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作者的优先性①
——兼评伽达默尔的历史距离说
2015-03-28严春友
严 春 友
(北京师范大学 a. 哲学学院;b.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论作者的优先性①
——兼评伽达默尔的历史距离说
严 春 友a,b
(北京师范大学 a. 哲学学院;b.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认为读者比作者更理解他的作品;还有伽达默尔的历史距离说,认为后来者比当事人能够更客观地理解历史的意义。笔者认为,这种观点存在着学理上的谬误,并且存在着忽视当事人感受和体验,从而忽视甚至否定其感性存在意义以至于个体存在价值和尊严的危险。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实质上是本体与认识的关系,前者是存在过程,是本源性的,后者则是对于存在过程的理解,是次生的,因而作者是具有优先性的:作者的文本限定了读者的视域,规定了理解的根本方向;若超出文本的视域,便不再是对于该文本的理解。前述流行的观点诚然具有消解主体性的作用,但这种消解应当是有限度的;若是没有限度,彻底消解了主体性,那么就有走向整体主义,从而否定个体性的危险。
作者;优先性;读者;作品;伽达默尔;历史距离说;视域
在读者与作者的关系问题上(这里的“读者”和“作者”,是广泛意义上的概念,不仅仅是指书的作者与读者的关系,而且是指一切活动中的原创者与理解者、当事人与他者、表演者与观众等类似的关系。由于无法创制出相应的概念,故以“读者”与“作者”名之),有一种相当流行的说法:读者比作者更能够理解他的作品;或者,一旦作品公之于世,作者就是众多理解者中的普通一员,不具有优先性。这种说法甚至还很权威,因为它竟然出自著名哲学家之口,如伽达默尔。他提出了所谓的历史距离说,认为与历史本身具有一定距离的理解者比历史的当事人更能够理解历史的意义云云。对此,笔者表示强烈的质疑。
伽达默尔认为,后来的理解相对于原来的作品具有优越性,后来的理解可以被看作是更完善的理解,因为任何理解都是一种创造性活动,从而使本文的意义永远超越它的作者。他还认为,时间距离不应当被看作是需要克服的消极的东西,相反,它为理解的创造性提供了可能;一个历史事件的真正意义,往往在它脱离了当时的语境、成为历史的存在的时候,才能够充分显示出来。
这种说法看似有理,但却存在着学理上的谬误,更重要的是,还存在着忽视、甚至否定人的感性存在价值、进而忽视个体存在意义的危险。
这种观点具有消解本源性、本体性存在的消极效果,从而颠倒了存在之本末。存在的过程诚然是一个意义创造的过程,然而,若是没有初始的创造,便没有后来的一切理解,进而也就没有可以进行创造的意义可言。从这个角度说,作者或作品具有本源性,是本体性的存在,其地位、作用和意义是后来的各种“理解”“意义”所不能代替的——无论那是多么具有创造性的理解。
事实上,即使从理解的过程来看,在整个理解活动中作者依然具有优先性,这种优先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作者具有开创视域的优先性。他是作品的创作者,为读者提供了可理解的东西;没有这可理解之物,便不可能有读者,也不会有读者的理解。就此而言,读者是作者创造出来的。若是没有作者的作品,读者便没有要理解的对象,没有理解的对象,哪里谈得上理解?
读者的所谓优先性,其实只是主体性的一种转移,是从读者这个视角得出的结论。读者的优先性事实上强调了读者的中心地位,也即读者的主体性。如果承认读者的主体性,那么同时也就应当承认作者的主体性,否则,假如否定了作者的主体性,那么读者的主体性也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了。因为:其一,作者可以以自己的主体性来否定读者的主体性;其二,后来的读者或其他读者可以以自己的理解否定其他读者的理解,如是,则陷入相互否定的恶性循环之中。
由此可见,所谓读者的优先性,其实是从一种相对的视角得出的结论,是一种主体性视角的转移,这是其陷入相互否定之循环的根源。若是从理解的整体这个视角来看,相对于这种主体性视角的转移来说,则作者的优先性是绝对的。
其次,作者的作品限定了理解的视域,规定了理解的根本方向。读者虽然可以有自己创造性的理解,但不能完全超出这个视域,若是完全超出了,那就不是对这个文本的理解,而是一个新的文本了。所以,无论是怎样的理解,读者的理解依然是对作者某个文本的理解,即依然被限制在作者所设定的视域之内,因而读者依旧是文本构造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此而言,读者不具有优先性。
再者,作者作为作品的缔造者,最了解创作的初衷、动机,了解创作的过程,而读者则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而存在的,他的理解是与作品创作过程无关的理解,他与作品保持着距离,他的理解是有距离的理解。这就如同一位母亲看自己的孩子与其他非亲非故之人看这个孩子的区别,两者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前者固然由于没有与文本保持距离,有可能导致偏见,但她的理解是有血有肉的、带着情感的,在她的视域里包含着养育这个孩子的全部感受和经历,因而她对这个孩子的感受是复杂而丰富的;而后者的理解则是较为抽象的,更多意义上是一种逻辑或一种理性的态度。前者经历了一个丰富多彩的过程,有着更多的感性存在和深刻的体验;后者则要贫乏许多。这种区别,也如同果农与品尝苹果之人的区别:前者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培育过程,当他看到苹果的时候,在他的感受里边包含着整个培育过程的酸甜苦辣;后者则只是现成地享受了前者培育的果实,因而要肤浅得多,简单得多。这就如同西方的格言说的:同样一句格言,一个小孩子也会说,但当它从一个老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因为后者包含着他生活的全部经历。存在的过程有着丰富的内容,是五彩缤纷的,而对于存在的理解则是干巴巴的、缺少内涵的,就如同从小孩之口说出的格言一样。后者确实是更加客观的,但却是缺少情感的,远离存在本身的。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有伟大的作者,而没有伟大的读者的缘由。读者只是作为无名的群体而存在的,而作者却不然。虽然说伟大的作品需要在读者中实现它的价值,离开了读者便不再伟大,但伟大的作品却从来没有创造出一个作为个体而存在的伟大读者;当然,也可以说伟大的读者是有的,每一个思想家都是在读过无数别人的作品后才成为思想家的,但当他成为思想家的时候,他就不是读者,而是作者了,因为他开创了新的视域,这个视域与他过去所读的作品是不同的,是一个新的视角,因而他便不再是一个读者,否则他便不是一个思想家。
作为历史的理解者,当事人同样具有优先性,虽然他与历史处于千丝万缕的联系之中,虽然他可能由于处于历史的过程本身之中而具有偏见,虽然他的视域所及只是当下,但他的感受和理解是直接涉及存在过程本身、涉及生命自身的感性存在过程的,因而是第一位的。后来者的理解,则仅仅是意义上的历史,而非存在的历史,这种理解往往忽视了存在过程的感性意义,忽略了历史的当下性,忽略了生命的价值,忽视了当事人的直接感受;后者没有直接感受,而只是抽象的理解,因而与当事人的理解相比,是贫乏而干瘪的,并且由于这一点而常常导致非人道的判断。
历史的当事人所理解的历史,是感性的,是此在,这是存在之根;非当事人理解的历史则是概念性的,是彼在,是派生的,非本源性的。
后来者对于历史的理解,之所以往往会忽视个体存在的感受和价值,是因为这一理解视角基本上都是宏观的,因而是超越于个体之上的。它强调的是整体的意义,而非个体的意义,因而多是反感性的,甚至是反生命的。
这两者的区别,也可以说是实践的态度与理论的态度的区别,前者是存在的具体过程,而后者则是一种认识过程,只是“理解”,而非存在。尽管这种理解也与理解者的存在过程、体验、感性生活有关,但那已经不是被理解者的存在,而只是理解者的存在,因而与被理解者无关——被理解者属于过去了的存在,那些人和事已经存在过了,不可能再进行更改,当事人的感受也许是主观的,但已经完全定格,成为历史的雕塑,屹立于时间的长河里;后来者、他人的理解,永远不能代替被理解者,不能代替被理解者的感受。比如,无论怎么强调进行新社会制度的探索难免失误,它能够代替那些在1960年前后的大饥饿中被饿死的人的主观感受吗?这种强调,展示出的是对于生命尊严的藐视和对于存在的感性意义的否定。
实践的态度与理论的态度之区别,可以游泳者与其教练的区别来比拟。教练可以很好地指导别人游泳,使运动员取得好的成绩,但他自己未必游得好,甚至不能取得其学生的成绩。常言说的“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就包含着这个意思。教练的指导只是一种理论,它不能代替游泳者本人的游泳过程;教练也不能体验到游泳者游泳过程中的感受。教练的指导虽然有用,甚至会起关键的作用,但它依然是派生的,与存在是有距离的,因而是非本源性的。他的指导只有变成存在的过程才有意义。
概言之,两者的不同,实质上是本体论与认识论的不同。作者创作的过程是一个本体论过程,是存在的过程;而读者的理解过程虽然在一定意义上也具有某种本体论的意义,但与作者的创作过程相比,则侧重于认识论,他主要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去欣赏,而不是去存在。后者只是意义的历史,而非存在的历史。认识、理解固然也是一种存在,但那是次一级的存在,与本源性的存在有着绝然不同的意义。
后来者的理解不能代替当事人的理解,也不应代替;读者的理解也不能代替作者的理解,正如作者的理解不能代替读者一样。历史距离说的实质是取消作者的主体性,而以他人的主体性代替之。这是非常错误的,也是荒谬的。这就如同以我的理解代替你的理解一样:我说我对你的生活的理解比你自己理解得更好,因而我的理解比你的理解更客观、更接近真实,结论便必然是你应当按照我的理解来生活,而不是按照你自己的理解来生活——这岂不荒唐?
由此可见,对于主体性的解构应当是有限度、有条件的,而不能无限度地进行解构。若是无限度地进行解构,则会走向整体主义,从而与极权主义的精神不谋而合;从学理上来说则会走向自我否定,即否定掉解构者自身,因为他自身也是有主体性的。
必须承认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异,也就是承认不同个体的自主性,即一定程度的实体性,这也就意味着承认每个个体是自我决断的主体。但是,历史距离说却把作者当成了客体,因为,在这种观点中,后来者才是理解活动的主体,而当事人、作者、文本成为被理解的对象,也就是说,把本来应当是主体的当事人看成了客体,从而取消了其主体性。主体性是个体之独立性的根源,没有了主体性,便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了。其结果,便必定是忽视个体存在的尊严和价值。
从理解者的角度看,被理解者诚然成为了客体;但作为一种理解的理论,却不能如此,即不能把被理解者当作客体来看待,从而取消其主体性。作为一种理论,应当具有全视角的特征,承认各个角度存在的意义和独特性,也就是说,承认一切存在自身的主体性。
理解者的主体性当然也应当被承认,正如被理解者的主体性应当得到承认一样。这就是所谓的互主体性存在的根据。不同的主体之间应当互相承认他者之主体性存在的合理性,尊重他者为一个自我决断的主体。由此各自的主体性都得到尊重和认可。在这种互主体性关系中,任何人都不会、也不应丧失其主体性,从而沦为客体。
在这里,距离说还是有效的,但这里的距离已经变成主体之间的距离。主体间的距离是由不同主体的理解、视域造成的。这里的距离,是说作为一个有主体性的个体,并不试图用自己的理解去代替他人的理解,在理解上保持着距离。这也就意味着,每个个体并不试图以自己的主体性代替他人的主体性;同时,我也不会因为尊重他人为一个主体而丧失自己的主体性,因为我并不放弃自己的主体性而以他人的主体性为自己的主体性。
仔细分辨,可以发现在这里存在着两种意义的主体性:一种是自我的主体性,一种是他者的主体性。这两者虽然都是主体性,但其内涵却是不同的。自我的主体性是具体的、感性的、活生生的,是包含着体验在内的;而他者的主体性是抽象的,对于自我来说是没有具体内涵的,主要是认识论意义上的,或者也可以说,是道德意义上的,是一种态度,一种理解,而不是体验。
自我的主体性是世界得以建立的基础,是世界之“本源”。一旦这个本源消失,整个世界就会倒塌。之所以说自我的主体性是世界的基础,而不说是自我世界的基础,是因为在现实上,不存在一个普遍的世界,即不存在一个独立于所有个体或主体之外的世界,世界总是以个体的感受、体验和理解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因此实际存在的只有一个个建立在某个主体基础上的世界,每个世界的结构也就是这个自我的结构。看起来似乎存在着一个普遍世界,但那个普遍世界只能存在于主体性世界之中,必须个体化,否则便无其存身之处。换言之,它依然是某个个体所理解的普遍世界,因而依然是个体性的。
在这种互主体性关系中,自我不会因其主体性而成为一个封闭的圈子,因为他同时承认他者的主体性,从而向他者开放着——不言而喻,这种开放不是绝对的,而是在一定封闭性的前提下开放着;而且向他者开放的目的也是为我的,是为了建构自我的世界。
作者与读者的区别,实际上也是主体与他者的区别。历史距离说只承认了或者说过分强调了他者的主体性,而忽视了主体的主体性,从而用他者的主体性代替了主体的主体性,至少存在着这样的危险,这是需要我们高度警惕的。因为,在消解主体性这一思潮名义下,整体主义很可能偷梁换柱地进入思想的内部,从而危害个体的权利和价值;在哲学上,则存在着滑向以认识代替存在的危险。
由此也表明,尽管作品一旦发表就具有了独立性,作者便不能再干预人们对它的理解,不能改变读者的视域,但作者在整个理解活动中依然具有优先性的品格。由此也说明,在理解活动中,作者依旧保持着其主体性,这种主体性是他自身独特存在的证明,或者说,这种独特性就是其主体性的证明。当然,这种主体性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主体性,而是弱的主体性。
不能不说,现代哲学对于主体性的消解存在着过度的情况,或者说消解得过于彻底。的确,不存在绝对的主体性,没有事物能够成为真正的主体,但不能由此就得出结论说,不存在主体性,因为,主体性是事物存在的根本标志,是事物自存性的根源。如果不承认主体性的存在,就等于取消了不同存在之间的差异性,因为,差异性、独特性正是我之为我的根据,是存在之为存在的根据。
注 释:
① 该文是《存在者如何存在》系列论文之一。
On the Author’s Priority——Hans-Georg Gadamer’s Historical Distance Theory
YAN Chunyou
(a. School of Philosophy, b. Research Center of Value and Cul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It is generally accepted that reader can better understand the work of its author while Hans-Georg Gadamer claims in his historical distance theory that reader can get more objective understanding of the meaning of history than the author. But in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s opinion 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in it, for it neglects the author’s feeling and experience, thus it neglects or even negates the meaning of its emotional existence and then brings danger to the value and dignity of individual existenc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eader and author is virtually the relationship of body and cognition, in which the former is the course of existence which is original while the latter is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course of existence which is derivative. Thus it can be drawn that the author has the priority. The author’s text restricts the reader’s field of vision, and if it exceeds that of the text, it is not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text itself. So, it is clear that the accepted view really acts on eliminating the body but it should be restricted, and if it won’t be restricted, the body is eliminated completely, and then there will be a danger that holism exists while individuality is negated.
author; priority; reader; works; Hans-Georg Gadamer; historical distance theory; field of vision
10.3969/j.issn.1673-2065.2015.06.018
B234.5
A
1673-2065(2015)06-0091-04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
2015-07-26
严春友(1959-),男,山东莒县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