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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天堂》的创伤书写

2015-03-28

怀化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索纳塔修道院莫里森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410205)

《天堂》(1998)是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第七本小说,也是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创作的第一本小说。莫里森以独特的创作视角刻画了一群黑人为了理想之国的建立所遭受的身体及情感创伤,并探索了黑人的解放之路。自从莫里森199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她的作品一直是国内外评论界关注的热点。国内对莫里斯森作品研究不断深入,研究视角与方法呈现多样化发展。种族、性别、文化、叙事、后现代、心理分析、后结构主义、口头传统、生态批评等不同视角都被运用到作品批评中。

从创伤角度解读莫里森作品始于21世纪初。创伤(Trauma)一词来源于希腊语,原指身体上看得见的伤口。凯西·卡露丝将创伤定义为:“对于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的一种无法回避的经历,其中对于这一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后的、无法控制的,并且通过幻觉或其它干扰性的方式反复出现。”[1]11创伤被心理学家和神经学家们运用到了心理学领域,特别是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为基础的创伤理论研究在20世纪末期取得了蓬勃的发展,出现了很多颇具影响力的论著,其中凯西·卡露丝主编的《创伤:记忆的探询》和朱迪思·赫尔曼的《创伤与恢复》等堪称典范。用创伤理论分析莫里森作品,其中有代表性的著作为J·布鲁克斯·布森(J.Brooks Bouson)所著的《保持沉默:托妮·莫里森小说中的耻辱、创伤与种族》(2000)和伊芙琳·谢斐·施瑞博尔(Evelyn Jaffe Schreiber)所著的《托妮·莫里森小说中的种族、创伤和家》(2010)。布森主要以《最蓝的眼睛》为蓝本分析了莫里森的前七部作品,施瑞博尔主要阐述了黑人的蓄奴制创伤记忆。他们的著述为后期莫里森作品创伤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价值。

笔者以 “莫里森”这一关键词在中国期刊网上搜索到3791条记录,以 “莫里森、创伤”为主题的论文近20篇。其中有代表性的是王丽丽的博士论文《走出创伤的阴霾》(2013),文章主要分析了黑人女性所承受的创伤,涉及莫里森的六部作品:《最蓝的眼睛》、《柏油孩子》、《秀拉》、《宠儿》、《爱》和《恩惠》。创伤研究论文中12篇都是论述《宠儿》的(论述范围过于集中),只有4篇是关于莫里森新作《恩惠》,关于《天堂》的创伤主题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挖掘。本文拟运用创伤理论,通过分析黑人群体与个体的精神创伤,探讨《天堂》在历史书写、现实表征、后遗症治疗中的种种表现与努力,探究托尼·莫里森的创伤书写模式,为作品研究扩大批评视阈。

一、历史记忆:黑人迁移创伤

记忆记述着个人对自我和对周围世界的观察。“当个人和群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就成为永久的记忆。”[2]57莫里森在《天堂》中以黑人向西迁移创伤为视点,把种族历史和黑人个体推向心理维度,深挖白人种族歧视和黑人故步自封的罪恶,建构对历史的完整认识。

关于祖先的迁移历史,摩根双胞胎兄弟 “有着极强的记忆力,他们对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记得一清二楚——无论是他们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的”[3]13。他们的祖先是来自于密西西比州和路易斯安那州两个教区获得自由的158个黑人。1890年,他们在祖父泽迦利亚的带领下,长途跋涉,为了寻找一个理想家园安顿下来。令他们无比屈辱的是,在沿途的每一处都不受欢迎。当他们得知没有足够的金钱满足路途已 “自立”的黑人提出的最低要求时,他们 “受到了刺痛,弄得糊涂了”。被白人和浅肤色黑人 “如此傲慢地拒绝,有两次改变了他们血液的温度”[3]14。

他们决心继续西进,寻找到自己心中的“山巅之城”、“心灵之园”,最后他们建立起了黑文镇。“他们优先砌烤炉,以此铸就他们的胜利”[3]6。黑文镇曾经一度是他们理想的乐园,繁花似锦,路不拾遗。可是1949年后,乐园衰落,纯黑人社区变成了黑白混居,且世风日下。

祖先曾经被拒绝的伤痛深深地嵌在他们的记忆里,为了扭转黑文衰败的趋势,从前线回来后,摩根兄弟迪肯和斯图尔德决定再一次西迁。摩根兄弟带领15户人家拆了烤炉,装上卡车整装待发,朝着克拉何马州纵深地带出发。他们把复员转业安置费凑起来,在西部买地安顿下来。在建镇的过程中,有一件事情让他们永远难忘。摩根家的女儿鲁比在迁移过程中病倒,必须求医,但没有没有白人的医院肯接受,没有正规的医生肯帮助治疗,鲁比最后死在候诊室的板凳上。

记忆不断唤醒摩根兄弟过去的伤痛经历,激发他们对迁移往事的阐释和重构,故而又再次加剧了他们的心理创伤。“现在的经历常常是模糊的,感觉是迟钝的,而侵入的过去的记忆则是强烈的、清晰的。”[1]92迁移中的创伤不能被记忆容纳、消化,那么它必将渗入黑人们西进所建新镇——鲁比镇的黑人生活中。

二、现实表征:鲁比的个体创伤

创伤理论者Laurie Vickroy认为创伤经历 “不仅会致使受害者丧失自信心,也会使他们对本应为他们创造秩序和安全感的社会文化结构丧失信心”[4]13。鲁比的建立者为了避免所经受的痛苦,追寻心中的安全感,不再重蹈黑文镇的覆辙,他们构建了一个完全与外界隔绝的纯黑人社区。“不到一英里以内就有三座教堂,却不向旅行者提供任何服务:没有餐馆,没有警察,没有加油站,没有公共电话,没有电影院,没有医院。”[3]12在鲁比这样一个父权制封闭社会,创建小镇的九家深黑肤色家庭处于领导地位,其中经济占优势的摩根兄弟更享有权威。迪肯·摩根喜欢开着他的座驾行驶至小镇内抽一支烟即可步行到达的地方。他很享受这种在鲁比受众人敬重的感觉。小镇建立的前二十年一直遵循自足自尊、互相帮助的生活准则,镇上的建立者曾一度沾沾自喜。

可是随着民权、资本主义运动的发展,变革已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迪恩的妻子浑身打扮时髦,孩子们在烤炉旁听收音机音乐,学唱唱片里的音乐。K.D.和修道院的姑娘厮混,还有年轻人的公然挑衅——对大熔炉上 “当心他皱起的眉毛”意思的新解,让小镇的管理者斯图亚特和迪肯兄弟勃然大怒。斯图亚特的妻子达薇也感觉丈夫越来越失望的情绪。鲁比的男人在无力阻止社区变化以后呈现的焦虑状态显示了他们内心的痛苦,创伤从内心弥漫开来。莫里森试图通过叙述个体的创伤,再现非裔美国人集体创伤的事实。

除了男人感到不快,鲁比的女人就更加忧伤、满腹牢骚。索恩在年轻时因为丈夫与康索拉塔的私情而流产,后来在越战中失去两个儿子。没有子女,她感到 “一种空虚会压垮她,一种缺失沉重的让人负担不起”[3]102。丝薇蒂连生了四个孩子都是残疾,身心受到极大伤害的她变得疯疯癫癫。帕特里夏因为浅肤色从小就受着歧视,想到小镇,特别是小镇男人的狭隘之后,她把劳作几年收集整理的小镇家族的资料付之一炬。在鲁比黑人社区,黑人男女的身心创伤严重打击了黑人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令他们对自己的未来沮丧失望,这些创伤逐渐沉淀为黑人的集体创伤,强化了他们的自卑和无助。

在离鲁比镇十七英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女修道院,女修道院的女人们曾经都饱受伤害,“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在外界的各类暴力下驱赶到这里的”[5]181。她们均遭受着集体或个人创伤,有着错综复杂的创伤经历。莫里森生动再现了修道院女子内心的孤独、无助、恐惧和焦虑。

康索纳塔九岁时就被修女玛丽绑架到了美国,远离祖国,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文化与语言。在玛丽的教导下,康索纳塔与正常的生活脱轨,她把献身上帝作为唯一的生活目的。三十九岁时,她全心投入与有妇之夫迪肯·摩根的爱情,却在几个月后被情人无情抛弃,从此心灰意冷。康索纳塔觉得自己没有身份证,没有保险,没有家庭,没有工作,孤苦伶仃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迪肯·摩根剥夺了她的爱情,康索纳塔整天带着墨镜,靠酗酒度日,生活的伤痛无以言表。

玛维斯、格雷丝、塞尼卡、帕拉斯相继漂泊到修道院,有着各种创伤症状:极度的无助感、孤立感、无法排解的恐惧、幻想等。玛维斯过着压抑、被谴责的痛苦生活。她在家庭没有话语权,觉得只是一个酗酒丈夫的性工具和孩子们心中无能的母亲。去超市购物时两个孩子留在车内窒息而死,她始终无法释怀。格雷丝内心充满了恐惧,白人对黑人的种族压迫让她的内心缺乏安全感。在她目睹一个在种族冲突中无辜惨死的小男孩后,恐惧变得更加严重,漂泊感让她不知走向何方。塞尼卡从小被亲生母亲遗弃,她设法找到母亲,但祈祷和期盼还是落空了。后来她受到养母儿子的性侵犯。没有人理解和关怀的塞尼卡无处倾诉,只得在自己身上划血痕。帕拉斯从小父母离异,后来又遭受了自己最信赖的亲人和爱人的背叛。当她目睹母亲与男友在一起的那一幕后,狂奔上自己的汽车,漫无目标地乱开,以至发生车祸,被人强奸,这给了她极大的精神压力。修道院的黑人女性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各种形式的创伤,破坏着她们的自我完整。通过修道院女子的故事,莫里森陈述的不仅仅是个体灵魂的伤痛,更是黑人民族伤痕累累的集体创伤记忆。

三、创伤治疗:女性的榜样作用

创伤记忆的持续性及残酷性成为小说人物走出创伤的障碍,此影响叫做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为了理解创伤,人们往往需要建构一种叙事,将这一经历讲述出来。叙事与疗伤之间的关系已经在著名心理学家乔纳森·肖的研究中得到了证实。乔纳森认为,对创伤事件的回忆是痛苦的,但叙事却是医治精神创伤的一种有效方式,因为它帮助主体获得了一种宣泄,他指出 “从创伤中恢复取决于将创伤公开讲述出来,即能够将创伤实实在在地向某位/些值得信赖的听众讲述出来”[6]4。她认为创伤叙事是让患者恢复的有效途径。创伤叙事有以下四特征:(一)不遵循传统的叙事方法和技巧;(二)违反传统的情节设置模式;(三)叙事主体受创伤萦绕,陷入无力自拔、难以控制的重复讲述状态;(四)叙事中充斥了幻觉、鬼魂、暗示性梦幻、与死者的会见等内容。进入创伤记忆,还原创伤事件的真实情境,是患者治愈创伤的关键[7]。

在《天堂》中,莫里森以何种方式治疗黑人男女内心的伤痛呢?对于鲁比的当权者来说,他们将矛头对准修道院,将一切痛楚归罪于无辜的修道院女子。迁移过程中因为种族歧视形成的创伤、因为时代变迁鲁比故步自封形成的新的创伤,使得黑人男性心理发生扭曲变形,从受虐者变成施虐者。父权制男人们把对修道院女子的无情枪杀作为情绪的出口,疯狂发泄心中的不满。然而,这一切更是加速了鲁比的瓦解,《天堂》不复存在。

黑人男女治疗创伤的选择大相径庭,女人们选择了诉说。修道院的女性在康索拉塔的带领下,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来使自己从创伤中走出来。首先是康索拉塔的振作,在十年的消沉后,她决心勇敢地面对过去,与修道院其他女子分享过去的经历。走出创伤的康索纳塔相信,最可怕的东西不在外界,而在于人的内心。康索纳塔明白,要化解姑娘们心里难以言表的创伤,必须要让她们从过去压抑的自我中彻底走出来,爱她们自己的身体,找回失去的自我。

康索纳塔引导姑娘们在地下室的地板上把衣服脱光,躺下,画下自己的身体轮廓。三个月的时间里,她们用油彩和五颜六色的粉笔,为地板上的身体轮廓染上色彩,加上更细致的部位,在上面描绘自己的过去。她们用弗洛伊德 “大声说梦”的方式将痛苦一点点释放。姑娘们叙述的创伤各有不同:玛维斯诉说失去孩子的痛苦和丈夫对她的责难;格雷丝回忆自己无依无靠的过去和无辜惨死的小男孩;塞尼卡遥想幼年失去母亲的恐惧;帕拉斯倾诉男友与母亲给她带来的伤害。她们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情感和精神被压抑的痛苦。在光洁的地板上,蜡烛摇曳的灯光中,她们直面自己的内心,触碰那些不愿触碰的伤疤。她们学会了欣赏自己的身体,在宣泄中敞开了心扉,分享彼此的经历。变化发生了,过去的疯癫、打闹、失落、颓废不复存在,她们经济上独立,精神上自我觉醒。人们见到的是一群精神焕发、平静友善、衣装得体、成熟优雅的女子。

倾诉舒缓了她们焦虑的情绪,释放了她们压抑的情感,姑娘们的精神困扰得以解脱,她们过了一段自给自足的快乐日子。九个男性的突然袭击结束了她们修道院的日子。即使手无寸铁,但她们不再怯弱、逃避和依赖他人的保护,她们团结镇定,枪击案后再回到修道院,她们仍然是一个集体:带上了死去的人和当时来不及带走的婴儿。在暴力面前,黑人女性自信、果断、勇敢的集体形象跃然纸上。莫里森笔下的黑人女性对黑人民族的创伤疗治起到重要的作用,她们不仅认真看待自身所受的创伤,而且引领黑人男性正视创伤的历史,开展自我救赎与反思。

黑人男性在女性的影响下开始有了变化,以迪肯·摩根为代表的老一辈开始忏悔。迪肯对牧师米斯纳倾诉的过程实际开启了整个小镇治愈创伤心理、破除创伤禁锢的旅程。

迪肯一直是鲁比的核心人物,他与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谐共处,共同领导着小镇。但偷袭修道院之后,他们之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斯图尔特被认为是傲慢、不愿认错的。迪肯却赤脚来到教堂忏悔,与其他人亲密交谈,并在教堂低声诉说。迪肯的倾诉是他摆脱困惑与痛苦的机会。迪肯诉说着自己和祖辈的故事,他为自己曾经伤害的女人而忏悔,为自己曾经 “以评判者自居,驱赶甚至杀死那些需要帮助、无法自卫、与己不同的人”[3]302而忏悔。迪肯的忏悔让人们开始怀疑鲁比的封闭政策,以及男性管理者们所推崇的价值观。迪肯的倾诉为他重塑全新的自我、摆脱创伤心理提供了契机,也为鲁比镇走出封闭狭隘,建立一个超越种族性别、和谐幸福的人间乐园提供了可能。

四、结语

莫里森身上蕴含着对民族博大深沉的爱,她努力寻找承受苦难和抚平创伤的巨大力量。莫里森的创伤书写既是她肯定黑人民族历史荣光的方式,也是她正视民族自身问题、努力寻找黑人民族前进方向的方式。从创伤的角度解读莫里森的《天堂》,不仅可以再现小说的丰富内涵,表达黑人摆脱创伤、开创和谐世界的努力,也可从中获得对当下人类现实生活的指导意义。

[1]Caruth,Cathy.The 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M].Baltimore: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

[2]Jeffrey C.Alexander,Towards a Theory of Cultural Trauma,Jeffrey C.Alexander(ed).Cultural Trauma and Collective Identity[M].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4:57.

[3]Morrison,Toni.Paradise[M].London:Vintage Random House,1999.

[4]Vickroy,Laurie.Trauma aod Survival in Contemporary Fiction[M].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of Virginia,2002:13.

[5]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的小说创作[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6]Shay,Jonathan.Achilles in Vietnam:Combat Trauma and the Undoing of Character[M].New York:Simon & Schuster.1995:4.

[7]黄丽娟,陶家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托尼·莫里森的小说《宠儿》中的黑人代际间创伤研究[J].外国文学研究,2011(2):10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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