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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别金斯基著《一周间》的接受研究
——以英、日、中的国际传播为视角

2015-03-29岛村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塞姆戴望舒革命

岛村 辉

(菲利斯女学院大学 日本文学科,日本 横滨 245-8650)

李别金斯基著《一周间》的接受研究
——以英、日、中的国际传播为视角

岛村 辉1

(菲利斯女学院大学 日本文学科,日本 横滨 245-8650)

现今,苏联无产阶级文学家尤里·尼古拉耶维奇·李别金斯基的处女作《一周间》已经很少有人阅读,但在1922年发表时,则被认为是代表新生苏联的文学,受到了高度评价,并被译为英语,以及日语、汉语等亚洲语言,被广泛阅读。那么,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家是如何接受该作品的?日本的池谷信三郎和中国的戴望舒尽管对无产阶级文学有所共鸣,但原本是立志从事一战后的现代主义的文学家,是出于什么原因译介《一周间》的?笔者曾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探讨。本文将在此基础之上,详细论述英国的亚瑟·兰塞姆和中国的鲁迅、蒋光慈等对《一周间》的接受情况,并对该作品的国际传播状态、接受者的接受偏差,以及差异形成的原因进行考察。

一周间;亚瑟·兰塞姆;鲁迅;蒋光慈;小林多喜二

一、井上厦的《一周间》与《组曲虐杀》

苏联无产阶级文学家尤里·尼古拉耶维奇·李别金斯基(Yuri NikolaevichLibedinsky,1898-1956)于1922年发表了处女作《一周间》(Nedelya)。当时,作为代表新生苏联的文学,该小说受到高度评价,并被译为英语,以及日语、汉语等亚洲语言,被广泛阅读。然而如今,作品发表90多年后,可以说一般的文学读者对该小说及其作者都知之甚少。即使对于专门研究小林多喜二等无产阶级文学的笔者而言,尽管很久以前就读过这部作品,但长期以来从未有过对此进行研究的念头。

促使笔者重新关注李别金斯基小说的契机,是小说家兼剧作家井上厦同名小说《一周间》的刊行。井上厦于2010年春天去世后,新潮社在同年出版了其小说《一周间》。井上生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剧作为《组曲虐杀》(2009年初演),该剧以无产阶级作家小林多喜二及其周边人士为登场人物,融入了作者对多喜二和当时无产阶级文学家的文学观、政治观、甚至人生观的认识,属于井上式的评传剧。在该剧首演过程中,作者开始了与疾病斗争的生活,直至离世。

井上的小说《一周间》,自2000年起断断续续在《小说新潮》杂志上刊载,尽管最终于2006年登载完毕,但井上生前并没有对此进行修改和推出单行本。这部小说的内容大致如下:在“满洲事变”后的非常时期,小松修吉受潜入日本共产党中央执行部的警察间谍M的奸计迷惑,被捕后宣布脱离共产党并追随M前往“满洲”,战后却成了俘虏。1946年早春,小松在“满洲”的黑河被远东红军逮捕、移送到了哈巴罗夫斯克收容所。其间,小松受命整理逃跑未遂的原陆军军医入江一郎的手记,却从入江那里秘密得到列宁年轻时的信件。列宁的背叛与革命的没落在信中昭然若揭,修吉以这些具有爆炸性的信息为最后赌注,开始了他一个人的反叛。

引起笔者注意的是小说的题目《一周间》。作品以苏联为舞台背景展开,不禁让人想起了李别金斯基的同名小说,以及小林多喜二曾几次提及该作品的事情。而井上连载《一周间》的时间,正好与其希望为小林多喜二的生涯写评传剧却始终未完成的时间相重合。由此可见,极有可能是,井上为了创作评传剧,在收集有关多喜二的资料过程中,发现了多喜二对李别金斯基的关注。因此,《组曲虐杀》与井上所阐释的多喜二言及李别金斯基《一周间》之间的关联性,便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笔者曾以此为线索,考察了下述问题:李别金斯基的《一周间》在多喜二的时代是如何被接受的;宫本百合子、多喜二是如何解读该作品的;日本的池谷信三郎、中国的戴望舒尽管对无产阶级文学有所共鸣,但原本是立志从事一战后的现代主义文艺的,具有这种背景的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译介《一周间》的呢?(島村輝,2014)另外,还结合当下的情况探讨了下述问题:如果要在当今重新评价该作品,应该将其置于怎样的阅读文脉才具有意义呢?它与井上的遗作《组曲虐杀》的创作是否相关?本文将在此基础上,详细探讨此前留下的问题——英国的亚瑟·兰塞姆和中国的鲁迅、蒋光慈等对《一周间》的接受情况,并对该作品的国际传播状况、接受者的接受偏差,以及差异形成的原因进行考察。

二、李别金斯基的《一周间》

李别金斯基的《一周间》主要描写了俄国革命动乱时期,卷入乌拉尔山附近的农民叛乱的几个共产党员形象。作品一经发表,就受到高度评价,被认为是代表了新生苏联的文学。

如上所述,《一周间》的题材和写作方法都具有无产阶级文学的特性,可以说在本质上是属于现实主义的。但作为作品中随处可见的、或者说贯穿全篇的色调之一,其感伤的、象征的描写却显示了受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别雷等以往俄国作家的影响,从这点来看,作品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俄国文学的传统。

这部作品的特色在于描写了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他们拥有各种性格和背景。即使是处于领导地位的共产党员,有的也有缺点,有的对革命事业抱有怀疑。作者甚至描写了政治部书记员马杜贤科那样的利己主义者,他加入共产党仅仅是为了确保自己的舒适地位。小说中还揭示了花言巧语的人得以成功,而理解农民、通晓工厂经营方法的人却遭受蔑视。可以说,小说毫无保留地指出了在革命中作为变革主体本应担负领导责任的共产党存在着结构性的缺陷。作品最后,虽然苏维埃掌握了权力,平息了农民暴乱,但在此过程中,小镇中主要的共产党员几乎都惨遭杀害,而书中常在幕后出没的人物——特命委员会的年轻人哥尔内哈则被选为新的议长。在今天看来,与当时常常描写类型化的革命英雄的无产阶级文学相比,可以说这是一部较为独特的作品。

三、亚瑟·兰塞姆与《一周间》的英译

如前所述,李别金斯基的《一周间》发表后大受好评,但对该作品予以关注、并通过英语最先对其进行译介的是英国记者亚瑟·兰塞姆(Arthur Ransome,1884-1967)。如今,兰塞姆作为海洋冒险儿童文学系列《燕子号与亚马逊号》(Swallows and Amazons)的作者享誉世界,但在着手创作此类作品前,他一直在动乱中的俄国和中国从事记者活动。尤其是在俄国逗留期间,遇上了俄国革命,在对此进行报道的过程中,得到列宁、托洛茨基的关照。

《一周间》的英译本A Week于1923年由伦敦的George Allen & Unwin Ltd.出版,同时附有译者兰塞姆所做的序文。该译介是在原书发表(1922年)后不久进行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译作是在原作的评价尚未形成时发表的,相关情况在译序中也有所反映。在十多页的译者序中,译者对苏俄文学的动向做了简洁而独特的介绍,并在这种文脉中记述了作品的梗概与他自己的解读(Arthur Ransome,1923:5-10)。

序文是从俄国革命与文学的关系写起的。兰塞姆认为,革命的大动乱理所当然会催生出新的文学,但这并不意味着会立刻涌现出优秀作品。革命成功后不久,虽然也有托洛茨基,以及一些纪实记者、诗人等留下了值得后人阅读的作品,但这些作者中的多数原本就具有浓厚的文人气息,不能被划入“无产阶级文艺”的范围。被称为“无产阶级文艺”的作家和作品在革命后确实出现了很多,但摆脱了陈腐凡庸的口号式表达的作品却没有出现。

革命的经历给人们带来了意识的变革,这种变革使他们从新的角度对过去的文学遗产进行重新解读和评价,但对于多数批评家而言,这只不过是对混乱现实的一种逃避。总的来说,革命后的数年里,并没有出现称得上“新文学”的作家和作品。兰塞姆(1923)认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在于,在革命前途尚不明朗的时期里,多数人都渴望和平,政府通过对出版印刷的管制,相较于文学创作更注重政治信息的传递。

这种混乱告一段落后,作为对此前管制和镇压的反动,所有领域都兴起了出版热,书店和渴求书籍的人们迅速增加。甚至连一些粗制滥造的书也从莫斯科、彼得格勒流传到柏林。其间,还出现了单凭一部作品就蜚声文坛的新作家。兰塞姆(1923)在序文中指出,《一周间》就是在这种“新”事物受到追捧的状况中出现的。

序文的后半部分是对《一周间》的具体介绍。仅仅在18个月之前还是寂寂无名的李别金斯基也是上述“新”作家中的一位。但兰塞姆(1923:10)认为,李别金斯基的观点十分单纯,即他“既完全无视将革命的一切都看做善的革命‘机会主义’,也完全无视将革命的一切都看做恶的反革命‘机会主义’”。与“描写”相比,他更重视“看见”。为此,一些共产主义者又将该小说看作是“反革命作品”。关于登场人物各自的生活和心理上所体现的这种特征,兰塞姆以具体例子进行了说明。

《一周间》以乌拉尔的偏僻地区为舞台,描写了革命现象的“内在生命”。可以说,这是兰塞姆对该作品的核心评价。作者的态度贯穿于小说的细节中。大概受到前辈作家柯罗连科(Vladimir Korolenko, 1853-1921)创作方法的影响,可以发现,比起人的活动,作者更注重精确地描写自然的变化。用兰塞姆(1923:15)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李别金斯基认识到,与革命相比较人的生命和作为是如此渺小;在不断的四季轮回和永久的太阳轮回面前,更是微不足道。”在兰塞姆看来,每个登场人物并不是单纯作为政治象征被描写的,如果予以深切关注的话,掀开政治的面纱便能看到作为人的本色,这才是作品的核心所在。兰塞姆(1923)在序文结尾写道,李别金斯基的描写是否正确,只有经历过革命的人才能判断,但不管怎么说,作品的读者基本上是年轻人,是即将成熟的人,他们只要能看到一丝光明,就会感到幸福。

可以说,兰塞姆的序文对《一周间》的解读和评价,具有一种典型性。在他看来,该作品的特点不在于它是“宣传革命”的“无产阶级文学”,而在于它虽然戴着政治的面纱,但在本质上却是着眼于表现每个人内面的多样性,表现与人类行为相比时自然的宏大与悠久的“新文学”。兰塞姆的这种看法与他的经历不无关系。尽管俄国革命爆发时,他正在俄国,并得到了列宁和托洛茨基的关照,对俄国实现社会主义抱有同情,但他毕竟与共产主义运动有所距离,也没有直接参与过革命。除兰塞姆外,凡是对俄国革命带来的变革有所共鸣、但又同时保持距离的文学家们对《一周间》的接受,都有类似的倾向,这点不难想象。

另一些极端的评价是,无产阶级文学的作家却试图将该作品解读为“描写革命、支持革命的文学”,认为它扩展了“无产阶级文学”的范围。

下面,本文将考察处于上述两种立场的中日文学者的言论,他们或对《一周间》抱有关心、或对此写过感想、或对此进行过翻译。

四、池谷信三郎与《一周间》的日译

池谷信三郎的《一周间》日译本由改造社于1926年5月出版。此后日本对《一周间》的评价,基本上是随着该译本的普及而展开和增加的。

池谷生于1900年,在旧制第一高等学校学习期间,便在校友会的杂志上发表短歌等作品,开始了创作活动。1922年,他进入东京大学学习,并于同年年底休学前往柏林大学。在柏林期间,池谷遇上了比他先到柏林的一高时代的高年级校友村山知义,受村山的影响,他开始接触欧洲艺术运动。1923年,关东大地震发生时家人遭遇灾难,池谷急忙回国。回国后的1925年,以柏林经历为基础写成《望乡》,获《时事新报》的悬赏小说奖。同年,与村山知义等人创办剧团“心座”,在筑地小剧场上演了《三月三十二日》。翌年,翻译《一周间》,由改造社刊出,村山知义负责装帧。“心座”解散后,又于1930年同舟桥圣一等人组织 “蝙蝠座”,并进行戏曲等创作。三年后的1933年,33岁的池谷死于结核病,这一年,恰好是小林多喜二被害、宫泽贤治病逝的年份,在历史上也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

关于翻译《一周间》的动机,池谷在译本的“译者序”中做了详细交代:

在异国他乡听到大地震的消息,人人心中都充满怪异的不安。于是,一行十七人穿越西伯利亚的旷野,匆忙踏上回国的路程。我便是其中一人。

俄国大革命在世界历史上永远值得大写特写,而路过大革命后的此地,这件事本身就值得好奇一番。对于以前只是在许多小说和相关的书中看过和听过的俄国,能踏上它的土地,见到莫斯科,这种经历对我而言非常难忘。

……

在柏林的宿舍中,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打开了包装纸。其中主要是列宁、布哈林、托洛茨基等人写的书。而这本《一周间》是我从中偶然发现的唯一的小说。

我停下手中的活,坐在行李箱上翻起了书页。看着看着,不可思议地就被书的内容吸引住了。不知不觉,街上的灯已经亮了,透过窗户照进房间。

就这样,这本书便成了漫长陆途中的旅行之友。在莫斯科旅店的夜灯下,我只顾看书,全然忘记了夜已深。读了几遍后,我总觉得作品中的人物都变成一个个实实在在的人,开始在我的想象里活动起来。

……

另外,这本书之所以会吸引我,是由于书中跃动着作者的温暖之心。对于乌拉尔山脚下的某荒村一星期中发生的事件,莫斯科的报纸只在边角处做了两三行的报道,而作者却以公平的、具有同情的眼光观察着这一切。因为他的公平,有些人甚至将他看作是无党派人士。确实,也许他决不是彻底的共产主义者,他为双方都流下了温暖的眼泪。(下划线部分为笔者所加,下同。)

(ユリイ・リベディンスキイ,1926:10-13)

池谷在经由俄国回国的途中,从作品中发现的是“书中跃动着作者的温暖之心”和“同情的眼光”。这引起了他的深思,使他感到小说中的人物仿佛就是实际存在的人,甚至使他产生了强烈的翻译欲望。“俄国大革命在世界历史上永远值得大写特写”,与这样记述苏联的共产主义成果相比,池谷更加关注作者那“公平的”“为双方都留下了温暖的眼泪”的态度,这与兰塞姆在英译本序言中的评价颇为相近。或许,池谷当时阅读的正是兰塞姆的英译本,他的“译者序”也是参考兰塞姆的序言写成的。但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池谷觉得这就是《一周间》所显示的李别金斯基文学的特性。作品所表现出的作者的立场,以政治的要求和老一套的批评标准是无法彻底理解的。可以说,正是作者的这种描写和立场,抓住了兰塞姆和池谷这样在情感上对左翼怀有一定共鸣的年轻文人的心。

五、鲁迅对《一周间》的认识

在中国,鲁迅很早就对《一周间》予以了关注。在《马上日记之二》(收于《华盖集续编》)的1926年7月7日的记录中,有如下记述:

这两年中,就我所听到的而言,有名的文学家来到中国的有四个。第一个自然是那最有名的泰戈尔即“竺震旦”(印度的黎明。竺,即天竺、印度。震旦是黎明的意思,同时也是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呼——笔者注。)……

其次是西班牙的伊本纳兹(Blasco-Ibanez)……

还有两个都是俄国人。一个是斯吉泰烈支(Skitalez),一个就是毕力涅克。两个都是假名字……

还有,在中国,姓名仅仅一见于《苏俄的文艺论战》里的里培进司基(U.Libedinsky),日本却也有他的小说译出了,名曰《一周间》。他们的介绍之速而且多实在可骇。我们的武人以他们的武人为祖师,我们的文人却毫不学他们文人的榜样,这就可预卜中国将来一定比日本太平。

(鲁迅,2009a:204-205)

上述引文充满了鲁迅特有的讽刺。在此,他提及日本早就翻译介绍了《一周间》,并以挖苦的论调批判了中国在译介方面的迟缓。鲁迅所说的日译本,应该就是池谷信三郎的译作。

六年后,在1932年12月发行的《文学月报》第1卷5、6号合刊上,鲁迅发表了《祝中俄文字之交》,其中写道:

但俄国文学只是绍介进来,传布开去。

有些人们,也译了《莫索里尼传》,也译了《希特拉传》,但他们绍介不出一册现代意国或德国的白色的大作品,《战后》(雷马克《回去的路》①——笔者注)是不属于希特拉的?(用“?”代替“卐”部分——笔者注)字旗下的,《死的胜利》(邓南遮著——笔者注)又只好以“死”自傲。但苏联文学在我们却已有了里培进斯基的《一周间》,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法捷耶夫的《毁灭》,绥拉菲摩微支的《铁流》;此外中篇短篇,还多得很。凡这些,都在御用文人的明枪暗箭之中,大踏步跨到读者大众的怀里去,给一一知道了变革,战斗,建设的辛苦和成功。

(鲁迅,2009b:421-422)

在此,鲁迅不仅谈到了《一周间》,还提到了革命前后的俄国无产阶级文学作品,这些作品通过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被翻译介绍到日本,在相关人士中间被广泛阅读,而其中多数也被翻译到中国。如后所述,这时,《一周间》已经有了两个中译本,分别由蒋光慈和戴望舒翻译出版。可以认为,在《一周间》的汉译过程中,鲁迅的激励极有可能促进了两人的翻译。但问题是,蒋光慈和戴望舒,一个是典型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主将,一个则以现代主义文学者登上文坛,两者的文学立场并不同,却为何在同一时期翻译了《一周间》呢?

六、蒋光慈与《一周间》的汉译

关于蒋光慈(1901-1931),已无需向中国读者再做介绍,下面仅简要记述其与本文相关的经历。

此前,蒋光慈也写过一些作品,但1927年11月发表的《短裤党》,以上海工人起义为题材,被认为是中国无产阶级文学最初的成果。随后,与孟超、钱杏邨等人创办“太阳社”,负责《太阳月刊》《时代文艺》等杂志的编辑。1929年8月因病赴日疗养时,参与太阳社东京分社的创办。同年11月回国后,与鲁迅等人酝酿筹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并于翌年1月参与创刊《拓荒者》,任主编。1930年3月,“左联”成立时被选为候补常务委员,但不久便因立场不同而退出共产党,之后继续从事创作活动。自1931春天以后,由于肺结核病情不断恶化,于8月在上海病逝。从上述经历可以看出,蒋光慈是当时活跃在左翼文坛的主力,有着不可估量的前途。他翻译的《一周间》,于1930年1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所附“译者后记”中记载的日期是1929年12月。

在“译者后记”中,蒋光慈指出这部作品是“新俄文学的第一朵花,也就是说从这一部书出世之后,所谓普洛文学得了一个确实的肯定”(Libedensky,1930:209)。随后,他又转引了之前在《俄国文学概论》中的记述,对《一周间》做了介绍。内容大致如下:

与其他革命文学不同,《一周间》具有独特的个性,那就是作者看透XX(共产——笔者注)主义者内心的双眼。小说中的登场人物往往有着英雄的、悲壮的、勇敢的行动,但这些人物却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英雄的、悲壮的、勇敢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英勇行为已经被日常化,没必要当做英雄拿出来大讲特讲。

对于先锋队的行为,李别金斯基试图进行科学的解释,就像处理实验室中的事件一样。从这个意义来讲,李别金斯基是一个革命科学家,他把我们带入实验室,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革命、该如何保卫革命、如何引导革命。

对于革命家而言,仅仅具有不畏死亡的勇气还不够。能同时具备为了革命不怕牺牲的勇气,以及辨别这种牺牲是有利于革命事业的判断力,实属难能可贵。但只有拥有这种智慧的人才是真正有价值的,李别金斯基在作品中就描写了这类有价值的人。

如果说艺术作品是要引人以新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事物,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讲,《一周间》就是具有很高价值的艺术作品。我们从中可以看出革命的Dalectic(辩证法——笔者注),以及真正的革命的特性。所谓真正的革命的特性,就是以社会组织整体的实现为前提,消解自我。等等。

这部作品不仅是新俄文坛的名作,也是李别金斯基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即使今后写不出能与此相匹敌的作品,仅凭这部小说,他也将在无产阶级文学史上留下不朽之名。

(Libedensky,1930:209-212)

从以上简单介绍可以发现,在对《一周间》的接受与评价上,蒋光慈与兰塞姆、池谷有很大不同。他将作品定位为“新俄文学的第一朵花”,将其与“革命”联系在一起,指出了其作为支持革命的文学的价值。

将小说人物在革命中所表现出的勇敢行为日常化,以至于人物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英勇。李别金斯基就是这样巧妙地塑造了小说人物,像科学家一样揭示了俄国革命的面貌。蒋光慈在肯定这点的基础上,提到了“革命的Dalectic(辩证法)”,即处理“个性”与“社会组织整体”的关系时,为了后者的实现与完成,要消灭作为“个体”的生命,这是有积极价值的。

通过殉国将渺小的“个体”之生命献于宏大的“国家”之命运,以在两者的统一中实现真正的生命意义。在今天看来,这是与二战中“京都学派”哲学家所倡导的对辩证法的曲解有相通之处。但当时的事实是,在众多有志于革命的人看来,把为革命牺牲视为英雄行为和把此种“英雄”行为变为“日常”行为的态度,是不可避免的常理,他们欣然接受。可以说,蒋光慈作为中国无产阶级文学的主将,从革命角度对《一周间》进行解读,也是理所当然的。正如接下来要论述的那样,在小林多喜二考虑加入日本无产阶级文学阵营的时期里,《一周间》所提出的问题一定也在他的脑海中萦绕着。

七、戴望舒与《一周间》的汉译

戴望舒翻译的《一周间》,出版略晚于蒋光慈的译本,但与蒋光慈相比,或许他的立场更接近兰塞姆和池谷。戴望舒生于1905年,是中国现代象征主义的代表诗人。“望舒”是他的笔名,意为神话传说中替月亮驾车的天神,这在屈原的《离骚》中有相关记述。可见,笔名的选择也显示出了法国等象征主义诗歌对他的影响。1929年4月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我的记忆》后,戴望舒作为象征主义诗人声名鹊起。翌年,他翻译了《一周间》,署名为江思,由水沫书店出版。由于戴望舒的译文没有“序文”“后记”等附言,因此我们无法直接从译本了解译者对原作的接受情况。但戴望舒的研究者Gregory Lee对其当时的左翼倾向,有如下论述:

可以说,从1929年12月到1930年3月的四个月期间,是戴望舒的“左倾”时期……

1930年3月,戴望舒发表了两篇完全不同于其风格的诗歌,但这两首诗在他生前从未被收录到他的任何诗集中。……

这两首另类的诗,第一首叫《我们的小母亲》,……另一首叫《流水》。

(Gregory,1989:11)

对于“左倾”时期的戴望舒而言不容忽视的是,鲁迅曾指出的中国在现代俄国(苏联)文学翻译方面的滞后问题。即便没有直接受到翻译的约请,但他那感觉敏锐的艺术触角之所以感知到《一周间》的价值,并致力于对其翻译,一定是受到了鲁迅之言的刺激。

如前所述,“完全不同于其风格”的两首诗分别指《我们的小母亲》和《流水》。在戴望舒的想象和期待里,诗中的机械和流水并不是榨取和掠夺的工具,而是作为劳动者的工具,被运用于新时代的技术和能源上。值得注意的是,诗歌既正面表现了阶级的观点,又显示了人道主义的立场,与纯粹的无产阶级诗歌具有不同的风格。

总之,《一周间》的两个中译本分别由纯粹的无产阶级文学家和属于其他流派但又同左翼有共鸣的知识分子来完成,也是符合它的特征的。

八、小林多喜二的《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与《一周间》

与池谷信三郎、蒋光慈、戴望舒处于同一时代的小林多喜二(1903-1933),作为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的代表作家,是如何接受《一周间》、并将其用于自己的思考和行动中的呢?

多喜二第一次提到《一周间》,是在《杂记簿》中,这是他从小樽高等商业学校毕业后,进入北海道拓殖银行工作期间写的日记。其间,他将困境中的恋人田口泷子解救出来,但不久泷子又离家出走。在学习社会科学的同时,开始接近社会变革的实践运动。虽然生活非常忙碌,但他仍以旺盛的精力继续学习文学。在《杂记簿》1926年11月23日的日记中,他写下了下面这段读书感想:

20日从胜见茂那里借来了尤里·李别金斯基写的《一周间》,读了整整一晚,到第二天早上时就读完了。

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

谢尔格——与我们性格最相近的人物。开始参加革命时,他认为一切虐杀都是理所应当的,为了踏上更光明的道路,应该允许残杀。然而,自从他扒光死囚犯的衣服用枪杀死他们以后,他对虐杀便有了恐怖之感,并越来越觉得自己会被枪杀死——他所必须通过的道路,要么成为超越恐怖的强人,要么死路一条。

对此,斯达尔马合夫说,“那个男的是个知识分子呢”,“共产主义可不需要这样那样的饶舌呀哲学什么的,只需要有XX”……

整体看来,作者在态度上并不极端,而是平静地关注着、描写了一星期中发生的事情,以及事件中的人物。作品中的人物都没有鲜明的个性,里莎、西姆珂娃、娜嘉只是概念上的人物,男主人公也不例外。在作者看来,所谓的革命,无论如何都不是凭借道理和饶舌就能完成的。也就是说,他对知识分子的立场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另外,当谈到身居革命却思考过去的生活时,作者也营造了同样的氛围。其多样化的描写态度,没有偏向某一种立场。这是日本无法产生的小说。

(小林多喜二,1993a:86-87)

此时,多喜二对《一周间》的思考包括以下内容:①谢尔格之前认为对反革命分子的杀害是无可厚非的,后来受某件事的影响改变了看法,开始对此恐慌起来。多喜二被这个人物形象所吸引。②总体上对知识分子的革命立场持批判态度。③对于革命前充满遐想的描写,感到了一种独特的氛围。由此可见,对该作品的复杂性,多喜二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理解。

当然,仅凭上述记载,还无法充分判断多喜二从《一周间》中受到何种影响。尽管此时他正迅速接近左翼政治运动和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但还没有写出能进入无产阶级作家行列的作品,日本文学的主流——白桦派的人道主义影响仍然浓烈地残留在他的作品中。或许与这种情况有关,可以说多喜二此处表达的感想,焦点尚不明确,比较含糊。

但此后不久,以政府镇压非法的共产党的“三·一五”事件为契机,多喜二取得飞跃发展,名副其实地成了无产阶级文学家。多喜二坦言,在这个转换过程中,《一周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完成的当夜,我根本无法一个人静静呆在家里,于是邀了不知情的朋友,请他吃牛排、喝咖啡。我当时的心情,对于没有写过东西的人来说,或许根本无法理解。由于我没有跟朋友说明原委,朋友的脸上写满茫然和不明所以。于是很快我便说出了写小说的事。

“不错的题目,是个大题目呢!”

朋友听了我的题目后如此说道。

“称得上是好小说呢!”我这么一说,朋友笑了:“都没读过,不好说啊!”

我也边笑边跟着补充道:“这可是日本的《一周间》哟!”

这段时间,日本开始阅读李别金斯基的《一周间》了……

(小林多喜二,1993b:295-296)

对于多喜二自身来说,《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也是纪念碑式的、值得骄傲的作品。从上述记录可知,完成这部作品后,他以《一周间》为例来证明自己的作品是“好小说”。这同时也表明,当时《一周间》是颇受好评的作品。多喜二在他的《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中,也描写了众多小樽受迫害、遭镇压下的活动家及其家人。但作品并没有一味刻画英雄的、不屈的人物形象,也有像对丈夫龙吉的行动抱有怀疑的阿惠,以及加入活动不久、态度摇摆不定的银行职员原佐多这样的人物。多喜二在谈自己的作品时提到《一周间》,可能主要是想表明,将那些消极的人物形象作为实在的现实表现出来,这种写法是从《一周间》学来的。

之后,多喜二在1932年3月号的《无产阶级文学》上发表了“《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的经验”一文,文章连同法捷耶夫的《毁灭》等再次提到了《一周间》,指出,“它以近似于数学般的准确性描写了各种各样的人物类型,但这些人物在他们所处的环境、不断面对的困难事件中所形成的性格(因此,是性格发展的过程)不是没有被刻画出来吗?最近我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小林多喜二,1993b:390)从写作《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起,四年来多喜二已经成了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中坚作家,伴随着政策上的实际体验,他对此进行了如此有节制的批判。这大概是由于他在作家成长期里受到了《一周间》的影响,其影响的余韵所造成的。

九、多喜二与蒋光慈——越境的无产阶级文学

多喜二在他所属的全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的机关杂志《战旗》(1928年11、12月号)上发表了《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后,又于翌年在该杂志的5、6月号上发表了《蟹工船》,一跃成为无产阶级文学界备受瞩目的作家。《蟹工船》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相继被介绍、翻译到其它国家。在中国,蒋光慈主编的《拓荒者》杂志的创刊号(1930年)最早刊登了介绍这部作品的文章。

文章由中国著名左翼作家夏衍以崔若沁的笔名写成,对《蟹工船》做了认真介绍。夏衍在日本留学后,参与“左联”的创立,是左联的执行委员,这点已无需赘言。此外,在同年2月刊行的《拓荒者》第2号上,夏衍又介绍了《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如上所述,多喜二在写作这部作品时,受到了《一周间》的深刻影响。

从1929年8月到11月,蒋光慈因病赴日疗养,在此期间,接触了藏原惟人等人,与他们探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革命文学的问题。这时,小林多喜二因《蟹工船》而大受瞩目,他的消息一定也进入了蒋光慈的视线。因此回国后,作为《拓荒者》的主编,蒋光慈决定介绍多喜二,也是必然之事。两人都阅读了“新俄文学”李别金斯基的《一周间》,并被其所吸引。并且,翻译了无产阶级文学杰作《一周间》的蒋光慈在自己主编的杂志上,介绍了作为无产阶级作家在日本开始受到关注的多喜二在《一周间》的影响下所写的作品。可以说,多喜二与蒋光慈围绕《一周间》的因缘,以及与此相关的兰塞姆、池谷、鲁迅、戴望舒的存在,才是“越境的无产阶级文学”,以及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国际性的典型例证。目前来看,这种对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国际性的研究还不够充分,今后仍需深入展开研究。

【附记】

2013年12月22日东京大学召开了“现代东亚文学史的国际研究”学术会议,笔者以研究会上所做的口头报告为基础,并根据会上的讨论修改后,写成了《<一周间>与日中文学家——百合子、多喜二、信三郎、戴望舒……井上厦》一文,发表于《日本文学》杂志(特集·政治与文学协作的场所——重读无产阶级文学,2014年11月号)。本论文是这篇论文的续篇,因此在论述的问题上,有些重复之处。对于此,敬请谅解。

在东京大学的研究会上,关于蒋光慈的《一周间》中译本,香港中文大学李凯琳不吝赐教,并在之后提供了珍贵的资料。而关于亚瑟·兰塞姆的英译本,亦承蒙芝加哥大学名誉教授诺玛·菲尔德指教。在此一并致谢。

注释:

① 雷马克的《战后》,日文名为『帰還への道』,英文名为The Road Back(1931)。译者注。

[1] Arthur Ransome .1923. A Week[M]. 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 Ltd.

[2] Gregory, B.1989.Dai Wangshu - The life and poetry of a Chinese modernist[M].Hong Kong:The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3] ユリイ・リベディンスキイ.1926.池谷信三郎译.一週間[M].東京:改造社.

[4] 小林多喜二.1993a.小林多喜二全集 第七巻[M].東京:新日本出版社.

[5] 小林多喜二.1993b.小林多喜二全集 第五巻[M].東京:新日本出版社.

[6] 島村輝. 2014.リベディンスキ―「一週間」と日中の文学者たち――百合子、多喜二、信三郎、戴望舒、……井上ひさし[J].日本文学,(11):46-56.

[7] 鲁迅.2009a.鲁迅著译编年全集七[M].北京:人民出版社.

[8] 鲁迅.2009b.鲁迅著译编年全集十四[M].北京:人民出版社.

[9] Libedensky, U.1930.蒋光慈译.一周间[M].上海:北新书局.

Research on the Acceptance of Libedensky’s A Week——Focusing on the International Spread among the United Kingdom, Japan and China

Yuri Nikolaevich Libedinsky’ s maiden work, A Week(Nedelya), which seems to attract little attention nowadays, was well

by the readers as the representative work of the newborn Soviet Union when it appeared in 1922. After its publication, this novel was translated into various languages including English, Japanese and Chinese soon and read widely. Nevertheless, the acceptance of A Week in the United Kingdom, Japan and China showed many differences. The author did a study on how Japanese proletarian writers accepted this novel, and why Shinzaburo Iketani in Japan and Dai Wangshu in China, both of whom were determined to devote themselves to Modernism at fi rst even though they felt sympathy for Proletarian Literature, introduced and translated this work into their native languages. Based on the discussions mentioned above, this paper will elucidate the international spread of A Week, especially the acceptance by Arthur Ransome in the United Kingdom, LuXun and Jiang Guangci in China, as well as the reason why their acceptance was distinctive from each other.

A Week; Arthur Ransome; Lu Xun; Jiang Guangci; Takiji Kobayashi

I106

A

2095-4948(2015)02-0003-07

岛村辉,男,日本菲利斯女学院大学日本文学科教授,研究方向为日本近代文学。本文原稿为日文,由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日文系2014级博士生史瑞雪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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