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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友夫》的伦理之维与哲理之思:以大海峡湾为中心

2015-03-28杜雪琴

关键词:峡湾逆流睡莲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易卜生戏剧地理基因问题研究”(项目编号:12YJC752006)

收稿日期:2014-10-20

作者简介:杜雪琴(1977-),女,湖北松滋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主要从事西方戏剧与比较文学研究。

《小艾友夫》是易卜生1894年创作的戏剧,此时他已至人生暮年,对戏剧艺术的运用更加纯熟,对人类灵魂深处的观察更加深刻。挪威学者比约恩·海默尔如此评价:“在《小艾约尔夫》里,易卜生又一次进入了家庭生活的范围里,把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轮廓清晰、线条分明地逐一暴露揭示。这个剧本要比他的作家生涯里任何一部其他作品更为冷酷无情。” [1]458恰如此言,该剧讲述了一个相当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一个家庭必须承受失去幼子(即小艾友夫)之痛,而造成惨剧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的双亲沃尔茂与吕达。离家不远的大海夺去了小艾友夫的性命,大海峡湾成为波涛暗涌的凶险之地,是各类人物间情感纠结的象征,也是人类复杂关系之伦理景观 ①的丰富呈现。各组人物变幻而汹涌的大海峡湾作为中心,相互之间产生了激烈冲突,多股情感的线索彼此交叉且错乱如麻。因此,多重的地理景观所形成的地理空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空间等相互组合,共同形成了丰富而生动的伦理景观。同时,剧作家对于生命、生死、命运,以及人性善恶、人类责任、人类“变化规律” ②的看法,都在其间得到展现。

一、以“睡莲”为中心:沃尔茂与艾斯达不明的兄妹关系

大海峡湾位于沃尔茂庄园附近,由此向外望去,是一片开阔且毫无生气的海峡风景,与人物的心理状态相对应,正是他们荒芜与凄凉心境之再现。同时,大海峡湾风景繁复多样,也是各类人物之间复杂关系的象征,最为纠结的是沃尔茂与艾斯达之间的“兄妹”关系。大海峡湾的位置如下:

距克立斯替阿尼遏约十二三里。 [2]100

望出去正是海峡里一片开阔的景致。 [2]101

靠近海峡,在沃尔茂的地产上,横着一条狭长的小山沟。左边,一片高大古树在山沟上好像张了一把伞。从后方山坡上,流下一道溪水来,流到林子边缘的石堆里就不见了。沿溪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右边,只有稀稀拉拉几棵树。各自独立,谁也不挨着谁,从树缝里看得见海峡。在前方,可以看见船坞的一角,船坞里停着一条小船。 [2]130

沃尔茂家花园里一片高地,长满了矮树。后面有一座峭壁,边上围着一道栏杆,左边一溜台阶通到下面。抬头远望是一片海景,海峡正在脚底下。 [2]155

庄园与大海峡湾之景相互对接,形成三重地理景观:第一重由“古树”、“栏杆”、“台阶”、“小路”、“石堆”、“高地”、“矮树”等组成,大多以绿树之景作为主体,构成沃尔茂庄园内景;第二重由“山沟”、“山坡”、“溪水”等组成,大多以稍高点的山坡之景作为主体,构成沃尔茂庄园外景;第三重由“船坞”、“小船”、“峭壁”、“海峡”等组成,以大海之景作为主体,构成远方海峡之景。庄园内、外之景与远方的海峡等三处景观,彼此相联、相互组接,一重比一重更为辽远,一重更比一重更为开阔,空间之景层层向远推移开去,最终凝聚于那一片海峡之上;于此,自然与人文地理风景等相互融合,组成一重开阔的大海峡湾空间,呈现出重重叠叠的繁复之美。如果仅仅只是沃尔茂庄园的内景,那么其景致就会显得较为封闭;或者只是沃尔茂庄园的外景,其景致就会显得较为单一;或者只是大海峡湾的一重景致,其整体也不会如此丰富。这里既有庄园内的人文风情,又有与庄园相连接的高山景象,更有远方大海的开阔之景;空间渐渐由内向外不断扩展,最后凝聚到大海峡湾处,剧中人物的情感都凝结于此。大海峡湾景观不仅在于内、外、远景的繁复多样,同时与人物的内在心理相对应。为何海峡是开阔的景致?那是因为人物的内心世界是一片荒芜,似乎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正如沃尔茂的内心一样。为何庄园里有一条狭长的小山沟?那是因为人们一直局限于自我内在的情感,并没有走向更为宽广的外在世界,正如沃尔茂与吕达一样。为何是曲曲弯弯的小路?那是因为各类人物的心理状态是复杂的,夹杂着痛苦、迷茫、怨恨等,正如沃尔茂、艾斯达与吕达等。为何又是稀稀拉拉的几棵树且谁也不挨着谁?那是因为各类人物的心理孤独无助,谁也不知道未来该如何发展,同时无法改变目前痛苦的现状。因此,大海峡湾中的景观,与人物的内在心理与情感状态相关联,寄托了人物的所思与所想。

生长在峡湾山上潭里的“睡莲”意象值得关注,是沃尔茂与艾斯达之间看似“兄妹”却不是真正“兄妹”关系的隐喻。“睡莲”(Nymphaea tetragona)是“多年生水生草本。叶浮于水面,马蹄形,有长柄。秋季开花,花白色,亦浮水面,午后开放,傍晚闭合,可连续开闭三四日。自生或栽培池沼中。同类中有多种,均供观赏。” [3]4741“挪威文名为Vannlilje(水里的百合花),又名N·kkerose (水妖的玫瑰)。” [1]473睡莲是山上潭水里自然生长的植物,喜好强光,早上花朵会盛开,而晚上花朵会闭合;其花色十分艳丽,花姿楚楚动人,碧波上宛若冰肌脱俗的少女,是洁净与纯真的象征;自古有“水中女神”之称,具有诱惑人的魅力,又是妖艳的象征。剧中的“睡莲”是艾斯达亲手采摘下来,准备送给沃尔茂的礼物。

艾斯达: (从椅子上把睡莲拿起来)你看见这些睡莲没有?

沃尔茂: (慢慢点头)它们是从水底长出来的。

艾斯达:这些花儿我从山上水潭里拔出来的,潭水就从那儿流入海峡。

艾斯达: (噙着眼泪)这些花儿是——是小艾友夫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沃尔茂: (瞧着她)是海里的艾友夫送的?还是你送的?

艾斯达:是我们俩合送的。 [2]154

“睡莲”具有深厚内涵:一是艾斯达的象征,她是一位纯洁却不失魅力的女子,年轻时候的沃尔茂为了给她一个有保障的未来,不惜毁掉自己婚姻的幸福,与并没有多少情感的吕达结婚,但是,他的心里总也无法忘记与同父异母“妹妹”艾斯达一起生活的岁月,同时也时刻想着再次回到以前与“妹妹”一起的快乐日子,这种行为常常让吕达心生妒忌却又无能为力。二是“睡莲”表面上冰清玉洁,但汲取的是潭水深处黑暗污泥的营养,可以说明沃尔茂与艾斯达之间,表面上看似纯洁无暇的关系,背后却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两人本来应是“兄妹”关系,但并不是真正的“兄妹”,彼此心中生发了超越“兄妹”的情愫;是恋人却又没有恋人的实质,无法割舍却不能终生相伴,两人常常为此陷入困境。沃尔茂一直以为艾斯达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然而,她母亲留下来的一些信件表明,其父并不是沃尔茂的父亲,因而,他们之间并不是“兄妹”关系。沃尔茂一直奢望能够拥有“兄妹的爱情” [2]152,无奈早已与吕达成婚,只能将情感深藏心中,直到小艾友夫死后,他下定决心要离开吕达与艾斯达生活在一起,却遭到她的拒绝。艾斯达后来知道身世,虽也有对“哥哥”的深厚情谊,却不愿再伤害吕达。同时,她只能将心灵的一半(并不是完整的)交给追求者博杰姆,所以导致博杰姆与她分手。可见,她没有正常的恋爱生活,与“哥哥”的情感让她时刻处于煎熬之中。三是艾斯达采摘睡莲的行为实为一种暗喻:如果睡莲离水时间超过一个小时以上,那么就可能失去开放能力;她将睡莲从潭水中连根拔起,似是经过长时间反复思考而作出的决定,那就是永远离开沃尔茂及其家庭,结束这种不明不白、尴尬且痛苦不堪的关系。她含着眼泪告诉沃尔茂说:“这些花儿是——是小艾友夫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暗含两层意思:一是艾斯达与小艾友夫有着一定的关联,沃尔茂在与艾斯达一起生活的时候,他总将艾斯达亲切地唤做“艾友夫”,即使与吕达结婚后,也将小孩取名为“艾友夫”,其实是他对过去生活的怀念,也是对于艾斯达情感的不舍,他将对“妹妹”的情感转移到小艾友夫身上,所以面对小儿的突然死亡,他异常伤心。而艾斯达始终还陪伴在他身边,所以他又因此有了些许安慰。二是艾斯达明白沃尔茂的情感,她曾经和“哥哥”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她对他有超越一般兄妹的情感,在他结婚的时候感到伤心,小艾友夫的出世让她重新有了精神寄托,她帮着他们照管那个可怜的孩子,而他的死亡也一下子让她的生活没有了着落。她看到了母亲留下来的信件后,知道与沃尔茂并不是真正的兄妹,因此更加痛苦,同时看清自己的处境,决定离开“哥哥”,让他与吕达开始新生活。这对她来说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可见,大海峡湾中的多重景观,与人类的精神世界相关联,“睡莲”意象亦与人物的形象以及他们之间的情感冲突相关联。

二、以“逆流”为中心:沃尔茂与吕达破裂的夫妻关系

大海峡湾无情夺去小艾友夫的性命,沃尔茂、艾斯达与吕达等人内心极不平静,他们之间的情感冲突如同海底里的“逆流”不停涌动。剧中第二幕,沃尔茂因为小艾友夫的死,呆坐在海峡边上望着海水,其内心的悲痛犹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

沃尔茂: (呆望着外头的海水)今天的海峡多无情,看上去呆板板昏沉沉的,死灰颜色,中间夹着几片黄色,反射出天上裹雨的云彩。

沃尔茂: (不理会她的话)水面上是这样,然而在海底里——却有一股汹涌的逆流的冲涮。

沃尔茂: (温和地瞧着她)你大概以为他就躺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吧?艾斯达,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你别那么想。别忘了,这儿的水势多凶猛——一口气直冲到大海里。 [2]131

沃尔茂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好似在与艾斯达对话;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其实内心却痛苦不堪。其一,上文是对大海峡湾环境的整体描述,形成两重对照:一是无情的“海峡”——“天上裹雨的云彩”对照,“海峡”呈死灰颜色,显得死板而毫无生气,天空似有暴风雨来临的迹象;二是“呆板”的“水面”——海底“汹涌的逆流”对照,看似平静的水面,海底却有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正是“汹涌的逆流”夺去小艾友夫幼小的生命。其二,沃尔茂的心理与之相对应:一是他把自己未完成的事业寄托在小艾友夫身上,一心想将其培养成快乐而完美的人,然而无情的海峡却夺走其性命,因此,他的希望没有了寄托的基础,他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与“呆板板昏沉沉的”海峡形成对应;二是沃尔茂对自己深深自责,他与吕达之间的“战争”,是造成儿子死亡的间接原因,他对吕达并没有多少深厚的情感,之所以要与她结婚,是因为看重了她的家业与财产,而吕达一直想将他的爱从别人手中争夺过来,甚至宁愿自己的孩子死去,但是沃尔茂却更加疏远她;三是他一直呆坐在海峡边凝望大海,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内心却波涛汹涌而思绪万千,失去爱子之痛、夫妻感情不和谐、与“妹妹”之间的情感纠葛,如一股股“逆流”般在其胸中反复涌动,往事历历在目而悲从中来。其三,三段话是他对艾斯达所讲,三次表情各不相同:第一次“呆望着外头的海水”,说明他的这个姿势持续了很长时间,当艾斯达找到他的时候,他一直沉浸于丧子之痛中,难以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第二次“不理会她的话”,当艾斯达劝告他不要老呆望着海峡时,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到来,也没有听见她的安慰,只是自言自语重复着说过多遍的话,表明其内心的自责与无尽的悲痛;第三次“温和地瞧着她”,仿佛是思索良久而最后终于想出来的答案,伤心过度的他此时显得筋疲力尽,用虚弱温柔的声音告知艾斯达:也许小艾友夫不在海峡的近处,而是被海浪冲到不可知的远方。表情一次比一次更为生动,情感一次比一次更为悲痛,艾斯达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也无法再听他讲下去了。如此看来,人物情感的变幻多端,与自然的海峡风景融合在一起,大海峡湾的暗流不仅仅隐藏在海底,同样隐匿于人物心底。对于沃尔茂而言,人生的失意与伤痛之情境,一瞬间在变幻汹涌的大海峡湾间油然而生。

“逆流”意象是人物之间各种复杂关系的象征,同时是人物心理活动之影像的投射。“逆流”指:“水倒流”、“比喻反动的、与主流相反的潮流”、“迎着水流的方向”。 [3]2983在剧中具有三重含义:第一,本意是指平静的海底下面,存在多股逆行的水流;第二,喻指人类的生活中,存在多股看不见的汹涌暗流;第三,喻指当人类面临多重困境时,应有逆流而上的勇气。此意象在剧中两次出现。第一次是在沃尔茂与艾斯达谈话时,沃尔茂说:“水面上是这样,然而在海底里——却有一股汹涌的逆流的冲涮。” [2]131第二次是在吕达与沃尔茂的争论中,吕达谈到:“后来,来了一股水,把他冲走了。他们说那股水叫逆流。” [2]142沃尔茂与吕达所说的“逆流”,指向海底潜藏着的多股暗流,是它夺走了小艾友夫的性命,也是他们之间情感激烈冲突的象征。具有多重内涵:一是“逆流”力量之强大。死气沉沉的海面一片寂静,海底却有多股逆流涌动,海边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看见小艾友夫原来是在“海底躺着,水是碧清的” [2]141,突然来了一股逆流将其冲得很远。正如沃尔茂所说:“这儿的水势多凶猛——一口气直冲到大海里。” [2]131由此可见,“逆流”破环性的力量是强大的,是它无情带走小艾友夫的性命。二是象征超自然的魔幻力量。剧中沃尔茂对艾斯达说:“咱们知道。那些孩子看见疯婆子划着船过海峡。他们看见艾友夫一个人在码头梢儿上站着。他们看见艾友夫用眼睛盯着疯婆子——猛然间他好像一阵子头晕。(发抖)他就这么一下子掉在海里——无影无踪了。” [2]132“鼠婆子”与“逆流”形成对照:“鼠婆子”来得十分突然也相当神秘,却有一股无法抵抗的魔幻力量,如无法预知的“逆流”一般悄悄潜入小艾友夫的心里,他不自觉跟着她离开家,独自投向大海,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小艾友夫正是受到“鼠婆子”的诱惑,而掉进大海里淹死;大海似有一股强大力量吸引他,引诱他卷入海底的暗流,这样一股魔幻般超自然的力量,让剧情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因此,“鼠婆子”与“逆流”都蕴涵一股超自然的力量。三是象征人物之间复杂而纠结的关系。沃尔茂、艾斯达与吕达之间,艾斯达、吕达与小艾友夫之间,沃尔茂、博杰姆与艾斯达之间,夫妻、父子、母子、兄妹、恋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彼此产生激烈的冲突,如多股强大的“逆流”不断涌动。沃尔茂与吕达之间是最为主要的冲突之一,夫妻关系的恶劣是造成小艾友夫死亡的主要原因。吕达是一个内在欲望特别强烈的女人,她不仅想全部拥有沃尔茂的身体,也想占有他全部的精神世界,让他整个人都属于她。但是沃尔茂只是看中了她家的财产,好借此帮助艾斯达过上幸福生活,他始终忘不了与“妹妹”一起生活的快乐日子;自从有了小艾友夫之后,他又将情感转移到小孩身上,只是将他看作艾斯达的化身,是对她的变相思念罢了。吕达为此而发疯,发誓要将横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全部铲除掉,甚至威胁沃尔茂说,宁愿没生过小艾友夫,如果他不爱她了,就要去糟蹋自己的身体。吕达越是蛮横无理,沃尔茂越是疏远她:“我们夫妻把彼此都逼成了狠心的人。” [2]151而小艾友夫的突然死亡,似乎应验了吕达的“诅咒”,她的内心因此极不平静且自责不已,眼前一直浮现出小儿死亡时的“两只大眼睛” [2]142。艾友夫在世的时候,沃尔茂与吕达一味满足于两人的私欲,而让他从桌子上摔下来落下了跛脚的残疾,他们并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他死之后,夫妻之间相互指责而矛盾爆发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他们的关系已处于破裂的边缘。因此,“逆流”意象不仅指向海底里的自然现象,而且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冲突紧相联系。于此,以大海峡湾为中心的所有地理意象,其所表现出来的外在形态,实则与剧中人物的情感、心理状态相联,是人与人之间复杂关系的展现,是他们内在情感冲突之体现,由此组合成丰富而生动的伦理景观,正是易卜生对于生命、亲情、爱情、友情、责任等问题的哲理思索。

三、以“大海峡湾”为中心的伦理景观的哲理之思

剧中的大海峡湾既有变幻之形,也有汹涌之态,包括自然世界大海峡湾的汹涌无常,也反映出人类世界心理的变幻无常;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如海水暗流一样反复纠结,人物的心理也随着海峡的颜色而变化。大海无情吞噬小艾友夫的生命,因而,沃尔茂与吕达之间本来不牢固的夫妻之情,显得更加脆弱,隔阂也越来越深;沃尔茂与艾斯达的兄妹关系,变得更加暧昧与离奇;吕达与艾斯达的姑嫂关系,矛盾变得更加清晰;艾斯达与博杰姆的恋人关系,感情变得越来越冷淡;艾斯达与死去的小艾友夫之间,似乎变成了同一个人等。变幻的大海峡湾,正是剧中各种人物复杂关系的象征;汹涌的大海峡湾,正是表面平静之下矛盾重重心理之象征;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交叉相联,自然世界的大海峡湾成为人类心理世界的影像,而人类心理的世界又与自然世界的大海峡湾相互对照。于此,剧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情感与命运,与大海峡湾的“睡莲”、“逆流”等意象相关联,自然与人文的世界融合在一起。自然世界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等,可以看作以人类为主体的伦理景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们同时具有深刻的伦理意义,而离开了这样一些地理的景观,人类的情感世界也许就表现得不那么完整。正如提起“睡莲”,就会让人想起小艾友夫与艾斯达;看到“逆流”,会想到小艾友夫的死亡,以及其亲人间激烈的内心与情感冲突等。一重重生动而丰富的伦理景观,蕴涵有多重深厚的哲理意蕴。

一是对于人类责任的探索。小艾友夫被大海夺去性命之后,剧中人物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各种矛盾冲突越来越明显;对于人类责任的争论与思考,成为最主要的问题之一。沃尔茂是一位学者,正在写作《人的责任》一书,时刻将“人的责任”挂在嘴边。年轻之时,他对妹妹艾斯达有责任,为了她未来的幸福生活,看中吕达的“黄金”和“绿树林” [2]150并与之结婚;他们的婚姻并不是以爱作为基础,婚后并不幸福。有一次他从高山上疗养回来,决定放弃自己的理想追求,发誓将责任转移到儿子小艾友夫身上,打算倾尽所有精力将其培养成快乐而高尚的人,但由于儿子被海底的暗流卷走,他的理想再次中断。可以看出,一味想对他人负起责任且强调人类责任重要性的人,并没有真正负起对他人的责任,也没有真正为家人提供生命保障。妹妹艾斯达因为他的留恋而时刻困惑,没有正常的恋爱与家庭生活,并疏远了与追求者博杰姆之间的关系,最后不得不离开他而到异乡生活。对于小艾友夫并没有尽到责任,因为与吕达一味纵情于肉欲享受,而忽视了小孩的安全与成长,致使婴儿时期的小艾友夫从桌子上摔下来,成为一个跛脚的孩子,不能正常行走与跳跃。他后来将所有希望放在儿子身上,一方面是要躺避吕达内心永无止尽的私欲,另一方面是感觉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而将所有的希望转移到下一代身上。两种责任都不是人类真正的责任,他实际上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对于自己的前途没有把握,对与吕达的婚姻没有保障,也并没有给艾斯达带来真正的幸福;由此可见,他对人生的理想没有实在的内容与具体的实现方式,更无法认清人生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因而,大海峡湾不停变幻的景象,正是沃尔茂内心空洞与虚无的影像。

二是对于生与死的思考。小艾友夫的离奇死亡,给仍然活着的大人们以警醒,他的父母及亲人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类生与死的问题:人类的生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死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人类该怎样面对生命?又该如何面对死亡?沃尔茂想起在高山上休养的经历,因为迷路在山里走了一天一夜,深刻体验到死亡的滋味:“我只是拖着脚步在悬崖峭壁中间走过去——仔细欣赏死后的恬静、舒服的滋味。” [2]168也许就是这种死亡的经历,让他回归家庭后改变了想法,不再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写作上,而是全力以赴将小艾友夫培养成为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只可惜儿子的离去让他的计划无法实施。后来,沃尔茂与吕达发现海峡里的轮船如往常一样停在码头时,那是小艾友夫死亡的地点,船员们依然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受到死亡事件的影响,两人终于认识到:“人生是无情的”,“生活照常进行”。 [2]164他们认为以前只是将目光集中在眼前的生活,局限于自己建构的狭隘的自我世界里,并没有看到外面更为广阔的大千世界;小艾友夫的死亡反而让两个人的心灵产生了共鸣,由此看到海峡之外更为开阔的天地,他们的精神也获得新生:“往上走——朝着山顶走,朝着星球走,朝着伟大肃静的地方走。” [2]173勃兰兑斯对此评价:“我们看到人们的感情又形成,又转化,我们看到他们死亡了,但又以另一形式重生。” [4]317此刻,他们认识到人生的要义并不在于自我的小情感,而是通过自己的力量帮助那些海边无家可归的孩子,让他们能够过上温饱的生活并接受更好的教育,这才是人类生命存在的责任与意义。

三是对于人性善恶的思索。海峡有时候风平浪静,能够与人类和谐相处,是人类诗意栖居的家园;海底有时候却涌动无数股暗流,更夺去了人类的性命。人性何尝不是如此?有时候很平静,一切向善,然而,有时候却有丑恶的一面,甚至走向极端。易卜生在剧中刻画了人性丑恶的众生相:有的人自私自利,有的人不负责任,有的人意志薄弱,有的人对感情朝三暮四,有的人又放纵情欲等等;这些人性的弱点,在沃尔茂、吕达、艾斯达等人物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所显现,也许有的人身上并不只有一项弱点,而是有着多重的弱点存在。然而,剧作家的意图并非仅仅在于揭示人性之丑恶,更重要的在于表现“变化规律”:人性中并不只有恶的一面,更应该朝着向善的一面发展;人类应该有能力全面负起责任,不能只是局限于自我的小圈子里,每一个人都应建立对自我、对家庭、对社会、对人类等的责任心;所有这一切,只因为宇宙间有着“变化规律”,海峡可以从汹涌变成平静,人类也可以从无情变得有情,人性更可以从罪恶变得善良。因此,当吕达看到海滩上住在破茅草房的孩子们无家可归时,她开始转变,表示“要在这件事上教育自己,培养自己,锻炼自己” [2]171,沃尔茂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们第一次从自我约束的小圈子中跳了出来,找到人生责任的实在内容与意义,认识到了生存的价值与意义,最后约定要一起照顾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并一起携手“朝着伟大肃静的地方走” [2]173。大海峡湾亦有平静与风暴,亦有潮涨与潮落,是宇宙间最为自然的存在物;人生亦如此,有高峰亦有低谷、有哭泣也有欢笑,人类的责任在于能够平静面对人类的生死,亦摒弃人性之恶而一切向善。易卜生在后期众多戏剧中,对于高贵和谐人性的建立有着一种美好期待,体现了作为一位戏剧作家所应具备的人文情怀。

《小艾友夫》正是在大海峡湾空间建构上,展现了人世间最为丰富的伦理景观,并体现了易卜生对人生各类问题的哲理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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