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桃花扇》在清代后期的传播与接受
2015-03-28孔德凌
颜 健,孔德凌
(济宁学院,山东 曲阜 273155)
清代后期中国社会经济发展非常缓慢,依然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主,社会生产的主要形式则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男耕女织,生产力水平低下。封建统治者依然奉行闭关锁国政策,无力阻挡和战胜西方列强资本主义的商品进攻与武力侵略。此时的清朝已经是“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的衰世,政治上极端专制腐败,社会危机四伏,农民起义此起彼伏。1840 年以后,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打破了清朝“天朝上国”的迷梦,《南京条约》、《天津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相继签订,中国彻底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在这种环境下,清代后期在思想文化领域掀起了救亡图存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潮。受此影响,《桃花扇》的传播与接受在内容和形式方面都发生了较大变化。
一、封建王朝的末世悲歌
《桃花扇》是明朝覆亡的悲歌,时过两百多年,大清王朝又走到历史的尽头,当时的文人不禁想起《桃花扇》这部充满历史意识与悲慨精神的著作,借咏《桃花扇》来表达自己的历史兴亡之感。王庆勋(1814—1867)是道光年间附贡,曾任严州(今浙江建德)知府,作有《阅桃花扇传奇题后》:
词场顿与战场联,潦草乾坤太可怜。
名重岂为才子福,情痴易结美人缘。
六朝桃叶凭题凤,一岭梅花欲化鹃。
丁字帘前曾小泊,不堪弦索似当年。[1]
他认为文人士子处在明末战乱纷飞的时期,无论是声名显赫,还是笃定情痴;无论是文坛风流,还是报国忠心,都只化作历史烟云。诗人也曾经在丁字帘前停泊,历史画面依然历历在目,弦索之音声声入耳,让人难以忍受那一代人的亡国之痛。
历来对于弄权之奸臣,正义之士总是义愤填膺。晚清金石学家、文献学家叶昌炽夜读《桃花扇》,曾在日记中写道:“廿五日夜读《桃花扇》,至“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不禁拍案叫快,东亭妙人,真能助我张目者也。”[2]
叶昌炽对《桃花扇》抨击权奸的描述不禁拍案叫绝,《桃花扇》俨然成了反对奸臣的文坛佳话。到了清朝末年,廖树蘅(1839—1923)曾在南京后湖一带观看《桃花扇》。两百年前明朝灭亡,而今,清朝又至衰亡之时,《桃花扇》入道的法曲,引起了同为末世之人的强烈共鸣,廖树蘅作有《题云亭山人〈桃花扇〉传奇》四首:
龙马浮江尚未成,中朝水火便相争。
櫜鞬淮泗新开府,烟月齐梁旧有名。
彻夜笙歌酣九陛,极天戎马蹴重城。
春灯影里山河改,凄断江楼燕子声。
殿头宣勅选充华,阁道春游响钿车。
狎客竟容江总在,党魁重破李膺家。
后庭歌舞翻琼树,南部风流剩馆娃。
一德有人勤燮理,钩帘微雪赏梅花。
名士当筵易断肠,白门佳丽属平康。
楼头烟柳丝丝媚,扇底桃花片片香。
碧血竟成千古艳,黄絁终奉九莲装。
繁华梦醒冰纨碎,零落珠玑字几行。
呜咽秦淮早晚潮,后湖人散鬼吹箫。
西风残照宫槐冷,流水栖乌岸柳凋。
六代荒淫终战伐,百年兴废几渔樵。
凄凉法曲灯前泪,揾遍青衫恨未消。[3]
几首诗写得比较含蓄蕴藉。其一,写福王笙歌,武将相争,终至于灭亡;其二,写福王荒淫无道,党争使南明迅速灭亡;其三,写李香君的高洁品格,桃花春梦断处,国已灭、家已亡;其四,写南京后湖演出《桃花扇》,夜深人散,只剩当年宫槐凋柳,徒留兴废之感和亡国之恨。
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1877—1927)在1904年发表的《红楼梦评论》中评价《桃花扇》:“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4]王国维以哲学的视角审视历史剧《桃花扇》,指出其独具特色的悲剧意蕴。《桃花扇》选取风雨飘摇中南明王朝的矛盾斗争作为历史背景,本身就有很深刻的政治寓意。
二、爱情故事的经典传奇
文人历来对《桃花扇》中的侯、李爱情故事极为关注,尤其称道李香君的风骨气节。清末贡生余家驹(1801-1851)曾作《演〈桃花扇〉剧》:
媚座香楼缈何处?剩水残山桃叶渡。
香君当日别侯郎,粉褪香销楼上住。
佳人不愿配天子,一心甘为才子死。
不惜玉容溅血鲜,桃花红染扇头纸。
云雨残梦二百年,金粉陈迹已如烟。
云亭山人裁月手,儿女英雄一列传。
今日上场重演出,兴亡戏剧都一局。
人生何必南面王,能配美人心亦足。[5]
诗人特别关注剧中的爱情故事,对李香君的气节尤为称道,认为其入列后世英雄亦不为过。诗末尾联“人生何必南面王,能配美人心亦足”,若得到这样的美女,即使不南面称王也心满意足,用仕途功名来衬托其高风亮节。
晚清著名文史学家李慈铭(1830-1894)作有《题王廉生扇头李香君小影三首》道:
粉本南朝絶可怜,扇头璧月尚婵娟。
清流何与人间事,花下长翻燕子笺。
倾城一笑太情多,十斛明珠奈若何。
毕竟秀才空嫁与,输他一品顾横波。
秋柳情深大道王,掌中犹见舞時妆。
只怜曲里桃花扇,唐突當年郑妥娘。[6]
诗末有小注:今年廠市购得百子山樵元刻《燕子箋》。说明李慈铭缘此而发,观友人王廉生的扇头李香君小影而作此诗。这说明李慈铭、王廉生等文人都非常喜欢《桃花扇》,尤其喜欢李香君这一人物。但李慈铭对侯李爱情多有玩味的气息,因为李香君的结局不如同为秦淮八艳的顾横波。(顾横波嫁给三朝之臣龚鼎孳,诰封“一品夫人”。)所以他对李香君嫁给侯方域颇感遗憾。
光绪年间的进士、翰林侍读学士文廷式(1856-1904)著有《云起轩词》,他认为《桃花扇》有关治乱、关乎风旨,有《虞美人·题李香君小像》:“南朝一段伤心事,楚怨思公子。幽兰泣露悄无言,不似桃根桃叶镇相怜。若为留得花枝在,莫问沧桑改。鸳鸯鸂鶒一双双,欲采芙蓉憔悴隔秋江。”[7]P514此篇是咏《桃花扇》中为数不多的词,词题为“题李香君小像”,词中流露出丝丝哀怨,沧桑改后,芙蓉依旧,世事更改,国破家亡之后,爱情也沓然无从追寻。
光绪举人雷瑨对于李香君的风格气节尤其赞赏,对她的生平事迹详细记述,在《青楼诗话》中写道:“李香字香君,名贞丽,上元人,秦淮名妓也。人名之为香扇坠,与商邱侯公子方域有终身之约。……云亭山人孔尚任又为演《桃花扇传奇》以表之,香魂玉骨,义胆侠肠,闻者咸倾倒不置。”[8]
光绪二十六年(1900)秋,王志炳(1875—1926)参加广东乡试落第,便来到慕名已久的秦淮河畔,写下《题〈桃花扇〉传奇》二首:
玉树歌残王气终,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堪南渡兴亡局,毕见香君便面中。
门锁秦淮古渡头,千秋空吊媚香楼。
只今惟有桃花扇,留得南都一段愁。[9]
当年的秦淮名伎李香君的“媚香楼”尚在,只是人去楼空。诗人触景伤情,感慨万千。可见,侯李爱情历经沧桑,依然是文人心中的一段佳话。
可见,侯李爱情历经沧桑,依然是文人心中的一段佳话。
三、京师地方的舞台演出
清代后期,《桃花扇》演出依然流行。还出现了一些演《桃花扇》的著名戏曲演员。如道光年间有北京名伶王蕊仙,1835 年因演出《桃花扇·寄扇》,堪称艳绝一时。许宗衡(1811-1869)于道光十三年(1835)入北京,曾作《玉井山馆笔记》,记载了京师观剧的情节:“昔在道光乙未(1835)、丙申(1836)间,余留京师,尝观王郎蕊仙演《桃花扇》传奇《寄扇》一出,艳绝一时。士大夫宾筵酒座,盛称叹之。”[10]
但是,在清代后期昆曲走向衰落,乱弹开始盛行。相对于清代后期昆曲演出的稍稍冷落,《桃花扇》作为案头之作,深得文人喜爱。许善长最爱读《桃花扇》,尤其赞赏其结构布局:“余最爱孔季重《桃花扇》,读五六过矣。虽自著传奇已有六种,欲取法一二,迄末能也。”[11]1850 年,正当京师梨园“音乐重开”,咸丰帝后一改道光的淡泊传统,喜爱皮簧。据许善长《碧声吟馆谈尘》讲:朱莲芬并于是年(1850 年)始演《桃花扇·寄扇》,然赏之者鲜矣。[11]因此,京中常常会有人因为看不到这些名剧的演出而颇感遗憾。如许善长(1823—1891) 咸丰六年(1856)入京供职,直到同治八年(1869)冬,因摄河口镇牙厘局离都,前后在北京十几年,与善演《桃花扇》的朱莲芬、陈兰仙亦是相识,但却未曾见过《桃花扇》的演出,许善长心怀遗憾地写道:“夙闻都门演剧,有《访翠》、《寄扇》二出,前后往京师十余载,从未见香扇坠一登氍毹,殊为恨事。”[11]同治一朝也出现过演出《桃花扇》的名角,四喜班的陈兰仙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擅演《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菊部群英》记载:“同治丙寅春(1866)正月,同人夜宴时,陈郎兰仙初演此曲,清尊檀板,素袜明珰,虽不知视王郎、朱郎如何,然而锦色缠头,如聆旧曲,笛声犯尾,共拍新腔,何必侯生乃为之数调寻宫,慨然太息乎?”[12]P498
清朝后期《桃花扇》在各地依然演出,著名翻译家林纾(1852—1924)记述了《桃花扇》在扬州演出的情形:
梨园唱彻孔云亭,遗老筵前酒半醒。
粉黛湖山新乐府,兵戈藩镇小朝廷。
河房士女传残画,旧内楼台肃故钉。
输与横波夫婿贵,扬州檀板演灯屏。
林纾曾亲眼观看《桃花扇》在扬州的演出。由于孔尚任早年曾在扬州一带治河,江苏南京又是明朝之故都,所以观众对于《桃花扇》就格外亲切。这时清朝已经立国三百年,诗人依然称台下观众为“遗老”,可见对清朝统治者并不认可。在福建泉州也有《桃花扇》的演出。龚显曾(1841-1885)出身泉州的书香世家,曾任翰林编修。他作《题〈桃花扇〉传奇》记载了福建泉州演出《桃花扇》的情景:
一曲《春灯》紫禁深,梨园旧事枉伤心。
多情只有秦淮水,犹作南朝罗唝吟。
玉树庭花旧恨侵,南朝狎客总知音。
《春灯》《燕子》风流剧,都作南薰殿上琴。
兴亡覆局阅升沉,听唱新词感不禁。
比似樽前说天宝,南朝风景乱人心。
清代后期的《桃花扇》舞台演出以折子戏为主,既有清唱也有配乐演唱,演出地点则主要集中在戏园和官员府第中。
四、排满革命的思想启蒙
《桃花扇》是一部具有强烈民族意识和爱国思想的戏剧,在20 世纪初民主革命与立宪运动高涨的时代背景下,具有特殊的意义。1895 年春,孙中山在香港成立了最早的资产阶级革命团体“兴中会”,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的革命主张。[13]P122-123革命派认为清廷是异族政权,清朝入关260 年,一直实行民族高压政策,鸦片战争以来与帝国列强签订了数百个不平等条约,无不丧权辱国,所以必须推翻。清朝末年,社会上革命的风潮风起云涌,各地学子纷纷罢课、集会,高谈“革命排满”,一批宣传革命的报刊如《国民日日报》、《浙江潮》等纷纷出现,过去一些遭到焚毁的书籍如《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也被翻印。
辛亥革命时期文学艺术的最大特色是强调它的社会教育功能,柳亚子、陈去病等非常重视戏剧的社会作用,认为要编演有利于反清革命的历史剧,以唤醒国民,激励士气。[14]P400汪笑侬编演的《瓜种兰因》、春柳社编演的《黑奴吁天录》,以其强烈的反对民族压迫的思想,使观众深受感动。光绪三十年(1904),近代戏剧大师吴梅创作了《风洞山》传奇,热情呼唤革命的到来。《风洞山》主要写明末瞿式耜抗清死节事。黄人(1869-1914)作《洞仙歌·风洞山传奇题词和慧珠韵》,由明末抗清志士联想到当时揭竿而起为推翻清王朝而战斗的广大人民,鼓励人民的革命斗志。近代著名诗人、书法家、教育家王蕴章赞扬此剧“听桃花扇底娇莺泣”“靡筓独抱孤臣节”,以《桃花扇》喻《风洞山》,反对满族贵族阶级的腐朽统治。
近代民主革命家宁调元(1883——1913)1905年加入同盟会,创办杂志主张反清革命。1907 年,他作《题〈桃花扇〉后七绝》,选其一:
负人负我事纷纭,应悔年来唱合群。
从此知交少男子,热情倾向李香君。
诗下有小注云:“不履羊肠者,不知道路之险;不经洋海者,不知风浪之恶;幽在囹圄,益恍于世情矣。”[15]宁调元此时遭到清政府通缉,后来赴武汉参加讨袁起义而被捕,遇害于武昌。作此诗时,革命者宁调元身系囹圄,故而诗中流露出对于人心叵测的疑惧,表达了对李香君人格气节的“热情向往”。
清末著名民主革命家周实(1885—1911)1909年参加了革命文学团体南社,后因起义而被山阳县令杀害。[16]周实忧国忧民,主张诗词要反映现实政治,唤起国民精神,作有《〈桃花扇〉题辞》:未肯麾戈学鲁阳,征歌选舞日匆忙。亲仇国耻都忘煞,不怨朝臣怨福王。爱国心肠亡国泪,美人芳草付悲歌。
桃花扇面斑斑血,那及云亭纸上多。[17]
诗中体现出对腐朽黑暗的封建制度和昏庸无能的封建君王的无比愤恨。诗人认为孔尚任的《桃花扇》饱含着明末清初一代遗民的血泪,对于易代之际的李香君等下层歌伎艺人的爱国精神无比激赏。周实在清政府日暮途穷的背景下,借《桃花扇》激发人民的民族精神和革命斗志,正是这种不屈的斗争精神指引着诗人对革命的坚贞不渝和勇往直前。
总之,在清代后期,文人一方面目睹清王朝江河日下的窘况,借《桃花扇》抒发自己的伤世情怀;另一方面,对《桃花扇》的爱情故事,尤其是李香君的气节风骨感动不已。清代后期,《桃花扇》依然活跃在戏曲舞台上,特别是《桃花扇》中所具有的强烈的民族意识与爱国思想,在清朝末年民主革命高涨,革命者立志推翻清朝统治,建立合众政府的时代背景下,具有思想启蒙的政治意义。
[1](清)王庆勋.《诒安堂诗稿》初稿卷三《槎水往还集》:上[M].清咸丰三年刻五年增修本.
[2](清)叶昌炽.缘督庐日记抄:卷一[M].民国上海蟫隐庐石印本.
[3]廖树蘅.珠泉草庐诗钞:卷一[M].清光绪二十三年刻本.
[4]王国维.静安诗文集[M].清光绪三十一年本.
[5](清)余家驹.时园诗草[M]// 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贵州卷.北京:中国ISBN 中心出版社,2000.
[6](清)李慈铭.白华绛柎阁诗集:卷癸[M].清光绪十六年刻越缦堂集本.
[7]赵山林.历代咏剧诗歌选注[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8.
[8](清)雷瑨.青楼诗话:卷上[M].民国石印本.
[9]广东省雷州市政协文史委员会.雷州文史:第3 辑[M].雷州:雷州市政协文史文教医卫体委员会编印,1998.
[10]许宗衡.霓裳中序第一词序[A]// 陈作霖.金陵词钞:卷六.
[11]许善长.赵声吟馆谈尘:卷四[M].清光绪四年刻本.
[12]张次溪.清代燕都梨园史料[Z].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13]张岂之.中国历史:晚清民国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14]李侃.中国近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5](清)宁调元.宁调元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16]黄季陆.中华民国史料丛编.民立报:第三册[M].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1910.
[17]周实.桃花扇题辞[A]// 无尽庵遗集:卷一.民国元年(1912)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