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种爱可以重来
——菲茨杰拉德作品中的时间叙事*
2015-03-28刘红霞
刘红霞
(常熟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
没有一种爱可以重来
——菲茨杰拉德作品中的时间叙事*
刘红霞
(常熟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熟 215500)
菲茨杰拉德在作品中通过描写时间的流变来展现人物的生活状态,表达他对生命的思索和拷问。他着重描叙人物对心理时间的执着,人物记忆的难以弥补的裂痕。值得注意的是,菲茨杰拉德使用了一些电影技巧来表现人物的时间意识。
菲茨杰拉德;心理时间;记忆;电影技巧
菲茨杰拉德研究在国内外都呈现出令人瞩目的发展态势。国外研究者主要考察了他作品中的大众文化、种族、性别、阶级、消费文化、青年文化等。国内的学者也出版了研究专著,如吴建国教授的《菲茨杰拉德研究》,学术论文也不断涌现。到目前为止,以“菲茨杰拉德”为关键词在知网上能搜索到的论文已超过两千,研究热点包括对女性人物、宗教、文化及原型、消费主义、美国梦、叙事学等。然而目前为止专门谈论菲茨杰拉德作品中时间叙事的文章寥寥可数,并且都局限在两部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和《本杰明·巴顿奇事》(亦译为《返老还童》),对他的短篇小说的评论远没有足够的重视。本文尝试主要结合他的短篇小说解析他的时间叙事。
菲茨杰拉德的很多作品表现了人物对心理时间的执着。现实中的时间在钟表上匀速标记出来,在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交替中为人所感知,其间的间隔是固定的。此外它是线性的无尽延伸,指向未知的未来。心理时间是人主观感受到的时间,反映了事件在心灵中造成的印象。它是非匀速的,也并非只指向未来。在人的一生中大多数时间悄然逝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有一些时刻却在人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心灵往往沉浸于这些时刻,忽视现实中时间的一刻不停的延绵。菲茨杰拉德描画了很多人物精彩纷呈的心理时间。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的心理时间永远指向过去那段和黛西恋爱的美好岁月。他的人生奋斗目标是回到那个岁月,虽然尼克善意地提醒他,“你不能重温旧梦的。”但他并不以为然,反驳道,“哪儿的话,我当然能够!”[1]91他相信凭借个人努力便可以让黛西重回他的身边,为此“我要把一切都安排得跟过去一模一样,”[1]91在他偏执地对过去的留恋中,他给心目中的黛西形象注入了她并不具备的美好品质。当黛西再一次无情地抛弃他的时候,他才从凝固的时光对他的囚禁中稍稍挣脱出来。而另外一些人物较之于盖茨比则更为洒脱一些。在《明智之举》中乔治·欧凯利在和琼奎尔分手一年后又回去找她,想和她重叙旧情,可是在见面之后却生发了强烈的疏离感,即使在接吻之后双方的关系也无法再修复。“这世上有的是时间——他的一生和她的一生。可他一吻她,就立刻明白就是他找遍永恒的宇宙也无法找回那些失落的四月时光。……那暮色中缥缈的呢喃,和那夜色中温柔的微风,都将永远地失落……”[2]167-168记忆中的那个四月他们甜密地亲吻,可是那样亲密的情感已消失。如同那个刹那中的微风和暮色,再也不能重现。“好吧,就让它去吧,他如是想。四月已逝,四月已逝。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种爱,但从没有一种爱可以重来。”[2]168对盖茨比和乔治来说,恋人犹在,可是刻骨铭心的恋情已逝,由此而来的是沉重的失落感。“暂时性、瞬间性成为他们永远无法脱逃的视野”[3]50,他们想要瞬间永驻,得到的却是深重的失望。
在爱情之外,有的人物执着于调遣时间以追求财富。在《一颗像丽茨饭店一样大的钻石》中布拉多克·华盛顿藏匿在深山之中的钻石矿被一批飞行员发现,他把他们关了起来。但是其中的一个逃走了,引来十二架飞机对着他的城堡狂轰滥炸,他那无可匹敌的财富眼看就要落入他人之手。在危难之际,他让两个奴隶抬着世间一颗最大的钻石献给上帝。“作为酬答,他只要求一件非常简单的事,这件事,在上帝来说,简直易如反掌——那就是要保持一切如昨日此刻万世不移。非常简单!请打开天国的门, 把这些飞行员同他们的飞机一古脑儿吞没——然后把天国的门关上。把他的奴隶统统复活, 让他重新占有奴隶。”[1]194他意图贿赂上帝,让时间永远停留在昨日,确保他对宝矿、奴隶拥有永久占有权。哪怕时间稍微越过那个临界点,他的财富和奢侈的生活都将毁于一旦。因此他迫切地请求上帝让时间停止在那个时刻,并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他要掌控时间的计划落空了,太阳初升,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布拉多克陷入了绝望和疯狂。但是有的人物比他更有效地控制时间。在《格里卿四十次眨眼》中罗杰·哈尔西决心利用六个星期的时间摆脱贫穷:“从今晚开始,我就将开始也许是我生命里最为重要的六周——这六个星期将决定你我是否永远地住在这个糟糕透顶的郊区里的糟糕透顶的小房子里。”[2]171在这四十天里他要每晚在家里加班,制作出完美的广告方案赢得客户。但是他的妻子格里卿和老邻居乔治·汤普金斯经常扰乱他的计划,他们一起骑马、滑雪、看电影,分散他的注意力。在他的广告策划结束前一天,她又要和乔治去骑马。罗杰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让妻子保持安静,他在她的咖啡里加了安眠药,并且拿走了她所有的鞋。等她隔天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客户那里得到了好消息。罗杰以冻结格里卿时间的方式,确保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四十天实现效益最大化。时间管理是获取财富的一个重要部分。萨特说过“过去的次序是心的次序”[3]55人们心里对财富充满渴望和占有欲,因此不仅想要控制过去的时间,也想控制当下的和即将到来的时间。由此时间被赋予了经济学的意义。
有的人物想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却受到过去时光梦魇般的侵扰。《重返巴比伦》的查理·威尔士是一个美国人,曾经在巴黎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他准备开始新生活却发现更多的阴影横亘在他面前。其中对他影响极大的是一个下雪之夜。那晚他和妻子海伦吵架后回家把门反锁,她在雪中徘徊良久,后得病去世。在他看来在那个浮生若梦、醉生梦死的年代,时间也是可以用钱打发的。“男人们把他们的妻子关在门外,站在雪中,是因为1929年的雪不是真正的雪,假如你不希望下雪,付点钱就可以了。”[4]88但是那场雪造成的影响却在他的生活中挥之不去。海伦临终前把女儿霍诺丽亚托付给她的姐姐马里恩,后者对他痛恨之极,不肯把霍诺丽亚交给他抚养。他沦落为孤家寡人。此外,他和过去纵酒作乐的时光还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往日一起寻欢作乐的朋友不时惊扰他的生活。他去了布拉格工作,洗心革面,一年半后回到巴黎,费尽口舌终于让马里恩同意他带孩子一起生活。当他和马里恩一家融洽相处时,他的旧友邓肯和玛丽恩突然出现,纠缠他一起出去吃饭。他们粗鲁的举止惊扰了马里恩,她断然拒绝他带霍诺丽亚离开。他想要建立一个家的梦想被迫搁置起来,不得不又一次为过去的作为还债。对查理而言,过去和现在之间没有泾渭分明的分界线,过去总是沉潜于现在之中。“纯粹绵延把过去和现在做成一个有机整体,其中存在着相互渗透,存在着无区分的继起”[5]52。他必须面对生命的不断的绵延,无法彻底从过去中摆脱出来。
这些人物试图控制生命中的某个片刻或片段。或者是浓情蜜意的某次恋爱,或是与个人财富紧密相关的某个时间,再者是急于要摆脱的某段过往。这与他们身处的现实时间相互冲突,他们无法停止时间的步伐,更不能阻止现在刹那间变成过去。中世纪神学家奥古斯丁说过:“如果永久是现在,便没有时间,而是永恒。现在之所以成为时间,是由于它走向过去;那末我们怎能说现在存在呢?现在所以在的原因是即将不在”[6]242。现在一刻不停地迈向过去,人们幸而可以托付记忆保留以往生活的痕迹。“如果人类不具备记忆的功能,那么时间马上会变成一种毫无意义的东西”[7]。记忆保留时间的真实存在感,但是记忆并非完全稳妥可靠,它常常发生无法弥补的裂痕。
引起记忆裂痕的原因之一是人记忆力的衰退。随着年龄的变化,人会失去对记忆力的控制。在《本杰明·巴顿奇特的一生》中菲茨杰拉德用虚构的手法叙述了主人公本杰明·巴顿与常人颠倒过来的一生:当他从医院出生时他“是一个大约七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稀疏的头发全白了,从下巴垂下的长长的烟灰色胡须,被窗外进来的微风吹得前后飘荡。”[8]159接下来他慢慢变得年轻,经历了求学、结婚、参加社交舞会、打仗、经营家族企业等阶段,最后变得像新生婴儿般无知无觉。他的记忆力迅速减退,“在他儿童般的睡梦中,没有什么烦恼的记忆;大学时代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使许多女孩子心旌摇荡的燃情岁月,都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8]184在忘记了青春岁月之后,他把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事情也渐次忘记了:“往事——圣·胡安山上的枪林弹雨;婚后头几年繁忙的夏日里,为了他深爱的年轻的希尔迪加整天工作至夜幕降临;在那之前,与他祖父在蒙罗大街老巴顿的阴暗房子里坐着抽烟到深夜——所有这些都像虚幻的梦一样从他心中消失了,好像这些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8]185最后消失的是他对于他的白色童床、牛奶以及他的保姆的记忆,当这些东西“一起从他的脑子里慢慢消失”之后,他的人生也终结了。菲茨杰拉德借助于“年代误植”的手法设置了一个人生倒转的情节,表明“所有的记忆其实都在通向遗忘”[9]41。本杰明的经历构成了一个对记忆幻灭之感的隐喻。
记忆不可靠的另一个原因是它的空间性。它离不开一个具体的时间和空间,因此“记忆不仅和时间有关,它的空间特性也非常明显”。[10]49空间是记忆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对记忆起着依托和支撑的作用。空间的变化会相应地改变记忆的状况。在《末代佳人》中菲茨杰拉德描绘了一个美国北方军人对南方的记忆。一战时期安迪驻扎在乔治亚州的塔里腾,与战友们及那里美丽的女孩们一起度过了难忘的战时岁月。在开赴坎普米尔斯的最后一晚,他参加了一个聚会:“烛光在棚屋里的粗木板桌上跳动, 增援中队开晚会留下来的装饰纸已破烂不堪”[5]42。这个简陋的地方见证了他的友情和爱情,凝聚了他的美好时光。他六年以后重返旧地,想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可是他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军营和那晚聚会的棚屋都被建筑商拆掉了。唯一能辨认出的只有一处,却呈现出一派萧索荒凉的景象:“在驻军时一个并不引人注目的旧赛马场的看台,现在已经倒塌了,但还矗立在一片荒地中。”[4]52并是他并不甘心,极力要再找出一些往日生活的痕迹,“我在齐膝高的灌木丛中跌跌绊绊地四处寻找,想从一块墙板、一条屋顶板、一个生锈的西红柿罐头盒中寻觅青春的踪迹。”[4]53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到,那段岁月的踪迹已然被抹去了。“那个曾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地方已经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南方对我来说,将永远是一片空白了。[4]53对南方的记忆失去了实在空间的支撑,幻化为虚无。空间的失落导致了记忆的失落。
除了记忆的失落以外,菲茨杰拉德还用生动的笔触描写人物的时间意识。值得注意的是他使用了一些电影技巧来突出人物对时间的主观感受。菲茨杰拉德曾两次入住好莱坞,对电影创作很熟稔。他娴熟运用的一个电影技法是特写。《冬天的梦》中德克斯特·格林偶然听闻他从少年时代就想往的恋人裘迪·辛姆士婚姻生活不幸,不禁回去起两人共度的时光:“雪莉岛拍岸的细浪,月光下的阳台,高尔夫球场上的格子布球衫,明净的阳光,她脖子上那金黄色的细软的汗毛。还有那亲吻时的滋润的嘴唇,那带着忧伤的哀怨的眼波,那早上面目一新的清丽的风姿。唉,这些都已一去不复返了!都已成为前尘旧事,今天不可再寻了。”[2]84呈现在他脑海中共有八个特写镜头,其中大部分涉及具体事物,如海浪、阳台、阳光、她的球衫、汗毛、嘴唇、眼波,也有总体化的印象,如她的风姿。这些有代表性的特写镜头表现了她的青春洋溢的身体和动人的风貌,也勾勒出两人恋爱的景象:在海边徜徉,在高尔夫球场上会面,在阳台上幽会。这些特写镜头的回放呈现了他们的恋爱经历,表达了德克斯特对往昔恋人的留恋。特写镜头的使用被赋予了叙事和渲染情绪的功能,并且被置于与当下的对比之中,凸显了人物无法找寻前尘旧事的无力感。
另一个菲茨杰拉德运用得心应手的电影技巧是时间压缩处理手法。通过剪辑摄影机的镜头电影工作者创造了独特的电影语言,能有效地控制电影中的时间。《婚礼》中的迈克·科利乍闻相恋两年的卡洛琳·丹迪马上要结婚,他的精神支柱倒塌了。他满是绝望,害怕自己再也不会快乐。在大街上他偶遇卡洛琳和她的未婚妻汉密尔顿·卢瑟福。此时他满心不悦,下意识想到的是“他们为什么不往后退呢?他们为什么不马上就往后退,用最快的速度走下瑞德卡斯蒂莱大街,穿过瑞德瑞弗里大街和图勒瑞斯花园,直到模模糊糊地消失在河对岸呢?”[8]337这段刹那的心理活动描写类似于电影中人物后退镜头的快速剪辑处理,体现了迈克对卡洛琳结婚一事抗拒的姿态。他希望她和她的未婚夫马上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要再勾起他的伤心事。在卡洛琳婚礼结束时他有了另一个的想法,“当迈克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好像他那天在瑞德卡斯蒂莱大街希望的那样往后退去,消失在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之中,消失在无情的岁月之中:岁月将磨掉卢瑟福的骄傲,磨掉卡洛琳年轻动人的美丽;他们消失得很远,几乎看不见了,就像被她迎风飞舞的婚纱遮盖了一样。”[8]356与前面的快退镜头相反,这里是镜头不断地快进,画面中是卡洛琳婚姻生活的快速播放。她的魅力和她丈夫的傲气都将被岁月抹去,迈克已经预见到了他们婚姻的结局。后面的镜头是他们慢慢地淡出,表明他对卡洛琳完全释怀。前后两个时间压缩处理手法的使用表现了人物截然相反的心境,是作品的画龙点睛之笔。
菲茨杰拉德在作品中通过描写时间的流变来展现人物的生活状态,表达他对生命的思索和拷问。虽然他的作品着重表现的是生活在“爵士时代”那个特定的时期的人们,但他对时间的思考跨越了那个时代。他笔下人物面对时间的主观感受和其他时期息息相通,比如五十年以后的美国人对之产生共鸣:“作为八十年代的美国读者,我们意识到菲茨杰拉德对小说人物在面对时间流逝态度的处理,反映了我们对历史复杂性的个人及集体性的焦虑。”[11]117这种焦虑相当程度上与我国当下的国情契合,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1]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M].巫宁坤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2]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那些忧伤的年轻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3]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4]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末代佳人——菲茨杰拉德短篇小说选[M].廖音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5]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M].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6](古罗马)奥古斯丁《忏悔录》[M].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7]龙迪勇.寻找失去的时间——— 试论叙事的本质[J].江西社会科学, 2000(9):48-53.
[8]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疯狂星期日[M].张力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上海,2005.
[9]龙迪勇.图像叙事:空间的时间化[J].江西社会科学,2007(9):39-53.
[10]龙迪勇.记忆的空间性及其对虚构叙事的影响[J].江西社会科学,2009(9):49-62.
[11] Magistrale Tony and Mary Jane Dickerson.The Language of Time in The Great Gatsby[J],in College Literature,Vol.16 No.2(Spring,1989).
(责任编辑:谭淑娟)
NoLovecanbeRepeated——An Analysis of Fitzgerald’s Time Narration
LIU Hong-xia
(Foreign Languages School, Changsh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Changshu Jiangsu 215500, China)
In his works, Fitzgerald revealed the characters’ states of living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time, and expressed his thinking of and questioning to life.He paid special attention to characters’ absorption in their psychological time and the cracks in their memories.It is worth noting that Fitzgerald employed some movie techniques in presenting characters’ consciousness of time.
Fitzgerald; psychological time; memory; movie techniques
1673-2103(2015)06-0049-04
2015-11-15
本文系2015江苏省社科应用研究精品工程外语类课题项目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5jsyw-48)
刘红霞(1975-),女,安徽宣城人,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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