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早期小说创作中的意识形态暗示
2015-03-28孙洛中
孙洛中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论莫言早期小说创作中的意识形态暗示
孙洛中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莫言认为“我的小说是大于政治的”,他在创作中力求摒弃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努力站在人性的角度写作,最终“突破了阶级、政治界限”。本文以莫言早期小说为例,分析了意识形态在其中的复杂表现,指出主流意识形态在莫言小说中并未退场,而是以一种作者不自觉的暗示方式存在着,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他的小说的价值。
莫言;早期小说;意识形态性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显示出世界文坛对中国文学的新接纳。莫言获奖后在国内访谈中明确说:“我的小说是大于政治的……突破了阶级、政治界限”,是“站在人性的角度写作”[1],显示出他具有与曾经控制当代文学创作的主流意识形态进行“切割”的清醒意识。本土批评家们对此更是给予了充分肯定,如“实践了米歇尔·福柯的‘边缘对抗中心‘的批判思想”,“对抗占据社会支配地位的主流意识形态……解构了政治权力话语,解构了作为规范性认同的传统文化和传统道德”[2]等等赞赏之辞比比皆是。
然而细读莫言的小说,我们很难赞同说他真正远离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主流意识形态或许不是继续以一种显在的面目控制当下的作家了,即使作家以一种明确的“反意识形态性”意念在进行创作,但意识形态本身却常常以一种作家自己难以察觉的方式盘根于其头脑中,隐身在他们的作品里,这可以说是意识形态在文本结构中的一种溢出于作家创作意图的暗示性存在。对于莫言的小说创作,我们指出这一点,并非要否定他的努力和他作品的价值,而是藉此揭示其小说创作中意识形态内容的复杂构造。
一
我们需要明确一下“意识形态”与“主流意识形态”这两个关联概念。意识形态存在于文学活动中,在理论上几乎是一个无异议的问题。莫言所谓“我的小说是大于政治的”,在这里,“政治的”指的是具有话语霸权的政治意识形态,即路易·阿尔都塞所谓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显然莫言应该并非否认自己的作品具有意识形态性,而是否认自己会以作品来宣扬“主流意识形态”,来为现实政治服务,在这一点上,我们与莫言的认识并无二致。需要再加说明的是,莫言的认识和努力是体现于其全部作品的,但就我们要论述的问题而言,取莫言早期小说也即他最初踏进文学创作时期的作品为分析对象也就足够了。
主流意识形态介入文学创作,在中国古代就非常突出,集中表现为“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念的通行(当然对“道”的界定因时代和具体的统治诉求之不同而有异,此不待言)。更进一步考察,会发现作为“禁书”的文学作品基本上都是反主流意识形态的,甚至可以说文学的历史就是主流意识形态和非主流意识形态在文学文本中此消彼长、彼此争夺话语权的斗争史,西方现代文化批评理论对此有深入的考辨。主流意识形态控制文学创作,对文学表现人性这一本质功能进行粗暴干扰,在“十七年文学”中表现尤甚。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政治口号下,此一时期文学沦为政治的附庸,作家们整齐划一地以宣扬主流意识形态为己任,形成了单一化的“宏大叙事”文学创作生态,在思想解放的新的时代语境中这必然成为了作家和读者批判的目标。
“新时期”之初,原来的政治权威被撬动,官方意识形态开始自我调整,其对文艺的控制也有所放松,留出了一些创作上的自主空间,年轻作家于是开始走上异于前辈的创作之途,着力反映更广阔的、此前被禁锢的生活内容,并借鉴西方经验,扩展文学表现手段和方法,以思想解放者的姿态开始了带有突围性质的新鲜的文学创作。莫言正是在此历史背景下走上文坛,从而开始了他“大于政治”也即试图远离主流意识形态控制的创作努力。
此时的莫言与他人的不同在于,他既没有如一些“先锋小说”作者一样,试图完全抛弃对社会历史内容的反映而去玩味纯粹的文学形式;也没有跟风此前的“伤痕文学”,在他的涉及到“文革”的小说中单纯以揭露和控诉为能事,而是开始了自己独特的高密东北乡的“寻根”之旅。他着力于拉长视力所及,以久远历史的维度观照当下,以远离庙堂的民间视角描写苦难,挖掘人性,展示生命活力,从而也实现自我认识上的超越。可以说莫言的小说就是以此为始,也是以此为本,延续至今的。这样一种文本叙事模式的出现,很容易让人产生主流意识形态“退场”的印象。然而,尽管莫言试图在意识形态的表达上力求“中立”,不屑于依附主流意识形态,也看不上刻意颠覆主流意识形态之作,但他自己其实无力摆脱主流意识形态控制,或者说他一直试图消解后者对自己的影响,但却形成了一种事实上的与之和解。这是因为,莫言所着力挖掘的“人性”也不免具有雷德里克·杰姆逊所说的“政治无意识”性,作家本人的努力无从突破艾略特所主张的文学“非个性论”。我们且就“主流意识形态”的文本存在来说,其复杂之处在于,一方面,主流意识形态的构成在时间维度上既相对固定又时刻变化,特别是在时代风云变幻的时期,代表政治统治诉求的意识形态常常会以社会进步思想的面目出现,许多作家对其本质的认识是属于后知后觉的;另一方面,主流意识形态在空间维度上是一种套环式结构,作家用历史思维观照当下的主流意识形态时,可能就走入了存在于更大历史背景下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掌控。这是由主流意识形态出于政治统治所需的本质决定的,尽管后来的政治权利必然同先前的政治权利有所对立,但其本质不变,除非作家们进入王国维所谓的“纯文学”的创作。莫言显然没有进入“纯文学”创作,尽管他自己说他的小说是“大于政治的”,是“突破了阶级、政治局限”的,尽管许多评论者认为他是“站在人性的角度写作”的。以下具体分析。
二
莫言疏离主流意识形态的努力一开始似乎就遇到了困境。1985年,他的中篇处女作《透明的红萝卜》发表,震动了文坛,受到广泛赞扬。普遍的认定是小说“描写的是‘文化大革命’动乱年代一个乡村少年扭曲的心灵和痛苦中的追求,传达出对那个时代的否定和批判,又流露出对那些在苦难中艰难生存的人们的深深的同情,表现了作者对人生意义的本质体悟和对人生信念的执著追求”[3],很显然,广大读者赞赏莫言的是他并未一味地控诉政治之失,而是将苦难视为一种生命的必然,去追寻一种跨越的力量。小说本身也确实走出了对造成苦难的“左”的意识形态的简单批判,笔墨所集在自然人性需要的展示和苦难的宿命般的降临,这就是小说中年轻男女的情欲萌动和最后的难以遂愿的悲剧,特别是对小黑孩的魔幻描述,为这篇小说带来了一种形而上的哲学蕴涵。莫言的这一创作表现似乎彰显着其对主流意识形态,无论是此前具有“恶”的性质的主流意识形态还是其时具有“善”的性质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无视,然而,这种无视并不彻底,并不决绝,相反有一种不能摆脱的缱倦之态,读来有一种越“挣脱”越“紧缚”,越“超越”越“乞怜”的悲苦。如果说哲学韵味是水中之鱼的话,政治批判就是得鱼的“筌”了,这篇小说是无法真正使人“得鱼忘筌”的。扎根于时代的苦难故事本身以其真实品性排斥着作为文学形象的黑孩身上由作者所赋予的“童话般的超现实象征色彩”,真实的苦难与超越苦难的理想二者在小说中是断裂的,读者更深切感受到的是黑孩小石匠小铁匠菊子姑娘们的苦难,从而产生对这苦难之源的制度诘难,这就又回到了具体的政治批判,无从认同评论者所称道的体现于莫言此篇小说中的“超现实”的梦幻温情和对苦难的精神超越。
可以说,尽管不再是“伤痕文学”式的对曾处于主导地位的“左”的意识形态的疾声厉色加声泪俱下的控诉,不再是“痛打落水狗”般地欢欣畅快地对失势的旧的主流意识形态的痛批,莫言在这里还是明确站在了此时正走上统治地位的另外的主流意识形态立场上,以获得批判和暴露的合法性。但是对苦难的暴露和超越需要一种精神上的皈依,而新的主流意识形态本身并没有给人以可信服的跨越历史苦难的信心,或者说莫言在有意保持着与新的主流意识形态的距离,这样一来,莫言事实上丧失了主流意识形态的精神支撑,又找不到超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信仰,他只有无可奈何地留在一种价值不明的当下主流意识形态立场上,批判着另一种业已造成苦难的主流意识形态。他既不具有传统的“士”的“以弘道自许”的坚定,也不具有“新文化运动”时代知识分子放眼世界的热望和自信,他彷徨而无助,只好在两种次第居于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之间的狭隘空隙中,在舔舐伤口之后如陶渊明企望“桃花源”一般地企望着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的“透明的胡萝卜”飞舞的“理想国”,生硬地给自己的小说涂抹上“童话般的超现实象征色彩”。
三
一时处于对主流意识形态控制挣而不脱境地的莫言很快找到了摆脱困境的途径,这就是更自觉地认定要“站在人性角度上写作”,展示“人的生命力”,“追寻生命力的自由奔放”。1986年他发表了中篇小说《红高粱》,新塑造出的“我爷爷”“我奶奶”们不同于此前莫言的同时代人小石匠菊子姑娘们怯怯的活法,他们活得无所顾忌、惊天动地,他们蔑视规矩、敢作敢为,以自我为中心,畅快淋漓。有的评论家欣喜地认定莫言笔下这些人物其生命中有一种源自本能的“酒神精神”,是合乎人性的“狂欢”。这样的赞誉深得莫言之心,莫言一鼓作气写了《红高粱家族》系列小说,以后还发扬光大写出了《丰乳肥臀》、《檀香刑》等长篇小说。这类追述家族历史和宣讲乡土轶事的小说当时和后来逐渐形成了一股庞大创作潮流,张炜、洪峰、赵德发、刘震云、陈忠实等汇入其中。莫言的特殊处在于他并不追求新历史主义所标举的“真实”,他更无拘无束,着力于塑造传奇人生,作品具有民间传奇的血统,也即走上了评论家们所言的展示“人的生命力”、“追寻生命力的自由奔放”的创作道路,这成为了莫言自信对抗主流意识形态控制的“法宝”。
然而,莫言自《红高粱》开始的乡土小说同样闪烁着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子,这影子是多重不同时代主流意识形态影子的叠加,它们有的主张彼此相左,有的自身表里对立,有的已经丧失历史地位,有的则盘踞要冲,这种状况正体现了文学意识形态化的复杂面目。莫言或许对当代主流意识形态控制心存警惕,刻意远离,甚至他有意建立了一个应对一切既有主流意识形态控制的写作策略和心理优势,这就是对“人性”“生命力”“自由”的礼赞,但他也显然低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庞大存在能力,后者总是会轻易突破他的防线,在他意识不到的时候顽固露面;并且,他刻意排斥主流意识形态本身已经将后者“妖魔化”,一并摒弃了后者存在的内在合理价值,这导致了他小说中价值观念的某种程度的混乱。
在《红高粱》中,轿夫余占鳌喜欢上了坐他抬的轿子出嫁的新媳妇九儿,这一对本来没有结合可能的年轻人很快突破了彼此的身份束缚,寻找机会在红高粱地里勇敢地结合到了一起,并在以后成为了没有名分的“事实夫妻”。“野合”这种超越社会规范的行为该是作家莫言引以为荣的得意之笔,体现出其对人的生命本能的肯定和对人生自由的向往。但放在历史和文学发展的历史之流中观照“野合”,莫言的态度也许失之于草率了。在《诗经》时代,“野合”并未被社会规范严格禁止,逐渐的这种人的本能行为以其“野性”受到了文明的约束,后代以儒家“礼教”为本的主流意识形态正代表了这种人文理性,“礼教”禁止民间“野合”或一切“非礼”行为,有时固然做的过头,但也并不表明其是完全罔顾人性的。评价一种行为是否合乎人性,应该不仅仅看是否出于本能,出于“生命活力”,而是是否符合文明理性规范下的“善”与“恶”。九儿的婚姻是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出于她的自愿,因此它似乎是“恶”的,但抛开其中的“善”的成分不说,用“野合”来进行反抗并不带有天然的合理性,至少凸显了“以恶制恶”的非理性。
按照传统观念,余占鳌和九儿的行为属于挑战伦理秩序的淫乱行为,为了给予这一看上去伤风败俗的行为贴上道德的标签,作者特意安排九儿的结婚对象家庭富裕,这样就使富裕的夫家与轿夫余占鳌以及乡野丫头九儿分属了不同的“阶级”,“阶级压迫”的命题于是自然成立了,而且这阶级压迫的恶劣还表现在对本阶级女性的抢掠和欺凌上,对深受“阶级斗争”意识形态浸润的正义的作家而言,“是可忍孰不可忍”!为了进一步给“自己的阵营”增加正义的砝码,作家继续对“阶级敌人”进行“丑化”——仗势欺人者是一个令人作呕的麻风病患者!这简直比黄世仁强占喜儿更加让人愤怒。就这样,莫言的“人性”描写露出了背后曾经占据主流地位的意识形态的面目。
莫言意识到这一点了吗?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给九儿安排了一段弥留之际质天问地的自白:“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这样的话语简直是波伏娃等女性主义者的宣言,九儿从而也就成为了要求女性自主、要求男女平等的时代楷模。但女性主义的正义呼声落实到具体的事件中时,还是无从摆脱“善”与“恶”的性质叩问。因为九儿的临终自白还会使人想起《金瓶梅》中潘金莲在和众妇人听瞎子算命后不惧以后自己会“街死路埋”的铿锵之言。所以我们要叩问:余占鳌和九儿享受着九儿夫家的财富,过着事实夫妻的日子,只把一个虚假的夫妻名分抛给那个麻风病患者,这是不是一种强者欺凌弱者的“恶”呢?他们以自己的“无辜”为依据来追求“生命力的自由张扬”又有几分不是出自本能的情欲宣泄?莫言也许认识到其中的道德悖论对他“张扬生命活力”写作“法宝”的威胁,他于是安排给余占鳌和九儿们一个更为“崇高”的人生路径,让他们走上了抗日保家的路,并以九儿的牺牲救赎他们可能犯下的过失。如果没有最后抗敌御侮的牺牲于“大义”,九儿的“野合”实在很难看出其与潘金莲们的行为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至于抗敌御辱的情节,就历史原型而言,莫言显然有意抹去了一部分的真相,这种文学真实背后的意识形态考量自然也是明显的。
总之,尽管努力摆脱主流意识形态的制约,但莫言并没有如其所言般的做到。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恰恰是莫言小说况味蕴藉的一个明证。
[1]莫言.莫言访谈录[J].新民周报,2012,(40)2.
[2]李敬涛.莫言小说与后现代主义[D].保定:河北大学,2014.
[3]王恒升.中国当代文学现象综论[M].北京:红旗出版社,2009:164.
Analysison Com p lex Ideology in M o Yan'sEarly Novels
SUN Luo-zhong
(Weifang University,Weifang 261061,China)
Mo Yan thinks that“My novel ismore than politics,”he strives to creathisworkswhich abandon the influence of themainstream ideology,trying his best to writ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ity,and ultimately,“breaking through the class and political boundaries.”This paper,taking Mo Yan's early novels as an example, has analysed the performance of the complex ideology,pointing out that themainstream ideology in the novels doesnotexit,butstillexists in an unconsicious cueway,it's the key to determine the significance ofhisnovels.
Mo Yan;early novels;the ideology
I206.7
A
1671-4288(2015)03-0014-04
责任编辑:陈冬梅
2014-11-30
孙洛中(1970—),男,山东潍坊人,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