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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莫言长篇小说《酒国》的先锋艺术

2015-03-28王恒升

潍坊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酒国先锋莫言

王恒升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论莫言长篇小说《酒国》的先锋艺术

王恒升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酒国》是莫言创作的较为典型、成熟的先锋小说,虽然生不逢时,面世后没有引起多大反响,但先锋艺术成就不能忽视。《酒国》的先锋艺术特色,主要表现在虚构了一个欲望无度的“酒国”生活,创造了一个多重文本重复叙述的迷宫化的叙事艺术结构,有着显著的反讽风格,以及典型的“元小说”叙事策略与魔幻写作手法的融合等方面。

先锋艺术;虚构;迷宫化;反讽;元小说;魔幻

《酒国》出版于1993年,可谓生不逢时,此时先锋小说江河日下,不仅出版过程颇费周折,而且面世后也没有引起多大反响。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其实,这部小说较之于莫言在先锋小说创作高潮时写的《十三步》,无论在思想内容上还是在叙事艺术上,都更为前卫成熟一些。如果说,《十三步》只是莫言在先锋小说高潮时期一味追随时代写作浪潮盲目跟风写出来的蹩脚品的话,那么《酒国》就是莫言在先锋小说整体退隐之后经过认真思考写出来的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先锋小说。在这部小说中,莫言凭借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出色的感悟力、高超的想象力、强大的创新力,将对社会现实的强烈的批判精神和鲜明的先锋艺术与魔幻手法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厚重、博大、深刻、新颖完全不同于其他一味仿制且满足于炫技的先锋小说的艺术世界,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想象和再创造的巨大空间。那么,《酒国》的先锋艺术究竟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本文试图结合吴义勤关于新潮小说的理论阐述作一番探讨。

一、虚构了一个欲望无度的“酒国”生活

众所周知,先锋小说异常崇拜想象力,把想象和虚构看作是小说的本质。吴义勤在《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中总结这一现象时说:“新潮作家热衷的不是现实生活本来是什么形态,而是生活在他们的想象中的可能形态。换句话说,他们不在乎生活的必然性,而是生活的无限可能性。他们的小说不是再现生活的本来面貌,而是尽可能地凭想象去‘创造’生活。因此,对于新潮小说来说,他们文本中的‘生活’形态我们不能从真实的逻辑而要从想象的逻辑去把握和阐释……他们认为小说的本质在于虚构,小说中呈现出来的‘生活’是一种艺术想象和虚构的结晶,不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和折射,而是一种完全自足的、独立的与现实生活平行的‘生活’,因此它有自己的逻辑、自己的原则。”[1]可以说,《酒国》的“生活”就是莫言通过想象虚构出来的一种缺乏生活必然性的“生活”形态,是他的想象中可能存在的一种“生活”形态,而不是现实生活的直接反映和折射。因此,我们在解读它时,就必须超越真实的逻辑层面而从想象的角度去把握和阐释,否则就会读不懂,甚至流于看热闹。在当代现实生活中,无论冠之以什么样的美名,比如制造美食抑或拉动经济,“吃婴儿”都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谁也不能否认,类似吃婴儿的腐败行为乃至比它更严峻的社会现象比比皆是,触目惊心,已经到了不计后果、不顾子孙、不知羞耻的地步,如环境污染、资源掠夺、利益索取,等等。因此,莫言用吃婴儿来象征这个欲望横流的社会,可谓用心良苦。也许在莫言看来,唯有用吃婴儿来警示世人,才能唤醒沉浸在欲望沟壑中不能自拔的人们。但可怕的是,在酒国市,从上层到下层,从官府到民间,从吃人者到被吃者,都已经习惯了吃,而且为了吃,想尽了一切办法,用尽了一切伎俩。所以,无论政府和民间怎样抵制、反抗,都无济于事。如果说,丁钩儿肩负着去酒国市铲除“食婴者”的使命象征的是政府层面反腐的话,那么,骑着小黑驴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鱼鳞皮小男孩或者烹饪学院里领头造反的红衣小妖精则是民间反腐的象征。但遗憾的是,在强大的利益集团面前,他们无一不以失败而告终。丁钩儿最终迷失了方向,掉到粪坑里淹死了,红衣小妖精蜕变成了“食婴者”的帮凶,成了“一尺酒店”的引领员,而鱼鳞皮小男孩则不知所终。一百年前,鲁迅在《狂人日记》中用“吃人”来象征封建社会的腐朽与残暴,一百年后,莫言用“吃婴儿”来象征现代社会的腐败与糜烂,虽然表现手法不一样,但精神主旨却如出一辙。由此可见,一百年来,人们的物质生活虽然发生了巨大变化,但精神世界却原始如初,这个现象不得不让人深思。

然而,莫言不是鲁迅。如果说,鲁迅是用一种残酷、惨烈的自审意识来拷问每一个中国人的灵魂,达到探讨国民性灵魂的目的的话,那么莫言就是用一种超乎寻常的想象来讥刺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达到警醒世人的目的。在《酒国》中,莫言吸纳并融入了更多的新时代的文学内涵,如想象、幻想、变形、夸张、虚设、通感、作秀、矫饰、拧巴、荒诞、寓言、戏仿等,在语言、结构、风格等方面做了大量大胆地探索,从而使得《酒国》成了先锋小说叙事学方面的代表作之一。莫言曾经说过,他既不愿意吃别人吃过的馍,也不愿意嚼自己嚼过的馍,他最大的心愿是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2]应该说,在《酒国》中他做到了。对此,香港学者周英雄称赞说:“《酒国》既写实又寓言,难度因此大大增加。表面上,作者与读者似有共识,接受小说指涉的这么一个世界,可是写实一经过寓言加工,作者与读者的认知空间可就不一定全然契合,二者之间往往不免产生张力,甚至矛盾。我们也甚至可以说,虽然虚实互用的写法,传统小说早已广加采用,而小说评论也都通常认为,要有虚实相辅,才能烘托出小说的情境。不过在此莫言却将两种笔法加以二极化:实则极实(故事写到一半甚至停止叙述,介绍饮食的专业知识,情形不逊于梅尔维尔《白鲸记》中有关捕鲸行业的论述),虚则极虚(故事地点只有北京是实的,酒国的建筑物建在地下,搭电梯宛如进入冥界,而李一斗写的天方夜谭的故事,说它荒诞无稽也不妨)。而更独特的是,莫言用千变万化的手法,将二者合并,并以崭新的编织方式推出,令读者阅读之际不得不打足精神,注目于章节之间的魔术。”[3]莫言从现实出发,凭藉惯常使用的超凡脱俗的想象,虚构出了一个欲望无度的“酒国”生活,而“酒国”中的生活又确实并非仅仅是虚构。

二、创造了一个多重文本重复叙述的迷宫化的叙事艺术结构

如同注重想象力,先锋小说也异常注重小说的艺术结构与存在形式,即叙述方式。吴义勤说:“新潮小说所确立的美学原则使新潮作家对小说的理解迥异于主潮作家,即小说的关键在于其形式而不在于内容和意义。因此,他们关注的不是小说写什么而是小说怎么写。在这个问题上,新潮小说特别地在语言、结构、意象和文本生成过程等方面充分施展了他们的才能。……不同作家小说的区别不在于他们故事本身的不同上,而在于故事叙述方式的不同上。不同的叙述方式决定了不同的故事形态及魅力,不同的表达形式决定了不同小说的风貌。……在新潮作家的词典里,文学之为文学其根本标志就是它的审美形式的独特性。因此他们从来就不会放弃一切可能的机会去玩弄小说的组装和拆解游戏。所有这一切的形式实验和操作表演都在使人眼花缭乱的同时获得一种全新的阅读感受和审美体验。”[4]《酒国》就在叙述方式上表现出了这样的追求与特征。《酒国》的先锋结构表现在由多重文本重复叙述所形成的迷宫化的叙事艺术结构方面。《酒国》共由十章构成,每一章中,又分布着三条故事线索,一条是侦察员丁钩儿在酒国市的活动,一条是作家莫言与酒国市酿造学博士李一斗的通信,还有一条是李一斗作为业余作者写的九篇小说。这三条故事线索相互交叉、纠缠、补充,形成了一个多重文本重复叙述的迷宫化的立体结构。多重文本的第一层由作家莫言完成,他居高临下俯瞰一切,既讲述丁钩儿的故事,又讲述小说中的作家莫言和李一斗的故事,还讲述李一斗写的小说的故事,他全知全能,属于关照全局似的顶层叙述;第二层由小说中的作家莫言与李一斗之间的通信构成,通过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不仅让小说中的作家莫言了解了一些酒国市的基本情况,而且让李一斗了解了一些当下的文坛情况,扩展了故事内涵。尤其是李一斗信中所反映的各种信息,填补了顶层叙述中在讲到丁钩儿的故事时无法叙述的空缺,保证了故事的完整性和可信度。在这层文本中,小说中的作家莫言和李一斗虽然处在平等叙述、相互倾听的位置上,但归根结底是顶层叙述者莫言使的一种分身术;第三层是李一斗写的九篇小说,独立成为一个叙述层次,虽然显在的意义是求教于小说中的作家莫言,但实际上是通过李一斗的创作来反映酒国市的腐败问题,而唯有通过李一斗的小说,读者才能够真正看到酒国市的腐败程度,这又弥补了侦察员丁钩儿发现不了的情况和小说中的作家莫言看不到的盲区。而只有了解了酒国市的腐败程度,才能够认识到小说中的作家莫言为什么最终经不住李一斗的一再邀请、劝说,到了酒国市,与真正的“食婴者”金刚钻、余一尺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现实,才能够了解特级侦察员丁钩儿为什么一到酒国市就迷失了自己,最终狼狈地淹死在大茅坑里。因为从人性的角度来说,贪婪是人的本性,克服不了来自欲望的诱惑,就很难真正做到独善其身、清正廉洁。这层文本,深化了小说的主题,将一二层文本中众多无法解释的现象找到了合理阐释的理由。当然,这层文本中的李一斗,依然是作家莫言的化身。总之,三层文本环环相扣,又相互补充,典型地体现出了先锋小说对于艺术形式的不厌追求,给读者带来了一种解谜式的全新的阅读感受和审美体验。

莫言在谈到《酒国》的结构时曾说:“《酒国》更多地考虑到故事叙述者与作家之间的关系,分几层叙述,最高一层叙述者是作为作家的我在叙述,当这个我变成了‘莫言’出现在这个小说里,他就成了我的分身,他既是小说中的小说叙述者,又是小说里的人物,他和小说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酒博士李一斗是平级的。最高叙述者是拿着笔的我,我的分身变成了小说里的人物,由我写‘我’,由‘我’观我,这会产生一种几分调侃、几分荒诞、几分深刻的独特效果。”[5]那么,莫言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结构方式呢?除了有意探索之外,还有一种无奈,“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逼出来的。对社会极端黑暗和丑恶的现象,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来处理的话,写出来也难以发表。这实际上是一种戴着镣铐的舞蹈,反而逼出了一种新的结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看,结构也是一种政治。”[6]这种无奈,有着特定的时代意义。

三、有着显著的反讽风格

吴义勤说:“‘反讽’是新潮小说最先凸现出来的一个共同风格,在新潮小说中对于人、对于历史、对于现实、对于文化、对于传统、对于文学和小说本身等等的‘反讽’可谓举目皆是。正是扛着这面反讽的大旗,新潮小说才完成了对传统小说写作和体验方式的最初颠覆,也由此初步标示了自己的文学品格。”[7]《酒国》的反讽风格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即故事反讽、人物反讽、语言反讽和文本反讽。

《酒国》所讲的故事,应该是非常严肃的故事。面对愈演愈烈的腐败之风,功勋卓著的高级检察院特别侦察员丁钩儿抱着为国家为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毅然踏上了侦破之路。但让人感到可笑的是,丁钩儿一踏上酒国市的土地,就被醉倒了,从此,变得浑浑噩噩起来。虽然他时刻提醒自己肩负着重大使命,不能得意忘形,每到关键时候就想起自己随身携带的手枪,只要感觉硬硬的还在,就会理直气壮,他在酒国市的一系列遭遇也时刻告诉他自己的对手非同寻常,必须百般警惕,但他最终还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越来越失去理智,以至于在成为杀人犯后慌不择路,跌入茅坑淹死了。以肩负神圣的使命登场,以可怜的悲剧收场,开头和结尾因为严重错位而产生的巨大荒诞感,使得故事的反讽效果油然而生。另外,整个酒国市打着发展经济、挖掘传统美食的幌子,却从事着烹食婴儿的勾当,不仅毫无罪恶感,而且津津乐道。吃人者有理有据,被吃者心甘情愿,即便有一两个像老革命那样的意志坚定者,最终也逃不脱被除掉的命运。发生在酒国市的这些故事,本身也具有强烈的反讽意义。人物反讽体现在小说所有人物的言行中,尤以丁钩儿、李一斗、余一尺、小说中的作家莫言为甚。丁钩儿前边已有分析,单说李一斗等人。李一斗在与小说中的作家莫言通信时,表现得慷慨激昂、嫉恶如仇,恨不能亲手杀死那些烹食婴儿的罪犯,就像一个看破官场黑暗、以酒作胆、一心献身艺术的勇敢的“酒博士”,但当莫言真正见到他时,却发现他不过是一个善于巴结领导、利欲熏心的势利小人。印象中的李一斗与现实中的李一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好似舞台上的川剧变脸,给人以滑稽感。余一尺是一个侏儒,有着常人没有的宏大理想和宏伟业绩,不仅拥有“一尺酒店”,财产丰厚,而且是酒国市有名的企业家、劳动模范、个体户协会主席。他的理想是“×遍酒国美女”,在外人看来像是天方夜谭,但对他而言却是轻而易举。他与酒国市的二十九名美女发生过关系,其中不乏名女人、官女人。就是这样一个经常被人遮蔽在阴影里看不到的侏儒,却像一个巨无霸,掌控着酒国市庞大的饮食业,其中的隐喻不言而明。小说中的作家莫言看起来比较清高,但实际上也是俗人一个。他最终没有经受住李一斗的反复邀请,到酒国市做客。而一到酒国市,就立刻和那里的腐败官员们同流合污,打成一片,沉浸在酒香和美食中不能自拔。总之,酒国市就像一个欲望的大坑,谁去谁就会陷在里面,永远也爬不出来。人物的最后结局总是与最初的愿望背道而驰,小说以反讽的方式赋予了人物更多的内涵。

语言反讽表现在莫言善于运用一些超出读者阅读心理的闲话、废话、笑话、余话来叙述比较正统严肃的故事或人物,以一种戏仿的方式制造出一种语言本身和实际意义之间的强烈的不谐和感。这方面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小说一开头,莫言首先用一种类似侦探小说的语言把读者先入为主地带入到一个严肃的情境之中,然后,就在读者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丁钩儿是如何破案的时候,却发现已被小说的语言领着不由自主地进入到了另一个荒诞的境地,从此开始了一系列与破案、调查几乎毫不相干的荒诞行为。再如,当丁钩儿行走在去罗山煤矿党委书记和矿长精心设计的酒宴的路上,感受到的气氛和看到的景色都是那样的阳光明媚,毫无罪恶之感,但实际上,明亮的外表之下却掩映着不可告人的勾当,那里恰是金刚钻之流烹食婴儿的地方。还有,李一斗的小说《酒精》,在介绍金刚钻的成长历程时,运用了一系列昂扬的、向上的、颂词般的语句来描述,给人一种高大伟岸的感觉,殊不知,金刚钻恰恰是丁钩儿要侦破的食婴案的重大嫌疑犯。还有,《肉孩》中对金元宝和妻子准备出售肉孩的描写,不仅丝毫让人感受不到至亲骨肉分离时应有的悲痛,相反,看到的尽是卖不出去或者卖不上等级的担忧。而当小宝被验为特级时,夫妻俩又兴奋得那样溢于言表。总之,语言本身和实际意义之间的严重错位,不仅解构了语言的本来意义,而且造成了鲜明的反讽性效果。文本反讽主要体现在李一斗写的九篇小说上。那九篇小说从内容上揭露了酒国市存在的腐败现象,但是在写作手法上,却戏仿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中出现的各类小说文本,不仅有向中国文学审视与致敬的意义,而且还有面对丰厚的文学遗产时后人的无所适从。其中,有大而无当的“文革”话语方式的《酒精》,有冷酷到骨子里的鲁迅笔法的《肉孩》,有带有魔幻色彩的《神童》,有具有“元叙事”性质的《驴街》,有颇显《聊斋志异》风采的《一尺英豪》,有“新写实主义”的《烹饪课》,有所谓远离现实注重传奇的《采燕》,有走向深山老林的“寻根小说”《猿酒》,有报告文学和小说联姻的《酒城》。在此,莫言借助李一斗的笔,将各类小说文本戏仿了一遍,一方面反映了中国现代小说文本文体的丰富性,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反映了当时的写作者们面对丰富的文学遗产时生发出的尴尬与无奈,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莫言的惶惑矛盾心态。1990年代前期,社会在发生重大转折,文学在裂变。今后的中国将走向何方?文学又将以何种形式存在?不仅是莫言也是当时文坛共同关注的事情。

四、典型的“元小说”叙事策略和魔幻写作手法

所谓“元小说”,即故意暴露叙述行为的小说,又称自觉小说或自我意识小说。吴义勤说:“看新潮小说,我们就仿佛在观看新潮作家的叙事表演,感觉化、幻觉化、意象化、结构化……各种各样的叙事绝活可谓层出不穷。而其中最引人注目之处则莫过于新潮作家对他们叙述行为本身的暴露。……他们总是在其文本中不断暴露叙述行为与写作活动的虚构本质,不断地由叙述人自己来揭自己的老底,自己来解构自己的故事,明白地告诉你:我讲的故事是假的。这就像一个玩魔术的人,在不断地引诱你上当的同时,又不断地告诉你诱你上当的诀窍。”[8]《酒国》便是如此。莫言不仅在行文中反复提到正在写作的《酒国》,而且还不断地为《酒国》中的人物设计命运走向。如对李一斗:

“李一斗,这个稀奇古怪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不得不承认,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说,彻底改变了我的小说模样,我的丁钩儿本来应该是个像神探亨特一样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却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窝囊废。我已经无法把丁钩儿的故事写下去,因此,我来到酒国,寻找灵感,为我的特级侦察员寻找一个比掉进厕所里淹死好一点的结局。”

在前九章中,莫言煞有介事地讲述了丁钩儿侦破腐败案件的故事,写到了每个人的性格特征和命运归宿,让人们感觉到小说会就此收场,然而紧接着到了第十章,却又将此前的一切叙述当作虚构都戳破了。在这一章中,我们看到余一尺并没有被丁钩儿打死,李一斗也不是什么反腐斗士,金刚钻更不是“食婴者”。他们一起热情接待作家莫言,全然没有此前所描写的样子。尤其是对于小说中作家莫言的描写,用了一段类似马原的《虚构》一开始那种调侃式的语言,将小说中的作家莫言和小说的最高叙述者莫言实现了合二为一,更是实实在在地戳破了《酒国》的虚构本质。

“我知道我与这个莫言有着很多同一性,也有着很多矛盾。我像一只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壳。莫言是我顶着遮挡风雨的一具斗笠,是我披着抵御寒风的一张狗皮,是我戴着欺骗良家妇女的一副假面具。有时我的确感到这莫言是我的一个大累赘,但我却很难抛弃它,就像寄居蟹难以抛弃甲壳一样。在黑暗中我可以暂时抛弃它。我看到它软绵绵地铺满了狭窄的中铺,肥大的头颅在低矮的枕头上不安地转动着,长期的写作生涯使它的颈椎增生了骨质,僵冷酸麻,转动困难,这个莫言实在让我感到厌恶。……‘酒国到了,酒国到了’……我飞快地与莫言合为一体,莫言从中铺上坐起来也就等于我从中铺上坐起来。……我看到他从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布夹克衫里掏出牌子,换了车票,……便踉踉跄跄地朝车门走去。”

这一章中,作者还发表了一些如何写作才能使丁钩儿的经历更丰富更生动的议论,也是“元小说”特有的艺术表现。

“丁钩儿在酒国的经历,必须与这条铁路隧道联系在一起。这儿应该是一个秘密的肉孩交易场所,这里应该活动着醉鬼、妓女、叫花子,还有一些半疯的狗,他在这里获得了重要的线索……场景的独特性是小说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高明的小说家总是让他的人物活动在不断变换的场景中,这既掩盖了小说家的贫乏,又调动了读者阅读的积极性。”“……应该让丁钩儿泡在倒了‘绿蚁重叠’的澡盆里,然后再让一个女人进来,这是惊险小说中细节……”

同时,《酒国》还使用了鲜明的魔幻写作手法,进一步丰富了《酒国》的先锋艺术特质。或者说,它们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酒国》斑斓多彩的艺术征象。《酒国》的魔幻色彩主要体现在以酒为媒、借助酒意醉态产生的各种变形、夸张与幻象描写上,既真实自然又酣畅超然。例如,丁钩儿一到酒国市,就被煤矿矿长和党委书记以各种名目一顿豪灌,在九杯酒下肚后,开始感到自己的身体与意识剥离,进入了一种亦真亦幻、飘飘欲仙的神秘境界。这种境界既是幻象,又是现实,是对丁钩儿的绝妙讽刺。

“现在他有劝必饮,一杯接一杯,仿佛倒进无底深渊,连半点回音也没有。在他们豪饮的过程中,一道道热气腾腾、色彩鲜艳的大菜车轮一般滚进来,三位红色服务小姐,像三团燃烧的火苗,像三个球状闪电忽喇喇滚来滚去。……他满嘴香腻甜酸苦辣咸,心里百感交集,脸上的眼光在袅袅的香雾中漂游,悬在空中的眼睛,却看到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气味分子,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运动,混浊成一个与餐厅空间同样形状的立体,当然有一些不可避免地附着在贴壁纸上,附着在窗帘布上,附着在沙发套上,附着在灯具上,附着在红色姑娘们的睫毛上,附着在党委书记和矿长油光如鉴的额头上,附着在那一道道本来没有形状现在却有了形状的弯弯曲曲摇摇摆摆的光线上……后来他马马虎虎地感到一只生着很多指头的手把一杯鲜红的葡萄酒递给他。残存在躯壳内的意识的残渣余孽竭尽最后的力量艰苦工作,使分离了的他看到那只手团团旋转,像一朵花瓣层叠的粉荷花。而那杯酒,也层层叠叠,宛若用特技搞出的照片,在那较为稳定,较为深重的一淀鲜红周围,漫漶开一团轻薄的红雾。这不是一杯酒而是一轮初升的太阳,一团冷艳的火,一颗情人的心——一会儿他还会觉得那杯啤酒像原来挂在天空中现在钻进餐厅的棕黄色的浑圆月亮,一个无限膨胀的柚子,一只生着无数根柔软刺须的黄球,一只毛茸茸的狐狸精——悬在天花板上的意识在冷笑,空调器里放出的凉爽气体冲破重重障碍上达天顶,渐渐冷却着、成形着它的翅膀,那上边的花纹的确美丽无比。……他的意识脱离了躯壳舒展开翅膀在餐厅里飞翔。……它钻进了一位体态丰满的红色姑娘的裙子里,像凉风一样地抚摸着她的双腿……最后它钻进她的鼻孔,用触须拨弄她的鼻毛。红姑娘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把它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正碰在餐桌第三层那盆仙人掌上。反作用力使它好像挨了仙人掌一巴掌,带刺的巴掌。”

还有第九章,在描写丁钩儿于逃跑过程中,跑进一座酒楼,抢了一瓶酒喝个底朝天后,出现的幻觉,也颇具魔幻色彩和先锋特质。

“更后来他漫游神逛,见水中繁星点点,一个大红月亮像一个金发婴儿跳出水面,水上乐声愈加响亮。循着乐声望去,一艘巨大画舫,正从上游缓缓驶来,舱里灯火通明,一大群古装女子,在甲板上轻歌曼舞,鼓瑟吹笙。舱里十几位衣冠楚楚的男女,围定一张桌子,猜拳行令,大喝琼浆玉液,大嚼山珍美味。那些人吃相贪婪,男女都一样,时代不同了。张着血盆大口的女人吃个老母猪不抬头,丁钩儿看得眼都花了。画舫逼近,舫上人物,鼻眼可辨,口臭可闻。丁钩儿从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金刚钻、女司机、余一尺、王局长、李书记……有一张甚至酷肖他自己。他的亲朋好友、情侣仇敌似乎都参加了这吃人的宴席。为什么说是吃人的宴席?因为那最后一盘菜依然是一位端坐在镀金的大盘子里、流着油喷着香、脸上挂着迷人微笑的丰满男孩。”

总之,《酒国》是一部典型而成熟的先锋小说,绝不是什么“扯谈的荒诞”。[9]当然,想读懂它,就必须撩开遮蔽在它身上的先锋艺术的层层外衣,透过艺术的外相去触摸它的真实的灵魂。否则,只能是雾里看花或是盲人摸象。我们不能苛求莫言写出张平那样的反腐小说,如同同样不能苛求张平写出莫言这样的反腐小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感兴趣的创作路数。遗憾的是,虽然莫言找到了先锋小说的命门所在,却没有乘胜继续下去,而是一转身,旋即投入到了新历史小说的创作中去。几年后,拿出了沉甸甸的《丰乳肥臀》。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是莫言永恒的写作课题。

[1][4][7][8]吴义勤.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25-26,31-32,130,94-95.

[2]莫言.独特的声音[C]//莫言文集·小说的气味.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294.

[3]周英雄.酒国的虚实——试看莫言叙述的策略[J].当代作家评论, 1993,(2).

[5][6]莫言.在文学种种现象的背后——2002年12月与王尧长谈[C]//莫言对话新录.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89-90,90.

[9]杨光组.《酒国》:扯淡的荒诞[N].文学报,2014-10-09(09).

责任编辑:陈冬梅

I206.7

A

1671-4288(2015)03-0008-06

2014-11-20

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多维视野中的莫言创作研究(项目编号:12CWXZ01)

王恒升(1964—),男,山东潍坊人,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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