴志谦。李赋宁对language相当有天才，在国内时法文很好，到Yale后德文、拉丁也弄了一下，两年中尽读old English、Modern English，加了一只Pottle的Age of Wordsworth，读的course都是准备Ph.D.的，可是得到degree还须两年，所以今夏要回国了。预备在清华offer Old English和History of English Language，对于文学则无根底。中国的教授中，他最佩服吴宓。③吴宓（1894-1978），字雨僧，陕西泾阳县人，学者，曾任教于东南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西南师大等校，参与创办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编《学衡》杂志。代表作有《吴宓诗集》、《文学与人生》、《吴宓日记》等。回国后准备结婚。另一位吴，身材矮小，发音奇劣，是武汉送出的，那年他出洋时别的教授把[都]保举他，独朱光潜④朱光潜（1897-1986），安徽桐城人，美学家、翻译家，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代表作有《诗论》、《西方美学史》等，翻译了克罗齐《美学原理》、柏拉图《文艺对话集》、黑格尔《美学》等重要哲学、美学著作。反对，保举徐世诏，所以对朱很有grudge。他的乐趣似乎是回国后开courses，他读的倒是literature course，今夏也要回国。Harvard英文系晚近没有中国人，芝加哥有周钰[珏]良，⑤周珏良（1916-1992），学者、翻译家，1947年留学美国芝加哥大学，1949年回国任北京外国语学院英文系教授，著有《周珏良文集》，主编有《英国文学史》、《英国文学名篇选注》等。哥伦比亚人较多。Yale上课都是seminar，围坐长桌，一星期meet一次，二小时，所以上课消耗的时间不多。常常到rare book room去读原本的poetry，十六、十七世纪的书，原来book owner的签名的ink却已淡了。Yale有Elizabeth Club，珍藏本极多，室外挂了一张五彩夺目真正伊利莎白女皇的画像。

Kenyon送来了Kenyon School的bulletin，我很想暑期休息一下，多读一些法文，可是不好意思，大概为[会]是要去，预备读Brooks’s Milton；Ransom和Empson的courses在一个时间，两者取一。回国后多anecdote的资料，大critics却[都]已会过了。一百元的学费或者也过[可]免去。Ransom为人很好，肯把自己的功夫花在学生身上，他的记忆力平平，scholarship也够不上Yale的水平，对于verse和metric的研究却特有心得。Brooks讲Eliot也有不明了的地方，Ransom讲Hopkins①Hopkins（Gerard Manley Hopkins霍普金斯，1844-1889），英国诗人，著有《诗集》（Poems），死后获得盛名。霍普金斯对晦涩句和复合隐喻的运用启发了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和其他玄学派诗人。也有不明了的地方，弄modern poetry中国人不比外国人有任何disadvantage也（to encourage袁可嘉）。还有钱学熙的专门看批评书实在不好算研究学问，假如真的写东西，非得要有实学不可。

决定脱离北大，甚好；没有更好的机会，还是劝钱学熙同进江南大学。北大的教授，学问如此恶劣，受他们委屈，犯勿着，我相信江大英文系可以办得很好。离上海近，小学时旅行无锡，给我印象很好。读《卡氏兄弟》与我同感，甚喜，陶斯托夫斯基却为世界第一小说家，我想写短篇小说后寄给Ransom是个好办法。[此处涂去一行]翻翻去年名著Sexual Behavior of the Human Male，②Sexual Behavior of the Human Male（《人类男性的性行为》，美国学者阿尔弗雷德•金赛（Alfred Charles Kinsey）著，连同另一书《人类女性的性行为》（Sexual Behavior of the Human Female），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十八岁至二十岁结婚的，每星期intercourse有数十次之多，以后递次减少，迟一年结婚，就放弃一年nature给予的privilege；早婚的快乐我们是不会有了，可是不应当拖延得太迟。我的立场你一定会责备，在国外一无同女人接触，对sex观点愈来愈naturalization。在Kenyon时思路空闲时也会去到sex一方面去，来Yale后，功课太忙，passion全被annihilate（消磨）了。

每天吃饭在Graduate Hall，九元一星期，同ignorant老太婆住在一起，有时相当讨厌，可是还算便利。自从我送她一些东西后，每晨总预备些咖啡，可以减少我breakfast的困难。住所到校约一刻钟，Yale建筑都很高大，一律style很是美观，同小大学不同。中国学生（每天吃饭时见面）都非常的瘦，我还没有瘦，可是慢慢地也会瘦下去。Yale的什么书只要order，我买书花钱不少，二年的训练将incapacitate（不适合）我到政商，prospect只有教书，回国后有什么change难说。

电影看了一张adult entertainment Road to Rio，③Road to Rio（《里约之路》，1947），喜剧电影，诺曼•Z•麦克李欧（Norman Z. McLeod）导演，平•克劳斯贝（Bing Crosby）、鲍伯•霍普（Bob Hope）、多萝西•拉马（Dorothy Lamour）主演，派拉蒙影业出品。昨晚看了张Adam had 4 Sons，④Adam had 4 Sons（Adam Had Four Sons，《亚当有四子》，1941），浪漫剧情电影，格雷戈里•莱托夫导演，英格丽•褒曼、沃纳•巴克斯特（Warner Baxter）、苏珊•霍华德主演，哥伦比亚影业发行。褒曼的旧片，其中Susan Hayward⑤Susan Hayward（苏珊•霍华德，1917-1975），美国女演员，1958年因出演《我要活下去》（I Want to Live!）而获得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很淫荡。罗常培见过一次，实在没有功夫交际。饮橘汁，抽香烟，喝咖啡，有时吃糖，各种方法，所以不感疲劳。晚上十二时 ——一时入睡，早晨八点半即起身了，对Yale Scholarship的训练，没有任何regret。一路想风平浪静，上次信中的照片很给我一些surge of emotion，祝好，即请

春安!

弟志清顿首

三月六日

夏济安（一九一六-一九六五），原名夏澍元，夏志清的哥哥。曾任教于西南联大、北京大学、香港新亚书院、台湾大学，一九五九年赴美，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加州柏克莱大学从事研究工作。著有《黑暗的闸门》、《夏济安选集》、《现代英文选评注》等著作。

【编注者简介】王洞，夏志清夫人。季进，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夏志清（C.T.Hsia，一九二一-二〇一三），美国耶鲁大学文学博士，曾任教于北京大学、美国密歇根大学、纽约州立大学、匹兹堡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高校，著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古典小说论》、《夏志清论中国文学》等一批影响深远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