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大地龙蛇》看老舍的满族情结*
2015-03-28佟杨
佟 杨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由《大地龙蛇》看老舍的满族情结*
佟 杨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话剧《大地龙蛇》是老舍在昆明讲学期间受东方文化协会所托而作,是一篇带有较强的政治色彩的应时之作。但老舍是怀有民族情结的,作为一名少数民族,他在文章体裁、人物形象和性格等方面融入一位满族作家特有的文化构思,由此可以窥见作家老舍民族情感的抒发以及在此思想下形成的文化性格,通过满民族意识扩大了战争中民族忧患意识的范围。
老舍;满族情结;大地龙蛇
老舍在《大地龙蛇·序》中就曾指出:“东方文化协会以‘东方文化’为题,托我写一本话剧。”[1]357由这句话我们可以明了两件事情:第一,老舍作为文协理事,一到昆明便有人约稿,足见地位之高,文笔之佳。第二,《大理龙蛇》是一部半命题文章,是“受人之托”,再加之40年代独特的政治背景,因此文章在写作时便有很大的局限,缺少更多的发挥空间。“东方文化”是一个大而泛的话题,况且既然是东方文化就一定包含满族文化。然而在清朝覆灭到新中国成立前的近五十年间,满族人民连同他们的思想文化一并成为了屈辱的象征,老舍是热爱自己的民族和文化的,他痛惜满族同胞沉溺在“铁杆庄稼”下的安逸生活、养成不思上进的惰性,却也是真爱民族文化中灿烂的一方面,而他只能将这种情结通过文章隐含地表现出来。
一、话剧歌舞混合剧——满族曲艺与西方艺术的混合
京剧和相声是自清朝中期起就流行于满族人中间的娱乐项目。尤其是从清末到民初这几十年间,几乎所有的满族人都会哼唱几句京戏,没事抖几个包袱。而且京剧和相声是一脉相通的,很多相声艺人都是京剧行当出身,最早的相声表演也要求表演者可说可唱。作为舞台艺术,这两种曲艺均要求演员有高超的艺术表演力和临时应变能力。
话剧是源自西方的一种文学体裁,注重多样的艺术表演形式,其叙述手段以演员在舞台上无伴奏的对白或独白为主,强调舞台性、直观性和综合性。将西方话剧和中国曲艺结合起来比较,我们不难发现,两者有许多相似之处,例如:表演要适当夸张,舞台要有场景布置,演员要灵活应变……诸多的一致性使中国作家在引进并发展西方话剧时尤为顺利。
老舍之子舒乙在回忆父亲时曾说:“他从小就喜欢听相声、听评书、听京戏。……老舍学的戏里,英雄豪杰的居多,正气凛然的居多。……借着英雄豪杰的嘴,喊几声‘哇呀呀——!’给那沉闷的空气添加几声响雷。”[2]35老舍是喜爱自己民族的艺术的,但自从清朝覆灭以及“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口号提出后,满族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孙中山先生在1924年重新定义三民主义,为满族正名。而在民间,排满思想却持续了数十年。身为公众人物的老舍,更是经受了比普通满族人更多的歧视和非议,他不敢将民族文化拿出来为众人赏阅,只能将本民族曲艺融入西方话剧中隐含地表现出来。
然而《大地龙蛇》并不是一部纯粹的话剧,而是融入了歌舞的话剧歌舞混合剧,老舍曾指出这样做的意义:“假若放弃了剧本的完整,而把歌舞等成分插入话剧中,则表现的工具既多,所能表现的方面纵难一网打尽,也至少比专靠话剧要广阔一些。”[1]357这是这部话剧中的另一处创新,舞蹈是每个民族都有的艺术。而说唱艺术,原本就是北方渔猎民族的习惯嗜好。清代,满人把这种嗜好带进了北京,[3]老舍意在凭借歌舞的气势使文章所要表现的情感尽情爆发出来。
京剧作为一种歌舞化艺术,讲求“唱念做打”四项基本功,“唱”强调将传声和传情结合起来运用声乐技巧表现剧中人物的性格、感情和精神状态。“念”是指具有音乐性的念白,唱与念相辅相成,构成歌舞化京剧艺术表演“舞”这一要素。而传统相声也是要求表演者“说学逗唱”样样皆会。著名京派相声大师罗荣寿曾在《相声表演漫谈》一书中指出:“相声占说、学、逗、唱这四门口技,就是模仿曲艺‘八角鼓’里的特点。……这个曲种从它的形式上讲,是以唱为主,以说当先。”[4]89这种含蓄民族艺术就在老舍的笔下演绎出来,无意识流露也好,有心为之也罢,都让我们看到了作者民族情怀的展现。体现了中国现代革命性小说的“现代”特性,凸显了老舍革命文学创作既受西方也受民族传统文化影响的根本面貌。
二、人物形象性格——满族旗人的隐含刻画
在话剧《大地龙蛇》第一幕第二节中,作者借赵兴邦之口唱出了“为中华打仗,不分汉满蒙回藏!为中华复兴,大家永远携手行”的歌词,而在人物塑造上却没有明确指出满族人代表。老舍研究家关纪新先生对此做出过分析,他指出:“赵兴邦,这个戏里的中心人物,看来就是老舍想提示人们注意到的那个‘满’人的代表了。你看,他姓赵,恰合满族主要姓氏之一;……老舍在这里还留下了一些相应的暗示……老舍如此留恋这个话剧题材,不单是‘文化’,还因为有‘民族’的因素潜在其中,也教他分外挂心!”[5]335~336在此,笔者以关纪新的观点为基点,分析旗人赵家一系列人物的形象性格。
(一) 刚性热情,审时度势
热情好客是满族人最大的特点,老舍之前曾不止一次在小说中对这一特点进行塑造,这或许源于游牧民族互帮互助的原始民族心理。而现在,他面对的是他并不很熟悉的社会现实,他的热情使他紧赶形势,他的眼光很自然地注目于抗战帷幕前的生活现象。[6]100
作者着力描写的便是“北战场政治工作人员”赵兴邦。在第一幕第二节中,绥远战场的矛盾冲突还是很激烈的,作者将其放大,甚至上升到了民族的高度。汉满蒙回藏,印度医生,朝鲜义勇兵,南洋华侨……,压在赵兴邦肩上的责任巨大,作为军队领队,要求他具有较强的协调和统筹的能力,而作者通过写赵兴邦与大家合唱抗战歌曲,来化解矛盾显得过于戏剧化,却也体现了热情的民族态度,同时也是推动剧情发展的最好办法。
老舍描写的战争热情是一种刚性的热情,是具有质量和内涵的热情,也就是文化的热情。在话剧中赵兴邦提到了关于文化的三点认识,这三点认识或多或少都受战争的影响,从中可以深刻体会到老舍的文化态度:第一点是“文化之环”,强调各种文化间的相互联系。“前方是在打仗,可是也需要文学、音乐、图画;它也强迫着我们去关心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卫生、农村、工业……。而且,他还告诉了我们音乐与文学的关系,政治与军事的关系,种种关系;一环套着一环,少了哪一环也不行。”[1]376~377第二点是把握文化的根,深入群众。这一点强调文学为工农兵服务,虽然这一说法是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正式提出,却也是早已悄然在文学界蔚然成风,成为作家集体转型的落脚点,是带有政治色彩的文学观点。第三点则是世界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您就得把世界的普遍的绘画理论与技巧,下一番功夫把握。……运用自己的天才,自己的判断,创造出世界的中国绘画!”[1]377老舍曾去英国讲学,思想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和前瞻性。他具有的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却深知汲取各民族之长的益处。文化方面的共融必然带来民族同胞间的和睦,老舍的胸怀是广阔的。在第三幕“未来的展望”中,印度医生竺法救将从印度驶来的新船称之为“友谊之船”,船上有南洋各处送来的水族标本;马志远的家乡日本遭遇地震,赵兴邦等人立刻帮忙筹款,发送慰问电。老舍借助文章人物表达自己的愿望。
审时度势看起来并不是只有满族人才有的特点,但细数满族人从清兵入关到清王朝建立再到新中国成立满族与诸民族地位平等,每一次都含有审时度势的情怀在里面。生活在关外的民族,如果仅有骁勇善战的英气,没有审时度势的气魄,那么即使在强大也终究在山海关外做一个游牧民族。清朝灭亡后的满族人,面对军阀和国民党的势力,没有强大军力的满族人如果一味强调“誓死抵抗”可能面临灭种的危机。新中国成立后满族人能够重新为国人认识和尊重,亦是审时度势的结果。
再回过头来看剧本,文章写于1941年10月,大的环境背景即是抗日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父亲赵庠琛老而隐退重庆,有着传统文人的保守与谨慎,“到必要的时候,他可以自杀,而绝不伸出拳头去打”[1]365。而面对战事吃紧,儿女的规劝,赵庠琛的内心是不安定的,他开始反思自己安享晚年、明哲保身的计划,准备投入战事,“我管不了他们啦,所以我自己也想走!这也许是一家离散,也许是一门忠烈……你看哪,连赵明德都敢打仗去,我简直没话可说了!……所以我才想也破出这副老骨头去!”[1]401~402
赵庠琛的觉醒体现着老舍的情怀与渴望,他惧怕有太多的“老马”似的人物,永远活在旧时代无法自拔。因此在老舍的作品中需要有赵庠琛这类人给读者以希望,对这一类人物的塑造还是不少的,《二马》中的小马,随父亲到英国后感受到了国贫民弱的悲哀,由懵懂无知走向读书救国之路;以及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中的祁老爷子,这个想当然的以为战争不出三个月必停的老人,面对敌军的无耻下流最终爆发;《断魂枪》中沙子龙,面对新时代的到来、镖局的衰落,“五虎断魂枪”也只落得“不传,不传”的结果。
(二) 庶民特征,礼俗趣味
与上海不同,北京市民社会是没有经过近代生产关系变革的乡土性社会,经济的不发达给予人们的是既务实又封闭忍从。[7]27满族人入主中原后,旗人特殊的经济生活方式①使这种保守的社会生活多了一份小市民的趣味。
赵庠琛在未来到重庆前可能一直居住于北京城,是地道的“老北京”。话剧中介绍“壮存济世之志”,却“老而隐退”“每以未能尽展怀抱为憾,因以诗酒自娱”。他有自身的保守性,只想着过一份安分守己的日子,战争中的炸弹使立真与素渊的房屋受到震动,两人便将零七八碎儿的东西放在赵宅的客厅中,赵庠琛认为这些“现代物品”破坏了屋子原有的气象,也因此颇为伤心。“幼读孔孟之书”常使他沉迷于传统儒学之道,但赵庠琛毕竟是有学识之人,在愈演愈烈的战争中懂得反思。其妻子赵老太太亦是一个具有浓厚庶民思想的老一代代表,在她看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婚生子才是正常人生轨迹。全家团圆,儿孙绕膝才是老年人的归宿。时代的特殊性使她最终却也无力阻止丈夫、女儿、小儿子奔赴战场。但作者仍在文中体现了忠孝两全的完美结局,“把老大留给妈妈,叫素渊跟我(赵庠琛)去,这还不公平吗?”也可见老舍思想的保守一面,毕竟老舍长于北京,传统道德束缚下的家庭伦理观念深深影响了他,使他在写作中依然遵循伦理道德的规范。
赵庠琛的庶民思想也带来了深厚的乡土情感,客厅壁上手题“耕读人家”的横幅,透露着故土难离的情绪。安土重迁思想所带来的附属品就是生活小趣味极其旺盛。老舍自己便是一个喜爱种花养鸟,画画养猫之人,而近代社会的大变动也在促使的礼俗文明趋向幽默化。老舍便将这一文明注入到赵庠琛以及儿子赵立真、赵兴邦,女儿赵素渊的性格中。这一特点常常以对话形式出现,举一例来看,在第一幕第一节中,赵兴邦从战场归来与家人谈及文化:
赵兴邦:……一去打仗,我的眼与我的心都被炮声震开了,我看见了一个新的中国。……而创造出它自己的,也是世界上最新的音乐,图画,文学,政治,经济,和——
赵立真:科学!
赵兴邦:对不起,大哥,忘了你的小白兔子!
……
赵兴邦:您给了我们兄弟生命,教育,文化,我们应当继续往前走,把文化更改善一些,提高一些。此之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怎么来着?
赵素渊:鲁(卤)一变,至于炸酱!
赵庠琛:(忍不住的笑了)这个疯丫头,要把我气死!
这是在抗战文学中鲜有的幽默,以一种轻松的笔调进行叙述,成为过于呆板的文学中的一抹亮色。其实在抗战时期,在压抑的战争环境下,老舍的压力是巨大的,作为文学界的带头人,必定是谨言慎行,考虑周密。之所以在文中多次出现诙谐的叙事,大概源于满族人与生俱来的幽默情结。
三、老庄或孔孟——出世与入世的矛盾情绪
自五四开始,老舍一直不是文学论战中的积极者,他也从未加入任何一个文学流派。流派的纷争必然或多或少沾染上政治倾向,老舍对此是有所逃避的。这一方面源于他的性格,贫困的家庭生活造就了内敛孤僻的性格,五四文学运动的声势浩大让他感到惶惑;另一方面则是他特殊的民族身份,作为旗人,他热爱自己的民族,却也对朝廷覆灭后出现的“排满情绪”无可奈何。投入战争,将会面临被满族同胞甚至其他民族所不理解的尴尬;视而不见,却又对不住自己满腔的爱国热血。也正因此,他心怀忌惮,但他回避的只是各种流派组织,对于文学,他却从未停止关注。
所以我们看到他在探讨文化的同时,通过赵立真这个科学和科学家代表人物,对政治表达了疑虑和期望。[8]“作政治,要有极高的理想,同时又得有极实际的才干,咱们这些人恐怕都不及格!”“除非到了科学与人生哲学能平衡与合作,一致的以真理正义和人类幸福为目的而发动并监督政治的时候,我们还是不去作政治吧。”[1]422而老舍确实又是矛盾的,他犹疑不决,却仍希望事物朝向美好方向发展,“因为经济,外交,军事,等等,已然都不拿政治作挡箭牌,……而且各国的政治差不多都有了这种倾向,政治要既不是手腕,就好办多了!”[1]421
老舍一直渴求的或许就是赵庠琛在北京时的生活状态。赵庠琛“常以诗酒自娱”,有诗有酒是李白式放浪不羁的出世态度。官场虽不得志,却也不妨碍身心的愉悦。“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是赵庠琛在教育子女时常说的话,这里强调的更多的是孔孟思想的仁义,而非治国平天下之理想。但正如话剧最后,赵庠琛带女儿去成都参与战争救亡,“这个战争把一切都变了”!人不能脱离时代存在,现实社会的情况使老舍明白入世救国是最好的选择。在第三幕游行合唱中,有这样的歌词:
无为的老庄,
济世的孔孟,
多一分真理,
便多一分人生,
多一分慈善,
便多一分和平;
……
必使佛的慈悲,
庄老的清净,
孔孟的仁义,
总理的大同,
光焰万丈,
照明了亚东![1]427~428
老舍内敛的性格与尴尬的旗人身份终被革命滚滚洪流冲垮,老舍踏入战场,投笔从戎。而文革前夕投湖自杀却似乎又昭示着这一矛盾情绪的一直存在。
注释:
①清朝不允许满族人自营生计,所有经济收入均来自朝廷定时定量供给,俗称“铁杆庄稼”。
[1]老舍.老舍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舒乙.老舍的关坎和爱好[M].北京:中国建设出版社,1988.
[3]关纪新.老舍创作个性中的满族素质[J].社会科学战线,1984(4):286-289.
[4]罗荣寿.相声表演漫谈[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
[5]关纪新.老舍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
[6]张钟.老舍研究[M].澳门:澳门大学,1995.
[7]曾广灿,范亦豪,关纪新.老舍与二十世纪[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8]吴小美,冯欣.老舍的文化理想与《大地龙蛇》[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4):7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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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谭淑娟)
OnLaoShe'sManchuComplexfromtheDramaDaDiLongShe
TONG Y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Yunnan 650500,China)
Invited by The Oriental Culture Association in 1949, Lao She wrote the dramaDaDiLongSheduring his teaching tour in Kunming, which was a timely work with strong political color.As a Manchurian scholar, Lao She integrated his unique cultural conception into the article style and characters’ image and personalities in his work, from which the writer’s national emotion and cultural character were easy to understand how he borrowed Manchu consciousness to expand the scope of the whole national consciousness of suffering in the wars.
Lao She; Manchu Complex;DaDiLongShe
1673-2103(2015)06-0059-04
2015-10-15
佟杨(1991-),女,山东青州人,在读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作家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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