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恋歌 异曲同工——《边城》与《潮骚》的对比研究
2015-03-28孙源
孙 源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1954年《潮骚》问世,三岛由纪夫在这部作品中,以伊势湾口的小岛神岛(小说中称之为歌岛)为舞台,描写了一场健康、朴素的恋爱。它与自然相亲,远离近代人的不安与怀疑。三岛除掉了心理描写及不必要的装饰,勾勒出了一幅简洁、明快的风景画。这一构图与沈从文在湘西边境一个名叫“茶峒”的小山城内描画的画面极为相似。其实早在1938年,《边城》就由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松枝茂夫译为日文。三岛由纪夫是否读过《边城》的日译本,两部作品之间是否存在切实的关联,这是无从考证的。单就作品本身而言,两部小说在背景设置、主人公形象塑造、写作着力点和描写手法等方面存在极大的相似性。本文拟通过两部作品表面的相似点这一入口,探究相似的偶然性,深入发掘其共性产生的必然性因素。
一、隐逸于世的纯美恋歌
《边城》成书于1934年,主要以30年代湘西的社会为背景,将舞台设在了湘、渝、黔交界的茶峒渡口,这里远离外界喧嚣,安静自在。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以湘西30年代民风淳朴的山民为原型设计的。在茶峒河畔渡口处,住着一位老船公和他的外孙女翠翠,两人相依为命,常年在河中摆渡。随着岁月的流逝,翠翠渐渐长大。奔波于湘、黔、渝做生意的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大佬天保和二佬傩送,在翠翠爷孙俩的护渡中,不约而同地爱上了翠翠,而翠翠的心里只有在两年前端午节那天便已相识的傩送。爷爷不知翠翠心思,两兄弟的双亲也猜不透年轻人的心,按照苗家人的礼节,他们把翠翠许给大佬天保,为二佬傩送也物色了一位有碾坊作陪嫁的女孩。但傩送宁要渡船也不要碾坊。得知弟弟真实情感的天保决定接受弟弟的提议,按照当地习惯,与傩送赛歌。但天保自知技不如人,在翠翠爷孙俩模棱两可的态度中也有所预感。在河边游水长大的天保怀着重重心事,竟然在一次乘船外出中溺水身亡。傩送悲痛不已,外出未归。老船公在一次山洪中谢世,翠翠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埋葬了爷爷,而后依然在渡口静静地等待着傩送的归来。
《潮骚》故事的发生地同样是一处远离俗世的怡然世界——歌岛。男女主人公名为新治和初江,分别是岛上渔夫的儿子和刚回到岛上的财主宫田照吉的女儿。二人于山上观哨所的废墟上初次邂逅,惊讶和警惕后便相谈甚欢,不约而同地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情愫。他们彼此约定,将此次邂逅作为二人共同的秘密埋藏心底。一个暴风雨的夜里,新治和初江在初次邂逅的地方幽会,被雨淋湿的衣服在篝火旁烘烤,他们彼此情不自禁地拥抱对方赤裸的身体。这件事被爱着新治的千代子发现了。她将此事告诉了想入赘初江家的安夫。此事被安夫张扬了出去,并传到了初江父亲宫田照吉那里。照吉十分恼怒,禁止初江与新治见面。千代子听闻后愧疚不已,便说服母亲去劝说照吉。照吉最终安排新治和安夫一同上他的船接受考验。不料船在冲绳遇上暴风雨,安夫贪生怕死一味躲避,新治则跳入大海与汹涌的波涛搏斗,成功地使船脱险。照吉由此接受了新治,肯定了他的智慧和力量,并最终同意了初江和新治的婚事。
二、不谋而合的理想世界
沈从文与三岛由纪夫,一位是中国的著名作家,一位是日本的文学大师,二人国别不同、创作经历不同,却不谋而合地都将笔端指向了远离俗世的净土,选择在那里塑造自己的理想世界。而且二人心中的理想世界均纯美自然,甚至作者创作的着力点及描写手法也颇为相似。
《边城》将舞台选在了湘西边境一处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此处远离城市的喧嚣,环境极为幽美,与此相似,《潮骚》的取材地则是日本伊势湾入口处的小岛“神岛”,此处同样不染城市纤尘。两部作品都选取了一处“世外桃源”,在这里展开了一段不为外界打扰的纯美恋情。更为相似的是这两处“世外桃源”的民风、主人公的生存方式及形象。两部小说所描画的民风都极其淳朴,“不管如何还是有人要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1]208,便把钱买了茶叶和上等好烟,慷慨奉赠给过渡人;“地方不出坏人出好人,……又正经,又大方。”[1]243《潮骚》亦是如此,“在这岛上,即使无人在家,也不会发生被偷盗之类的事。”[2]224此外,主人公无论是溪中摆渡也好,海上捕鱼也罢,都是靠海或河谋生。因为日常生活与劳动密不可分,所以两部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均体格健壮,女主人公均健康有活力。天保与傩送“两个年青人都结实如小公牛”[1]216;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1]209。新治“身材魁梧,体格健壮……。他黑得发亮的肌肤,……搭配着两片裂璺的嘴唇”[2]201。初江“因干活而发热的脸袒露在劲风之中,……健康的肤色与其他的妇女别无二致”[2]202。
除作品本身的相似性之外,两位作者写作的着力点也十分相似。沈从文和三岛由纪夫都强调人、劳动、自然三者有机结合、和谐统一。沈从文笔下人最直观的劳动成果——房屋“位置却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人的劳动成果,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地无一时不使人神往倾心。”[1]212三岛则将大海与人和劳动结合得恰到好处,“只要眼一望见海,他平日那种熟悉的劳动的活力就在全身沸腾起来,心情自然而然地就会平静下来。”[2]206“年轻人感到包围着他的丰饶的大自然与他自身,是一种无上的调和……”[2]231。在精神与肉体之间的关系上,两位作者都认为劳动是身体和精神的依托,都坚信外在的力量。此外,两部小说全强调了外力的强大作用。《边城》通篇都体现着命运的力量。天保、傩送、翠翠三人,始终无法自主决定自己的情感方向,仿佛被命运所牵引。直至结尾也依然是翠翠被动地等待,“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1]293《潮骚》中体现的则是神的力量。“昨日傍晚在海滩上的偶然事件(二人的初吻),简直不像是出自他们的意志,而像是为一种外在的力量所驱使,这是意想不到的。”[2]239又如新治与初江的婚事已定,两人去八代神社祷告,“他们一次也不曾怀疑过诸神,所以得到了诸神的保佑。”[2]334
最后,两部小说都采用了城乡对立的抒写模式和外化的心境描写手法。如《边城》中有如此描述,“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更可信任。”[1]215沈从文分别选取了山城和城市的两种极端的人物进行对比,由此强调山城居民的淳朴、善良。《潮骚》也出现了类似的抒写模式,如“歌岛的环境与受到许多刺激出发的城市少年的环境不同……”[2]211“城市少年首先是从小说和电影里学到如何恋爱,可歌岛的少年压根儿就没有可以模仿的对象。”[2]223三岛在描写歌岛少年的恋爱生活时,也是自然地将其和城市少年联系在了一起。此外,在心境描写方面,都是少见到人物大段的内心独白,而是通过外部环境、行为、语言等暗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如《边城》中,祖父为翠翠唱傩送曾唱过的歌,“翠翠傍在祖父身边,闭着眼睛听下去,等到祖父不做声时,翠翠自言自语说:‘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1]269。此处,作者并没有直接将翠翠的思念之情体现在直白的文字上,而是通过“虎耳草”这一意象间接地描写了翠翠的情意。与此相似,《潮骚》中也不乏这样的描写手法,暴风雨的日子里,新治在篝火旁等待初江,“他的身体渐渐暖和的感觉,与户外的暴风雨声交织在一起,荡漾在无可怀疑的忠实的自身所给予的幸福感中。他没有现存的想象力,不会感到苦恼”[2]251。作者将外面恶劣的天气与新治渐暖的身体融合在同一段文字中,更加凸显此刻主人公简单快乐的心情。
三、殊途同归的文学幻想
《边城》与《潮骚》,两部作品的相似度如此之高,其中虽存在着偶然的巧合,但也有其必然性。可谓殊途同归,归于桃源。
1.偶然性的巧合
两部相似性如此之高的作品之间其实存在着创作上的差异。首先,沈从文和三岛由纪夫的写作动机不尽相同。沈从文描画的湘西世界是他亲历过的真实存在的世界,他以怀旧写作的手法,再现湘西的理想世界,在复写过去的同时,极力避开现代“文明”对乡村的吞噬。他将上流社会与乡村下层人民分别安置在了不同的空间,并努力通过这一“世外桃源”反抗现实的丑陋。凌宇曾说,“作者企望用下层人民中保留的健康、纯朴、充满活力的道德原素来救治虚伪、怯懦、自私的民族老化症。”[1]495而《潮骚》中的“歌岛”——现实的“神岛”,虽也环境优美、民风淳朴,却是三岛取材的场地,是希腊在日本的一处复本。而且三岛从未将对现实的不满之情灌注在这部作品当中,他的此次创作不过是对自己的两个极端——生与死、活力与颓废、健康与腐朽中一端的验证罢了。其次,因为作者的创作动机不同,所以他们欲表达的侧重点定然也不相同。沈从文侧重于描写下层人民,含有对邪恶势力的否定和批判;三岛则着力表达男性的肉体美,极力追求希腊古典美与自身审美的统一。
两部作品虽然最终都是爱情战胜了金钱,原始自由婚姻战胜了长辈包办婚姻,虽然存在诸多相似,但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偶然性的巧合。
2.相似的必然性
在创作动机不尽相同的情况下,两部作品的相似度仍然如此之高,其中定然有其产生的必然因素。
首先,沈从文和三岛由纪夫的出身及生活环境相似。他们均败落家庭出身,幼年生活环境单一。沈从文出生于1902年,出身于败落的军事官僚家庭。祖父沈洪富曾做过云南昭通镇守使和云贵总督。但沈从文降生前后,正是八国联军入侵、清王朝覆灭、军阀混战的社会动乱和重大历史转折期。沈从文十四岁那年,沈家终家境衰落。此后,沈从文亲眼见到政权更迭中下层人民的血泪生活,直到1922年左右,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他才“将眼光转向几无所知的湘西以外的世界”[1]491。三岛较之沈从文,其生活环境可用“封闭”概言。三岛由纪夫原名平冈公威,巧合的是,他也出生于日本的历史转折期——1925年。那正是日本改朝换代的前夕,大正年代即将结束,次年改元昭和。三岛的祖父平冈定太郎由事务官起步,一路青云直上,升至桦太厅长官,官运亨通。但他就任桦太厅长官的第七年,因涉嫌一宗受贿案,被迫引咎辞职,后改而从事实业,不料事业连连失败,祖传田地尽数变卖。平冈家从此家道中落。祖母平冈夏子将一切希望寄托在长孙公威身上,在他出生后的第四十九天,便将他从母亲怀中夺来,将公威养在自己的病房之内,严格看管,不仅与生母不得相见,甚至不能在家里自由走动。因他受到“过度的保护”,五岁时,甚至患了严重的尿毒症。这种封闭的生活,直至公威上中学后才结束。
其次,二人都在参照现实世界后,描画了自己的“世外桃源”。只不过沈从文是城市与乡村的反向参照,三岛是希腊与渔村的正向参照。沈从文自称是“乡下人”,他的作品中往往能看到城市上流社会与乡村下层人民两相对照的影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生活在中国历史急剧转变的时代。他一方面看到了现代“文明”的产物——至高无上的权力、金钱,虚伪的人性,践踏下层人民的邪恶势力,另一方面,也看到了依旧保留在湘西原始民性中的质朴、善良。他怕城市的丑陋会渗透到乡村,怕乡村的质朴美会受到玷污。“他始终处于这种人情美被毁灭的颤栗之中”[1]495。所以沈从文需要在作品中描画一种“世外桃源”,以满足自己安抚此种“颤栗”的诉求。《潮骚》可以说是三岛由纪夫将理想世界迁移至日本的一次尝试,他在日本创造了一处希腊的复本。从小生长在祖母身边的三岛,生活起居全由女佣照料,祖母禁止他和男孩玩耍,玩伴皆是女孩。这种被隔离于世的异常生活,让他对男性的肉体,对生、健康、活力充满向往。另一方面,作为对隔离的反抗,他的生命中也有了某些血与死的幻影。“这种嗜欲和憧憬的细胞潜在他体内的文学根底里,构成他的文学生命体。”[3]三岛一直在生与死、活力与颓废的交错中寻求支点。1951至1952年三岛周游欧美之际,为古希腊享受生、崇拜生和赞美生的文艺基调深深触动,于是他想创作以性与爱为主题的作品,尽情讴歌自然美、人情美、力量美。这一主题完全区别于他以往血与死交错的写作风格。他将希腊朗戈斯最出色的田园小说《达夫尼斯和赫洛亚》移植到了东方的日本,开辟了一处憧憬已久的“理想国”。沈从文和三岛都力图在矛盾中寻求平衡,反向参照也好,正向参照也罢,他们都通过“世外桃源”给自己心灵一片乐土。
另外,两部小说都是作者创作成熟阶段的作品,他们对创作和生活还有幻想,他们有充分的动力和能力将崇拜、赞美的事物付诸笔端。《边城》成书于1934年,此时,沈从文小说的创作风格已趋于成熟,他已形成了自身独特的思考方式,得到了社会的广泛认可。沈从文创作《边城》期间,曾说:“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4]他要在《边城》中表现“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5]。在这一点上,三岛由纪夫也颇为相似。三岛的青年时代正值日本进行侵略战争,他虽应征入伍,却在出发参战前被误诊为肺病遣送回乡。他原本所属的部队在抵达菲律宾后几乎全军覆没,这让他始终抱有一种苟活的遗憾心态。所以自日本战败至1951年底三岛环游世界之前,他创作了较多像《爱的饥渴》《禁色》等以血与死为主题的作品。如前文所述,三岛一方面强烈追求死、颓废、腐败,另一方面又无限崇拜生、活力、健康。直至走访希腊,三岛发现了自身美学伦理的基础。希腊英雄主义和男性肉体雕塑彻底唤醒了他内心长久以来对男性美、肉体美、活力美的幻想。由此,《潮骚》作为三岛赞颂生、活力、健康的全新尝试应运而生了。
可以说,单一甚至封闭的生活环境,使得沈从文和三岛对以往的生活怀有某种依赖和眷恋,他们在接触到广阔的“外部世界”后,产生了对现存秩序和观念和怀疑,为了调和动乱年代中自身心理产生的矛盾,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用“世外桃源”为自己的幻想构筑一片纯净的乡村或渔村。他们在这里赞美生命、朝气、活力、健康和自由,实现了人、劳动、自然三者的有机结合,和谐统一。
[1]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三岛由纪夫.假面告白·潮骚[M].唐月梅,许金龙,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
[3]唐月梅.怪异鬼才三岛由纪夫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19.
[4]凌宇.沈从文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333.
[5]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11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