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斋四存编》对儒学的传承论析
2015-03-28闫敏鲁先文
闫敏,鲁先文
(1.淮南市第二十六中学;2.淮南师范学院,安徽 淮南 232038)
儒学从孔子创立到春秋战国时成为显学,在经历了“焚书坑儒”的灾祸后,于西汉汉武帝时期确立其显赫地位,此后成为文化正统。而在汉代兴起的道教以及在汉末进入中国的佛教在中国逐渐发展的情况下,儒、释、道三教在唐代形成并行的局面。后来,佛、道崇兴,儒家则渐渐式微,直至宋明理学才重归正统地位。明末清初,思想激荡,一大批鸿儒巨擘出现,根据周于同先生对清初三派代表人物的划分,可以看出分别有右派陆王心学的余绪黄宗羲、中派否定王学末流而肯定宋儒的顾炎武以及力排明末王学末流空腐的“颜李之学”。本文试从颜元的《习斋四存编》入手对颜元儒学吸收传承等方面进行分析。
一、颜元对儒学的传承
颜元,字浑然,又字易直,晚号习斋,是明清之际反理学思潮的重要代表人物,同时也是在清代思想界产生过相当影响的“颜李学派”的创始人。颜元的思想经历了从深喜陆王之学到专尊程朱之学再到摒弃宋儒理学心学返归孔孟原本的过程。他的《习斋四存编》集中反映了他一生主要思想变化的历程,也因此被推崇为“继绝学于三古,开太平以千秋”的名编。
之所以称颜元是“儒教”的传承者,是因为他认为宋明理学中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佛教和道教的影响,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符合孔孟之道的“儒学”,而他从孔孟原本中汲取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儒学,这些在他的著作《习斋四存编》的《存学编》和《存人编》中表现得较为明显。
《习斋四存编》是由《存治编》、《存性编》、《存学编》、《存人编》四本书辑合而成的,其中成书最早的《存治编》体现了颜元社会理想的构成。《存治编》原名为《王道编》,全编分为“王道”、“井田”、“治赋”、“学校”、“封建”、“宫刑”、“济时”、“重征举”、“靖异端”等九篇,集中体现了颜元主张回复井田、封建、学校等“王道”政治的社会理想。他主张恢复夏商周的“井田”、“封建”制度,建议“寓兵于农”并列举其九条优点,他试图通过为封建国家所策划的王道政治中的九条改良措施,进一步提出他的“有意更张”的治世之道。颜元在提出“垦荒、均田、兴水利”七字富国安民的纲领以后,同时又强调“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九字安天下,而其中尤重“重人才”,他提出可以通过由基层公议推举人才的征举制来代替已经僵硬腐朽的科举制。颜元的这些提法,固然有可取之处,但是像井田、封建以及征举制,在实践上是很难实现的。所以他的弟子李塨在《存治编》的书后对老师颜元的不少看法进行了批驳,“惟封建以为不必复古”,并提出七条理由来反驳他。
至于《存性编》,则是通过批驳宋明理学以及通过性图来阐述自己“性气皆善、应为一体”的观点的。《存性编》中提到的六行、六艺、九容、九德等是《存学编》中颜元强调的“三事三物”的基础。“先王知人不习于性所本有之山,必习于性所本无之恶,故因人性之所必至,天道之所必然,而制礼乐射书数,使人习其性之所本,而性之所本无者不得而引之蔽之。”①[清]颜元:《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既立一教,必破一教。颜元作为“儒教”的传承者,自然在自己的思想中,竭力摒弃佛道的影响。
在《存学编》中,颜元开宗明义:“著《存学》一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者。”这就概括了颜元的经世思想主要体现在“三事三物”的治学内容和“实习实行”的治学途径两个方面。但是在颜元看来,宋明时期的儒学,已经或多或少受到了佛教和道教的影响,所以才会坐而论道,只重视经籍而忽视实践,这些是不符合孔孟之道的,“至宋而程、朱出,乃动谈性命,相推发先儒所未发。以仆观之,何曾出《中庸》分毫?但见支离分裂,参杂与释、老,徒令异端轻视吾道耳”②[清]颜元:《存学编·卷二·性理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颜元也通过批驳程朱一些带有佛道思想的观点来阐述自己的思想。“程子辟佛之言曰:‘弥近理而大乱真。’愚以为非佛之近理,乃程子之理近佛也。试观佛氏立教,与吾儒之理,远若天渊,判若黑白,反若冰炭,其不相望也,如适燕适越之异其辕,安在其弥近理也?孟子曰:‘治人不治,反其智。’伊川于此徒叹学者之流于异端,而不知由己失孔子之教,亦欠自反矣。”③同②。再如颜元批驳朱熹:“今朱子出,而气质之性参杂于荀、扬,静坐之学出入于佛、老,训诂繁于西汉,标榜溢于东京,礼乐不明自若也,王道之不举自若也,人材之不兴自若也,佛之日昌而日炽自若也。实学不明,言虽精,书虽备,于世何功,于道何补!”④同②。颜元数次指出程朱理学中含有佛、老的影响,因而已经不再是儒学的孔孟之道了。
在《存学编》中,颜元否定了程朱理学中佛、道的思想,在《存人编》中,颜元对佛道的批驳更为激烈明显。
《存人编》,曾用名《唤迷途》。何谓“唤迷途”?唤迷途其实是颜元在蠡县与李塨、王五修讨论“习行经济”之学时所作,目的是为了唤回在佛教和道教道路上“越来越误入歧途”的僧道。《唤迷途》共分五唤:一唤寻常僧道,二唤参禅悟道僧道,三唤番僧,四唤惑于佛道的儒者,五唤乡愚各色邪教。
这五唤中,颜元从不同方面劝说僧道放弃佛老。
一是地域。颜元劝说寻常僧道时说:“但你们知佛氏甚么人否?佛氏西域番人,我们是天朝好百姓,为甚么不做朝廷正经的百姓,却做那西番的弟子?”“他若是个正神还可,他是个西方番鬼,全无功德与我们。”“你们动辄说‘赖佛穿衣,指佛吃饭’。佛若是个活的,不忠不孝,尚且不当穿天下人的一,吃天下人的饭,何况佛是个死番鬼,与天朝全无干涉,你们焉能指他吃穿的?”⑤[清]颜元:《存人编·卷一·唤迷途第一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如此一番“谤僧毁佛”的言论,从地域方面来阐明佛不可信。
二是宗族人伦。先说人伦,“(劝僧人还俗之后)上与朝廷添个好百姓,这便是中,下与祖父添个儿孙,这边是孝,使我上面千百世祖宗有儿孙,下面千百世儿孙有祖父,生作有夫妇、有斧子、有宗族亲友的好人家,死入宗族坟墓,合祖宗父兄组人埋在一块土,做个享祭祀的鬼”⑥同⑤。。颜元为还俗的僧侣憧憬了一片美好的未来,通过亲情人伦劝说僧侣还俗。再谈宗族,“(僧侣还俗后)现有宗族,合他父兄、子侄情分,便病了,他直得照管你,便死了,他直得埋殡你,便做鬼,也得趁祖宗享春秋祭祀,岂不是好?”“若做僧道,莫说游僧游道死在道路,狼拖狗拽的,便是住持的,若无徒弟也苦,虽有徒弟伏侍的,终是异姓人,比不得我儿女,是我骨肉,也比不得我宗族,是我祖宗一派,死了,异姓祭祀也无飨埋。”⑦同⑤。颜元通过对比还俗和不还俗两者在死后宗族的待遇,来劝说寻常僧侣还俗。
三是佛道消极处事观。“佛轻视了此身,说被此身累碍,耳受许多声,目受许多色,口鼻受许多味,心意受许多事物,不得爽利空的去,所以将自己耳目口鼻都看作贼。充其意,直是私密饿了,方不受这星体累碍,所以言圆寂,言涅槃,有九定三解脱诸妄说,总之,是要不生这贼也,总之是要全一点幻觉之性也。嗟乎!有生方有性,若如佛教,则天下并性亦无矣,又何觉?”①[清]颜元:《存人编·卷一·唤迷途第二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颜元的这番阐述,把佛教世界的“终结”点了出来——死亡,这种“向死而生”在颜元看来是不敬生,不敬性气的。
四是佛道之空。“吾非谓佛学中无此意也,亦非谓学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谓其洞照者无用之水镜,其万象皆无用之花月也。不至于此,徒苦半生,为腐朽之枯禅;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②同①。颜元认为佛道所追求的“四大皆空”、“清玄空静”与儒学的“入世”相比,空洞乏味,没有任何用处。
五是佛道并无真学问。“儒之佞佛者,大约是小智慧人看道未贯上下,或初为儒者,而功力不如,畏圣道之非礼,半途欲费,又耻于不如人,遂妄谈空虚以夸精微这,或贪名利,工文字,名为儒而实不解圣道为何物,亦如愚民见异端而惊喜者”。③同①。颜元认为佛道只是一些没有体悟到儒学真谛的儒者用来糊弄世人的,佛道相比于真正的儒学,是没什么真学问的。
颜元通过《唤迷途》大肆批驳佛道阐述立人行事的原则,推崇儒学,回归人伦,所以《唤迷途》后改名为《存人编》。
二、颜元崇儒的原因分析
在《习斋四存编》中,可以明显感受到颜元对于儒学实践的重视以及对佛道空虚的反对批判。为何颜元会如此推崇儒学,强调儒学独立性、实践性?笔者认为具体原因有三:
一是社会环境的变化。明清易代,汉族地主政权沦亡,社会动荡凋敝,传统儒学也随之变形和堕落。清初学界在清廷的直接干预之下,一方面是作为官方正学的理学的泛化,并且在新形势下出现“尊朱抑王”和“崇王黜朱”的两股思潮;另一方面,一批以誓死报效先朝的遗民为代表的在野儒者,在明末的残酷现实中粉碎了自我中心的幻象,通过总结社会更迭和学术演化的历史,将明代灭亡的原因归咎于理学的空疏。顾炎武主张学术研究应有益于政治和移风易俗,黄宗羲则强调“学贵适用”,而颜元则认为应该探身于原始儒学,寻求济世良方。而他所发现的济世良方就是“著《存学》一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者”。学习和实践相互补充,既要学习儒家经典,更要通过实践来体会深入了解儒家经典中的内涵。
二是儒学自宋明以来的变化发展。周于同先生曾指出:原始之儒家,留意于修齐治平之道,疲精于礼乐刑政之术;虽间有仁义中和之谈,要不越日常道德之际。及至宋代之理学,始进而讨究原理,求垂教之本原于心性,求心性之本原于宇宙。故儒家之特色为实践的、情意的、社会的、伦理的;而理学之特色则为玄想的、理智的、个人的、哲学的;二者殊不相同。④周予同:《周于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由此可以看出,宋代所生发出来的理学已经与春秋战国时期孔子所弘扬的儒学完全不同了。原始儒学所宏扬的经世精神,已被轻视功利、空谈义理的性理之学所取代,儒学完全丧失了儒家以天下为己任的那种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感。无怪乎颜元在《存学编·学辨一》中蔑视宋元以来的儒者:“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
三是学习儒学方法的改变。宋明理学兴起之后,儒者开始只专注于经籍,而忽视了实践的作用。如周敦颐称赞“观先生在罗浮山静坐三年,所以穷天地万物之理,切实若此”,而颜元批驳为“原来是用此功,岂不令孔子哀之乎?但凡从静坐读书中讨来识见议论,便如望梅画饼,靠之饥食壳饮不得”⑤[清]颜元:《存学编·卷二·性理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再如朱熹认为“学者只是不为己,故日间此心安顿在义理时少,安顿在闲事上时多,于义理却生,于闲事却熟”,颜元评价“只因废世六艺,无以习熟义理,不由人不习熟闲事也。今若一复孔门之旧,不惟好色好货一切私欲无从参,博弈诗酒等自不为,即诵读、训诂、著述、文字等事亦自无暇。盖圣人知人不习义理便习闲事,所以就义理作用处制为六艺,是人日习熟之。若只在书本上觅义理,虽亦羁縻此心,不思别事,但放却书本,即无理会。若直静坐,劲使此心熟于义理,又是甚难,况亦依旧无用也”⑥同⑤。。颜元批驳周敦颐和朱熹只读书之弊,是希望儒学能够恢复到入世的实践中去,而非仅仅是纸上谈兵。
既然入世的“儒道”如此有利于社会,那为何会在清初昙花一现之后,便归于平寂?笔者认为,颜李之学虽然对儒学恢复是一个创新,但是颜元在恢复儒学的同时,含杂了墨家的思想。颜元认为大儒需学六艺,如孔子、如孔门七十二弟子,其余资质不足者,可从六艺中选取一门,或者六艺一门中的一个步骤、方面来学习达到精专。虽然说并不是要求每一位儒家弟子都能够达到六艺皆通的水平,但是为了教导下一任弟子,总需要有人来达到六艺皆通,这个要求对于儒家来说较为苛刻。更何况,颜元所推崇的孔孟儒学,是将经典与六艺实践结合,这与宋明理学只专注经典相比,难度要大得多,颜李之学若传承下去,所依靠的只是老师的魅力和学生的兴趣。所以颜李之学只在清初昙花一现,到后世渐渐没落,直至晚清才有所“复活”,但那已经不再是颜元所提倡的儒学了。
通过《习斋四存编》可以看到,颜元作为“儒教”的传承者,在研究儒学的道路上,积极做着“远宗孔子,近师安定,以六德、六行、六艺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类教其门人,成就数十百通儒”的事情,以达到“朝廷大政,天下所不能办,吾门人皆办之;险重繁难,天下所不敢任,吾门人皆任之”的目的,最终达到“吾道自尊显,释、老自消亡矣”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