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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友记

2015-03-26乔叶

美文 2015年1期
关键词:张宇学文小说

乔  叶

河南省修武县人。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天使路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等作品多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首届锦绣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2010年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以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张宇语录

张宇,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我的前辈同事。以发表在1979年11期《长江文艺》上的短篇小说《土地的主人》登上文坛。后来又有《没有孤独》《乡村情感》《活鬼》《疼痛与抚摸》《软弱》《表演爱情》等小说大作。曾任河南作协副主席,主席。现任名誉主席。他笑称:我不是执政党,是在野党。

一晃,认识张宇已经有十几年了。记得刚调到文学院不久,我有事去他家小坐,当时我在郑州还没有买房,要赶时间回老家。他和太太陈静热情留我过夜,我怕打扰,执意不肯,后来张宇有些急了,怒道:难道你还怕我把你咋着了?

我深为诧异。后来才渐渐明白:这就是张宇的风格。他就是这样一个说话做事都不怎么照常理的人。大事上如忽然去建业集团当了几年老总,在足球和房地产之间忙得不亦乐乎。至于小事上的例证就太多了,随手一拨拉就是一箩筐:一次会议上,有某重要部门的领导出席,大家都肃然起敬,谨言慎行。唯有张宇还是那副不拘一格的旧模样,末了居然还对那个领导说:说实话,自从不想进步了以后,我就再也不怕你们了!

现在,一见到张宇,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骨头一松。他蹲那儿,我也想蹲那儿。他歪在沙发上,我也想歪在沙发上。反正一见到他,我就想像他那样没型没样没规没矩,就想象他那样舒舒服服。有他这样没正经的人来垫着,让我觉得很踏实。在偌大的省城,他让我这个在土里野大的柴禾妞儿感到也不那么落单。

当然,最有趣的还是听他说话。听他说话,真是开心。——不,开心这个词用得不对。他的话直接,辛辣,如一记记老拳,准确地说,应该是痛快。不过不用担心,他打的基本上都是自己。

语录一:我老了。我是三老。哪三老?老没出息,老不要脸,老不死。

语录二:我不是做人低调。啥低调?本来就不咋着,本来就不高,不低咋弄?

语录三:我从不担心晚节不保。咱连早节都没讲究过,还说啥晚节?保啥呢保?有啥可保的?老了老了还不松松快快地过日子,想啥晚节?这不是有毛病么?

语录四:你骂我?随便骂。谁骂我也狠不过我骂自己。你看不起我?我承蒙你还好歹还看了看我。不过你有空还是歇歇吧。看不起这个活儿还是让我来干。我比你更看不起我自己!

语录五:你们谁也别来打倒我。不劳烦你们费心,我自己先躺倒地上中不中?我先打自己一顿中不中?

听他的小说论,也很有趣:

语录一:小说不是中说,不是大说。他就是小说。小说小说,就是从小处说说。

语录二:写小说写到最舒服的时候,我会忍住,不写了。我舍不得写完。真舍不得。

语录三:小说里最有意思的是哪些东西?不是你原来就想表现的那部分东西,而是你没有想到他却自己蹿出来的东西,也就是你失控的那些东西,那才最好玩,也是小说最宝贵的东西。

……

但有时候听他说话也会生气。比如聊到一件是非很分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黑白对错,他却还是一团糊涂,说:可以理解,没啥没啥。人家也不容易。都是为了活得更好些……

那次,我忍不住就说他:你真是毫无原则!

他说:你说对了,我就是毫无原则。原则是啥东西?

我气得干噎。就想:这么一个人,他的心分明是透亮透亮的,怎么就会这么毫无原则呢?

后来渐渐发现:他一直有他坚定的原则。在日常话语里,他的貌似嬉皮和自轻自贱中其实有一种充分的清醒、彻底的豁达和凛然的骄傲:让我来自己对付自己吧。除了我,谁也没有3资格来对付我。而在精神话语里,他所有不好意思从口中说的庄重的严肃的表述,都诚实地呈现在他的文字中。文字是他心灵的底线。他不对文字撒谎。无论口头的话多么云山雾罩,只要落到文字上,他就真心实意,不打一句诳语。——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心太过透亮,所以他才不会去坚持那些单调的小原则。他有他的大原则:文学世界。这个大原则,有他所有的作品为证。

这也是我最敬重他的地方。

——此文的所有张宇语录都是我凭印象粗记。话散风中,如云过天,没有实据可查,不知道记得准不准,也不知道他认账不认账。用他的语言风格也许应该这样旁注一下:管他认账不认账,俺先录他一家伙再说。他要是认账了就证明俺的记性好。他要是不认账就证明俺的想象力丰富。

求是实事

想起钟求是,浮到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和他认识十年了。真快。余华曾经在一篇名为《关于时间的感受》的随笔里以颇有些撒娇的语气这样写道:“这是时间对我们的迫害,同样的距离,展望时是那么漫长,回忆时却如此短暂。”——我也是广大被迫害者中的一员。为了不让自己不爽,也为了让自己少发那些矫情的感叹,平时我有意回避这种被迫害的感觉。但是迫害就是迫害,不是你想回避就能回避得了啊。

2004年春天,我和钟求是相识于鲁迅文学院第三期高研班,在一起同学了四个半月。理论上是四个半月,除去节假日、课休和私人时间,我估计同学们实际上在一起也就两个月左右的净时,尤其是男女生不在一个楼层,相处也就更少。不过我窃以为钟求是应是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几个男生之一,这么说的根据只有一个:我和他都常常呆在电脑房里。那时候的鲁院还在东八里庄,最高层五楼除了大教室就是电脑室。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把电脑分配进每个人的宿舍而是集中在电脑房里,反正很多同学都有笔记本电脑,去电脑房的没有多少,寂静得很。我和钟求是常常一前一后坐着,啪啪啪地打着键盘,偶尔休息的时候,就说一会儿话。多半是我找他说话,他一直都很腼腆羞涩,话不多,和女同学的话就更少,我若不主动,他恐怕连一句话都没有。我那时候刚开始学写中短篇小说,特别喜欢兴致勃勃地和人讨论分析小说问题,逮住一个人就问啊说啊,很多同学都受过我的折磨,钟求是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从不嘲笑和敷衍我的幼稚懵懂,总是非常认真的给我解答,诚挚恳切,字斟句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忠厚模样总会让我偶尔起一些小小的坏心,想要逗逗他,于是就故意挑一些古怪刁钻的问题和他理论,他回答吃力起来,不免有些磕磕巴巴,红头涨脸,直至面若桃花,憨态可掬。末了往往是他淡淡一笑,不再说话。然后我们就继续坐在各自的电脑前,啪啪啪地打着键盘。电脑房里除了我们打键盘的声音就是灯管的吱吱声。——前两天整理书架,发现了他的小说集《我的逃亡日子》,打开签名页,原以为会是他的签名,没想到却是我的。我歪歪扭扭地写着:乔叶,2004年6月。想来肯定是我让他签他不肯,我就签上了自己的。真是无厘头得很。

2004年7月,高研班结业,他回温州,我回郑州。各居一州,渺无音讯。和钟求是再度联系是在两三年前,他出任《江南》副主编,而我的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得了《江南》主办的郁达夫小说奖。我前去领奖,和他自然相见甚欢。之后他又频频向我约稿,电话和短信里都称我为“乔妹”,亲切非常。恰逢我也兼职《散文选刊》的副主编,选刊虽然比不上原创刊物辛苦,却也勉强和他算得上有同道之谊,于是隔三岔五便互通消息。我要充满敬意地说:他实在是个非常尽职的编辑,一直尽心尽力地向我催稿。而我一直欠着他的稿债。很抱歉。

作家去做编辑,最让人担心的事就是耽误创作,好在他没有。《皈依》《右岸》《送话》……他的小说一个一个结结实实地呈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听闻他的第一个长篇小说《零年代》获得了“《当代》文学拉力赛”冠军时,我真是非常非常为他高兴。借用他的小说《我的逃亡日子》里的一句话“在很多时候,我的力气总是小于愿望”,我觉得,在很多时候,他得到的评价总是小于他的作品。好在文学的本质是长跑,而钟求是无疑是经得住长跑考验的人。

同学时候读求是的小说,觉得线条也太过简白,稍显瘦硬,不过读他近年来的新作,这些感觉已经荡然无存。让我特别意外的一点,就是他特别懂女人。《零年代》里的林心,女人的好,女人的爱,女人的愁,女人的怨,女人的疼,女人的狠……他的笔触是那么妩媚、柔软、细腻和体贴,简直是顺着女人心里最微妙的褶皱在流动。《两个人的电影》里,昆生和落梅的情感那么丰满,那么湿润,那么恒久、倔强和纯净,那么旧又那么新,同时又那么撕心裂肺。还有《谢雨的大学》里的谢雨,她的故事如此难堪和决绝,让人心碎。而这心碎又是因了平常,因我们人人都是日子中的粉尘……看着看着,我就会倏尔一惊。同学时候的钟求是是那么木讷呆板,无甚意趣。这些小说却出卖了钟求是的底细:他原来是这样的。我忽然相信了他曾经是特工的传说。他用木讷呆板做掩护,静静地把自己潜伏在了生活中,又悄悄地把他发现的秘密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他的小说——他的外在是一道坚实堤岸,严丝合缝地保护着他的内秀在小说世界里开出一片缤纷烂漫的姹紫嫣红。小说让他深藏的风情有了摇曳的舞台,这个舞台上的所有剧目里,他都是别无选择的导演。

当然,作为特工,因为知晓太多的残酷,他的小说便也常常展示出特工的残酷:《未完成的夏天》里大真在偷窥事件后的惨烈命运,《远离天堂的日子》里把醉酒的父亲钉死在棺材里的孩子,还有那个尖刀般的短篇《残酷》,里面的凛凛寒光让我浑身发冷……读着这些残酷,我仿佛听见了钟求是的声声叹息:都是可怜的人啊,都是可怜的人。

——作为一个看够了底牌的人,钟求是知道这个世界无论怎么抓都是一手烂牌。可是他小心翼翼满怀慈悲地打着手中的牌。他面带微笑,心含泪水,目光平和,下笔如针。

和玉栋散步

2006年,我在上海就读作家研究生班,因为之前也在鲁院上过高研班,我越来越不好使的脑子就总是会把这两班同学弄混,对鲁院的同学会说:“我们在上海的时候……”对上海的同学会絮叨起鲁院的故事。好在能引起我这种错觉的同学并不多,刘玉栋就是其中的一个。

仔细想想,为什么他能引起我如此错觉,好像跟他同学了好几次似的?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玉栋给我的印象定位就是一个标准的好男生。他温文尔雅,诚恳厚道,永远没有失礼的时候,又永远不在虚礼之中——第一次见面是在上海作协三楼的《上海文学》编辑部,他一进来我就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我们互相寒暄:“乔叶啊?”“是,你是刘玉栋?”再没有别的话说。

然后就是两年的同学生涯。我和戴来同屋,他和戴来是鲁院首届高研班同学,经常来找戴来玩,我们也就越来越熟悉。学校在青浦乡下一个改装过的养老院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得最近的繁华之地是三里之外一个名叫西岑的小镇,每到夜里十点之后,我们几个便夜游神一样去西岑宵夜。宵夜就免不了喝酒。戴来、田耳、小饭、罗伟章们都是喝酒的主力,我和玉栋永远是配角的配角的配角,不过也好,可以负责他们的安全:不让他们太靠路中间,也不让他们掉到沟里,路过那座漫长的大桥时,也不让他们把玩桥栏杆……回想起来,我和玉栋很像两个幼儿园老师,守护着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

我和玉栋就是在那种情境下几乎每天散步的,两个相对而言最清醒的保安在夜色里,在一群孩子喧哗闹嚷的间隙,散淡地说着闲话,说在鲁院读书的时光,说哪个作家又写了什么作品,今天老师的课上得如何,也说彼此的家事,他的女儿,我的儿子……话题在我们这里既有条不紊又纷乱迷离。在文学世界里我们似乎还是青涩的少男少女,在现实世界里我们已是沉重的成年之躯。然而无论是在文学世界还是现实世界,玉栋都是明悟的,通达的,和他说着话,我仿佛也跟着他明悟和通达了许多。

2008年,我们学业结束,他回济南,我回郑州。两个城市直线距离并不远,却也难得再相见。不过跟别的同学比,我们见得还算是多的,作代会青创会什么的不必说,这几年我几乎每年都要去济南一次,讲课,开研讨会,做评委,借着这些由头,每年也都能见上玉栋一面,吃个饭,喝个茶,说说话。以至于到了后来我一到济南,撺掇饭局的朋友不用问我就会去请玉栋,还开玩笑:“没有玉栋,乔叶哪儿吃得下济南的饭呀。”

今年5月初,我又一次到济南,这次是玉栋给的任务,给山东文学院的青年作家班做讲座。玉栋到高铁站接。我出了闸口在站台上找他,看见他正一脸寻觅地四处张望,心中顿时升起一阵熟悉的暖意——每次见到玉栋,我心中都会有如此暖意升腾。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存在总让我想起张爱玲的那八个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出了站,玉栋说要陪着我和《世界文学》的主编高兴老师一起去逛逛济南的精华所在。高兴老师上午刚上完了课,正好下午也有空。

于是,那天下午,我们三个便在济南城散了一场大步,算起来足足有三个小时。济南是泉城,自然是沿着泉水路线。从趵突泉开始,漱玉泉,金线泉,柳絮泉,白龙泉,珍珠泉,无忧泉,琵琶泉,黑虎泉,从黑虎泉返程,玉栋又带着我们逛到了济南的深街老巷里。在一条不知名的街口,他请我们吃了正宗的滕州菜煎饼;在王府池子街深处,他指引着我们来到一池泉水旁欣赏济南市民的花样游泳;在西更道街,他又请我们吃了素油旋……话说济南的这些街巷可真是有风味有气势啊,单看那些对联就知道他们的不俗:“江山开眼界,风雪练精神。”“柳堆千叠绿,泉涌一池春。”

第二天早上,早餐过后,玉栋说得消消食,便又带着我在住所附近的植物园散了一会儿步。散着步,说着写作的事,他心事重重地反思着自己,说自己的写作力量不够:“不够狠。”他说。似乎是想要狠起来的样子。植物园里花已盛开,果已初结,空气清甜,鸟声如洗。不仅有花果,有的空地上还种着蔬菜和庄稼,玉栋一一唤着它们的名字,神情中也露出乡村孩子对这些事物骨子里的亲爱。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想:这就是玉栋吧,不够狠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够慈悲,够柔软,也就有了足够的力量。某种意义上,慈悲和柔软不是最大的力量吗?

至此,想谈几句玉栋的小说。《给马兰姑姑押车》《幸福的一天》《年日如草》……读玉栋的小说,给我的感觉也像是在跟着他散步。他不剑拔弩张,也不横眉相向。他似乎就是在带着他的读者,带着我,慢慢地,不慌不忙的,在这个世界散步。他自嘲是一个慢得不像话的人。可是跟着这样一个慢得不像话的人这么散步,真是让我觉得,苦短的人生原来很悠长,浮夸的人世原来很踏实。

胡学文的眼睛

七月底,应河北作协之约,我去张家口采风,听闻采风队伍庞大,共有四个小组,见到会务上的人正想问问我在哪个组呢,有人倒率先说:“你和胡学文一组。”我顿时便放了心。似乎这个组有他在,我就等于有了依靠。

——胡学文就是依靠。自从认识他以来,这种感觉就一直非常自然地存在着。

2004年春天,鲁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我和胡学文成了同学。他那时还在张家口文联。后来我才知道,他上的是师范,当过乡村老师,因为写作的关系后来去的文联。这经历简直跟我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不过我坚信他当老师肯定比我当得好,我当老师时就是在误人子弟,老师这个身份简直就是我和学生的双重灾难——想想还真是神奇啊,他在塞北,我在河南,文学之手就这么硬生生地揪出了两个经历相仿的人,让他们汇进了鲁院的河流中。有意思的是,还同进了某老师负责的一个小说组,成了嫡嫡亲的师兄妹。

虽然被归进了小说组,那时候我却还没写过什么小说,进小说组是因为准备写小说,但学习态度一点儿也不谦虚,还无知无畏地觉得小说没什么大不了,现在想想就脸红得发紫……第一次小组课,某老师让大家发言,大家都矜持着,我说我先来。某老师揶揄着赞许:“看看人家女生。”等我慷慨激昂地说完,大家静默,然后一起看着老师,我也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评价。老师却不看我,只是看着胡学文说:“学文,你说。”——很久之后,我才回悟出大家对我的忍耐:这大妞该是有多么不靠谱!而在那时候,胡学文已经在小说界声名赫赫,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上发表中篇小说《飞翔的女人》《乡村战争》等三十多篇,也已出版中篇小说集《极地胭脂》《婚姻穴位》,还获了河北省作协年度十佳作品奖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另有多部作品被改为电影、电影剧,其中最有名的是那个《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好在不靠谱的人也开始慢慢听出什么是好谱,并试探着向好谱靠拢。学习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的小说终于得到了某老师的短信表扬,一次饭局上,我喜不自禁地向胡学文展示着那条珍贵的短信,胡学文看着,眼睛里含着笑,道:“太好了,祝贺,祝贺。”

学习结束,天各一方。每次去北京开会路过石家庄,我就想:胡学文也在这里吧?转念一想,哦,他在张家口呢。不过后来就听说他调到了石家庄当专业作家,然后是作协副主席,再然后河北作协打出了“河北四侠”的大旗,他是侠首。

去年,河北作家代表团来郑州和河南作家进行文学交流,胡学文也来了,我陪他参观河南文学史展览馆。走着走着,他有些欲言又止,问他,他说很喜欢李佩甫老师的小说,想让我替他转达对佩甫老师的敬意,同时求签名本。我惊讶地问你怎么不当面和他说?他说人太多,如果都向佩甫老师求书,怕他为难。我很快去找了佩甫老师,他很爽快地签了两本,托我转送给学文,边签名边说:“胡学文小说写得很好啊。”——这就是惺惺相惜吧。

此次在张家口再见胡学文,因张家口是他的大本营,此次是衣锦还乡,每到一地便都有朋友来访,他是半客半主,既应酬内又照顾外,电话一直响个不停,着实辛苦也着实周到,不过有他伴着,也着实踏实和愉快。在康保县,接待方给每人发了一个装资料的小行李箱。我觉得他的行李箱颜色比我的好看,就蛮不讲理地和他换了过来。也就是对他,如果换了别人,我也不好意思换。在沽源的五色花海,我和他坐在栈道上,拍了情侣状的照片。如果换了别人,我也不好意思拍。回来后又听葛一敏说起胡学文,说胡学文给她送站,一直把她送上火车,把行李什么都给她放得妥妥帖帖的,笃定地说:“你别管,都交给我。”葛一敏感叹:“燕赵多壮士……你说,胡学文怎么那么好啊。”

——胡学文就是这么好。文学界的朋友但凡说起胡学文,没有说不好的。想起眼光颇高的大美女葛水平曾说:“中国男性作家里面,我认为眼睛最招人喜欢看的是胡学文。”便想起胡学文的眼睛。想起聊天时我问他小说影视版权都卖了多少,那双眼睛就狡黠起来,说五万,十万,二十万都有……低调羞涩中有着微妙的分寸。但每到和基层的文学爱好者座谈的时候,那双眼睛就满是认真、体贴和诚恳。他平和地看着他们,倾听着他们的疑难和困惑,一五一十地解答着,没有一丝敷衍,也没有一点儿矫情。

看世人的时候,胡学文的眼睛温暖,厚道。但到了小说里,这双眼睛就狠起来,不依不饶,一根筋。正如某老师所言:“……他偏执地、不停地走下去,哪怕是心怀恐惧,步步惊心。胡的小说几乎无闲话、无闲事、无宽裕、不停留,那全然是孤身夜行者的故事。”与此相应的是胡学文自己的话,谈到他那个著名的小说《命案高悬》,他如此说:“每次我兴冲冲地回到乡村,常常是屁股还没坐稳,就有逃离的欲望。当然,我没有选择后者。躲不开的东西,就睁大眼睛看清它。”

忽然想起他的手机壳上贴着的那张照片,他戴着眼镜,正视着前方,风格气息里带着坚硬的沧桑。他微微眯着眼睛。他很少眯着眼睛,眯着眼睛是为了看得更清楚吧。——孤身夜行者,都有一双好眼睛,这双眼睛一般都很大,视力也绝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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