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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世景中的风雅颂诗
——评海男长诗《穿越西南联大挽歌》① 李森主编:《学问》2015年第1卷,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5。

2015-03-29

东吴学术 2015年5期
关键词:黑颈鹤微澜西南联大

王 新

茫茫世景中的风雅颂诗
——评海男长诗《穿越西南联大挽歌》①李森主编:《学问》2015年第1卷,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5。

王新

本文深入揭示了教育的诗性本质,即观照细节与眺望远境的两厢合一,彰明了西南联大教育创造力之源的温润诗性本质。在这样的视域下,文章评析了海男长诗《穿越西南联大挽歌》的风雅出采处与陷落处,以期为类似重大历史文化题材的长诗创作,提供有益镜鉴。

教育的诗性;细节直观;浑茫远境;西南联大教育;海男

海男是个耽溺的诗人,耽溺于一脉情愫,耽溺于几星回忆,耽溺于数痕梦影;所以她的情感的泉澜,常常推荡着语言,顺着耽溺的藤蔓,蔓延、缠葛、铺张,网织出迷离灵烁的“巫性之美”。然而,在我,我深赏其单纯之美,看看《看纳帕海,看晶莹之微澜》:②海男:《忧伤的黑麋鹿》,第205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

纳帕海在迪庆,在几个峡谷之间

被牦牛、草甸、奇异的雪峰所拥抱

坐在纳帕海看水,看晶莹之微澜

看我的眼泪怎样从面颊滚落再滚落

沿纳帕海水岸走,会遇上沿途的黑颈鹤

遇上黑颈鹤在水边的漫步

遇上黑颈鹤扑入纳帕海的游姿

遇上黑颈鹤满怀喜悦地与水中微澜的游戏

纳帕海之外,是被鹤唳所歌咏中的物事

这首诗何其单纯,写纳帕海的微澜,写黑颈鹤及青稞架,平叙,白描,清素浅浅,即或有些用辞,稍嫌坚硬,但毫不损伤其盎然诗性。

直抵蓝色地平线的青稞架,在春秋之间

变成了金色的一幅帛锦。而在春秋之下

也正是纳帕海以微澜显形露相的时刻

看纳帕海,看一只黑颈鹤飞远又飞近

看微澜,于是,偶然降临,凌晨在黑夜之后已降临

风神降临,冰雪就降临

在这里,我想讨论一下诗性,抛开诗歌形式上的意象锤炼、结构凝练与内在韵律生发流转,从内容上看,我以为,一首好诗的诗性,应该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对物事细节鲜活地直观;其二对浑茫远境①王新:《诗画乐的融通》,第36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不经意地眺望。海男的这首诗,正富润此两点:与黑颈鹤游戏的纳帕海的晶莹的微澜, 烂若金帛的青稞架,飞远又飞近的黑颈鹤,皆鲜活楚楚,摇曳曲折;而“看纳帕海,看一只黑颈鹤飞远又飞近/看微澜,于是,偶然降临,凌晨在黑夜之后已降临/风神降临,冰雪就降临”,是诗人不经意的一瞟,毫不着力,轻松接通了关于命运、关于神秘的浑茫远境。再想想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昨夜风雨落花的鲜活浏亮;风雨落花背后、天人感通的浑茫远境,水乳浑融地呈现在明净的诗境里,亦可验证此诗学原理。

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古今中外的教育,本质上皆深富诗性。在这里,要言明,我不是谈论“诗教”,而是倒过来,要阐发与言明教育的诗性。

教育的诗性

雅斯贝尔斯指出,“所谓教育,不过是人对人的主体间的灵肉交流活动(尤其是老一代对年轻一代),包括知识内容的传授、生命内涵的领悟、意志行为的规范,并通过文化传递功能,将文化遗产交给年轻一代,使他们自由地生成,并启迪其自由天性”。②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第3页,邹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换句话说,教育即是以人类文明的知性智慧、德性智慧与诗性智慧,启明、点化与引领受教育者的天性,使其在自己的根上,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而所有人的天性,有发扬的一面,故而需要启明;也有沉沦的一面,所以需要引领。

纵览古今中外的古典教育、现代教育,要实现对教育者天性的启明与引领,使其自我生成,一般来说,皆须双管齐下:其一对日常细节熏习与浸润;其二对浑茫远境兴发与振拔。前者指向日常细节的生动意象,落实而安稳;后者指向超越庸常的浑茫远境,关联道(中国)或神(西方),超逸而辽阔。两者应处在相辅相成的张力分寸中。从教育的内容而言,知性智慧、德性智慧与诗性智慧,三者都各个包涵着实现这两途的质素。至此,教育的诗性本质,就十分清晰了。

我们不妨再引用一下中国教育史上最浸润诗性的一个案例,《论语•公西华侍坐》载,暮春的一天,孔子问及弟子们的志向,诸多弟子都有澄清天下的抱负,独有曾点,不紧不慢,说他乐于在这草长莺飞的春光里,来一次春游,“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立时颔首嘉许,“吾与点也”。这个绝佳的案例,教育的诗性本质,得以鲜活呈现:既落实于春光春色气韵生动的意象,又指向参赞天地大化的辽阔远境,所以一向一本正经的朱熹,都对此念念不忘,“曾点见得事事物物上皆是天理流行。良辰美景,与几个好朋友行乐。他看那几个说的功名事业,都不是了。他看见日用之间,莫非天理,在在处处,莫非可乐……且看暮春时物态舒畅如此,曾点情思又如此,便是各遂其性处……曾点气象,固是从容洒落”。

更值得指出的是,一一六七年,朱熹与张栻在湖南岳麓书院会讲时,“忆昔秋风里,寻盟湘水旁”,曾兴致勃勃地为岳麓书院的多处风景园林景观重新命名,其中就有“咏归桥”。美国学者就此研究,得出结论:岳麓书院的风景园林景观,精微地担荷着宋代理学家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教育功能。③王新:《诗画乐的融通》,第36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一鉴方塘、半川暖风、一弯小桥的教育,无疑正是中国教育的诗性灵魂。

至于主要以悲剧与史诗净化、升华人性的西方古典教育,其诗性本质,可不赘述。

西南联大教育的温润诗性

西南联大,作为中国教育史上惊采绝艳的篇章,其成功处,除了冯友兰在纪念碑辞中所归纳的“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之外,我以为,最重要的是,其最淋漓尽致地回归与发扬了教育的诗性本质。

诗性是创造力之源。

西南联大自北平而长沙,自长沙而昆明,自昆明而蒙自而昆明而缅印,堪称教育史上的万里长征;这群“在路上”的知识分子,在中国知识人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一群,他们逃难、学习、调研、救国,灾荒离乱,国恨家仇,柴米油盐,他们是最接地气的一群;他们远远地走出了书斋,走出了风黄的高头典章,而是最真实、最结实、最平实地亲近、体贴与摩挲了中国日常生活的一切细节;他们把自己的知识、思想和信仰,深深扎根于这厚实的中国日常生活细节中,由此获得了郁郁葱葱的创造力。西南联大师之众,人才之盛,成果之硕,举世共瞩。举另一反例,有统计表明,西南联大经济学系教师,多数留洋,在全校,西学实力最雄厚,但原创性学术成果最少,根本在于,照搬西学理论,不与地方性经验、传统融合转化,乏地气。①易社强:《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第144-151页,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

另一方面,西南联大的师生于日常生活中,长思兴发与振拔,捐躯赴国难,烽火传文脉,风雨存道统,以及所有知识内部自身的引领与升华力量,都为他们打开了知、情、意上的浑茫远境,所以他们的教育生活涌流出勃郁的诗性。有钱穆笔记为证:其时,他正蛰伏在宜良乡下一隅,写《国史大纲》,他在笔记中,如是描述自己的居处,“院子有一白兰花树,极高大,春节花开清香四溢。道士采摘去赴火车站,有人贩卖去昆明。张妈以瓶插花置余书桌上,其味浓郁。楼下阶前流泉,围砌两小潭蓄之。潭径皆两尺许,清泉映白瓷,莹洁可爱,张妈以中晚两餐蔬菜浸其中,临时取用,味更鲜美……”如此文字,自有韩柳气格,但更富生活滋味,然诗意襟度,诗性意境,随手剪裁皆是诗。

当然,对西南联大教育温润诗性地表现与总结,汪曾祺最是只眼独具,看看他笔下的晚翠园曲会吧:腴润婉丽,百转千回;读读他在文章结尾,揭示的真谛吧:“参加同期曲会的,多半生活清贫,然而在百物飞腾,人心浮躁之际,他们还能平平静静做学问,并能在高吟浅唱、曲声笛韵中自得其乐,对复兴民族大业不失信心,不颓唐,不沮丧,他们是浊世中的清流,漩涡中的砥柱。他们中不少人对文化、科学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安贫乐道,恬淡冲和,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优良的传统。”②汪曾祺:《人间有戏》,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

为风雅赋诗

八载笳吹弦诵,风雅未辍,西南联大蓄积了丰盈充沛的诗意,只等待那么一个人,一首诗。这个人终于出现,她带着榴花摇曳的炽热与忧郁,敏感与魅惑,带着一首风雅颂诗,她就是海男。海男的《穿越西南联大挽歌》,是第一首真正为教育所赋的长诗。

诗人深契教育诗性的两端入思,一方面,她穿越历史的烟云,化身为诗中身穿蓝花布裙、圆口布鞋的女学生,舒活身心,开放感官,尽量经验与铺陈诸多西南联大的日常生活细节:装着书卷的褐色皮箱、奔逃中呼啸而来的子弹、校舍土墙上的胚芽、空中的警报、浦江清的家书、梁思成的居所……这些弥漫着乱世边城昆明生活气息的细节,为诗性地潋滟流淌,为西南联大教育史诗地纵横舒卷,牢固奠基。另一方面,如诗中所言:

我身体中所接受的教肓告诉我说

在这茫茫的世景中

惟有从低处到高处

再从高处到低处的人生境遇

值得我们去倾力相爱

诗人一直在倾力追寻“从低处向高处”的振翅飞翔,所以她写到,“在触须下,那些悄无声息的精灵之魂/正牵我,勇敢地去飞扑/啊,苍蝇和蝴蝶的飞行,哪一种飞行更美更辽阔”,所以她还说,“我身体中所接受的教育告诉我说/生命是值得瞩目的/它也许是波澜和荒草相互缠葛之心/然而,它至始至终有一个飞的理由”。为了书写与复活西南联大高蹈的教育远境,诗人从多如沙粒、多如树叶的日常庸常细节中,振拔而出,自然生发了多次遥望星空的意境,设置了参军慷慨赴国难的情节,甚或卒章处,燃烧了闻一多先生民主涅槃的一团火焰。

应该说,这是一首体现海男雄心与抱负的诗篇;我们熟知海男惯常个人主义色彩浓郁、梦呓式的诗歌风格,但从长诗《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缅记》、《古滇国书》开始,我们可以发现,海男的诗思的触角开始向越出自身的梦影,向更辽阔、更深邃、更芜杂的公共历史事件、事境,蔓延,缠绵,裹卷;而且她有天分把坚硬而辽阔的公共人事,自然转化为属我的绮丽迷柔巫魅幢幢的“海男式”诗境,这在前两首长诗中,皆有出色表现。

这一次,海男向更辽阔的西南联大教育史境进发。也许是由于教育与文化的障壁,也许是诗人出于对学术与大师的敬畏,这一次,诗人似乎未能耸身摇落,妖娆舒展,所以诗中一端对日常细节观照,似可更为曲折、细腻与摇曳,诗味会更浓;另一端,对教育与文明远境眺望,尤其是对诸多学术大师背后牵连的千古文心、文脉与文道,亦可更透入一层,以接通更为宏大浑茫的文明远境。当然,向这样宏大远境的腾越,最有力的方式,是通过锤炼精粹的骨架结构实现,一般而言,这是史诗的使命了。

尽管如此,《挽歌》仍然是一首茫茫世景中为风雅而歌的瑰丽颂诗。

王新,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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