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体与双重超越:安德烈·高兹的政治生态学
2015-03-27马遥
马 遥
(中山大学 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在法国,左翼的生态主义一直声名不响。这和欧洲其他国家,尤其是英语国家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彼处生态主义与绿色思想和绿党关联紧密,已经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而在法国,生态主义并不属于显学,甚至并不构成一个明显的阵营。这个状况十分微妙,因为西欧生态主义的最初争论,恰恰发轫于20世纪70年代的法国,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就是高兹。按照Whiteside的看法,法国生态主义的最重要贡献,是深化了生态问题的内涵,看到了它同经济、社会、文化等层面的制度之间的关系,甚至把视野延伸到了国际范围内的不平等,拓展了生态问题的范围和深度。以高兹为例,他主张的生态学已经超出了“环境保护”的维度,关怀的是如何实现主体的自由。用高兹的话说,生态运动不是运动的全部,它应该属于一个更高抗争的一部分,政治生态学捍卫的应该是哈贝马斯所言的“生活世界”。
一、作为伪生态学的科学生态学
高兹划分了生态学的两种形式:作为纯粹科学的生态学与政治生态学。所谓科学生态学,至少包括三个特征,首先,在分析生态问题的根源时,纯粹通过科学数据和分析说明;其次,科学生态学批判的对象是具体的技术,即使流露出对人与自然一般关系的思考,科学生态学总体上关注的还是具体的技术对环境造成的危害;再次,科学生态学认为,只需要技术,就足以克服生态危机。
但是,上述特征也暴露出了科学的一些缺陷。科学生态学的第一个缺陷:视野局限,批判深度不够,没能深入资本主义的运转逻辑,因此无法根除生态危机。在生态运动初期,科学生态学凸显了环境问题的重要性,使生态诉求广为接受,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生态诉求得到了真正的满足。科学生态学本身的确可以反思甚至一定程度上抵制资本主义的发展,并迫使后者做出相应的改变。但是,这种阻碍并不彻底,并不能在本质上扭转资本主义发展方向。因为资本主义可以通过各种自我调节机制,尽量吸取、适应生态主义的诉求,使两者达成一致。而且它甚至会吸纳、利用科学生态学提出的种种要求,并从中提炼出新的技术门槛,提高资本主义工业对环境的剥削水平。正如窄谱杀虫剂一样,看似针对性更强、对环境更加友好,但其实却加剧了对环境的破坏。
科学生态学的第二个缺陷,是它凸显了技术专家的权威,并且很可能导致政府对民众的非法支配,危害人的主体性。在高兹看来,科学生态学和工业化遵循着相似的逻辑,两者都奉工具理性为圭臬,都承认资本的增值冲动。科学生态学只是想通过技术层面的约束,在资本扩张和环境保护之间保持适度平衡,从而使前者的扩张得以长期进行。在维护自然再生能力的前提下,推动工业化的发展,为工具理性开疆拓土。
在科学生态学的支配下,只有技术专家才有资格确定某种技术到底是有益的还是破坏性的。因此,政府就和技术专家一道,获得了绝对的话语权:首先,现代社会的技术已经十分复杂,不具备专业能力的普通人根本无从理解,只能求助于专家;另一方面,正如贝克所言,现代社会面临的风险是极度复杂的,某种技术在不同的条件下,可能会对环境产生不同的影响,而且当不同的技术交互作用时,可能产生出意想不到的后果。这些风险性的后果,就连技术专家都很难预测,而政府却可以通过媒体的宣传误导民众,掩盖风险的实质源头,推卸自身的责任。普通民众的主体性因此受到了严重伤害。专家垄断了知识,政府垄断了宣传媒介,普通人则丧失了认知能力和批判意识。专家统治下的社会等级森严,科学貌似中立,但本质上却成了划分社会等级的依据。
此外,高兹认为,在生态系统可承受的界限内,进行破坏性的生产。这个方案遵循的依然是工业主义的逻辑,没有根本改善人与生态的关系。它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营造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国家在进行经济决策时,依然将自然视为支配的对象。而且科学生态学对环境的保护,在具体的执行环节,往往诉诸各种禁令、行政管理、税收等手段。高兹认为,这种方式本质上体现的是国家机器的专制,完全忽略了“社会行动者”(social actor)的个人感受和意愿。
针对科学生态学的缺陷,高兹发出了疑问:“我们推崇、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是适应了生态主义约束和规定的资本主义?还是从根本上废除了资本主义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维度的革命?我们应该因循守旧,还是建立个人和社会、人类和自然之间的全新关系?总而言之,是去改良还是进行革命?”[1]
二、政治经济学的弊病
政治生态学既对立于科学生态学,又对立于政治经济学。在某种意义上,后一种对立更能揭示政治生态学的深刻内涵。在高兹看来,政治经济学的全部关切,都集中在如何顺应资本扩张的需求。政治经济学往往带有理论的强制性,它和资本一样,“唯我独尊”地秉承着经济理性的强横逻辑,将一切人类活动都纳入自己的理论结构中。而政治生态学则需要解放人的主体性,为经济理性划限,使人的生活更为多元。用高兹的话说就是“政治生态学是在政治经济学的废墟上建立的”[1]。当后者既破坏了生态,又吞噬了主体自由之后,政治生态学才应运而生。在笔者看来,从前资本主义到政治经济学,再到政治生态学,经历了一个类似于“正、反、合”的过程。每一阶段都是对前者发展性的否定,最终实现的是人作为主体的自由,并且由此建立起同自然的和谐关系。
在批判政治经济学时,高兹引用了萨林斯等人的观点。在后者对前资本主义时期原始部落的考察中,我们可以看到原始人是如何自给自足、悠游自在生活的。根据高兹的说法,他们的交换,从不以“等价”为标准,同时也不进行任何剩余生产。而在政治经济学看来,这些统统都是非理性和不可理解的。
政治经济学无视原始社会经济生活的内在逻辑,因为预设了两重前提:首先,为了提高效率,劳动必须是社会化的;其次,整个社会和人类生活,都必须以市场为中心。这两重前提共同扼杀了主体的自由:社会化的劳动,必然是外在于人的,会造成人的零件化。整个社会的运转遵循的是某种程序性的设定,面对这种“程序化社会”(programmed society),主体将彻底丧失自主权;同时,市场为中心意味着人们必须依赖交换,生产的直接目的不再是为自己而生产,而是为交换而生产。对他人的功利性依赖,成为政治经济学泛滥的后果,最终“利己主义的冰水”将彻底淹没人际温情,用高兹的话说,“只有在自由合作与互利互惠终结之处,政治经济学才会诞生”[1]。
高兹认为,这两重前提是经济理性泛滥的根本源头,造成了一种“合理化的不合理冲动的危机”[1],政治经济学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成为人的对立面。
在笔者看来,高兹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某种程度上承接了波兰尼的思路。按照后者的观点,应该区分两种含义的“经济”:形式含义与实质含义。“经济的实质含义源于人的生活离不开自然和他的同伴。它是指人与其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之间的互换,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为他提供满足物质需要的手段。”[2]真正的经济生活,面向的应该是人的真实需求。反观秉承着市场与效率至上的政治经济学,于此主旨有所偏离。
波兰尼主张将经济生活重新“嵌入”社会生活的整体之中,高兹实质上也秉承了这一理念,他的政治生态学要实现的是对崇尚工具理性的科学生态学和崇尚经济理性的政治经济学的双重超越,要将人重新塑造为图海纳所言的“行动者”(actor)。
三、政治生态学的双重超越
可以说,政治生态学对科学生态学与政治经济学的双重超越,正是从重塑人的主体性开始的。在这一点上,高兹更趋近于图海纳的路径。在后者看来,主体要通过个人的努力,使自己成为社会活动的参与者。图海纳与高兹一样,都强调主体的核心性坚持主体的生产活动的目的必须是内在的。用他的话说,主体只进行着自身的生产,“它除了自身的需要和在一个动荡的、没有秩序和失去平衡的世界里保护自身不被肢解这个愿望外,不为任何事业、任何价值、任何别的法则服务”[3]。无论是科学生态学还是政治经济学,事实上都是自由主体的枷锁,它们各自都构建了外在于主体、具有支配性的系统。
从主体自由的原则出发,政治生态学在理论与现实两个维度,给出了超越科学生态学与政治经济学的路径。
首先,在价值观上必须破除资本主义经济中对剩余的无限制追求,主体应该从“更少”中寻求生活的满足感。“更少”意味着创造更少的需求、生产方式小型化、耗能更少、产品的使用寿命更长且更容易保养等,最终最大限度减少自然的负担。从“多多益善”到“少的才是好的”,在实际操作层面意味着扭转增长崇拜、变革生产与消费模式、工作岗位与社会财富的重新分配等,但究其核心,就是要用政治生态学的理性取代经济理性。社会财富总量的膨胀,并不能使人更加幸福。
在高兹看来,“‘增长’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判断,因为它指向的是更高的量化目标。甚至连具体的物质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增长的速率……这种冲动是类宗教与非理性的”[1]。一味执迷于增长,只会加重生态与人的双重危机:一方面生态被越发严重地破坏;另一方面人则在日益复杂、专业化的、巨型化的生产系统中迷失了自我,最终只能沦落到用金钱和购买力衡量自身的价值。因为这是经济理性唯一采纳的标准:只有在经济上占据更多的财富,人生才是有意义的。政治生态学的理性恰恰要颠覆这一意识形态,在目前社会财富已经十分丰富、生产技术十分发达的背景下,只需要在分配环节进行改革,就足以使每个社会成员获得自由发展的物质条件,足以使他们从雇佣劳动中解放出来。“少的才是好的”,因为当人们从经济理性中解脱出来后,才能真正享有多彩的生活。
其次,高兹在现实操作层面,指出了实现社会主义的实现方式。最核心的环节就是生产工具小型化,大型生产工具的自动化。人要从社会化大生产的整体系统中解放出来。
高兹对小型技术的推崇,和布克琴与舒马赫有相似之处。生产体系越是庞大、越是复杂,生产工具越是超越个人的支配能力,系统对个人的控制就越强。所以高兹批判了资本主义模式对大型化的执着。用高兹的话说,资本主义对中小型单位的敏感,完全基于政治原因。科学和技术催生出了各种庞大的生产系统。凡是不能被垄断、无法被集中支配的东西,都被资本主义拒绝了。马克思认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而高兹则引申了一步:生产力本身就是被塑造出来的,以便保证资本对劳动的支配。
在批判科学生态学时,高兹抨击了大型化技术蕴藏的风险和非人性,但这并不意味着高兹是一个反技术主义者,用高兹的话说:“技术本身是两面的:它既能帮助巨型系统维持其统治,通过各种媒介支配人的思维和行为;但同时,其中很多技术又内藏着颠覆和解放的种子(这些技术如电子传输、计算机网络、微电子技术和机器人等),有可能加速社会秩序的解体。托夫勒所言的第三次浪潮,就是要积极地运用这些技术,推动文化的革命。”[1]当人们可以自己生产自己所需的产品时,他们就不会再完全依赖市场。高兹对托夫勒的预言深表赞同,在他看来,计算机革命的颠覆性已经超过任何技术革命,因为人的主体性终于得到了技术维度的支撑。
再次,从大型化生产系统中获得一定自由时间空间后,人应该回归公共生活。换言之,人应该回归其“政治性”的本质规定。“政治生态学”这一概念本身,就蕴含着对古典城邦制的某种眷恋。科尔曼曾这样定义“生态政治学”中的“政治”概念:“这里使用的政治概念有别于通常所指的两党争权夺利这一20世纪美国的含义,它唤回的是作为公民日常生活一部分的那种政治概念,就如该术语的希腊原词在古代雅典人那里所指的‘城邦’(Polis)含义。这一词语传达了一种积极行使公民权的含义,即参与以社群为主体的民主化自治过程。这种公民社群的意象也召回了‘家’的感觉,这层意思本来就包含在生态学一词的希腊语词根oikos(家)中。因此本书的目标便是将生态政治展示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通过重温公民权利和社群合作,通过把地球理解为我们的家园而实现的生态化生活方式。”[4]
高兹呼应了科尔曼的观点。在前者看来,从大型生产系统中部分解脱出来,获得了一定自由时间的人,应该投身于社会,积极参与各种社会组织,尤其是那些不是由国家直接管制的公益性组织。社会成员间的合作应该完全秉承自由和自愿原则,所有冲突都应该通过对话与协商解决。此外,各项经济、文化等政策,也都应通过各社区单元平等协商而定,只有这样才能使之更符合当地的生态状况与社区成员的真实需求。总而言之,只有这样一种“自由人的联合体”式的社会,才能从根本上实现主体与生态之间的和谐。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已经了解了高兹政治生态学的基本取向。
主体应该是自主的。即使面对市场,主体也应该能够自主地决定自己的消费和生产,而不是完全听命于社会。高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扭转增长至上的逻辑,从根源上变革生产和消费模式,彻底抛弃经济理性支配下的破坏性增长,实现人和自然的真正和谐。
同时主体也应该是多元的。从《作为政治的生态学》到《经济理性批判》,高兹一直致力于构建一个“二元化”的社会。一方面,他保留了经济领域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则更注重捍卫人的生活世界。在后者中,人能够摆脱单纯的被雇用者的身份,从而体验各种不同的社会角色。
总而言之,政治生态学关注的不是生态而是人本身。这也是法国政治生态学家们的共同点。法国政治生态学融合了生态学、人类学和马克思主义等多方面资源。他们比单纯的“自然中心论”的生态学家更关注人的需求,比单纯的人类学家更关注人作为主体的自由。以高兹为代表的法国政治生态学家,从马克思处汲取了大量思想资源,同时又根据时代的最新状况做了理论的调整。尤其对于目前生态问题日益严重的中国,高兹的政治生态学有很强的借鉴意义。
[1]Andre Gorz.Translated by Pastsy Vigderman and Jonathan Cloud.Ecology As Politics[M].Black Rose Press,Montreal,1980.
[2]卡尔.博兰尼.经济:制度化的过程[A].徐宝强,渠敬东.反市场的资本主义[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3]图海纳.我们能否共同生存[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4]丹尼尔·A·科尔曼.生态政治:建设一个绿色社会[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