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统照研究资料辑佚与考释
2015-03-28管冠生
管冠生
(泰山学院,山东,泰安 271000)
2009 年,《王统照全集》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2010 年,冯光廉、刘增人编辑的《王统照研究资料》由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笔者在文学考古过程中又有一些新的发现并对之进行了初步的解读。
一、王统照致崔万秋的信
《真善美》第6 卷第5 期(1930 年9 月16 日)发表崔万秋的《盛夏小品》,共十章,第七章记述他和王统照的交往:
我们山东多大汉,文人较少。近几年来从事文艺生活的人,更不多闻。我所识只有王统照君一人。王君字剑三,诸城人,是我们一中的老前辈。
我和剑三只有一面之识,但他那高瘦的身材,善良而多少带神经质的面庞,还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脑里。我们相见是在民国十年的深秋,记得那天好像隐隐有雨意。算来快好十年了。
剑三最近自青岛来信,对于中国文坛颇有所批判。他说:
“十年以还各种事变迁极多,不必说‘漆黑一团’的政治与社会的纷扰,而就文艺一方面看去,已明显出蜕化的痕迹。近三年中国内的确是出了一宗文学类书,译书甚有进步。至于创作虽出刊者多,可读而令人动感,或从作品的本身(不讲派别主义)能予人以价值的认识者,却可屈指以数。至于因为各据一方的关系,转变,攻打,或只作恣意逞雄,而少好文章给人一读的现象几遍及于文坛。想来你在日本见的不甚多,其实也不必见的太多。文艺是人生的活动之一,当然免不了时代的激发,文人的意识与运动,那里可以脱得出历史的决定?但我们以为至少须有实感,须无呆板与固滞的作用,须求技术的精炼,(有人以为普罗派的作品便可不讲技术,然一看俄日的普罗作家之可观者以为如何?)并非只唱标语而已。我以为竞争正是进化的由来,但中国人只好呐喊,却少有咬牙根打硬仗者,若果使‘筋脉偾张’而‘枵腹从公’,却也不是好现象。
这真是瞎谈而已;实则在刻下的国内文坛中缺乏系统伟大的介绍工作,缺乏明徹深刻(在思想与技术上)的创作,缺乏公平指导的批评,虽然高兴一时,多数只在趁热闹,取稿费而已。自然有些十分努力的工作者,不可一概而论。这只是我想到便说的,不知你以为如何?
据说,1929 年,王统照“在‘普罗文学’运动的影响下于苦闷中看到希望,情绪大振”[1],但从这封信来看,王统照非但并未“大振”,反而并不乐观。除了对翻译稍作肯定之外(有意思的是,王统照的翻译水平曾广受批评,详见下文),王统照对当时文坛的观感可说是悲观的。在此信中,他批评了以下现象:
(1)文坛上的派系主义以及意气之争;
(2)普罗派不讲技术,“只唱标语”;
(3)“高兴一时”、“趁热闹,取稿费”的创作动机。
王统照认为“文艺是人生的活动之一”,作家的思想意识与创作活动当然要历史时代的激发与决定,这暗示着王统照认可普罗派文学思潮出现的合理性。但文学创作本身与这种合理性其实是两码事——受了“时代的激发”,或者接受了新兴的普罗文学思潮,并不就等于能写出好的文学作品。按照王统照的理解,文学创作“至少须有实感,须无呆板与固滞的作用,须求技术的精炼……并非只唱标语”,人生实感与技术精炼的结合才能造就出“在思想与技术上”“明徹深刻”的作品。换言之,这样的作品从“作品的本身”就能“予人以价值的认识”。综上所述,王统照一贯重视的是“作品的本身”,因此他才批评上述三种不良现象。
那么,王统照的文学主张是属于什么主义呢?这样的问题或许会引起王统照本人的反对,因为他不喜欢“各据一方”,但因他参加了文学研究会,而文学研究会的宗旨一般地被概括为“为人生而艺术”或现实主义,故而王统照的文学创作亦被列在这种名目之下。但他本人又如此重视作品的技术或艺术①在这封信之前,王统照发表评论《近来的创作界》,强调艺术上的重要性:“艺术的巧妙,于文学的风格,趣味,美丽上,实有重要的关系,凡是艺术品,没有一种可以少缺这种条件的。”而艺术要进步,则需要“忍耐”(此信中的表达是“咬牙根打硬仗”)与“研究”(此信中的表达是“系统伟大的介绍”、“公平指导的批评”)。,以致阎奇男教授认为“王统照的文艺观是为艺术与为人生合二为一的文艺观”[2]。我认为不如干脆称之为“作品整体观”。简单说来,这种所谓的“作品整体观”强调的是:作家创造的是作品的整体本身,而不是单指作品的思想(性)或作品的艺术(性),思想(性)/艺术(性)的二分法只是为了分析作品整体的方便才使用的概念工具。
其实,“作品整体观”是现代文学史上大多数作家的共同追求,尽管他们组织或加入了某个社团,对外标举某种文学思潮以求醒目、与众不同,或自我贴上了某种主义的标签,但他们创作的作品本身却很难就直接是某种主义或理论的诠释,越是有成就的作家的作品越是如此,比如鲁迅的作品,哪一种思想主义或艺术名目能框范得了呢?——但这个问题已越出了本文论述的范围,不作详谈。
让我们转变一个话题。起初读到这封信最让笔者意想不到的就是王统照竟与崔万秋有联系。崔万秋亦是山东人,关于他的生平活动资料,所知甚少。叶永烈将其定性为“军统特务”②“南京解放之后,我公安人员从国民党保密局(原军统局)遗留的档案中,查出‘情报人员登记卡’。在写着‘崔万秋’的大名的卡片上,清楚地标明:‘上海站情报员’。这便是他的军统特务的铁证。”见叶永烈:《张春桥传》,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8页。但,《炎黄春秋》2011年第7期发表毛德传的《崔万秋不是文化特务》,为崔氏正名。。因狄克(张春桥)在崔万秋主持的报纸副刊上载文攻击鲁迅,便认为“‘狄克’成了崔万秋的打手”,成为崔万秋攻击鲁迅的急先锋。我觉得,即便崔万秋攻击鲁迅,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亦不见怪。因为鲁迅当时是文坛权威,攻击鲁迅就是要以一种否定性的方式从鲁迅那里夺取象征性利益。这种方式在文学游戏中可谓屡见不鲜。
抗战时期,崔万秋献力于抗战,仅此一点,便不能将其全部抹杀。《时与潮文艺》第1 卷第2 期(1943 年5 月15 日)“艺文情报”载:文协第五届年会于1943 年4 月10 日改选理监事,马彦祥、徐仲年、崔万秋、张恨水4 人为候补监事。另据本刊第2 卷第2 期(1943 年10 月15 日)“艺文情报”载:“《时事新报》副刊《青光》编者崔万秋已赴河南叶县从军。”此外,《春秋》第1 卷第1 期刊载《忆崔万秋》(署名“但萍”),字里行间对崔万秋充满好感,称其为“热情朋友”,叙写他和歌星汪曼杰的罗曼史,后来“战事爆发了,我先他到汉口,不久,我们又在异乡的羁旅中碰了头。他的颓唐一变而为兴奋。——那时候,他是跟了董显光一起走的,董氏主持国际宣传局,他在那里担任了一部份的工作。”崔万秋大概真是热情的,但“热情”却引起了不同的反应:“他这个人,是很热情的。记得有一次,我为了一件事情去和他接洽,他的话说得很恳挚,没有文人骄傲的习气。关于这,他许是有点沽名钓誉。”[3]我们只能说做人真难。
二、王统照译作《西班牙怀古诗》
《文艺杂志》第3 卷第2 期(1944 年1 月1日)有王统照译作《西班牙怀古诗》。在《王统照全集·王统照年表》中记载了1944 年“译拜伦《西班牙怀古诗》一首刊于《文艺杂志》”,但未收入全集。编者的考虑可能是,此诗或因排版之故错误生疑之处颇多,影响到了诗意的理解与接受,故不编入。
但,拜伦未有诗名者,此实节译自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一章80 至89 节。诗题《西班牙怀古诗》乃译者自己所加。兹录第2 节(即长诗第一章第81 节):
但是忌妒而今已逃避:他那梃棒,
飞矢,他那衰迈逻卒,“都纳”的神智!
而且在那方勇侠的灵魂成叛逆,
结果是暴虐耄老被判罪投入
牢笼里。连同着没落时代堕向
黑暗去。到最近像见过的西班
少女才将自由复,用编成发辫把
碧绿草原结系住,(正当战争从火山口
往上升腾以前时)那时候不是暗夜的
恋爱皇后狂歌舞蹈光辉被□
“□”表示此字模糊不清。此处译者另加入如下注释:“此数行极赞美西班牙妇女抗外敌争自由之精神,故用‘因编成发辫把碧绿草原结系住’之夸张比喻句以推重之。作者在他节中曾详述目睹西班牙女子指挥作战努力之杀贼情形,虽不免言过其实;然观于数年前西班牙内战中妇女活动之热烈,足见有由来也,末句亦用暗喻。”王统照译作共添加了十个注释,或考据典故,或发挥文义。
请参照杨熙龄先生译《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本节:
但“忌妒”逃跑:随着去的是他的锁钥、
门闩和管家婆,这些早已被人忘却!
严厉的“妒”翁想把多情儿女投进监牢;
然而那引起少男少女反抗的一切,
早随着时光流逝,无影无踪地湮灭。
谁能象西班牙姑娘那么自在放任?
在战争的火山还没有爆发的时节,
挂辫子的姑娘在草地上跳舞歌吟,
佑护情侣的夜后惯用她的光辉照映她们。[4]
杨先生的译文明白晓畅;看来,关于姑娘的辫子,王统照理解有误,可能是他先有了“抗外敌争自由”之理念而导致下笔误译。学者于此,可不慎哉!(但就译诗的音韵来说,王译却自有其长处。二十多年前,王统照就著文《拜伦的思想及其诗歌的评论》,称这首长诗“有谐和的韵文的优美”,他的译文能把这种音韵的优美传达出来。)
这就不可避免地说到王统照误译的问题了。“作为新文学作家王统照最难堪的,是译诗有误,横遭攻讦。”[5]1925 年,《时事新报》“文学”副刊发表了王统照翻译的朗弗楼的长诗《克司台凯莱的盲女》,胡适即撰文批评说:“译文是完全不可读的。开始第四行便大错;一直到底,错误不通之处,指不胜指”,感慨惋惜“负一时文誉如王统照先生者,也会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事”[6]。这引发了人们对王统照译诗的关注与批评。刘增人先生在梳理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以后,说到:“王统照没有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态度对待粗暴的批评乃至攻讦,是因为理亏还是由于软弱抑或是明智的选择,现在已无从查考了。”[5]但结合王统照翻译的《西班牙怀古诗》来看,就诗意的准确传达而言,他的翻译水平确实不敢恭维(二十年间似乎并无长进),这也不必为尊者讳,因为作品摆在那里,只能说是“理亏”。
三、王统照写作《热流》
《文化列车》第8 期(1934 年1 月25 日)载黑丁《青岛文坛通讯》。作者1929 年在青岛求学,是王统照的学生(刘增人先生的《王统照传》专门记载了黑丁的情况,他和臧克家是王统照的两个在文坛上有长足发展的学生,下文的记述应该是真实可信的)。此文同时记梁实秋、王统照、臧克家、汪静之、章铁民、李同愈。记王统照如下:
王统照自从辞掉青岛市立中学文学教授后,便安然地住在青岛,专心创作。听说他的家庭是有钱的人家,在青岛是住着自己的楼房,所以他的生活在富裕的环境下,过得舒服了。自从《文学》出版后,他便为该刊撰稿,差不多在每一期里都能读到他的大作。最近开明书店出版了一本《山雨》,这是他近来一部不朽的长篇杰作。
在青岛我们可以在《青岛民报》“艺林”上看到他以“提西”署名一篇长篇《热流》小说,小说已经登了三四个月了。不料有一天,忽然就不见《热流》在“艺林”续登了,经我再三的访听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因是《青岛民报》出了一个“书报春秋”周刊(这周刊是外人办的),在该刊第二期曾登了一篇署名孙汀的《青岛文艺刊物之总检阅》,在这篇文章里,孙汀却把青岛所有的报纸上的副刊来一个严格的评判。那知道这一评判,倒闹出好大的乱子来:所有的报都一致联合起来反攻那位孙汀。我还记得孙汀对《青岛民报》“艺林”的评判有过这么一句:“……听说王统照是他们的长期撰稿者……”
在所有的报一致联合反攻孙汀时,于是有某报上曾有这么一句质问孙汀:“难道王统照就算文艺家吗?……”闹呀,闹呀,结果是这样:《青岛民报》倒楣。一方面,民报请各报编辑的客,一方面由总编辑出名登启事对各报道歉,再就是“书报春秋”马上停刊。
现在别的不说,就说王统照吧,当他看到某报以“难道王统照就算文艺家吗?”的语调来讥笑他,他是万分的难过!听说他当天晚上就跑到《青岛民报》去找编辑,他见了编辑开口就是这么说:“……我并没说出我在青岛是装文艺家呀!教他们这一顿毫无价值的拿我来开玩笑,我是出头说话好呢?还是不出头说话好呢?我的文章那里不好发表,为什么要在青岛发表来装文艺家呢?……”
第二天,“艺林”再见不到他的《热流》了。听说他受了这次的刺激,灰心得要命,下决心
今后再不在青岛发表文章了。
《王统照全集》第三卷正文前的《说明》中写道:“《双清》写于抗日战争时期的上海,曾连载于上海的《万象》杂志,这是计划中的长篇的上部。上部共二十章,前十章曾在报纸上刊登,题名《热流》,署提西,经作者生前校阅过,现就校阅稿排印;后十章据《万象》连载稿排。”冯光廉、刘增人的《王统照生平及文学活动年表》对《热流》并无记载说明。因而,黑丁的叙述是关于《热流》的一份重要研究资料。《王统照全集》收入的是校阅稿,若能从《青岛民报》找到原稿对照,或许会有有意味的发现。
王统照在给崔万秋的信中说,文坛“因为各据一方的关系,转变,攻打,或只作恣意逞雄”,这一回他遭遇了一次。刘增人先生称王统照“敏感自尊,任情负气”[5],这在他跑去找编辑、拒登《热流》的事情上可得印证。有人也许会说寻找发现这样的文坛消息对于文学研究有什么用处呢?①事实上,这些文坛消息常常包含着被文学史叙述所删除了的种种琐屑之物,这些琐屑之物如同弗洛伊德所命名的潜意识皆是文学游戏发生时的重要构成,影响甚至决定了文学游戏的进程。请参考笔者的另一篇文章《戴望舒研究咨辑佚与考释》,《现代中文学刊》,2015年第2期。事实上,这些鲜活的消息至少透露出了传媒资本对作家创作的重要影响。不是吗?王统照的长篇小说创作因此闲话而中辍搁笔了,小说的名称也改了,难道这种影响还小吗?至于这次搁笔对作品本身(如情节设置、人物形象塑造、意识形态与叙事技法)造成的影响,则有待于找到原刊稿再说了。
王统照说不再在青岛发表文章只是一时愤语。1947 年4 月15 日,《星野》第1 卷第3 期在青岛出版。《编辑室同人杂记》记王统照:
剑三(王统照)先生住在青岛观海二路,房屋建筑在山坡上,站立天井可以下瞰市内红色的屋顶,和远处的海。我们每次去拜访时,先生总是用极关怀的口吻问道:“下期出版不生问题吧?销路如何?”言下非常担心着这份年龄还不足三个月的刊物的寿命,因为先生亲眼看到许多诞生在岛上的杂志只能出了两三期,甚至于只见到创刊号就夭折了。接着经我们圆满的答复后,先生愉快的笑了,遂忙着拿稿子给我们。
引文对王统照口称“先生”,可见对其极为敬仰,而王统照也极其关心《星野》的销路与寿命,编者与作者之间建立良好的互动关系,这份刊物是王统照要善加利用的传媒资本,比《青岛民报》要可靠并令人愉快得多。王统照确实在《星野》杂志上发了不少作品。可惜,这个杂志现在仅见出至第1 卷第4 期,余则不详。
结语
笔者相信,随着现代文学考古的深入进行,我们将会发现更多的关于王统照的研究资料,把这些新发现的资料与已有的《王统照全集》、《王统照研究资料》等作比较、考证与阐释,对于我们深入理解这位现代著名作家的思想与创作是大有裨益的。
[1]冯光廉,刘增人.王统照生平及文学活动年表[A]// 王统照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20.
[2]阎奇男.为人生乎?为艺术乎?——论王统照的文艺观[A]//“爱”与“美”——王统照研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51.
[3]蕙若.崔万秋[J].十日谈,1934,(32).
[4](英)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M].杨熙龄,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46.
[5]刘增人.王统照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176,178,180.
[6]胡适.胡说(一)[J].现代评论,192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