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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上的黑风景——论杨争光的小说创作

2015-03-28

关键词:争光粮食小说

张 欣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2)

西北作家杨争光以热衷描绘黄土高原上的乡土生活风景而著称,作为一个理性的观察者和客观的叙述者,他忠实地记录了故乡黄土地上形形色色的生命形态以及它们的存在与消亡过程。通过对西北农民生存环境和生存欲求的生动再现,展现了西北农民强悍的生命意志,传达出作家深刻的生命忧患意识,对生存价值的追问,也体现出作家一贯鲜明的个性特征。西方现代派艺术手法的运用和存在主义的影响使他的小说又具有了某些形而上的哲学韵味。在他的小说中,人与自然的紧张对抗关系被提升到令人惊心动魄的高度,自然环境的恶劣,社会环境的压抑,造成了农民性格和心理的扭曲变形,他的小说藉此显示出一种强烈的悲剧效果。杨争光的乡土题材小说丰富并拓展了新时期乡土小说的表现领域,与西北作家厚重的生命体验一脉相承。

一、杨争光小说中的地域文化

地域文化对作家创作个性的形成常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作品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文化气息也总因地域的不同而呈现出巨大的差异,并由此引起异域民族的关注。1934年鲁迅在一封谈论木刻艺术发展前途的信中就曾说过:“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1]美国作家福克纳以他的家乡密西西比州奥克斯福为蓝本,创作出“约克纳帕塔法郡”世系风情小说,作品反映出两百年来美国南方的人物浮沉和历史变迁,因而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拉美文学代表人物、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在他的作品中构建了一个“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①瑞典皇家文学院1982年向加西亚·马尔克斯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授奖词。的马孔多小镇,在带给域外民族心理惊异的同时,他本人也因此而享誉世界文坛。美国小说家兼批评家的赫姆林·加兰,在其理论著作《破碎的偶像》中对文学与地域的紧密关系阐释得更为具体,他认为“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的生命力的源泉,是文学一向独具的特点。地方色彩可以比作一个人无穷地、不断地涌现出来的魅力。我们首先对差别发生兴趣;雷同从来不能吸引我们,不能像差别那样有刺激性,那样令人鼓舞。如果文学只是或主要是雷同,文学就要毁灭了”[2]84~85。地域的差异性造就了文学形态的丰富多彩,正是潜藏于文学背后的独特地域文化使作品达到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从而对异域民族产生了无穷的吸引力。法国19世纪文艺理论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一书中从种族、环境、时代三个原则出发,说明艺术家必须与它所处的环境相一致才能获得上升的空间,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习惯,这就如同自然界的气候在各种树木中进行自然选择一样,精神气候也在各种才具的艺术家中做着“选择”,由于这个作用,我们才看到某些时代某些国家的艺术宗派,忽而发展理想的精神,忽而发展写实的精神。“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3]如果说加兰对于地域的理解更多的是偏重于地理环境的话,那么丹纳则深刻地认识到时代精神和风俗习惯等人文环境对于艺术创作的重大影响。中外作家和学者都把文学等艺术品种的生成和发展与地域文化挂起钩来,可见文学与地域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客观的联系。

新时期文学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在中国第五代导演的探索电影中获得了充分展现,从而引起了世界的关注。正如丁帆在《新时期地域文化小说丛书》序言中所说的那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由于小说地域文化色彩的审美特征所形成的‘异域情调’的审美餍足,使得影视文学在走向西方、走向世界的道路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张艺谋等所追求的电影视觉效果基本上是源于中国地域文化色彩的美学效应,从‘黄土地’走出的中国文化之所以受到西方人的青睐,其重要的因素就在于地域反差中所形成的人种、社会、文化、风俗、宗教的审美落差。倘使没有这个审美的落差,一切‘异域情调’都被淡化消解了,也就谈不上什么美的惊异了。”[4]《黄土地》《红高粱》《黑骏马》《双旗镇刀客》《大红灯笼高高挂》等影片在艺术上获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它们有力地表现出独特的地域文化和鲜明的地域色彩,并以此给观众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新鲜的审美感受。

影视艺术新风格的崛起从侧面反映出新时期作家对于地域文化的浓厚兴趣。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枫杨树故乡、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朱晓平的“桑树坪系列”、叶蔚林的“菇母山系列”、李锐的“吕梁山系列”、刘恒的“洪水峪系列”等小说中都体现出强烈的地域文化意识。作家以其熟知的地域为中心来构建他们的写作空间,在带有地域文化色彩的书写中来实践他们对于民族文化精神底蕴的探索。莫言关于高密东北乡的作品讲述了自己祖先的生活秘史;苏童在枫杨树往事中寄寓了对衰败乡村的逃离和感伤;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说表现了吴越文化旺盛的生命力;郑万隆的“异乡异闻”再现了大兴安岭少数民族的原初生活场景;扎西达娃对西藏隐秘岁月的叙述揭示出藏传佛教文化的神秘力量。在各具地域特色的作家群中,陕西作家对发源于中国西部的古朴厚重、历史悠久的秦汉文化进行了深入的挖掘和细腻的展示,从而促成了新时期西部文学的繁荣。

西部在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荒凉的地理环境、厚重的历史文化和独特的风俗习惯,使得西部作家在意象塑造、题材选取和语言运用等方面比其他地方的作家有更为得天独厚的表达空间。西部文学以它古朴、豪迈、粗犷的强悍之风和阳刚之美,吸引了无数读者。陕西作为西部文学的重镇,从新中国成立之初就涌现出了柳青、杜鹏程、王汶石等一批优秀的作家。进入新时期,以路遥、陈忠实、邹志安、贾平凹、高建群、杨争光等为代表的一批陕西作家秉承西部文学特别注重深入思考社会人生的现实主义精神,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1993年上半年,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京夫的《八里情仇》、程海的《热爱命运》、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五部长篇小说先后被首都的五家出版社推出,“陕军东征”的创作热潮不仅显示了陕西作家的激情与实力,同时也引起了文学史家和批评家的关注。也正是在这一年,青年作家杨争光创作完成并推出了他的三部中短篇小说集:《老旦是一棵树》《黑风景》《鬼地上的月光》,从而奠定了他在新时期文学史上乡土写实小说家的地位。

作为从陕西关中平原的偏远乡村走出来的新时期作家,杨争光对地域文化极其敏感。在早期创作的诗歌《妈妈》《我站在北京的街道上了》《老家》《大西北》中,杨争光就已经觉察到艰苦恶劣的生存环境导致了西北独特的地域文化,并进一步影响到农民们的性格、心理与人生命运。正是基于此,杨争光的绝大多数小说都以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乡村群落作为小说中人物的主要活动场景,黄土地文化浸透在作家的乡土小说作品中。这些作品向我们展示了祖祖辈辈生活于黄土地上的农民贫瘠、闭塞、单调、荒凉的生存环境以及由此造成的人生苦痛。

杨争光小说里的自然景物常表现为黄土地上被群山包围着的一小块天空,天空下一眼望不透的层层叠叠的山梁和贫瘠荒凉的山坡,偶尔能看到的也只是山沟沟里唱着单调而凄凉的酸曲的拦牛老人和放羊的孩子。即便是种着小麦的土地也丝毫显示不出应有的生气,反而越发显得“光秃秃的,像一顶顶贫瘠的帽子”,在阳光的照耀下“赤裸裸地袒露着,让人寒心”。[5]他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黄尘》中的大多数作品都是以展现西北恶劣的自然环境与农民生存发展之间所构成的矛盾为冲突对象,精辟揭示出恶劣的自然环境对农民生存发展构成的限制,农民的主体精神理想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不断失落的过程,在自然环境挤压下农民的心理和性格不断扭曲变形。

《从沙坪镇到顶天峁》中那对一路在“看不见人影,看不见树影,也没有庄稼,满眼都是山梁、山坡”的小路上蹒跚走来的父子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父亲心中承受着巨大的悲苦却无处倾诉:家庭的贫困逼迫他的女儿跟一个住了一夜的过路男人走了,他的妻子想念女儿一病不起,他的儿子埋怨他违背了让他在镇上的学校好好读书的承诺,极不情愿地跟着父亲走在从此将要退学的命运之路上。《那棵树》中单调、闭塞的生存环境让主人公花花产生了寻求改变的冲动,她要到村外那棵从来不曾到过的树下去看看,那棵树“孤伶伶的,好像一百年前就在那儿了,至今没有长大,每天出门都能看见它,可从来也没到过那里,不知道是棵什么树,就那一棵。别的都是一色的沟壑梁峁,一层一层的,满眼石头,闭着眼也能看见,看着不知是什么滋味”。走在沟底,她遇到了村干部南索,等她后悔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她把一切都归到那棵树上”,“她恨死了那棵树”。显然,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那棵树”象征了花花对枯燥生活环境的厌倦和对村外世界的憧憬和向往,现实生活的强大规定性使“那棵树”虽然看起来好像离她很近,但却是一棵她永远也无法到达的理想之树。《镇长》中的主人公“他”被安排到沙坪镇当镇长,“刚一进那条沟,他就知道了,那是个鬼地方。他真不相信那些沟沟岔岔、梁梁峁峁上还能长出什么庄稼;那里还会住着人,竟能活下来,没有憋死。”“他”无法忍受和妻子长期两地分居的煎熬,为了回一趟县城的家,骑自行车也要走上70 里,贫瘠、闭塞的沙坪镇让“他”觉得如同身在炼狱。

在这些小说里,我们看到的不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而是尖锐的矛盾冲突,恶劣的地理环境不仅限制了农民的生存与发展空间,而且对农民的心理和性格也产生了尤为消极的影响,催生出愚昧、狭隘、偏执、仇恨、暴力等性格特征,由此引发出黄土地上种种耐人寻味的悲剧。由人变成动物的父亲(《洼牢的大大》)、亲手杀死妹妹的哥哥(《干沟》)、把父亲闷死在窑洞里的儿子(《他好像听到了一声狗叫》),人物的心理已然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发生了异变。为了躲避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人性的催逼和压迫,他们最终都选择了逃离,但是这种逃离注定失败,因为他们无法摆脱赖以存活的黄土地,一旦离开,就意味着死亡的临近。

地理环境的差异导致了城乡生活机遇和质量的悬殊,小说中的农民无力改变自己所处的生存环境,他们深感人生的不幸,由此憎恨命运的不公,甚至对城里人的优越感也产生了仇恨和敌视。小说《死刑犯》揭示了农民真实的心理活动,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他”是没念完小学的山里人,一心希望通过勤苦劳作摆脱贫困走向富裕,为了能像山外的人一样过上好日子,他贷款种烟叶、种花生,虽然获得了丰收,但由于村庄地理位置的偏僻、交通和信息的闭塞,他种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最后竟欠下了信用社的贷款,他心里憋得慌,想来想去总觉得遇到了太多不顺心的事,“后来终于想清楚了,他一辈子不顺心,都是因为那条路。路太长了,离山外太远了。”他搭拖拉机去集市上卖花生时集市上一个山外人说到“这鬼地方,真他妈闭塞,一个月五百块钱我也不来”,他觉得那个人说这话时“是一种快活的、自在的、得意的神气”,他忍受不了那人的神气,想好好教训他一顿,结果却失手将人打死,他因此被判了死刑。作为西北农民的缩影,“他”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但生活并未因此而得到任何改观,恶劣的自然环境击碎了他的致富梦想,“他”深感失败的痛苦与绝望,自尊而又自卑的矛盾心理,逐渐转变为“他”潜意识中对有先天优越感的城里人的仇恨。农民对城市文明的排斥和敌对,不禁使人想到赫姆林·加兰在19 世纪末谈到未来美国文学发展走向时说的一段著名的话:“日益尖锐起来的城市生活和乡村生活的对比,不久就要在乡土小说反映出来了——这些小说将在地方色彩的基础上,反映出那些悲剧和喜剧,我们的整个国家是它的背景。”[2]92事实证明了加兰预言的正确,20世纪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城乡文化之间的隔膜与经济上的对立正日益成为新时期乡土小说表现的焦点。

贫瘠、荒凉的黄土地在杨争光的小说中留下了鲜明的地貌特征,乡村群落的人文环境则使他的小说具备了丰富的文化内涵。

辽阔的西部曾是游牧民族的聚居地,马背上的厮杀和大漠孤烟、荒滩戈壁的苍凉与野性历练了西北人粗犷强悍的民风。杨争光从村民的生活中捕捉到这种充满原始野性的强悍民风,并在小说里进行了再现。《光滑的和粗糙的木橛子》里,天泰与白乞为了一件小事,反目成仇,天泰把一根木橛子塞进了白乞家的猪屁股里,猪不吃不喝,满圈疯跑,为了出这口恶气,白乞在天泰家的萝卜地里塞进了一堆木橛子,导致萝卜成片死掉。阅读杨争光的小说,看不到村民间的邻里情,有的只是无尽的复仇,恶劣的环境使村民们不自觉地处于经济利益的紧张争夺之中,彼此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代替了过去传统意义上乡村邻里间和谐友善的情谊。一些看似不足道的小事在杨争光的笔下,往往成为引发村民在暴力中走向死亡的导火线。《黑风景》里的瓜农因为牲口贩子(实际是土匪)砸他的西瓜取乐,他就抡起切瓜刀砍死了对方。《高坎的儿子》里的棒棒因为父亲当着村民的面骂了他几句,他就指着高坎的鼻子说“爸,你丢了我的脸”,“我死给你看”,结果就真的上吊而死。《盖佬》里的矮个子男人因为自己的女人跟别人相好,就在沟底用镢头将通奸者砸死。强悍的民风背后体现出的是西北农民勇武好斗的性格特征和血腥复仇的文化基因。

杨争光的小说着力表现了宗法制的封建陋习对于农民的戕害。在他的“快乐家园”三部曲(《黄尘》《扭》《霖雨》)、《黑风景》《鬼地上的月光》《老钱》《罗过》等作品中,都对此进行了强烈的控诉和猛烈的抨击。《黄尘》里的徐培兰因村里德高望重的盖子叔对村民的蛊惑和恐吓而被村民集体处死;《黑风景》里的六姥是“村里最有魅力的女人”,这种魅力源于她是乡村封建族权的象征,六姥家的上房厅里经常聚集着一群表情淡漠的男人,他们商量并决定着村里的重大事情,但决定权却掌握在六姥手里。村里人得罪了骡马寨子的土匪,土匪要村民7天内给他们送3 千块大洋和一个未开苞的女人,为了平息祸事,六姥和村民们向来米爹施压,以粮食为代价诱使来米爹同意把女儿献给土匪。来米被送走后,村民们又要拿回送给来米爹的粮食,于是,六姥派人扮成剃头匠杀死了来米爹。一路护送来米的鳖娃,按六姥的吩咐杀死了土匪首领,可等待他的却是六姥和众村民对他的集体谋杀。一幕幕丑陋的乡村黑风景在作品中被作者无限放大,宗法制的罪行以集体暴力的形式得以被掩盖。以盖子叔和六姥为代表的宗法制度守护者,为了维护乡村的封建伦理道德和统治秩序,不惜牺牲村民的个体生命。

再如,《鬼地上的月光》里16 岁的窦瓜上茅房时被莽莽偷看,窦宝知道了就用拦羊鞭子无情地抽打窦瓜,接着便找到莽莽的大大说:“我家女儿的身子让你莽莽看见了。掏几个钱接过去,算你们娘的便宜了。”窦瓜从此辍学,成了莽莽的婆姨,成了村里摊煎饼的姑娘。婚后莽莽的性虐待和无爱的婚姻让她不堪忍受意欲反抗,却又再次遭到父亲的当众抽打,在围观村民的风言风语中,窦瓜感到鞭子抽出了她爸窦宝的好名声。她在绝望中走向鬼地,当莽莽来找她时,她想:“莽莽,是你把我糟蹋了。”于是就抓起手边的石头砸向了莽莽的脑门。一个农村少女为了反抗残酷的命运和不理想的人生而成了杀人者。封建家长制是造成窦瓜悲剧命运的根源,挂在窦宝窑门背后的拦羊鞭子成了封建宗法制父权威严的象征,但这种威严却是以牺牲子女的人生幸福为代价。杨争光对这种野蛮地域文化的批判意图显而易见。

精神生活的虚无是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农民的一种普遍状态,孤独和空虚甚至造成了农民偏狭乖张的性格和心理。杨争光对此深有体会,《老旦是一棵树》里的老旦死了女人,除了侍弄白菜地之外他无事可做,便躺在炕上胡思乱想,他想人一辈子应该有个仇人,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贩子赵镇于是成为了他的假想敌,扳倒赵镇成了老旦虚无生活中的一件正事,为此他不惜把儿媳妇与赵镇通奸的丑事搞得沸沸扬扬、全村皆知,他亲自捉奸、找村长告状、劝儿媳妇上吊、逼儿子杀赵镇、刨赵镇家的祖坟,最后当一切努力似乎都归于失败之后,绝望的老旦站在赵镇家的粪堆上幻想自己变成了一棵树。虚无的乡村生活使老旦的心理发生了错位,对赵镇的仇恨成为充实老旦虚无生活的出路,这个原本具有荒诞闹剧意味的故事也因此而具有了某种悲剧韵味。《打糜子的》里的村民改过遇到了来村里收山桃仁的陌生男子,改过邀请陌生男子到家里喝茶,但当他把自己的苦恼诉说完后,就立刻冷淡地让陌生男子赶快离去,在改过看来,陌生男子只是倾诉他内心苦恼往事的对象,仅此而已。《南鸟》中精神状态极度空虚的“南鸟”,为了排遣无聊的生活,热心地关注邻居家的丧事,她原以为好善妈的葬礼会引发邻家兄弟失和的闹剧,结果却平安无事,这让她感到极度失望,最后她把心中的失落变态地发泄在好善家娃娃的身上。虚无的精神生活让“南鸟”成了鲁迅笔下散布流言与赏鉴别人痛苦的看客和闲人。小说《正午》通过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再现了“她”的生存境遇,整个过程围绕着“她”洗衣服的事件而展开回忆,单调乏味的生活和虚无的精神状态如同衣服上那块像铜钱一样永远也洗不掉的垢迹,深深纠缠着“她”。虚无的精神生活把人们拖进了痛苦的深渊,杨争光在上述作品中对虚无的认知与存在主义的人生观相吻合,即人生是荒诞虚无的,我们无力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况,因而只能进行绝望的抗争。乡村社会因此成为杨争光演绎人生现代性的场所。

在处理人物与生存环境的关系时,杨争光十分注重外在环境的作用,“人物是在生存环境挤压下的消极受动者,面对琐屑而艰难的世事只能无可奈何地苦笑或者哭泣。‘新写实’小说家们用以安置人物的外在环境,简而言之,就是城市与乡村。写城市,注意的是普通市民的住房、职位和蝇营狗苟的权利争夺;写乡村,注意的是粮食、生命的繁衍和日常生活的酷烈。”[6]杨争光的带有鲜明地域文化色彩的乡土写实小说,通过对乡村生存环境的描述,展现了西北自然环境的极端恶劣,社会环境的极端压抑,并深刻揭示出生存环境对农民性格和心理形成的潜在影响。

二、杨争光小说中的饮食男女

中国传统文化对于正常合理的食色之欲大多持肯定的态度,无论是追求逍遥无为的道家,还是主张奋发有为的儒家,在形而下的层面都非常珍视生命、注重种族的延续,《礼记·礼运》篇里就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伦理教诲,人的生命延续离不开两件事:饮食和男女。“饮食”是一个人的生命得以存在和发展的物质基础,“男女”则是个体生命繁衍以使种族生生不息的性欲本能。《孟子》中记载了告子的名言:“食、色,性也”,意思是食欲和性欲都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吃饭是第一位的,正所谓“民以食为天”,温饱满足之后便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它们一个关系到个体生命的维持,一个关系到种族的兴旺和绵延。“饮食男女”最终都能归结到人的生存问题,精辟地揭示出食色之欲在人之存在中的本体论意义,因此而成为以探讨生存意识为己任的新写实小说家无法回避的话题。在苏童的《罂粟之家》里,地主刘知侠的第五个孩子演义是个白痴,他好像永远也吃不饱,所以总在吃,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饿我杀了你。”《米》里面带着梦想和憧憬来到城市的五龙,在城市里第一个安定的睡眠中,他就梦到“雪白的堆积如山的粮食,美貌丰腴,骚劲十足的女人”,在冷漠、残酷的城市生活里惟一让五龙感到亲切的东西就是米,这些从土地上种植和收获的东西让五龙感到故乡般的亲近。无论是对城市的报复还是对米的亲近,五龙都把它们发展到极端的地步,他在嫖妓时养成了把米灌进女人子宫的性癖好。他最终被城市弄得遍体鳞伤、气息奄奄,当他重新坐上火车回故乡时也没忘记带上两车大米。这些作品从生活的某一个侧面入手,真实刻画出人在生存欲望面前的变态和疯狂。刘恒的小说《狗日的粮食》里的杨天宽用二百斤谷子换来一个被卖了6 次、脖子上生了瘿袋的女人曹杏花,她在嫁给杨天宽后生了6 个孩子,粮食成了一家8 口人的首要问题。为了生存,曹杏花显示出对于粮食的狂热崇拜,以至于6 个孩子个个都以粮食命名,她千方百计获取粮食,甚至从骡子的粪便里淘出未经消化的碎玉米粒儿煮杏叶吃,这样一个健壮、泼辣、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女人,却因为丢失了购粮证而精神崩溃,最终吞食苦杏仁儿自尽。《伏羲伏羲》则是性欲引发的乱伦悲剧。洪水峪的杨金山用30 亩土地换回了年轻貌美的妻子菊豆,求子心切的他认为菊豆不能生育便开始疯狂地折磨和摧残她;这促成了侄子杨天青和菊豆的不伦之恋;乱伦的结果使杨天青管自己的儿子叫弟弟,巨大的精神压力最终让杨天青在水缸中自溺而死。刘恒的作品不回避人的本能欲望,集中展现了人在食与色等生理层面的基本欲求,描绘出一个原始纯粹的本能世界,并深刻揭示出欲望受到压抑的苦闷。正如池莉所说,人类永远无法摆脱自身对欲望的追逐,食欲、性欲、权力欲等各种生存欲望不断膨胀而又无法最终满足的悖论导致了人生的痛苦。①见陈传才《中国20 世纪后20年文学思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1 页。杨争光虽然不像刘恒那样“一开始就固执己见,把生存的基本欲求置于写作的中心而拒绝那些繁杂的深邃的文化附加物”[7],但是他在乡土小说作品中同样表现出对生命存在中基本欲求的特殊关注,尤其是农民以本能为主要特征的生存欲求。他把关注的目光投向农民的生理本能,欲望成为他描写的重点,在食欲和性欲的展示过程中他刻意挖掘农民的心理活动。

黄土高原在历史上曾经多次出现饥荒,饥饿是西北农民普遍经历过的一种真实生存状态,在粮食匮乏的时期,男人甚至可以用粮食来换取女人。粮食在农民心中的分量和地位可想而知。西北农民的饥饿感既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物质上的饥饿造成了农民的粮食恐慌心理和必须大量囤积粮食才能获得的安全感。精神上的饥饿则更多地表现为性的苦闷,尤其是当性意识觉醒的青壮年农民无法获得异性时,性欲的饥渴程度就会显得格外强烈。杨争光将农民的双重饥饿以小说的形式反映出来,成为记录西北农民真实心理的心灵史。

《蛾变》中的裴一十五对粮食有一种看似无法理解而又令人同情的、近乎迷狂般的病态崇拜。他把给儿子娶媳妇用的空窑上了锁,还总是鬼鬼祟祟地从自家囤里抓些粮食放到窑里去。对粮食的占有欲使他的行为越来越怪异,“他像病了一样,一看见粮食眼睛就发蓝。他想把天下的粮食都锁到他那孔窑里去。他像贼一样。他磨面的时候,也要偷一点粮食往窑里放。他还干丢人的事情,他走亲戚串门,也抓人家的粮食。”只要把粮食放进了他那孔窑里,别人就再也别想取出一粒来。他把钥匙拴在肚子上,不让任何人进到那个窑里去。自己家囤里的粮食吃完了,他宁愿到亲戚家里去借粮,也不愿把他积攒的粮食拿出来吃。最后空窑里的粮食变成了一群又一群的麦蛾源源不断地从窑里往外涌,好像着火时烟囱冒出的浓烟,这情景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裴一十五像欧也妮·葛朗台一样,只知疯狂地搜集、拼命地保护,却忘记了粮食的本来用处。疯狂行为的背后,折射出的是农民数千来形成的“粮食恐慌情结”,大饥荒造成的饥饿恐惧如同阴影一般笼罩在农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无法治愈的伤痕。

《黑风景》里的来米爹之所以同意把女儿献给土匪,绝不是因为他想挽救村民们的性命,而是因为村民们源源不断地送到他家里的粮食打动了他,最终他被村民们集体谋杀,也是因为他占有了太多的粮食,对其他村民的生存构成了严重威胁。

杨争光的长篇小说《从两个蛋开始》被称作“一个村庄的编年史”。作品以符驮村村民在建国后经历的一系列政治运动为背景,描绘出乡村各色人在政治运动不断冲击下的真实生存状态,食与色等基本生存欲求仍然大量充斥在农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符驮村的男女们看来,日日戳戳,吃吃喝喝,是人生在世的两大美事。听起来有些低俗,但低俗的东西往往也是实惠的。符驮村的人要的是实惠。其实,圣人也是讲实惠的。‘食色,性也’,虽然说得比符驮村的人文雅,却都是一样的东西。正因为有这些东西作调料,劳动变得有了滋味。”各种政治运动对于农民来说,既当不了饭吃,也当不了衣穿,无法给他们实实在在的感觉,因而除了敬畏之外根本谈不上更多的关心,只有粮食和女人才能真正引起他们的兴趣,因为这是每日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当村党支部书记赵北存开会鼓励村民主动把余粮拿出来卖给国家时,竟没人愿意主动上交,当工作队强迫有粮户赵满堂交出积攒了十几年的藏在地窖里的粮时,平素忠厚老实的赵满堂蹲坐在地窖盖儿的磨盘上不让人动他,还威胁说谁动他,他就碰死在磨盘上,两个民兵把他抱起来拖离磨盘时,他发出“像要挨刀的猪一样的嚎叫声”,从地窖里被吊上来的粮食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但这些粮食已经发霉,根本无法食用,只能给牲口做饲料。农民对粮食的倚重是生存需求使然,本无可厚非,但在杨争光的小说里面却已经异化为极端的粮食崇拜,这不能不说是对现实的巨大嘲讽。符驮村在人民公社运动时期开办了公共食堂,小说描写村民们围坐在泥土砌成的饭台上集体用餐时,仿佛变成了一群贪吃的苍蝇。“他们是富有激情的,风卷残云式的,吃物进嘴和通过食道时带着呼啸,他们的胃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快速地接受着源源不断的窝窝头玉米搅团和白菜帮子。”高义德老汉希望儿子撑柱多吃,就启发他挖掘胃的潜力,“到第五天,他(撑柱)一顿可以吃进十二个拳头大小的窝窝头,喝进八老碗玉米糁子,外加两碟咸白萝卜,符驮村的人都记得高撑柱吃他生平最后一顿饭时的情景。他已经吃得很慢很慢了,在进行着他最后的努力,脸色由青而白了。他用筷子夹起一根咸白萝卜条条儿,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然后,从蒲篮里拿起第十三个窝窝头。他咬了一口,没顾上嚼,就听见了一声钝响。”在撑柱的悲剧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农民的愚昧无知,而是严重的粮食恐慌心理。粮食对于农民就意味着生存,在粮食面前,农民可以弃人格尊严于不顾。正如符驮村党支部书记赵北存所说,“饿一顿或者两顿,神仙也会变成一只听话的狗。”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许多人宁愿冒着被抓住批斗的风险也要做贼,偷饭票,偷地里的庄稼,偷仓库的原粮,偷食堂的熟食(《从两个蛋开始》);存钱媳妇在揭发刘法郎的批斗会上宁愿把刘法郎和自己的通奸关系公之于众,也要讨回刘法郎当初许诺过的三斤粮票(《叛徒刘法郎》);万天斗是否踩了胡太平家的玉米苗绝不是一件小事,而需要到村委会上去进行裁决(《万天斗》)。

杨争光的不少作品也涉及了青壮年男性因找不到配偶所表现出来的性的饥渴,以及有过婚史的男人和女人在失去配偶后的那种性压抑。《老旦是一棵树》里的大旦一出场就遇到了这个问题,他30岁了还是个光棍,老旦没钱给他娶媳妇,下雨天他心里憋得慌,就一手提着一副生铁犁铧,一手抓着一块粗糙的石头不停地敲打,以此宣泄心中的不快,老旦只好以两亩白菜为代价从人贩子手里换来了一个叫做环环的女人,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矛盾。杨争光在他的小说中善于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农民的性压抑的苦闷进行解构性的阐释,着意写出“性本身给人造成的困境”[8]。《干旱的日子》里,五个月没下一滴雨到处都干巴巴的黄土地与放羊人心中对性的饥渴状态是一致的。放了几十年羊的“他”没娶过媳妇,也没去过一回省城,每天面对的是周围一个挨着一个的黄土峁峁,难得见一两个人影。惟一能够让他在放羊时感到快活的事是回忆当初和来米偷偷相好的日子,怀孕的来米被他爹嫁给了外乡人,生下来的孩子也被送了人,他极力想忘却这段痛苦的记忆,压制潜意识里的性渴望,因此一只与母羊交配的公羊也会激起他无名的怒火,他用力抽打公羊,把公羊压倒在地上,用手掐住羊的脖子,以此来发泄性压抑的苦闷。小说里反复出现的那一句“毁了,种不上麦子了”,既说明黄土地的旱情严重,同时也是他内心苦闷和焦虑的性意识的隐晦反映。《伙伴》里一起从小长大的伙伴,有人已经娶了媳妇,有的却形单影只。胡宽和坤胜就是这样的两个单身汉,他们怀念以前伙伴们在一起的日子,但躁动不安的性意识让他们更渴望有机会接触异性。他们在夜里走了50 里山路到林场去,为的只是能够看一眼从县城里来的那个女子。性压抑的苦闷在小说《连头》里表现得更为细腻,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的连头,没有得到过正常的母爱,更没有机会接触异性。十几岁时他萌发了少年的性意识,婶娘成了他心目中暗恋的对象,为此,他痛恨得宝叔,却无力改变现状,他在婶娘面前说得宝叔的坏话,向他们睡觉的炕上浇水,以此来发泄心中的痛苦。

杨争光的一些作品因大胆揭露乡村社会存在的种种生存问题而引起人们的关注。小说《买媳妇》揭露了偏远乡村普遍存在的买卖妇女现象,后村的光棍为了排遣性苦闷,把辛苦赚来的钱都用在了买媳妇上,连村长的婆娘也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买卖妇女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甚至会拿村委会的公章盖在买卖妇女的合同上做凭证。这在令人震惊的同时,不能不有感于西北农村的落后程度,黄土高原上一些偏僻落后的地方确实是在以这种有悖于常理的方式维系着种族的命脉。人贩子在这些地方成了光棍汉们感恩的对象。《老旦是一棵树》里的人贩子赵镇,每次出去都能领回来一个女人,他让双沟村的光棍们娶上了婆姨,以至于连村长也不得不承认:“我知道他是人贩子。可管了赵镇,咱村上的光棍怎么办?”偏执的老旦在与人贩子赵镇经过了数次生死较量之后,最后终于发现原来他根本就不是这个人贩子的对手。在全村人都对人贩子赵镇避让的情形下,老旦的行为反而因此而具有了某种正义和悲壮的力量。立意的深刻、内涵的丰富,让这篇小说成为杨争光目前创作中最具光彩的作品之一。

鲁迅曾经说过,“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9]这样才有可能实现“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10]的理想人生,可见,鲁迅是把生存作为“合理的做人”的基本前提来看待的。生存意识是否健康合理对于人能否成之为“人”始终具有莫大的规训作用。杨争光继承和发扬了鲁迅的生存发展观,自觉关注和表达黄土地农民的生命意志和生存哲学,并以此作为其小说创作的重要内容。他试图在生命本能的基础上,探寻西北农民的生存意识,但他并不止步于生命的本能,其探询的笔锋直指导致人性扭曲变态的深层根源,其作品由此显露出批判传统文化习俗和现实政治丑陋之处的锐利锋芒。

[1]鲁迅.致陈烟桥1934年4月19日[M]//鲁迅全集:第13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81.

[2]〔美〕赫姆林·加兰.破碎的偶像[C]//王春元,钱中文.美国作家论文学.刘保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3]〔法〕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12.

[4]丁帆.总序[C]//新时期地域文化小说丛书.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11.

[5]杨争光.从沙坪镇到顶天峁[M]//黄尘.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2.

[6]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85.

[7]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79.

[8]马原.中国作家梦——当代文坛精英访谈录[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536.

[9]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六[M]//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7.

[10]鲁迅.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M]//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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