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系统论与中国文化“走出去”
2015-03-27彭萍
彭 萍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872)
“多系统论(Polysystem Theory)”(也译作“多元系统论”)[1]是以色列学者伊塔马·埃文-佐哈尔(Itamar Even-Zohar)教授从20世纪70年代左右开始就在其著作中提及并不断完善的理论。该理论以20世纪20年代俄国形式主义为基础,认为文学和文化等社会符号现象都是一个开放式的多系统(Polysystem),即一个系统网(Network of Systems),包括具体与抽象现象之间的各种关系,这些现象里面又包含着一系列的对立关系,如中心与边缘(Center vs.Periphery)、经典化与非经典化(Canonized vs.Non-canonized)、来 源 与 目 的(Source vs.Target)等对立关系。以文化为例,对它任何一部分的研究都离不开其他与之相关的部分,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该部分的特点和功能。例如,官方文化的研究需要非官方文化的研究,标准语言只有通过与非标准变体相比较才能更好地被人理解,庄重的文本要和不庄重的文本联系起来等。在很多文化中,那些被主流群体接受为合法的规范和作品就被认为是“经典化”的规范和作品,被主流群体拒绝并被认为是非法的规范和作品就会被人们长期遗忘,经典还是非经典的问题只是系统内权力关系的结果,并不是任何文化活动的内在特征。因此,多系统论强调了交集的多样性和结构的复杂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多系统中的各个子系统都处于不平等的地位,是分层的,这些子系统的位置在系统网中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的子系统此时处于中心位置,彼时又处于边缘位置,因此各种子系统在为处于中心位置还是边缘位置而不断斗争。以文学为例。埃文-佐哈尔认为,文学系统里面同时存在着许多不同的层面和不同因素,这些因素都在为能成为主导因素而不断地斗争,于是,这些因素在文学系统中的地位也就在它们的不断斗争中从中心到边缘不断进行转化。换言之,这些因素的主导地位并非一成不变,也并非绝对,而是有些因素在某些特定的条件和时间会处于中心地位,起主导作用,另外一些因素就会居于边缘地位,起次要作用,而在另外一些时间和条件下,占据中心地位、起主导作用的因素就会变成次要因素,处于边缘地位。
这里只是以文学为例,而国内对多系统的介绍也多在比较文学或翻译领域。实际上“多系统论”主要是一种广义的文化理论,因此上述关于文学系统内部不同因素地位变化的论述更适用于所有的文化系统。也就是说,外来不仅是文化系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还是该系统中的一个活跃因素。它在文化系统中并不总是处于边缘地位。对于一些大的或“强势”文化来说,外来文化只能处于边缘地位。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或特定的阶段,它的地位就发生了转化。外来文化在以下阶段或条件下可处于中心地位,成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
(1)某一文化处于未成形发展的初期,也就是说该文化还处于“年轻”阶段(即发展初期);
(2)某一文化(在一个大的相关文化群内)还处于“边缘”或处于“软弱”阶段或两者兼而有之;
(3)某一文化处于转折时期,危机时期或出现文化真空时期。
在倡导中国文化“走出去”的今天,埃文-佐哈尔的这一多系统理论对我们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在将中国文化介绍给世界其他国家(尤其是西方国家)时,首先要弄清中国文化在目的文化中的地位,然后考虑相应的策略。
一
二
众所周知,文化是社会发展进程中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是人类经验的重要积淀,人类文明进程中许多重大问题的解决往往要依赖文化。中国文化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内涵最丰富的文化之一,曾在世界上具有强大的影响力。法国哲学家狄德罗(Diderot)认为中国人民在文物、艺术、聪明、才智、政策以及对哲学的品味等方面均胜于其他任何亚洲人民。德国哲学家凯泽林伯爵(Count Keyserling)认为古代中国形成了最完美的社会形态,创造了为今日人们所知的最高级的世界文明,中国传统的古诗可回溯到公元前1700年,不管是理想的哲学还是实践的记载历史都非常悠久,陶器优美,字画无与伦比,更重要的是这个国家有着最理想的政体和随处可见的伦理道德。事实上,中国文化还对美国诗人庞德、史蒂文斯、T.S.艾略特等产生过深刻影响,对梭罗的哲学思想形成具有重要的影响作用。可见,中国文化不仅在国人的眼中是令人骄傲和自豪的,在西方人眼中,中国文化也独具一格,优越性非同一般。
历史上,中国文化曾多次在国外掀起传播的高潮。自丝绸之路开辟以后,中国的四大发明、茶文化、瓷器文化等各种文化现象就被不断地介绍到国外去,尤其是唐朝时期,由于当时中国经济、文化的高度发展,中国成为世界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因此不少外国人来到中国,然后将中国文化介绍出去,特别是对自己的邻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公元后的头1000年是东亚各民族历史发展的关键时期。来自共同的中华文明中心的思想观念、组织模式和物质文化的传播,在日本、朝鲜和越南孵化出了三种各有特色的文明发展模式。”[2]具体说来,不管是中国古代的官吏制度、政治制度、儒释道三家哲学、语言文字、科学技术(如天文学、历法、算学、医药学),还是中国的农业、工业、商业、风俗习惯等诸多方面均对日本、韩国和越南乃至整个东方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不仅对东方如此,中国文化对西方国家的思想和启蒙运动也产生过深刻的影响。十七八世纪西方最杰出的科学家和哲学家莱布尼兹就反复强调中国文化对西方的重要意义,中国理学(李约瑟称之为有机的自然主义)就是通过莱布尼兹而纳入了近代西方科学思想之中。“有的研究者还认为莱布尼兹的单子论和中国思想的某些基本观念是一致的,他的‘先定的和谐’也和中国的‘天道’是一致的。”[3]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8世纪中叶前后的欧洲发生了持续半个世纪的“中国文化热”。当时,中国元素在欧洲极为盛行,中国式宴会、中国皮影戏、中国金鱼、中国式的扇子、中国轿子、中国丝绸、中国图案、中国陶瓷、中国式庭院、中国茶等成为当时流行的风尚,尤其成为宫廷中流行的风尚。不仅生活中的细节中处处可以看见中国文化的影响,当时欧洲的政治、历史、哲学、神学等上层建筑领域也呈现出中国文化的影响力。中国的家庭观念、等级观念、道德伦理观念、处世态度,甚至连同科举制度都为欧洲的一些哲学家和思想家所称道。中国小说、戏剧、谚语和诗歌等都被编译到西方语言中去。这次热潮对中西文化的交流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但是,自19世纪中叶以来,随着中国国势的一度衰微,中西文化之间的交流一直是以西学东渐为主,即“西学东传”的文化交流趋势。这种中西文化交流不均衡的趋势一方面由于当时的统治者缺乏进取的态度和世界眼光,对自己的内部文化怀有妄自尊大的心态,无法摆正自己与外界的关系,可是当有一天不得不与外界接触之时马上发现自己相形见绌,将自己的自尊抛之脑后,变得奴颜婢膝、崇洋媚外,另一方面也由于中国科学技术和经济发展逐渐落后于西方,这种经济和技术的落后直接导致了文化由强势地位蜕变到了弱势和边缘地位,于是出现了“中国的学术思想始终被隔绝于世界近代化的主流思想之外”[4]的局面。
让人欣慰的是,经过过去30多年的改革开放,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迅速发展,中国的国际地位和影响力日益提升,这为中国文化的发展和中西文化交流与传播创造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理论认为,文化是现代世界冲突的主要力量,约瑟夫·奈(J.S.Nye)的“软实力”理论认为,文化、价值观、意识形态的吸引力及国家形象是一个国家软实力的基础,而当代的国际政治竞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软实力的竞争。由此可见,文化在“软实力”中的核心地位,而软实力又是国际关系中权力的重要内容。因此,从“软实力”层面讲,中国的文化“走出去”战略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总体看来,目前的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发展呈良好态势,根据2012年中国翻译协会与北京外国语大学联合推出的《中国文化对外翻译出版发展报告(1949~2009)》,改革开放以后的30多年间,翻译成多种外语语种出版的图书总计9763种,其中历史地理类2426种,政治法律类2079种,科教文体艺术类1347种,文学类993种,经济类745种,语言文字类493种,中医药类315种,哲学宗教类181种,社会科学总论类118种,马列主义与毛泽东思想类48种。从品种来看,后30年的对外翻译出版总量虽然与前30年大致相当,但翻译出版的种类、内容和规模却明显扩大[5]。另一方面,新中国成立后至今,我国对于西方图书的引进热情并没有衰退,甚至在中外文化交流和传播方面仍然存在严重的“入超”现象,多年来图书进出口贸易大约是10∶1的逆差。换言之,同大规模的外国文化介绍到中国相比,中国文化译介到国外仿佛是一个配角。目前我们倡导的中国文化“走出去”就成为后来者,而且正如约瑟夫·奈所说,文化这种软实力是建立在经济和军事力量这种硬实力的基础之上的,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力量目前还没有提升到一定的强度,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会牵制中国文化的对外传播。因此总体看来,到目前为止,由于时间短、经验不足,文化“走出去”在规模、实力、文化产品的竞争力等方面与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相比还存在着巨大“落差”。那么在当前世界的文化格局明显表现为“西强东弱”的情况下,采取哪些策略才能使中国文化“走出去”取得良好的效果,是目前应该考虑的首要问题。
三
要使得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取得满意的效果,根据多系统论,第一,必须正确定位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中的地位。一言以蔽之,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目前依然处于弱势地位,也就是说,根据上述多系统论观点,中国文化在西方文化中应该仍然处于比较边缘的地位。明白了这一地位,在将中国文化介绍到世界(尤其是西方)时,就应该使用边缘文化介绍到强势文化的策略,即考虑文化在接受群体中的可接受性,那么就要考虑适当的删节、改写等策略。同时,正确定位中国文化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就会进一步意识到国力强盛的重要性,因此就会进一步激发中国努力发展自己的经济。简言之,鉴于目前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尤其是中国文化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必须考虑到目标文化中读者的接受心理,根据这一心理制定正确的文化“走出去”战略。
第二,根据多系统论,中国文化“走出去”要考虑在目标文化中的可接受性,就要考虑中国文化的介绍者组成。因此,在选择介绍者(包括中国文化的翻译者)方面应该谨慎从事。过去的实践证明,中国文化介绍给西方读者较为成功的人大多是一些外国的汉学家和翻译家,因为这些外国汉学家和翻译家使得外国读者有一种身份认同感,更重要的是,这些汉学家和翻译家熟悉外国读者的喜好,了解外国读者喜欢中国哪些方面的文化,更知道如何使他们接受这些中国文化。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外籍翻译者葛浩文(H.Goldblatt)等功不可没,因为葛浩文本人也承认自己在翻译的时候除根据自己的爱好外,更重要的是知道该如何根据英语读者的审美情趣对原作进行取舍。有鉴于此,建议国家有关部门制定相关的政策,对中国文化走出去进行统一规划,鼓励翻译机构、出版社和文化推广机构首先邀请外国汉学家和翻译家对中国文化进行翻译,必要的时候提供财力和人力的支持,鼓励采用中外译者相结合的方式对中国文化进行译介,这样一方面可以较为全面地介绍中国文化,另一方面又照顾到读者的接受习惯。
第三,为保证中国文化在目标群体中间的可接受性,就要考虑中国文化的具体译介的策略与方法。根据多系统论,当被介绍文化在目标文化中处于中心地位时,文化的译介将会接近原作,体现“充分性”;当被介绍的文化在目标文化中处于边缘地位时,文化的译介就会与原文化之间就会产生更大的偏差,因为就要考虑被介绍的文化在目标文化中的“可接受性”。自19世纪中后期以来,中国人一直在全面而深入地认识和了解西方。也就是说,在过去一百多年里,中国读者拥有比较丰富的西方文化积累,而且心理上也愿意接受西方文化,而西方人在过去100年间由于经济和军事实力的强势而一直对自己的文化持有自负和自大的心理,因此大多数西方人对中国文化没有特别的好奇心,很多西方人自然也就不能够对中国文化进行轻松阅读和理解。因此,谢天振指出:“明乎此,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当今西方国家的翻译家们在翻译中国作品时,多会采取归化的手法,且对原本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删节。”[6]如中国20世纪80年代推出的“熊猫丛书”的翻译,涉及文学、哲学、饮食、中医等中国文化的许多方面,但最终因为译介的策略、选题内容以及接受语读者的过滤而没有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传播效果。有鉴于此,埃文-佐哈尔的多系统论具有重要的意义,即因为中国文化在外国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世界中目前依然处于边缘地位,因此要考虑中国文化介绍在西方文化世界中的可接受性,所以对一些地方进行必要的变通,比如删节、改写、增加注释说明等“可接受性”策略,从而能够使得中国文化更好地为外国读者所接受。之后,随着目标读者对中国文化兴趣的进一步增加,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不断提升,可以慢慢带领这些读者去靠近中国文化,即慢慢过渡到中国文化译介的“充分性”策略。
第四,根据多系统论,要考虑外国读者对中国文化的接受,还需要考虑介绍中国哪些文化内容的问题。鉴于中国文化目前在大多数异域文化中的地位,应该首先根据这些读者的兴趣选择走出去文化的内容。例如在承载着丰富中国文化的中国文学方面,应当选择一些迎合外国读者阅读兴趣的作品,这样会更有利于中国文化“走出去”。最重要的是,文化的核心应该是价值观,文化输出的实质就是价值观的输出。因此,中国文化在“走出去”的过程中必须充分考虑能够在异域文化中产生共鸣以及能够产生普世价值的内容。比如,可以介绍中国儒家的“天下归仁”、“世界大同”、“义利统一”、“待人如己”、“执两用中”、“天人合一”、“和而不同”、“以直报怨”、“诚实守信”、“扶贫济弱”等观念;比如既然对爱情与自由的渴望是全人类共有的一个永恒话题,就可以适当介绍中国人的爱情观以及对自由的渴望;再比如人类对人性和自然有一些共同的认识,所以可以介绍一些中国生态思想和生态文学以及关于人性的艺术作品等。上述这些赋予人类共同理念的文化产品在目的文化群体中会产生一定的共鸣,从而使目标群体对中国文化产生亲近感,真正起到文化对外传播的作用,这样的中国文化“走出去”才会如鱼得水,否则就如同对牛弹琴。总之,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内容既要考虑到目标读者的接受性,又要有利于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促进全世界和平、和睦与和谐,为全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做出中国文化应有的贡献。
诚然,随着中国文化的逐步“走出去”,在中国文化传播的过程中,就可以不必一味地迎合外国读者的兴趣而忽视中国文化独有的精华。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仅仅为了迎合西方对世界的想象而只选择介绍表现人性中黑暗与邪恶一面和色欲及暴力的文化内容,对中国文化“走出去”势必产生较大的负面影响,长此以往,必定会破坏中国人和中国在外国文化群体心目中的形象,尤其是那些并没有到过中国的外国人如果接触到的中国文化都是表现黑暗、邪恶、色欲和暴力的内容,一定会认为中国到处充满了暴力、黑暗、邪恶和色欲。因此,在适当介绍一些迎合外国读者兴趣的文化内容的基础上,应该更多地介绍表现中国人和中国正面形象的文化以及儒、释、道三家有利于人性发展和世界和平的核心内容,应该更多地介绍中国社会现实、中国社会进步并含有更多中国文化元素的作品,尤其是刻画中国民族乐观豁达、勤劳善良和幸福生活的作品,让国外的读者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中国作为一个泱泱大国所具有的进步和积极的诸多方面,吸引更多的读者群,激发读者对中国文化更大、更多的兴趣。
四
总之,让世界各国人民更好地了解中国、认识中国、理解中国,从而让世界人民与中国人民共同构建一个更加和谐的世界,中国文化必须“走出去”,而且要持续地“走出去”,因为文化是一个民族最形象生动的反映,通过文化了解一个民族是最便捷的途径之一。当前,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实施需要一定的理论指导,其中埃文-佐哈尔的“多系统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鉴视角,对中国文化“走出去”具有一定的启发作用。这一理论适用于中国诸多文化方面的“走出去”战略的实施。当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要想使中国文化真正为外国读者(尤其是西方读者)所接受,使更多的外国人对中国文化发生兴趣,还有待于中国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和综合国力的进一步提高。相信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随着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不断深入实施,中国文化总有一天会在异域文化中取得比较核心的地位,届时就可以考虑中国文化传播的“充分性”,那时中国文化的介绍者将越来越多的是中国人,中国文化介绍的策略就可以更多地考虑“异化”策略,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内容将会更加丰富,更具中国特色。
[1]Even-Zohar.Polysystem Theory[J].Poetics Today.1990,(1):71—92.
[2]斯特恩斯,等.全球文明史[M].赵轶峰,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
[3]何兆武.中西文化交流史论[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
[4]李子木.中国文化对外翻译出版发展报告(1949—2009)》发布[N].中国新闻出版报,2012-12-14(09).
[5]唐述宗,何琼.文化全球化背景下的“东学西渐”——寻求与西方文明的平等对话[J].中国科技翻译,2008,(2):42—50.
[6]谢天振.中国文化走出去不是简单的翻译问题[N].社会科学报,2013-12-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