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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记》与《钱塘遗事》
——《红梅记》中贾似道杀妾等故事源流考述

2015-03-27王前程

华中学术 2015年2期
关键词:贾似道钱塘红梅

王前程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443002)

《红梅记》与《钱塘遗事》
——《红梅记》中贾似道杀妾等故事源流考述

王前程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443002)

历来学术界认为晚明传奇《红梅记》中贾似道残杀李慧娘的悲剧故事源自元人小说《绿衣人传》,但笔者以为贾似道杀妾故事最初源头应是宋末元初人刘一清所著野史笔记《钱塘遗事》。理由有三:一是产生于元初的《钱塘遗事》载有贾似道杀妾等故事,早于元后期出现的《绿衣人传》;二是《红梅记》中贾似道误国史实大多取材于《钱塘遗事》;三是《红梅记》承续了《钱塘遗事》以史为鉴的创作意识,表现了浓郁的历史兴亡之感。

《红梅记》《钱塘遗事》《绿衣人传》贾似道故事 史鉴传统

《红梅记》是晚明文人周朝俊的传奇名作,不仅生动地刻画了李慧娘、裴禹、郭谨等正面人物形象,还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贪财好色、忌刻阴毒、误国害民的奸臣形象贾似道。其中,贾似道残杀姬妾李慧娘的悲剧故事给广大读者观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后世因此衍生了一系列以李慧娘反抗贾似道为基本内容的戏曲作品。

贾似道残杀李慧娘等故事之来源何在?历来学者们认为源自元人小说《绿衣人传》。如吴梅《中国戏曲概论》评《红梅记》云:“余按元人稗史,有《绿衣人传》,与记中李慧娘事绝类。大抵此记事实皆本《绿衣传》也。”[1]谢伯梁参编《中国文学史》介绍周朝俊说:“所作传奇十余种,只有源于瞿佑《剪灯新话·绿衣人传》的《红梅记》成为传世之作。”[2]王星琦《红梅记·前言》亦云:“《红梅记》中李慧娘故事直接取材于明初人瞿佑《剪灯新话》中的《绿衣人传》。”[3]但笔者以为,宋末元初人刘一清所作野史笔记《钱塘遗事》中已载有贾似道杀妾事,它应是周朝俊构思创作《红梅记》的最初源头。

一、《钱塘遗事》早于《绿衣人传》

《钱塘遗事》和《绿衣人传》均为元人作品,都记述了贾似道杀妾事。《绿衣人传》曰:

秋壑一日倚楼闲望,诸姬皆侍,适二人乌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愿侍之邪?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启视之,则姬之首也,诸姬皆战栗而退。

《钱塘遗事》卷五“贾相之虐”条曰:

贾似道居西湖之上,尝倚楼望湖,诸姬皆从。适有二人道妆羽扇,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似道曰:“尔愿事之,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持一盒,唤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受聘。”启视之,则姬之头也,诸姬皆战栗。

《红梅记》中贾似道残杀李慧娘的悲剧故事,即本于上述文字。《绿衣人传》与《钱塘遗事》记述基本相同,唯少数字词有别。那么,二者孰先孰后?这是值得认真考察的。元末明初瞿佑在小说集《剪灯新话》中收有《绿衣人传》,明后期小说集《燕居笔记》和《情史》等亦收录该篇,分别题作《绿衣人记》和《绿衣人》。吴梅《中国戏曲概论》及董康《曲海总目提要》皆将《绿衣人传》视为“元人稗史”,并未明确断定作者是瞿佑,大概他们均认为《绿衣人传》为元代无名氏之作,被瞿佑等人收录。今有学者认为《绿衣人传》为吾邱衍之作:“《绿衣人传》,元代吾邱衍作,明初瞿佑将其收入小说集《剪灯新话》。”[4]这个看法显然站不住脚。

吾邱衍,杭州人,元代著名学者和诗人,主要活跃于元大德年间,著有《学古编》、《周秦刻石释音》、《尚书要略》、《说文续解》等学术著作,另著有《竹素山房诗集》和《闲居录》等小说集,存世小说集《闲居录》中没有《绿衣人传》。《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六记曰:“《竹素山房诗集》三卷,元吾邱衍撰。……于至大三年为人所累,被摄得释,不胜其恚,自投西湖死。”[5]即是说,吾邱衍死于元武宗至大三年(1310年)。而《绿衣人传》开头记述故事主角赵源“延祐间游学于钱塘”,“延祐”为元仁宗年号,“延祐间”即1314年至1320年,其时吾邱衍已不在人世,不可能知道延祐之后的事。可见,《绿衣人传》产生的时间最早不早于元后期至治元年(1321年)。从叙事常理看,小说创作的年代应在泰定元年(1324年)之后,因为如果《绿衣人传》作于至治年间(1321年—1323年),与故事发生时间很近,作者一般不会用“延祐间”这样含混的时间概念。

《钱塘遗事》的作者,历来著录为元人刘一清。宋元时期名“刘一清”者非一,究竟是哪一个“刘一清”才是《钱塘遗事》的作者?《钱塘遗事》作于何时?近年来学者王瑞来专门考证了《钱塘遗事》的作者等问题,虽然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但基本认定作者乃是宋末元初江西“庐陵教授”刘一清。在考察作品成书问题上,王先生将《钱塘遗事》刊本面世时间的上限定在皇庆元年(1312年),下限则定在至正四年(1344年)[6]。这个时间跨度长达三十余年,如果《钱塘遗事》刊印于延祐之前,则肯定早于《绿衣人传》;如果刊印于至正初年,则可能晚于《绿衣人传》。

笔者认为,《钱塘遗事》早于《绿衣人传》是可以肯定的。基本理由有三:

其一,古代书籍刊印时间不等于完稿及流传时间。一般情况下,书籍刊印本面世都要晚于完稿和传抄时间。如《三国志平话》刊印于元至治年间(1321年—1323年),但其内容早在南宋时期就广泛流传于世;《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作品早在明代前期便以手抄本形式传播于民间,却在一百余年后的嘉靖时期刊印本才正式面世。也就是说,即使《钱塘遗事》刊印于元末至正年间,也无法排除它早已流传于世的事实及其对于《绿衣人传》的影响。

其二,作者刘一清为宋末元初人,《钱塘遗事》应成书于元代前期。王炎午《吾汶藁》卷三收入《送右卫教授刘一清北上》一文,其中有云:“里选废而士不得不游,封建改而游不得不息,盖人才与世道升降尚矣。……吾刘兄一清,乡先生。……少与余周旋诗文,未出而善与人交。念跼蹐环堵不自拔,谒武昌省取儒职。既六七岁,复观上国,赖当路有力者推毂教授右卫。衣青衫,载天录,拥高马大盖归故乡,以为兹荣,皆游之力也。士果不可徒守乡里如此哉!春序既仲,别余复上京师。念吾党拘儒当科,未复不能出门一步,及科复则又徒欲守常途,不肯决失得于场屋。一清取功名于科举未复之前,可谓无所待而兴者,庸非豪杰者乎!”[7]刘诜《桂隐诗集》卷一中有《送刘一清教授入京》一诗:“三月江水绿,君行适京畿。辞亲古所重,而使亲颜怡。江北多杨花,江南莺乱飞。去去事经济,归来树旌麾。”[8]王炎午,生于南宋淳祐末年(1252年),宋末太学生,江西庐陵人。文天祥勤王时,他曾谒军门论事;文天祥被俘后,他作生祭文祭之,宋亡后终身不仕,明钱士升《南宋书》中有其小传。刘诜,亦江西庐陵人,生于南宋咸淳年间,与南宋遗老们多有来往,著有《桂隐诗集》、《桂隐文集》等。

从王炎午、刘诜所作诗文中可以寻觅到有关刘一清的几点重要信息:一是刘一清与王炎午、刘诜均为江西庐陵名士,交往较为密切。刘一清可能在南宋时期做过负责讲解经义、掌管课试之类的文职官员,宋亡后被迫退居乡里,以教徒授业为生(即“乡先生”)。二是刘一清做过元朝右卫教授。元初废除科举制,断绝了士人进身之路,大批士人只得靠游历干谒求取仕途。刘一清功名心较强,又颇有交际能力,加之不甘心于窘迫处境,便北上武昌干谒地方官员谋取了“儒职”;过了六七年,又进京干谒,终于得到朝廷大臣的举荐而做了右卫教授。右卫,元官署名,属枢密院,设置于元世祖至元年间,其主官为正三品。《元史·百官二》记载右卫署中设有教官二:“蒙古字教授一员,儒学教授一员。掌诸屯卫行伍耕战之暇,使之习学国字,通晓书记。”[9]刘一清当为儒学教授,他在进京就职之前专门回了一趟家乡庐陵探望亲旧,尽管职位不算高,但终归属于朝廷命官,所以能够乘高马大盖、车载皇朝文册,在乡里亲旧看来是件颇为荣耀的事,王炎午、刘诜送行的诗文当作于刘一清离开家乡进京就职之时。三是刘一清与王炎午是同辈人,他们都是由宋入元的“遗民”。二人年轻时多有诗文往来,王炎午称刘一清为“刘兄”,可见刘一清年龄可能略长于王炎午。《钱塘遗事》是作于刘一清进京任职之前还是任职之后,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元延祐末年(1320年),王炎午近七十岁,如果刘一清还健在,亦当七十岁上下,《钱塘遗事》的成书应不晚于这一时期。

其三,《钱塘遗事》充满宋末遗民情绪,当产生于元代初期。《四库全书》之《钱塘遗事提要》评曰:“其书虽以钱塘为名,而实纪南宋一代之事。高、孝、光、宁四朝所载颇略,理、度以后叙录最详。大抵杂采宋人说部而成,故颇与《鹤林玉露》、《齐东野语》、《古杭杂记》诸书互相出入。……然于宋末军国大政,以及贤奸进退,条分缕析,多有正史所不及者。盖革代之际,目击偾败,较传闻者为悉,故书中大旨,刺贾似道居多。”[10]南宋灭亡之后,人们对于把持朝政、误国败家的权奸贾似道的痛恨之情不言而喻,宋末元初出现了大量反思历史、追念前朝故国的野史杂记,如陈世崇《随隐漫录》,周密《齐东野语》、《癸辛杂识》,蒋子正《山房随笔》,李东有《古杭杂记》,无名氏《宋季三朝政要》,等等。刘一清《钱塘遗事》无疑也是宋末元初痛惜南宋亡国历史思潮下的产物,书中多述贾似道之恶德,在《半闲亭》一文中直斥其腐败亡国之行径:“似道为国之重臣,而其可以闲中消日月耶?天下乌得不坏!”全然是南宋遗民口吻与情绪。

由此可见,宋末元初遗民刘一清阅历丰富,交游广泛,在宋元两朝从事过儒学文化教育,有搜罗文献资料之便,而又能诗善文,文化修养深厚,具备写作《钱塘遗事》之资材;《钱塘遗事》应成书于元代前期,并在社会上广为流传,有力地影响了元后期小说《绿衣人传》的创作,并成为明人周朝俊构思《红梅记》的最初源流。

二、《红梅记》中贾似道故事大多本于《钱塘遗事》

《四库全书提要》将《钱塘遗事》归于史部杂史类,并指明其多“杂采宋人说部”、“较传闻者为悉”,可见《钱塘遗事》具有浓厚的小说成分。正是这种生动的小说意味,激发了后世众多小说家、戏曲家的创作兴趣和灵感。《红梅记》的构思与创作固然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但其中贾似道祸国殃民之史实,则主要源自《钱塘遗事》等宋元野史的艺术启迪。

《钱塘遗事》十卷,从卷四至卷七有多达近五十个条目,相当集中地记述了贾似道一生的恶迹,这些记述大多为元末编撰的《宋史·贾似道传》所参照和采录。其中,一些重要故事为周朝俊《红梅记》所吸收。

1.贾似道好色

贾似道好色行为,宋元多种野史笔记不载,独见于《钱塘遗事》卷六“戏文诲淫”条:“湖山歌舞,沈酣百年。贾似道少时,挑挞尤甚。自入相后犹微服,间或饮于妓家。”《宋史·贾似道传》据此记载云:“似道日坐葛岭,起楼阁亭榭,取宫人娼尼有美色者,日淫乐其中。”[11]

《红梅记》受此启发,精心虚构了贾似道贪色故事,深刻揭露了其荒淫无耻、强娶强夺的卑劣行径:第七出《瞥见》写贾似道游乐于西湖,远远望见美丽的卢昭容,顿起色心,便遣管家四处打听得实,定要强娶卢昭容做妾;第十六出《脱难》写李慧娘自述不幸身世:“初本良家女子,为贼所算,逼为姬妾”;第二出《泛湖》写杭州士子郭谨愤然骂道:“贾平章强娶良家女子,恶极罪重!”

2.贾似道残暴不仁

前文引《钱塘遗事》卷五“贾相之虐”条,足显贾似道残暴至极,无名氏《绿衣人传》和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均照录于文中。而《红梅记》则将《绿衣人传》所写人鬼恋与贾似道杀妾事合而为一,使故事更加具体、更加怵目惊心:李慧娘脱口赞美英俊的裴禹,贾似道顿起杀心,面对李慧娘的百般解释和求饶,竟毫无恻隐之心,剑断李慧娘之首,并以此警告其他姬妾;后又为追查放走裴禹之罪责,对所有姬妾进行百般拷打,充分暴露了其残暴本性。

贾似道的狠毒不仅表现在家庭生活中,更集中表现在残酷打击政敌上。《钱塘遗事》之“贾相当国”、“吴潜入相”、“杀向士璧”、“谪皮龙荣”、“窜谢枋得”、“士人言贾相”、“襄阳受围”等条目,记述贾似道“妒贤嫉能”,谋害宰相吴潜,杀名将向士璧、曹世雄,逼死参政皮龙荣,迫使刘整叛敌,流放建宁府教授谢枋得,黥窜临安府士人叶李、萧至,等等,无所不用其极。其中,上书抨击贾似道专权误国害民而遭“黥窜”的临安府士人叶李、萧至,应是周朝俊笔下裴禹、郭谨二书生之原型。《红梅记》写裴禹阻挠贾似道强娶卢昭容,便被软禁且险遭杀害;写郭谨作诗讽刺贾似道贪腐害民,贾似道扬言:“怎肯把那人轻纵!”并下令“明日送提学道处置他”。其实,《红梅记》所叙贾似道排斥异己的丑恶行径仅为其冰山一角。

3.贾似道强行公田法

《红梅记》第二十一出《怨聚》描写一商人披头散发叫屈,声言要自杀,原因是祖上三代贩卖官盐,不料贾似道以低价强行买为己有,招致盐商破产,无奈只得一死了之;又叙述一批农民啼哭而来,声言饿死前到贾府前讨个棺材,原来贾似道强制推行公田法弄得无数农民“人离家破”。第二十四出《恣宴》写郭谨在贾似道生辰日送了两首讽刺诗,其一云:“昨日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其二云:“襄阳几载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不识咽喉形势去,公田枉自害苍生。”

所谓“公田法”,即规定每户田地超过一定数量,就必须将三分之一卖给政府充作“公田”。贾似道推行公田法,极力压低价格,浙西田亩有值钱千缗者,也一律只付四十缗。而官府又强逼强买,以至多处逼死人命,百姓怨声载道。《钱塘遗事》卷五以“推排公田”、“公田专官”、“公田赏罚”、“公田之惑”、“推排田亩”、“彗星之变”、“贾相之虐”等条目,集中叙述了推行公田法的情况和危害以及朝野的抱怨,等等,痛心疾首地指出强行公田法致使国家“气象萧条,生灵憔悴”。“贾相之虐”条末尾还记述百姓作诗讽刺云:“初,似道于浙西行公田,民受其害,有题诗曰:‘襄阳累载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生灵。’”《红梅记》揭露公田危害的故事和诗歌,即源于此处。《绿衣人传》和《西湖游览志余》在《钱塘遗事》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讽刺贾似道贩盐牟利的诗歌,亦为《红梅记》所吸收。

4.贾似道荒淫误国

《红梅记》第七出《瞥见》描写贾似道畅游西湖,船上美人把盏,招摇过市。卢昭容听到鼓乐笙歌之声,气愤道:“原来又是贾平章!……闻道朝中无宰相,果然湖上有平章。”此剧情显然取材于《钱塘遗事》卷五“似道专政”条。此条记述咸淳初年,宋度宗授贾似道平章军国重事,“朝政一委大臣,似道益自专。上称之曰‘师臣通国’,称之曰‘师相’,曰‘元老’。居西湖葛岭,赐第。五日一乘车船入朝,不赴都堂治事,吏抱文书就第呈署,宰执书纸尾而已。朝夕谋议则馆客廖莹中,外则堂吏翁应龙。讽台谏弹劾、诸司荐辟举削及京户畿漕、处断公事,非关白不敢自专。在朝之士忤意者,辄斥去。后叶梦鼎、江万里皆归田,军国重事似道于湖上闲居遥制,时人语曰:‘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手握大权不放,却又荒废朝政,整日闲居游乐西湖,南宋末年政治乱象可知。

《红梅记》第十七出《鬼辩》描写贾似道对亲信廖莹中说:“我与圣上平章了几件军国重事,赏月出朝不觉晚了。”廖莹中打趣道:“老太师在半闲堂与姬妾们斗促织便足了,军国重事何必入朝?”按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贾氏园池”条记载,贾似道西湖葛岭别墅中有“遂初容堂”、“养乐堂”、“嘉生堂”、“介堂”、“声在堂”等堂名,并无“半闲堂”之称。所言“半闲堂”应源自《钱塘遗事》卷五“半闲亭”条:“度宗赐贾似道第于湖上,似道匾亭曰‘半闲’,自称‘云水道人’。”周朝俊改“亭”为“堂”而已。“斗促织”之说源自《宋史·贾似道传》:“尝与群妾踞地斗蟋蟀,所狎客入,戏之曰:‘此军国重事邪?’”[12]

《红梅记》第二十四出《恣宴》描写贾似道庆生辰、与众美人饮酒恣乐之际,先后来了三个报子(送信军卒),报送襄阳紧急军情,贾似道深感败兴,十分恼怒。第一个报子被逐,第二个报子被打一百棍后赶出府门,并命令左右:“把大门封了,门外张挂一告示,如有再言边事者斩!”第三个报子硬闯进贾府,结果被斩首。结尾下场诗云:“万事无过一醉休,升平元老固金瓯。且图闺阁通宵饮,哪管边城一段愁!”剧情生动,扣人心弦,虽是周朝俊的成功虚构,却明显受了《钱塘遗事》等宋元野史笔记的艺术启迪。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三云:“襄阳之围,食子爨骸,权奸方怙权妒贤,沉溺酒色,论功周、召,粉饰太平。”蒋子正《山房随笔》记时人题诗云:“楼台突兀妓成围,正是襄阳失援时。王气暗随檀板歇,江声流入玉箫悲。”而《钱塘遗事》卷六“贾相讳言”条则直接记述了贾似道封锁消息的恶毒行为:“贾似道见襄城被围日久,束手无措,日以辞位为请。至咸淳庚午,襄阳之围不解者三年矣。一日,度宗问似道:‘襄阳之围三年矣!’似道对曰:‘北兵已退去,陛下得臣下何人之言?’度宗曰:‘适有女嫔言之。’似道询问其人,诬以他事,赐死。自是边事并无敢言者。”报送襄阳紧急军情的报子被斩首与言襄阳边事的嫔妃被赐死,如出一辙。

5.贾似道骄横败亡

贾似道骄横跋扈,普通百姓畏惧如虎。《红梅记》之《泛湖》等出叙述贾似道独占西湖,百姓不敢靠近游赏,贾似道豪华游船开来,吓得书生李素连忙回避。第七出《瞥见》写贾似道到天竺寺,拿腔作势恐吓众僧,逼得方丈连忙向他贡献了“龙井茶一百斤”、“青笋干五十担”。贾似道骄纵不法,朝野闻名,在宋元野史笔记中多有记载。《山房随笔》记曰:“其赐第正在苏堤葛岭孤山之近,游人常盛。自贾据此,有游骑过其门,必为侦事者察报,每为所罗织。有官者被黜,有财者被祸。”《钱塘遗事》卷六“明堂遇雨”条更是记录了贾似道的专横霸道:咸淳八年(1272年)九月,朝廷在明堂举行祭祀大典,礼毕遇大雨倾盆。贾似道吩咐等雨停后度宗再坐车回宫。当时胡贵嫔之父胡显祖为度宗身边武官近侍,他做主请度宗改坐逍遥辇还宫。度宗因贾似道有言在先,故而不敢擅自回宫。胡显祖谎说贾已同意,他才放心离开。事后贾似道暴跳如雷,以辞职相要挟,度宗只好屈就贾似道,“罢胡显祖,出胡贵嫔为尼,上为之泣下”。《宋史·贾似道传》基本照《钱塘遗事》原文抄录。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明堂不乘辂》亦有类似记述。

对于贾似道骄纵不法最终招致身败名裂的历史结局,《红梅记》事先作了警告和预示。第二十四出《恣宴》写贾似道生辰日广斋僧道,大势至菩萨装扮“疯和尚”前来化斋,吃完斋饭后覆钵而去,贾似道拿起钵来看,内有一行小字云:“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绵州。”警告了骄横腐化的贾似道,也预示了其最终死于木绵庵的结局。

众所周知,这一剧情乃是直接承续《绿衣人传》所述:“乃有诗二句云:‘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漳州。’”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将“漳州”改为“绵州”,预示贾似道在漳州木绵庵被郑虎臣杀死的结局。而《钱塘遗事》卷五“贾相举令”条有近似记述:“壑翁招碧梧马廷鸾、西磵叶梦鼎行令,举一令要一物与人,得物者还以一联诗。秋壑云:‘我有一局棋付与棋师,棋师得之,予我一联诗: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碧梧云:‘我有一钓竿付与渔翁;渔翁得之,予我一联诗:夜静水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西磵云:‘我有一张犁付与农夫,农夫得之,予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似道不悦而罢。”这条记述虽然没有明确预示贾似道死于木绵庵的结局,但“空载”、“方寸地”等词句均预示了贾似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历史下场,“得饶人处且饶人”与“得好休时便好休”二句含意相近,句法相同,《绿衣人传》等或受了《钱塘遗事》之启发。

三、《红梅记》承续《钱塘遗事》的史鉴传统

在宋元野史笔记中,刘一清《钱塘遗事》和周密《齐东野语》、《癸辛杂识》等是记录贾似道故事较为集中的作品,但与《齐东野语》、《癸辛杂识》等对贾似道持褒贬不一的态度不一样,《钱塘遗事》立场鲜明,所有条目都是以揭露讥刺贾似道为宗旨。现今不少历史学者怀疑《钱塘遗事》许多材料的历史真实性,甚至认为有些条目“有悖历史常识,诬陷贾似道的痕迹更为明显,不足为辨”[13]。不可否认,在异代之际遗民将宋朝之亡归咎于权奸误国的氛围之下,《钱塘遗事》专意搜罗有关贾似道的大量负面记载,确实存在小说虚构和夸张成分。但是,不应否认《钱塘遗事》整体材料的历史真实性,因为一个基本事实是:执政者贾似道胡作非为、瞒天过海是促使南宋迅速走向败亡的重要原因,贾似道身亡之后三年,宋朝便烟消云散。面对历史的沧桑巨变,末世凡有良知的文人士大夫又岂能不感慨良多呢!

刘一清作《钱塘遗事》,将记事重点放在宋末理宗、度宗两朝,又以权相贾似道一生行迹为主线,很显然寄寓了深刻的历史兴亡之感。作品叙述贾似道身为朝廷宰相,手握大权却又荒废政事,整日闲居游乐西湖,甚至淫纵于娼妓之门,以致朝政乱象丛生,江河日下。作者在卷五“半闲亭”条中慨然叹道:“似道为国之重臣,而其可以闲中消日月耶?天下乌得不坏!”同卷“窜谢枋得”一条中,作者看似客观叙事,实则宣泄其悲愤之情:“建宁府教授谢枋得校文江东漕闱,发策诋时政。似道怒,窜兴国军。其《江东十问》,备陈贾似道景定以后政事,知国家必亡于权臣之手。至如《八陵一问》,读之使人泪下。”

贾似道专擅朝政,误国害民,其根子在皇帝。《钱塘遗事》卷五“理宗政迹”条对宋理宗弊政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叙述理宗不仅宠信宦官、外戚,迷信方士、女冠,以致群小“骤至”、上下贿赂公行,还大兴土木,奢侈无度,“开献纳之门,没入两争田土,名曰‘献助’,实则白取”;又大行封赠,赏赐无节,以致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作者直斥对这种不顾国计民生、大肆铺张浪费的行为道:“何其不节耶!”卷六“戏文诲淫”条叙述理宗过问御史台纠察小官胥吏风流荒淫之事,而对品行不端、误国败政的贾似道却置之不理,作者感慨地说:“至于壑党所为,大奸大贪,曾不敢言,以至亡国。悲矣!”

正是由于皇帝昏庸、权相贪腐、小人在位、忠良隐退,终使南宋王朝大厦倾颓,人心四散。《钱塘遗事》卷六、卷七之“襄阳失陷”、“下鄂州”、“金山之败”、“五木之败”等条目,详细记录了宋末兵败如山倒、一路城破民亡的惨象。作者一边叙述,一边长叹:“独守孤城,降于六年之后,岂得已哉?”“中流荡然,全无备御,哀哉!”“呜呼,京口第一重门户而失之,行阙岌岌矣!”“呜呼!使北兵渡江之后,州州有守臣如姚訔者,忠于国家而死守封疆,宋鼎又安得而转移耶!”足见作者对于南宋亡国历史的感慨之深。而作者每叙一事件,读者都不难感受到其矛头所指,乃在最高统治阶层。很显然,《钱塘遗事》表现了十分明确的总结亡国教训、以史为鉴的思想意识,正如四库馆臣在《钱塘遗事》卷一“题识”中所说:“士大夫湖山歌舞之余,视天下事于度外,卒至丧师误主、纳土卖国,可为长叹惜也。观是书,不能无所感云。”[14]

《钱塘遗事》这种痛定思痛、总结历史兴亡教训的史鉴意识,亦为《红梅记》所继承。学术界通常将《红梅记》视为才子佳人戏,这种归类自有其合理性,但《红梅记》不是单纯的才子佳人戏,它明显含有另一条历史兴亡线索。《红梅记》凡三十四出,贾似道出场有七出,与贾似道相关联的还有十一出,其比例之高可见。剧本不仅描写了贾似道导致裴、李人鬼恋悲剧及裴、卢悲欢离合命运,还将襄阳沦陷、国家岌岌可危的可怕局面同贾似道的腐败骄纵紧密联系在一起。

剧作第二出《泛湖》写关心天下大事的才子郭瑾说:“听得边报,说元兵攻打襄樊哩!”有意识地将才子佳人故事置于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下。第六出《虏围》写元兵大举围攻襄樊城(即襄阳、樊城),襄樊危在旦夕。第二十三出《城破》写襄阳被困三年,朝廷不发一兵一卒,襄阳弹尽粮绝,守城将帅毫无斗志,纷纷降敌,终于城破,南宋门户洞开。第二十一出《怨聚》、第二十四出《恣宴》等生动展现了南宋王朝风雨飘摇的广阔画面:内则层层剥削,官贪吏虐,社会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哭声载道;外则敌人兵临城下,国家危在旦夕,而身为朝廷重臣的贾似道却置若罔闻,一边对昏庸的皇帝封锁消息,只报喜不报忧,一边变本加厉地贪污腐化,寻欢作乐。《恣宴》重点描绘了贾似道大办寿宴、醉生梦死的丑态:被围困三年的襄阳城破在即,军中报子一拨一拨传来襄阳告急文书,却被拥着众姬妾饮酒作乐的贾似道拒之门外,一位报子气愤地说:“天下大势已去,尚在此安然饮酒歌舞!”结果被贾似道斩首示众,还老大不高兴地说:“今日老夫生辰,被这厮们搅得俺好不耐烦也!”一个醉生梦死、亡国败家的奸臣形象跃然纸上。剧本还在字里行间流露了对于南宋可悲历史的慨叹,如第七出用“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莫把杭州作汴州”这首南宋名诗作为上场诗,第十四出用“望扬州,故国空回首”一句作为上场曲,第二十四出写报子感叹道:“襄、樊倶破,宋朝大事去矣!”显然,《红梅记》承续了《钱塘遗事》等宋元野史笔记以史为鉴的传统,表现出了鲜明的批判主题和浓烈的历史兴亡之感,具有深刻的现实教育意义。

由此可见,周朝俊的创作意图,并非单纯地歌咏才子佳人的爱情,而是借情恋故事来反映一代兴亡历史。对此早有学者已经论及:“明中叶以后,单纯写才子佳人的传奇虽然还为数不少,但毕竟出现了一些描写士子关心政治并直接参与政治斗争的作品,这是一种新的苗头。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红梅记》可以说是开了戏曲作品‘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风气之先。这个风气和传统发展到《桃花扇》是一个极至。”[15]虽然爱情题材和历史题材在周朝俊笔下结合得不够完善,但我们不能否认《红梅记》的历史价值。

周朝俊何来历史兴亡之感而继承《钱塘遗事》的史鉴传统呢?这与他所处时代息息相关。从明人王稚登《叙〈红梅记〉》之记述可知,《红梅记》大约作于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之前,这是明朝迅速走向败落的时期。《明史》卷二十一《神宗本纪》赞评曰:“神宗冲龄践阼,江陵秉政,综核名实,国势几于富强。继乃因循牵制,晏处深宫,纲纪废弛,君臣否隔。于是小人好权趋利者驰骛追逐,与名节之士为仇雠,门户纷然角立。……以致人主蓄疑,贤奸杂用,溃败决裂,不可振救。故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16]明朝中后期,内忧外患日益突出,至万历初期,张居正扶持年幼的明神宗进行改革,国家渐趋富强。但十年之后张居正一死,神宗便废弃了张居正的改革措施,并长期深居后宫,不问朝政,以致小人猖獗,朋党角立,政治愈加腐败,边患愈加频仍,民生日渐凋敝,国家衰败之势,不可拯救。生活于这种环境下的周朝俊不可能无动于衷,《红梅记》最后收场诗曰:“落拓江湖二十年,闲愁闲闷过花前。且将一片丈夫气,散作绮罗丛里言。”显然,周朝俊对时局感到十分焦虑和绝望,他试图借南宋末年衰亡的历史来警示人们,以达到借古喻今之目的,其史鉴意识是不言而喻的。

总之,《红梅记》在题材选择和历史兴亡主题的设置上,与《钱塘遗事》等宋元野史笔记有着至为密切的关系,《钱塘遗事》记述贾似道杀妾等故事,是《红梅记》构思与创作的最初源流。

注释:

[1](清)吴梅:《中国戏曲概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7页。

[2]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16页。

[3]王星琦校注:《红梅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页。

[4]何明新:《〈娇红记〉和〈绿衣人传〉的反封建倾向》,《重庆师院学报》1986年第4期。

[5](清)永瑢、纪昀等编纂:《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册,第368页。

[6]王瑞来:《“镜古孰非殷监呈”——〈钱塘遗事〉考述》,《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4期。

[7](宋)王炎午:《吾汶藁》,(清)永瑢、纪昀等编纂:《四库全书》集部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89册,第575页。

[8](元)刘诜:《桂隐诗集》,(清)永瑢、纪昀等编纂:《四库全书》集部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95册,第219页。

[9](明)宋濂等:《元史》卷八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435页。

[10](清)永瑢、纪昀等编纂:《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08册,第960页。

[11](元)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七十四,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0661页。

[12](元)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七十四,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0661页。

[13]王述尧:《对几部笔记中有关贾似道事迹的评析》,《孝感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

[14](清)永瑢、纪昀等编纂:《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08册,第967页。

[15]王星琦校注:《红梅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页。

[16](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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