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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点符号里的人生

2015-03-26尤今

美文 2015年1期
关键词:方块字问号竹子

[新加坡]尤今

尤 今

原名谭幼今,为南洋大学中文系荣誉学士。曾先后任职于国家图书馆、报界、也曾执教于中学及初级学院。现在专事写作。迄2014年9月为止,尤今已出版小说、散文、小品、游记等161部。尤今的作品每年都被新加坡多所学校选为课外辅助读本;她的作品也成为许多大学研究生的研读本。

其一:惊叹号(!)

飘浮在我童年记忆里的,满满满满的都是美丽的方块字。

略识之无时,便敏锐地察觉,方块字具有惊人的形象美。瞧那个“哭”字,不正像一个哭肿了双眼而泪水还不停掉落的人吗?看那个“笑”字,不就像一个笑意盈盈的人喜不自抑地站在你跟前吗?还有,“山”字和“川”字,根本就是两幅雏型的图画呀!

对美的激赏,此后,衍化成对文字终生不渝的爱。

生命里最初八年居住在怡保时,父亲在生活线上挣扎得很苦,一家子勒紧肚皮过日子,有时饿得连墙上晃动的影子都想吞咽。尽管家徒四壁,可是,简陋的板屋却长年长日闪着黄金般澄澄的亮光——发出亮光的,是伸手可及的书籍。

父亲和母亲都是蠹虫,一有闲暇,便往书堆钻;缕缕书香,变成了空气里的芬芳剂。夜幕低垂时,屋外虫声唧唧,屋内是一片无声的喧哗,书中的方块字,是飞旋于屋内无形的音符。每当他们坐在桌畔读书时,稚龄的我们,也坐在地上翻书;偶尔抬头看他们,父亲的脸,是一片恬和的宁静;母亲呢,全神贯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印出了扇形的影子,薄薄的嘴唇泛着淡淡的笑意,那种美丽,令人倾心。

从那时起,我便明确地知道,书里有个让人如痴如醉的世界。

我想进去、我要进去、我急于进去。

《格林姆童话》《安徒生童话》和《天方夜谭》,为我的想象力插上了翅膀,带着我飞越了时空,飞向了无垠的天地。平生第一次,我感受到了文字巨大的魔力,现实生活里做不到的,文字可以;现实生活里去不到的地方,文字能带我去。

印象极深的,是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JulesVerne)的《环游世界八十天》。世界各地的奇风异俗,蕴藏在一则则精彩绝伦的故事里,全书就好似开屏孔雀一样,在我面前开展了一个无比斑斓的世界,使像井底蛙一样的我啧啧惊叹于世界的缤纷多彩,而这也直接铸成了我足履地球的美丽心愿,为我日后的醉心于旅行播下了种子。

对于这个成长阶段的我来说,文字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惊叹号,有着像鼓棰般的力量,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我的心,感动着我,也启迪着我。

当我脑子里装满了惊叹号时,我忘了饥饿的感觉。

我像一条鱼,自如地涵泳于辽阔无边的书海里,倾倒于海底世界的波澜壮阔。

其二:书名号(《》)

八岁那年,举家移居新加坡,住在火城。

离家不远处,有家书店。书店门面虽窄,却有个心胸极宽的店东。他常常把过期的杂志放在门前几个大大的纸箱里,贱价出售。

当时,捉襟见肘的我,哪有余钱买书?每天放学后,便蹲在纸箱前,翻看箱子里的旧杂志,一看便是一两个小时。开始时,担心店东赶我走,战战兢兢,后来,见店东没有横加干涉,便读得心安理得。有一天,正看得入迷时,店东突然唤我:“小妹妹!”我的三魂六魄霎时吓得掉落在地,没有想到,他竟把手中几本童话递来给我,说:“送你!”此后,我便常常获得他慷慨大度的馈赠。这位素不相识的中年汉子,以爱心将我贫瘠的童年装点得灿然生光。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却记得那间店有个可爱的名字,就唤作“一本书”。

小四那年,生病。入住医院,父亲来探病时,买的不是水果饼干,而是一套十本成语故事。我一下子像闯入了一个大宝库,目迷五色,心醉神迷。啊,每一则成语,四个字,才寥寥四个字呢,却有着惊人丰富的涵义。我一则接一则痴痴迷迷地读,原本苍白的思想也像上了釉彩一样悄悄地起着变化。

其中一则成语“胸有成竹”,说的是北宋有位著名的画家文同,精于绘竹。别人画的竹子,纵然生动,却怎样也无法像文同一样,让竹子“立体化”。他以画纸当沃土,画出了竹子的千姿百态,春天的竹娇丽妩媚、夏天的竹雄浑磅礴、秋天的竹浪漫柔美、冬天的竹坚挺壮实。文同具有如此不同凡响的作画功力,秘诀在于他长期细心的观察和毫不松懈地努力。他在屋前屋后种满了竹子,每天仔细观察竹子的生长状况,了解竹子在不同气候里的形态变化。一年过后,他的心田茂茂盛盛地长出了一片竹子。每回他提起画笔时,根本不必费劲琢磨,竹子便在纸上破土而出了。

早熟的我,读懂了这则成语深刻的内涵,此后,长长的一生,文同的绘画原则,便化成了我的创作精神。

我刻意在肉眼之外,多长了一双心眼,每天出门,便挽了一个“无形的篮子”,将沿途收集到的“东西”满满地盛在“篮子”里,供作创作的素材。路边的一块石头,也许别人都觉得寻常不过而将它踢在一旁,但我却以心眼看到了从石头内部透出来的隐隐绿光,从而知悉这是一块别有价值的玉石。凭着这种“见人之所未见”的能力,我因此有着取用不尽的素材。

家里的经济渐渐好转后,我们由火城迁到了金殿路,我也转到了成保小学,读五年级。

在众人眼中,我是一尾沉默的鱼。

我的沉默寡言,被别人看成是孤僻离群。实际上,我的生活,是由无数的“书名号”砌成的——我上学时看书,放学后也看书,我的内在世界,有无声的热闹。这里所说的书,不是课本,而是一部部古典文学名著。每天上课时,我都把文学典籍压在课本下面,偷偷地读。成绩册发下来时,华文与文学这两科,就好像是两只翱翔于一片红海上方的海鸥。

大家都以为这条“沉默的鱼”脑子不灵光,殊不知造致成绩一塌糊涂的“罪魁祸首”,竟是贾宝玉、唐三藏、宋江这些赫赫有名的“古人”!

古典文学殿堂之精深博大,着实让我叹为观止。它们都是作者穷毕生精力呕心沥血之作。《西游记》让人的想象力开拓到了“超乎想象”的极致;《红楼梦》对人物描绘的细腻与逼真,已达于“匪夷所思”的地步;《水浒传》人物形象塑造之具体传神,让人拍案叫绝;《聊斋志异》情节之诡谲,使人击节叹赏;《三国演义》所闪出的智慧亮光,让人毕生受惠。

就在小五这一年,我在《南洋商报》发表了平生的第一篇习作,篇名是《我要做个小小童话家》;这篇稿子,使父亲明确地看到了我的潜能与兴趣,也使他在一年后,做出了一个影响我终生的决定。

1962年,我读小六。

通晓双语的母亲觉得在新加坡受英文教育者在工作上有更大的选择、更好的机会,于是,和父亲商量,打算把我和弟弟国平一起转到英校去。两人再三讨论后,父亲最后的决定是把我保留在华校。

这是一个使我终生感激的决定,因为这个举足轻重的决定,使我有了一个快乐圆满的人生,也使我日后在华文写作的海洋里成了一尾游动自如的鱼。

小学毕业后,我在校风严谨的立化中学度过了六年求学生涯。

了解了成绩与升读大学之间的密切关系,穿着中学校服的我,已开始用缰绳把好像野马般驰骋于课外书的心思拉回来了;不过,阅读依然是我闲暇时唯一的消遣。

含蓄凝炼而意在言外的唐诗宋词,好像一坛坛的酒,让我醉得难以自抑。它们就像是磨刀石,帮助我把文字磨得很利很利;它们也像匕首,替我把文字的赘肉一圈一圈地切掉。

比如说,读王维的《鹿柴》,我为诗人营造的那种声、光、色三者俱全的意境震慑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明明读的是静态的文字,但却充满了动态的美感;明明只有寥寥的20个字,但是,那样的境界,就算让我用上两千个字,也无法描绘出来。平生第一次,我深切地了解了“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一句话真正的含意。原来,啊,原来文字可以是一张无形的巨网,撒出去,可以网住一整个浩瀚无边的海洋的呀!

1968年,是我人生一个很重要的起点,我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南洋大学。在大学里,我修读的科目包括:《现代中国文学》《论语》及《孟子》《中国文学史》《东亚通史》《语言学概论》《社会学》《中国哲学史》《训诂学》《诗经》《宋词选读》《中国文字学》《中国声韵学》《史记》《中国历代文选》、《新闻学》等等。

中华文化,如海般辽阔、如井般深邃,不论泳术多精湛,也无法由这一岸游到另一岸;不论打水的人多勤奋,也无法将井里的水汲取殆尽。

我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吸收、吸收。渐渐地,我发现,做学问,光是吸收是没有用的,我们必须反刍、思索、质疑,才能有新的发现,也才能在不断地巩固旧有基础之余,持续地更新自己的思想体系。我的价值观,也在中华文化的浸濡下、在众多良师的启迪下,慢慢地形成了。这种可贵的价值观,就像深山流淌的清泉般,在日后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我许许多多的作品里。

在别人的眼中,我是一个非常勤奋用功的学生,课内课外,都为书香所缠绕,整个的世界,都浓缩在书本里。实际上,我是被这许多精、深、博、大的学问撼动了,真正真正地感觉到自己就像沧海一粟,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生命有限而学海无涯,我不知不觉地生出了一种焦灼感,即使分秒必争,依然觉得时间不够用。

这个时期,我的阅读,分成双线进行。

第一条线,是外国文学翻译著作。读得较多的,是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莫泊桑、海明威、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等人的译作。

另一条线,是五四时代的文学作品。巴金、鲁迅、冰心、丁玲、萧红、萧军、老舍、沈从文、郁达夫等人的著作,我在中学时期便已开始涉猎了,可是,当时,是“率性”地读,东读一本、西读一本,全然没有系统。上了大学后,却有计划地读。同一个人的著作,读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读另一个人的。这样一来,才能够较全面、较深入、较客观地了解与掌握同一位作家的作品内涵与创作风格。

上述这些作品,给我开了许许多多扇通向不同国家与不同时代的大门,我快活自如地在这些门户里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每进出一次,便大有收获。

文学的面貌是如此的斑斓多彩,文学的世界是如此的辽阔无边,我像是深深深深埋在泥土底下的一颗种子,拼命地吸收来自四面八方的养分,蓄势待发地等待着破土而出的良机。

其三:问号(?)

大学毕业后,我先后从事三份工作,先在国家图书馆当专业图书管理员,继而进入报馆当无冕皇帝,现在,俯首甘为孺子牛。

这三份工作,都和语文有直接的关系,过去长期不辍的大量阅读,为我的语文扎下了极强的根基,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解牛的庖丁,以手中那把语言的刀子,游刃有余地享受着工作的大乐趣;在工作的同时,我也开始了此生不辍的笔耕生涯。

冷眼看世情,无数问号开始涌现。对于所读的一切,我不再毫不犹豫地照单全收了;对于所观察的社会现象,我也不再视为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种理所当然。

我把不断涌现的“问号”带进作品中,忙忙碌碌地为我所找到的各类问题“裁剪”合适的“文字衣裳”——芜杂庞大的“问号”,我便给它裁件名字唤作“小说”的衣裳;单一的“问号”,我便让它穿一件唤作“小品”或“散文”的衣服;如果“问号”是在国外浮现的,那么,就只有“游记”这袭衣服合适它了。

我与读者们共同思索与寻找答案,我也与读者们在漫长的写作道路上一起成长。

“真、善、美”是我写作上最高的追求,而赋予读者以“向上、向善”的意愿,则是我写作最大的宗旨。

尽管创作是我生命中主要的目标,然而,在现实生活里,我全职工作,且又为人妻、为人母,可供写作的时间着实少得可怜,于是,我只好向睡眠偷取时间了;长期以来,我每天只睡寥寥的四个小时。

在夜阑人静时,我慎重地把方块字一个一个地通过圆珠笔镶嵌进稿纸那小小的方格子里,每每写了两三个小时后,手指便惨惨地凹陷下去,好像受伤的士兵,有冲锋陷阵的心,却无执矛上阵之力。

到了80年代,古老的方块字与现代科技完美地挂钩,我呢,就成了极大的受惠者。

在享受着电脑创作种种“书之不尽”的好处时,我也开始实现“立足本土,放眼海外”的另一个梦想了。

我让“文字的花卉”大量绽放于中国大陆、中国台湾、马来西亚等地区的报刊上,迄今为止,在我的161部作品当中,就有81部是由海外的出版商为我出版的。

我和文字的关系,就好像是伯乐和千里马一样,我宠爱它、珍惜它、尊重它,而它,感受到我至大的诚意,也回报我以最佳的姿采。

我是一尾鱼,在方块字化成的海水里,我活得自如而自得。

其四:逗号(,)

常常有人问我:

“你长期伏案而写,不累吗?

不,一点都不。

对我而言,太阳底下,天天都有新鲜事。

通过了无时或辍地阅读,大量的“惊叹号”“书名号”“问号”在我汩汩流动着的血液里浮浮沉沉,化成了我写作的养分,也变成了我写作的驱策力。

写作,将是我的这一生永永远远的“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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