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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现代主义文学中国化实现的标志

2015-03-27王洪岳

潍坊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现代主义莫言文学

王洪岳

(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 321004)

莫言小说:现代主义文学中国化实现的标志

王洪岳

(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 321004)

中国的现代主义文学走过了一百余年的道路,但一直徘徊在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的追赶状态当中。直到莫言汲取了中外古今艺术和思想影响的带有幻想与现实结合的新型小说的出现,才完成了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国化。莫言小说全部的创造力和独特性就体现在使中国现代派或先锋派文学在获得了世界公认的艺术成就的同时,也极大提升了现代主义文学本身的声誉和艺术独创价值。

莫言小说;现代主义中国化;独创性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已经走过了一百余年历史。从上世纪初,王国维以叔本华、尼采美学思想来阐释《红楼梦》、撰写《人间词话》起,中国就有了带有现代主义色彩的美学和文艺思想。五四时期,西方现代派文学思潮和作品大量涌入,“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呈现方兴未艾之势。随后,公开声称自己“实在是尼采式的唯心主义信徒”(《悲剧心理学》中译本自序)的朱光潜等现代学者,从康德、尼采、弗洛伊德等西方现代美学和诗学出发,对19世纪以来的西方美学和诗学进行了系统的译介,从理论上进一步为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中国的现代主义是先有理论后有创作,有一种理论先行的味道。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中国新文学是带有西方现代主义色彩的美学、文学理论刺激、影响的结果。

从李金发“象征”派到戴望舒“现代”派,从邵洵美“唯美”派到穆旦“中国诗歌派”,现代诗歌走了一条借鉴西方现代主义的路子,在现代主义诗歌中国化的探索中取得了阶段性的成绩。但是,过于欧化或西化的弊端也很明显。从五四心理小说到新感觉派小说再到四十年代新浪漫派小说直到台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同样基本上是西化的产物。到大陆新时期,现代主义思潮重新出现,但无论意识流小说、朦胧诗、“现代派”,还是稍后的先锋派小说、探索——实验话剧等,往往成为“硬化的象征”,像王蒙等人的意识流小说,依然不脱西化的影子。上述文学流派和创作仍然属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的阶段,并没有实现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国化。

在此背景下,莫言因其罕见的洞悉力、几近放肆的想象力、出格的叙事风格和语言修辞,尤其是以其独特的小说美学思想,融涵了民间与中国传统、当代社会及西方现代主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艺术之精华,而且有意无意地与同时代的中国先锋派和现代派拉开距离,从而完成了由“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到“现代主义文学中国化”,并且提升了现代主义在中国乃至在世界的品格。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其一,莫言在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包括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同时,很快意识到要逃离那些像福克纳、马尔克斯等西方现代派大师那样的“灼热的高炉”,逃离的结果便是回到他的文学故乡“高密东北乡”。他努力从齐鲁文化、蒲松龄《聊斋志异》、《封神演义》、元杂剧,从民间故事、民间艺术(包括高密扑灰年画、高密泥塑、高密剪纸和茂腔等)等传统和民间文化资源中汲取营养,并将之与自己卑微屈辱饥饿苦难的童年、少年生活,以及成年后的人生体验、美学滋养、理性观察等紧密结合起来,创作了别具一格、或气势磅礴或婉曲有致的长中短篇等各体小说,塑造了一系列独具魅力的人物形象。除了著名的《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还有《粮食》、《翱翔》、《倒立》、《五个饽饽》、《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天堂蒜薹之歌》、《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一百余篇(部)。这些小说篇名一改那种充满“光明”和“斗争”意味的《创业史》、《红旗谱》、《金光大道》、《艳阳天》等传统写实派小说或浪漫主义小说,也不同于“爸爸爸”、“女女女”、“棋王”、“树王”之类沉溺于怪异文化的寻根文学的表达方式。莫言所创造的人物形象如黑孩、“我爷爷”、高羊、高马、上官鲁氏、上官金童、蓝脸、西门金龙、姑姑等等,既广泛吸取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精华,更源于传统文化尤其是“海岱东夷文化的太阳飞鸟所代表的精神超越和高远境界”[1],以及后来齐文化的优秀因子,一个个都斑斓多彩又震撼人心。东夷文化或邹华所说的“太阳飞鸟”形象对于东夷或齐文化的成型、塑造影响巨大,甚至可以说渗透在山东半岛为核心的齐文化的各个层面,包括在民众的日常生活、心理、艺术、工艺等方面,时至今日都非常明显和突出。一个显著的特点便是,齐文化与鲁文化相比更加空灵、自由、诙谐、洒脱。高密憨态可掬又不乏艺术张力的泥塑老虎,其造型或大或小,头部均方正中透出幽默,咧嘴瞪眼中显出智趣,颜色以鲜艳的红黄绿为主再兼以黑白来饰画头部和前胸,除此腹部以可松动的布料连接,前后推动便可发出像鸡又似蛙的鸣声,童趣盎然。这些盛传于莫言家乡的民间艺术从实物到非物质文化层面都对莫言有巨大的影响。置身于这种深厚的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的莫言的小说创作不但早就与传统写实派、浪漫派拉开了距离,而且与近乎全盘西化的现代派、先锋派也多有不同。他把幻想的、虚幻的(hallucinatory)艺术手法与思想注入小说创作中,从自己家乡东夷文化遗存中大量出现的鸟仙、狐仙、鬼神等等各种各样民间艺术、传说和古代偏于神鬼演义方面的文学文本如《封神演义》中的土行孙和《聊斋志异》中的席方平等形象中获得灵感,又从丰富的现实生活中获得鲜活的养料,在局部或部分模拟历史与现实的同时,使自己的创作插上了自由想象的翅膀,进而在心理上、逻辑上达到了高度的真实性和高超的艺术创造性的近乎完美的结合,从而在继承川端康成、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等现代派大师的基础上,又扎根于本土文化和文学艺术的大地,真正实现了文学从现代主义在中国到现代主义中国化的飞跃。

其二,莫言的小说创造了许多引人注目的叙事人称和角度,创造了一系列“审美意象”(或者称之为“审丑意象”更准确),创造许多了耸人听闻的各式各样的情节,打开了小说叙事的近乎无限的可能性。小说是一种叙述的艺术,叙述本身又不仅仅是技巧本身,而且还是小说观念的产物,而视角的选取或创造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一般说来,莫言不注重叙述聚焦于某一个点或人物形象,而是带有中国古代绘画的那种“散点透视”的叙述方法。自较早期的《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酒国》,到较后期的《丰乳肥臀》、《生死疲劳》、《蛙》等作品,其叙述的视角就大致处于一种漂移的状态。这种叙述方式就可用国画的“散点透视”来表述之。且不说上天入地、出入自由、摇曳生姿的叙述视角变幻莫测的极致之作《生死疲劳》,就以被许多学者和批评家视为写实之作的《天堂蒜薹之歌》为例来考察莫言小说叙述的这种“散点透视”,亦可见出一斑。

《天堂蒜薹之歌》有全知的视角,但更有以主人公高羊、高马、四婶、金菊等多个限知视角,以及金菊与其怀着的胎儿的对话、胎儿的心理活动等等描写,而这种种限知视角又不仅仅局限于人物的眼与耳,而是大幅度地深入人物的潜意识和无意识,甚至是梦境、梦幻来多角度、多侧面、多层次叙述这“天堂蒜薹”事件。除此还有民间说唱艺人、瞎子张扣以民歌说唱的形式概述或说唱叙述来再述这一事件。这就在最大程度上既要表现“蒜薹事件”给农民造成的巨大危害的具体现实,又要表达出农民所遭受的深藏不露的心理、精神乃至性格的侵害。所以,就连这种写实味较大的小说都是充满了冲出拘泥现实、张扬叙事本身特点的文本,更遑论那些莫言在叙述上刻意为之的作品了。其实早在二十余年前,莫言就开始创造传统小说叙述人称之外的人称表达式,如“我爷爷”、“我奶奶”、“我妻子的父亲”、“我妻子的母亲”、“我爹”等等,这是复义的、双重或多重的叙述视角,类似于蜻蜓的复眼式视角,带有多棱角、多维度、全息式的叙述功能和独特的审美衍生力。或可称其为不在场的后代叙述者的叙述能够以怪诞来写严肃,以荒诞来解构正经,以民间来化解正统。因此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和立体性通过单视角、对现实亦步亦趋的写实已经不能真正接近和表达了,似乎只有这种复式的、蜻蜓式的多角度、多层次叙述才能实现表达这种复杂真实的艺术目的。还有近乎不在场的婴孩叙述,甚至胎儿叙述、胎儿与怀着它的母亲对话等等,这些类似于“我爷爷”式的不在场的婴孩叙述带来的是叙述的鲜明特点,以一种低于叙述接受者的叙述姿态制造了一种艺术氛围的狂欢化、白痴化、荒诞感和怪异感,让接受者获得了智力的优越感。通过这种叙述策略实现了对现实复杂性和真实性的深刻表达。

莫言小说中那些带有鲜明特色的意象或形象,在传统文学甚或其他中国当代现代派、先锋派作家那里也是罕见的意象或形象,如“红萝卜”、“红高粱”、“狼”、“猪”、“驴”、“牛”、“狗”、“大风”、“大水”、“球状闪电”、“肉”、“高粱酒”、“大头娃娃”、“杂种”、“胎儿”、“弃婴”(女婴)、“肉孩”、“乳房”、“蛙”等等,在莫言小说中构成了叙事的基本对象和因素。上述意象或形象在原先的小说家那里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更别说居于小说的叙述核心了。莫言不管这些,他就是要让这些意象或形象进入小说文本,进入严肃文学叙述的中心,让它们(他们)唱歌、跳舞、说话、思想。而具有莫言审美特征的小说情节,更是带来了小说叙述的革命性冲击波,如:孩子因饥饿难耐而吃铁丝;因饥饿而吃煤块的师生,在课堂上都露出一嘴乌黑的嘴巴,连大便都可放进炉子里呼呼燃烧;因换亲而逃婚的美丽村姑在众人追捕中突然飞翔起来;因考不上大学的复读生喝农药自杀前后的痛苦和即将离开人世的“欢乐”畅想;中国人罗汉大爷被日本人抓起来再由中国人杀猪匠孙五来剥其皮的惨烈场景;革命党人钱雄飞遭凌迟和抗德民间领袖孙丙遭遇“檀香刑”的酷刑;各种猪、羊、驴、马“肉”人格化而欢欣地期盼着“懂它”的人来吃它,被吃时的快乐思想充满文本字里行间;在饥饿时期母亲或妹妹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而偷吞粮食回家后再跪地呕心沥血吞出来的屈辱情节;母亲为了生育男孩但自己丈夫无能而不断从不同男人包括自己的姑父那里借种的系列故事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在彻底颠覆传统道德的同时也彻底颠覆了人们既有的文学审美心理结构;地主儿子西门金龙因为一枚领袖像章不小心在小便时掉进粪坑而如丧考妣的恐惧心理的刻画,活生生地写出了文革当中人们生活得那种战战兢兢的心态;当年的校花如今的新华书店店员谢兰英为了自己的老公高升而不惜放下自己的淑女形象,在二十年前的老同学、现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等面前玩倒立,而泄露春光、羞愧难耐的情节,让人唏嘘不已;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烈士钱英豪却来到家乡河岸边,以轮廓骨架为体爬到河边一棵柳树上与活着的战友谈天论地的情节,让人毛骨悚然的同时也让人感怀生活的作弄人;梦的情节和现实具有逼真性的五个饽饽,透露出严酷饥饿的现实导致的亲人之间互相猜忌,现实的匮乏和黑暗毒化了亲情伦理和人性善;地主冤魂西门闹经六道轮回重返人间,渐渐参透了人世的种种重重叠加的悲剧和喜剧,荒诞叙述中透出严肃的思考和深切的人性关怀……当然像《生死疲劳》中的六道轮回的惊悚叙述、灵魂叙事不是基督教那种神学思维的产物,而是如《管子》的那种以“精气释道”,鬼神并不是人格神,鬼神进入死人表征着精气存在于人心,是得道、公正的实现。西门闹是被冤枉而枪毙的地主,但他是勤劳善良节俭的地主,他并不靠剥削和压迫农民才成为土地的主人,他的极度愤恨、冤枉的心理经过了半个世纪的时间的过滤而淡化。这不但是对斗争哲学的背离,而且是从人性的角度,借助于鬼魂叙述来达到对常识的重新认知和对正义的深切呼唤。虽然最终小说写了西门闹化身为几乎没有了任何仇恨的猴子,但那是历史时间老人和坚韧人性的宽怀使然,是正义将要获得的报偿使然。这些带有“陌生化”和“奇异化”的意象、形象、情节,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灵异叙事、鬼神叙述及抒情风格有着或隐或显的联系,极大地冲击了近三十年中国小说叙述和小说美学。

其三,莫言小说真正还原并激发了小说作为一种“下里巴人”、“街谈巷议”民间底层文学的生命力和狂野精神,将对肉身存在被残害被剥夺的各种行为进行了冷静的刻写,为现代主义文学注入了富有中国色彩的诸多本源性因素,改造和提升了现代主义文学的精神品格和艺术品位。他汪洋恣肆的艺术想象力在齐鲁民间的大地上获得了蔓延和猛长,他创作的短中长篇小说由于吸纳并改造了现代主义而推动了当代中国乃至世界小说的发展。他描写了那种关乎人的生存本相的肉体、性器、排泄物等等,虽然偏于审丑和审荒诞维度,但颇具拉伯雷的民间狂欢精神和自由精神。他描写了诸多的情爱故事和场景,即使写一个和六七个男人包括自己的姑父结合而只为了能够生个儿子的上官鲁氏,也不显得色情,而是别有洞天,让人震撼之余还有一种深切的思索。何以一个善良的守本分的农村女性为了生育一个男孩而不惜以自己的名声和肉身为代价去借种?这种重男轻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意识和思想是如何在心理文化的深层次制约和造就着一代代国人的性格?

饥饿是莫言这代人成长过程中最鲜明的肉体与心理印记。写极度饥饿状态下人对食物的生命本能渴望,其中又裸露着深厚的人性光辉和道德情怀,就要求作家具有最为本能体验和最为深切的观察。学者尹建民教授在“全球化语境与中国文学主体性的建构”学术研讨会上认为,正是饥饿造就了莫言的想象力,对食物的攫取在最为本真的、生存论意义上拓展了莫言的艺术想象力。莫言的小说在写到最为本质的东西时往往让接受者触目惊心,不留情面。对饥饿的描写一直以来是当代新时期文学的一个热点,但是不同于传统写实主义作家如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中的悲壮、崇高和牺牲精神,不同于路遥《在那苦难的日子里》、《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中的自尊自爱和壮美,而是写出了最底层的农民卑微、屈辱、死亡威胁的恐惧、本能的生理、生命诉求的真实:为了得到一点黄豆或病死猪肉而噎死的村民形象透露出时代的悲哀、政治的非正义与生命的脆弱。与此相反,物质丰富之后没有了饥饿感,但在酒桌上那种陷于欲望、酒色、性乱的迷狂的饕餮、豪饮、滥喝煤矿党委书记、矿长、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商界侏儒、乃至调查烹食婴儿大案的省检察院高级侦查员等各色人物身上,亦不无显示出作家穿透生活和生存表象而试图写出带有灵魂深度和宽度的艺术企图。莫言往往把人物推到生存的极致状态,进而对其周围世界和心灵进行层层的剥离式描写,此时感觉化和心理化的解剖语言往往倾泻而下,重重叠叠地击打着读者的感官和意识,从而带来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如此的美学思想和艺术创造远远超出了同时代读者的审美要求,尤其是比贾平凹《废都》还早一年发表的《酒国》,其想象力和艺术表现力不但不被一般大众读者所能认识和欣赏,而且也使得中国的批评家们瞠目结舌,以至批评家张旭东后来说,“我们的时代终于就成了十几年前莫言的魔幻,现实终于追上了莫言的想象。”莫言的艺术想象力远远超出于他的时代,他创立了一种崭新的文学观:不是文学摹仿了现实,而是现实摹仿(赶上)了艺术。莫言的创作高峰期正处于中国当代改革开放以来的急遽发展与转型期,人性的复杂立体、多层多维、善恶交织、美丑并存,与现实世界的万花筒般的多彩变化,一同刺激、撞击、影响着作家。但是,对于一般作家来说,人性的黑暗和深度、现实的变幻和复杂,还不能或不敢去正视与表现。但是,想象力、变形力、构造力都汪洋恣肆的莫言以才华和勇敢,诸如从《透明的红萝卜》到《酒国》,从《野骡子》到《四十一炮》,从《生死疲劳》到《蛙》无不表现了莫言非凡的艺术创造力。因此在中国当代文坛和社会上很长一段时间内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现象:现实往往落后于富于创造力和想象力的作家莫言的小说之后。《红高粱》中写“我奶奶”会剪纸,美轮美奂,鹿身上会长出一支花来,顿时梅花鹿变得神奇怪诞但又不乏情趣,这源自当地具有深厚传统的高密剪纸艺术的滋润。高密剪纸艺术较之其他地方的剪纸艺术,更富有鲜活的灵动性和飞腾的想象力,在模拟现实的基础上更增加了东夷文化太阳飞鸟、齐文化鸟仙等形象那种面向大海的跃动和开阔的艺术情韵。莫言的小说充分借鉴这些遗产,使之俗中生雅,赋予其艺术以生命的强力,成为其小说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天堂蒜薹之歌》借用瞎子张扣之口运用民间歌谣,《檀香刑》对于当地民间艺术茂腔的借鉴,都是地方民间艺术进入小说的成功案例。这类描写都显示出民间艺术对莫言小说的深刻影响。莫言的小说证明了曾经被认为是保守、落伍的中国传统的文化和文学可以和现代主义审美精神结合,而创造新的富有生命力和原创性的小说艺术;原先被看成不登大雅之堂的中国的民间文化和艺术,也可以转化为促发新的审美精神和艺术形式的酵母。而且,莫言把偏重于负面性、阴性的、心理的西方现代主义文艺向正负交融、全息性、阳性、生存的中国现代主义艺术转化。

另外,莫言小说日益显现出某种宗教或忏悔意识,正是这种意识带来中国当代先锋小说或现代主义小说的别样情怀和深度。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曾经大面积地表现社会的荒诞与恐惧、人性的黑暗与邪恶,人们沉浸其中而看不到任何光辉与救赎的希望。因为我们的民族本身不是沉溺于堕落的肉身便是深陷于人性的和社会的邪恶中同流合污。苏童《米》中的主人公五龙,余华《一九八六年》中的中学历史教师及其家庭、《现实一种》中的山峰与山岗兄弟俩,格非的《欲望的旗帜》,残雪《黄泥街》等等,无一不是这样的人物形象。人,尤其是没有宗教信仰基础的中国人深陷于这种不可承受的肉身之重与轻,而不能自拔,几乎毫无走出泥淖、走向人性的光明的任何的希望。从书写早先的苦难、饥饿、卑微、恐惧等等身心体验中一路走来的莫言,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实验。但是他或许天性的善良或许宗教的使然,即使在书写上述负面性惨痛经验之于肉身的屈辱记忆时,也往往能够尽快走出这种肆意的刻毒的先锋叙述的沼泽地,因而不同于一般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也不同于一般沉溺于人性恶、带有先验主义色彩的同时代先锋文学。这种特点最突出之处在于莫言试图还原小说中的人和事原本就不是单一维度的人性及其心理的丰富性、立体性和复杂性。莫言在较早期注重人性(性格)的两极对立原理,到较后期注重对人性的反思和忏悔层面,之所以发生这样的转变,原因一方面在于他自身生命的内在演变与体悟,另方面在于其自身艺术生命探索与创作的推动。其背后更深层的原委在于莫言骨子里的良知和宗教(佛教以及基督教文化因子)的潜在导引。到后来,其小说中的灵魂叙事、神仙叙事、灵异叙事、虚幻叙事等等叙述方式得以加强,增加了小说叙述超乎“一个世界”(李泽厚语)的可能性和有效性,至少发掘了中国人生存的另一维度即灵性维度、灵魂维度。在激活中国传统的、民间的文化因子的基础上,莫言又结合佛教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符号,“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他将鬼神意识和忏悔意识淡薄的中国人的灵魂和性格底色加以艺术地放大、开发、揭示出来,常常在不经意间触及了我们民族深处的潜藏着的某种宗教情怀。莫言的宗教意识(越到晚近佛教的意味越加浓郁)不但强化了其作品的精神深度和思想高度,而且把我们这个宗教淡漠的民族文化传统带进了一种别样的境界,进而抵御住先锋文学给文坛带来的人性恶毒叙事的退化、下滑的趋势,守住了文学(小说)之于社会的良知底线。通而观之,莫言小说既抛弃了新感觉派那般外露的肉身化、性欲望、浅层性的唯感觉主义,也不同于专注于寻找和书写我们民族落后文化表象而割舍了时代印记和社会生活氛围、剑走偏锋的寻根文学;它既不同于浮在表层、假模假样、无病呻吟、撒娇搔痒的“伪现代派”,亦迥异于后现代派歇斯底里的文本游戏,更与那种刻板的文学教育培养起来的循规蹈矩无缘,而是既能直面惨痛历史和邪恶现实、直面人性黑暗和复杂,也能直面与超越粉饰太平的文学现状,因此他的小说既能虚幻飞腾又有源自于生命本能和人性深层的勾魂摄魄的美学魔力和魅力,其中的忏悔意识和宗教情怀无疑是一种重要的审美维度。

因此整体上讲,如果没有现代主义对于人的精神深度开拓的启示,莫言小说可能还停留在传统古典主义、写实主义或浪漫主义的既定轨道之内而没有多少创新之处,其最早发表的几个短篇小说已经可以说明这一点。而如果仅仅局限于这种外来的现代主义技法,他也不可能完成使之中国化的悲壮任务。所谓现代主义中国化就是要实现将外来的现代主义和中国本土文学元素结合之后再造一种崭新的现代主义文学来。他在继承并融会贯通外来现代主义文学和美学资源、本土传统文化和文学资源以及20世纪百余年来新文学和美学资源的基础,完成了百余年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国化历程。对此,我们应该在理论层面上认真进行研究和总结。获得过世界最高文学奖的莫言及其小说本不需要溢美之词,我们所要做的唯有从其文本实际出发,对其作品具体而微的艺术表现及特点进行深入的实事求是的研究,并力图做出力所能及的评析。

[1]邹华.北京审美文化的三边架构与三点轮动[R].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09-24(B05).

责任编辑:陈冬梅

I206.7

A

1671-4288(2015)01-0001-05

2014-10-07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莫言与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国化研究”(项目编号:13BZW038)阶段性成果

王洪岳(1963—),男,山东济阳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浙江省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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